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立
上世纪90年代末期,很多人下岗,我就曾经听到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创收,没人能养活你;如果你能创收,下了岗也饿不着你。所以你不下岗谁下岗?”现在,大型的商场经常搞促销活动,通告结尾经常有这样一条:本商场拥有本次活动的最终解释权。由此,调侃此类黑色幽默的事情,我就想起看过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什么?就是悖论式的进退维谷的局面,叫人左右为难的情况。而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记忆符号。
生活中,有时可以开着黑色幽默的玩笑,但再读一遍《第二十二条军规》需要决心和勇气,因为你也会“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在黑色幽默下悲伤。看这本书想笑不难,但内心的酸楚却总油然而生。就像周星驰的电影,在最后时刻,总能触动你内心柔软的地方,让你大笑的脸上,难免显出“囧”态。海勒就在那不经意的调侃之中,显露着锐利的讽刺锋芒,直指荒诞的要害,初看忍俊不禁,细品余味深长。于是,倘若重读,便是笑或哭都犯难了。
选段重读
约塞连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牧师衬衣的前襟,恳求道:“牧师,帮帮我吧!请帮帮我。把我的衣服找来。赶快去找,行吗?我现在就需要它们。”
牧师抬起腿就往外走。“好吧,约塞连,我去找。可你的衣服在哪儿呢?我怎么才能拿到它们呢?”
“谁要是拦住你不让拿,你就吓唬他们,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牧师,给我把制服拿