西南边陲的玄机

影舞者

最近，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中缅边境的果敢地区的一系列冲突事件逐渐吸引了国人的注意，并将中国西南地区的国家战略规划托出水面。我们知道，中国是一个面积广大周边接壤国家众多的陆上大国，国家战略安全环境的塑造面对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几千年来，中国的战略重点几次转移方向，但西南地区一直处于一个相对配角的位置。但是，配角并不等于可以忽略，这次果敢问题在国内引起的讨论就突出反映了中国社会对这个方向的关注。而要想透彻理解果敢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及对于中国的意义，就不能不从广阔的历史和地理视野去审视。

果敢问题的概况

果敢，位于缅甸的北部与中国云南接壤的地方，面积几千平方千米，人口接近20万，绝大部分人口是正宗的汉族，但是作为和缅甸政府的妥协，他们自称为果敢族并被缅甸承认为其少数民族之一。果敢是缅甸北部的自治特区之一，和其他几个特区都属于缅甸的掸邦特区管辖。

说起果敢地区可能听说过的人不多，但是如果说起金三角，估计就无人不晓了。金三角地区历史上罂粟种植区面积广大，绵延缅甸、泰国和老挝三国的北部地区，而果敢地区就位于金三角的西北部缅甸的所谓掸邦特区，其往南不远就是当年世界闻名的大毒枭坤沙盘踞的莱奠山，而且坤沙本人就是果敢地区的军校培养出来的。而统治果敢地区时间最长的“果敢王”彭家声所推行的果敢经济去毒品化，对金三角毒品问题的解决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可以说，果敢虽然面积不算大，在金三角的总面积的比例中所占份额甚小，但其对于滇缅边境地区的政治演进有着超出其实力的影响。

金三角之所以成为毒品的天堂，还是和历史最著名的毒品贩子英国人有关。1852年，英国殖民者侵占缅甸，随着大清王朝日益衰落，最终在1886年7月24日，清王朝与英国签定了屈辱的《中英会议缅甸条约》，将云南南部的果敢、班洪等四县割让给英国，从而标志着英国全面控制了金三角地区，中国遂失去对这片土地的控制权，这也是果敢地区离开祖国怀抱的开始。

在现代口口声声打击贩毒的英国人在当年可没这么绅士，他们发现这里的土壤气候适合罂粟生长后，立即派人传授种植技术，并指定东印度公司垄断收购，再销往世界各地。后来英国人走了，但是毒品产业却是落地生根，再也难以拔除，究其原因，一个是当地气候适合，就如同吐鲁番适合种葡萄，灵宝种大枣好吃，金三角地区的罂粟长的就是好。第二个原因，是罂粟这种植物长的泼辣，播种以后几乎不用打理就可以有稳定收成，其初加工也很简单。第三个原因就在于这一地区除了种植作物，几乎就再无其它谋生手段，失去毒品后其经济运作将面临极大困难。20世纪90年代中期，彭家声因为推行禁毒，结果造成众叛亲离而被手下兵变推翻，失去了对果敢的统治，好几年后才借着国际有利局势重新夺回控制权。

通过上面的叙述，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这个地区有着自己的统治秩序，缅甸政府从未把统治真正延伸到这个地区的内部。也就是说，在缅甸的北部实际上存在着一系列的半独立王国，不管怎样，这对一个主权国家是很难长久容忍的。所以这次缅甸政府动用武力攻入果敢，其实并不出乎人们意料，谁都知道缅军早就虎视眈眈等待机会了。

当然，缅甸战略方向对于中国的影响不仅限于毒品问题。其在历史上也多次出现在史书中。

不是重点，但绝非不重要

缅甸位于中国的西南，在近代以前，中国中原王朝的安全问题主要存在于北方、东北和西北等几个方向。在公元8世纪之前，中国的外部威胁更偏西一些，活跃于蒙古高原、河西走廊、阿尔泰山等地区的游牧民族，如匈奴、柔然、突厥等始终是中国的最主要对手。而在唐代，西部方向的青藏高原上崛起的吐蕃帝国甚至曾在短期内成为头号威胁。但是在8世纪中叶之后，随着东亚地区气候变得干燥和寒冷，青藏高原上的吐蕃帝国首先衰弱，再也没有形成一个可以威胁汉人聚居区的强权。而围绕天山地区的西域也不再强大，除了正北方向的蒙古帝国有过短暂而狂暴的征服潮，但是以东北为根据地的半游牧半农耕政权在此后几个世纪的大部分时期内，决定了中国的国防战略的重点。

到了近代以后，北方的游牧民族迅速衰落，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同时随着英法等西方工业强权从海上侵入，中国的国防战略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从此，海洋方向成为保证国家安全的决定性方向，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从八国联军到抗日战争，除了俄国，侵略者大部分都是从海上侵入。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几千年的各种强权往来奔突，硝烟弥漫的历史中，西南地区可以说是相对沉默的，除了唐末的南诏曾经多次入侵甚至攻陷过成都，而造成过一定的破坏以外，西南方向从没有出现过威胁中原王朝的强大政权。

当然，一直以来，缅甸地区有一个很独特的作用，那就是在逐鹿中原的竞赛中失利者的避难所。当来自东北方向的军事强权潮水般推进时，战败者们往往选择了向西南方向退入缅甸的丛林，不管是明末时汉人政权的最后残余，还是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他们在这里的陆续定居，是果敢等汉人自制区形成的直接原因。

同时，因为青藏高原和缅甸的热带雨林难以逾越，这里也隔绝了其它强权从西南方向入侵中原地区的可能。中原王朝对这一地区主要采取羁縻统治(见注解)，并在更大范围建立一个朝贡体系；在云南与缅甸交界的地区，通过扶持当地土司等土著统治力量，予以册封和承认，换来对中原王朝的效忠，同时以综合国力的巨大优势迫使缅甸、安南等周边小国承认其藩属国的地位，并定期朝贡以确认这一关系。这实际上在中缅边境地区形成了一个持久的半独立的政治氛围，他们既不听命于遥远的北方的首都，也不被缅甸所控制，这和果敢问题的形成可以说有着一种很深层的关系。

[资料链接]羁縻：用皮革制成的网络来把马络住，本义为马笼头。羁縻政策是指在不改变周边少数民族政治实体内部结构的前提下，中心(即中原地区)通过加强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联系的办法，施加对边区(多为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影响，从而建立一种较为稳定的政治关系格局，进而逐步扩大和加强大一统的多民族国家政权，最终完成中央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的直接有效统治。其核心是“因俗而治”。其内容既包括和亲、通使、互市、贡赐、盟誓等羁康手段，还包括诸如两汉时期的属国制、唐宋时期的羁縻府州制，明代的羁縻卫所制、以及清时的土司制、盟旗制、伯克制等羁縻制度。

与在中国古代史中的无关轻重不同，抗日战争凸显了西南方向这一陆上通道的巨大价值。当日军封锁了中国所有的海上通道后，中国获取外部军事物资的渠道只剩下两个：天空和缅甸，美国人用飞机支撑起了驼峰航线，而中国人付出了巨大代价修通了滇缅公路，从而保证

了源源不断的来自美国的军用物资进入中国，对于维持中国的军事能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所以，缅甸对于中国，一个很重要的战略价值在于其位置，也就是作为交通通道的作用。就交通而言，缅甸实际上是一对矛盾的复合体，从空间距离上说，通过缅甸可以使中国绕过竖长的中南半岛，避开狭窄拥堵的马六甲海峡，直接插入印度洋。不但路途大大缩短，而且减少了被彻底截断的危险。但是另一方面，茂密的热带丛林、崎岖的地形、湿热的气候、各种蚊虫和疟疾，以及错综复杂的民族与政治纠葛又使得这一条路远不像它看上去那么美好。早在汉代，中国的使者就探索过从昆明出发前往印度的道路，但最终无功而返。

到了当代，由于世界经济走向全球化时代，贸易周转量空前膨胀，技术的进步与物流管理组织的高效，使海运的力量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全世界大部分的主要经济区都是依托海运而建立。相形之下，在热带丛林的山地里开拓一条公路，就经济性而言价值相当微小，再加上缅甸政局一向不稳，从中国到缅甸的港口一路上有包括少数民族的半独立军事政治实体乃至贩毒集团等各种势力，所以利用缅甸建立一条大陆桥的问题并未提上日程。

但是进入21世纪后，一个新的问题开始凸显，那就是能源。整个世界对石油和天然气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中国从90年代成为石油进口国后进口量越来越大，2007年中国消费的石油中，进口量2.2亿吨，而自产的只有1.8亿吨。进口石油中，大部分是来自中东，它们输入中国基本都要走印度洋一马六甲海峡一南海航线，尤其是马六甲海峡，更是咽喉之地，这对于缺乏远洋海军和海外基地的中国来说，是一个极度脆弱的战略缺陷，不管是占据了安达曼群岛的印度还是马来西亚、印尼、乃至越南等东南亚国家，都可以通过这里施加和自己国力不相称的影响力。至于美国，以其全球兵力投送能力，即使别国控制了马六甲，它仍然可以在阿拉伯海、霍尔木兹、波斯湾等实施强力介入，反而并不依赖马六甲对中国施加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从缅甸上岸并通到云南的油气输送管道就凸显了其价值，一是距离近，不出印度洋就直接上陆，穿过缅甸不过几百千米，效率很高。再有就是相对安全，毕竟这里远离东南亚国家，也远离海盗猖獗的马六甲，同时作为一个主权国家的港口和管道，别国也无法轻易下手。所以可以说，石油以及管道技术的因素，再一次把缅甸作为西南通道的战略性价值实现了。中国专家很早就提出了从缅甸修一条输油管道，从缅甸的实兑港联通到昆明的计划，这条路径比中国按传统方式通过马六甲海峡将原油运抵广东湛江，提炼后再运往其他地方，至少减少1200千米的路程，而且相对安全。

同时，缅甸直面印度洋，如果能在这里获得一处港口，就可以使海军力量直接介入周边地区。比如这次反海盗，如果中国在缅甸有海军基地，那么就可以常驻一支印度洋分舰队，往返非洲东部海岸的时间将会缩短一半以上，这将大大加强中国在印度洋的军事存在，更有效地维护中国的海外利益。而对于这一海军基地的维持，可以依靠航空、公路或铁路，由于其距离昆明不到1000千米，属于相当近的海外基地，其优势不言而喻。所以可以说，在当代国际政治环境中，缅甸对于中国的价值有日益重要的趋势。处理好与缅甸的关系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如同东面有朝鲜，西面有巴基斯坦，中国在西南战略方向上同样需要一个战略支点国家。

说回到果敢，这里的人就血统而言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当初在明末，随着吴三桂带领的清军步步紧逼，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朱由榔在李定国、白文选等人的护卫下，共1500余人走腾越西逃，进入当时中国的属国缅甸瓦城(即曼德勒近郊的古都阿瓦)，缅王一时还不能确定形势，于是“慰留贵客于缅北山区”。1661年，缅甸的老王驾崩，新王继位时形势已经明朗，明朝大势已去。于是缅王派精兵夜袭，囚禁了永历帝，随后就把他交给了吴三桂。在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4月，汉人最后一个正统皇帝——永历帝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南明王朝彻底覆灭。而当初跟随永历帝南逃的众多明朝遗臣武将及其家丁侍从等就留在了缅北地区，开始了几百年的异域生活。永历帝事件后有一段时间，清政府设立“木邦宣慰司”一职，命一杨姓将领为土司王(祖上南京府人)世守其地。从此清政府对缅北属地开始统而不治，果敢一带实际成为“化外之邦”，直到被英国人夺走。

由于按照约定俗成的国际惯例，欧洲殖民帝国原先各殖民地，独立时都以其宗主国所控制的区域为自己的领土，所以缅甸独立时也同样将英国人抢占中国的若干地区当作了自己的领土。而中国近代以来屡经战乱，国际环境也一直极为恶劣，并未能去收复这些领土，而是作为既成事实承认了这一领土变化。果敢地区的汉人也就不得不在缅甸寻找自己的国家认同感，为此他们放弃了汉人的称号，而作为缅甸的少数民族——果敢人，谋求了缅甸的承认。所以也可以说，果敢的历史也反映了中国的兴衰史，只有一个强大睿智的祖国才能妥善帮助这些异域的中华遗族。

中国的审慎决策

前面我们已经分析了缅甸的战略价值，以及果敢地区的历史渊源，从中可以看出，对于中国来讲，这里有诸多矛盾需要妥善协调和解决才能保证中国的根本利益。

首先，果敢人就血统上是正宗的汉人，但同时在政治上又是缅甸所确认的少数民族，是缅甸人。那么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就既要保护中华民族的民族感情，不能对界碑之外的同胞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同时又要遵守当今国际政治的基本原则。不能只看血统而不管他国的根本利益，从而伤害别国的基本利益和感情，那样只会破坏中国的国际信誉损害长远的利益。虽然缅甸军政府在国际上口碑不佳，但如果换位思考，试想如果中国边境有一个缅甸人建立的特区，而缅甸政府把势力渗透进来，我们也不会高兴，所以一定要避免大国沙文主义，以一种客观的心态去面对这些历史所遗留的复杂问题。

其次，我们要认清，缅甸军政府并不是中国的无条件盟友。对于并没有共同信仰也没有结盟历史，并且对曾经是中国藩属国这段历史存有戒心的缅甸来说，彻底倒向中国，无论就利益还是就感情上讲都是不可能的，而且其实就在不是很远的上世纪60年代，文革中的中国甚至有一段时间在东南亚进行了规模不小的输出革命，很多毛派武装把当地搅得鸡犬不宁，这在当地也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所以可以说，对中缅关系千万不要有任何浪漫主义的想法，不管是美国还是中国，都只是其战略博弈中的一个交易对象。中国在与其交往中，必须是硬件软件都要到位，利益与制衡都起作用，才能真正做到确立自己在缅甸的牢固战略利益。

而从现实需求看，缅甸不止地理位置有其独特价值，其本身的自

然资源也很丰富，这首先表现在已勘探出丰富的天然气等资源，更表现在其全境的地质勘探仍非常不充分。从现在的勘探情况来看，缅甸石油与天然气主要分布在缅甸中部和沿海地区。现陆上已开发油田18个，海上、陆上开发天然气田3个。主要天然气田为Yadana和Yetagun，已探明储量分别为6.5万亿和3.2万亿立方英尺。而且我们相信，这只是一小部分，缅甸未来有新的油气或金属非金属矿藏大发现的可能性很高，而缅甸的地理空间资源和自然资源如果能得到较好的利用，对于中国建设西南地区经济通路将具有巨大的作用。

所以妥善处置好和缅甸的关系是有其现实意义的，正如前面所说，不是重点，但绝非不重要。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在过去很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对果敢为代表的缅北华人聚居区采取了表面低调而实质上支持的策略。维持住果敢等华人地区的经济与社会稳定，一方面可以在华人世界中展示出中国对华夏子孙的关爱，同时这种总体上尊重了缅甸主权与领土完整的策略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牵制缅甸军政府的作用，可以说缅北的这几个特区某种意义也是筹码，中国维护缅甸的主权与领土完整并非无条件，只有互利双赢的战略关系才是稳固的。

这次缅甸政府借着果敢地区的内部斗争，终于强行开进了这一片地区，距离其全境的实际统一又进了一步。而大批涌入中国的果敢难民和射入中国境内的炮弹，则提醒我们这绝不仅仅是缅甸或果敢的问题。这一地区与中国的实际利益也是休戚相关。缅甸统一全境，一方面将减少中国的制衡砝码，同时也可以简化区域政治力量格局，可以说利弊皆有，而真正关键的，是未来缅甸的政治走向。

缅甸是个小国穷国，虽然军政府对外界充满戒备，但其与国际社会对抗的决心和力量并不强。事实上从近几年缅甸军政府对待反政府人士的手段上可以看到，军政府有意与国际社会和解，而即将进行的大选更是突出地反映出缅甸军政府无法完全违背国际社会和本国社会的民意，或许其走向更稳固的民主政治的道路已经开始。对于这样的一个政权，必须耐心地与其就具体的事情做实际利益的交易，而不能指望对方保持一种非黑既白的立场。未来如果缅甸没有蜕变成极端的军事独裁，那么它必然采取一种务实的多边外交，中国所需要的是通过运筹帷幄保障自己的那一份利益，从现在中央的手腕来看，还是很稳健的。对未来果敢以及缅甸的局势我们需要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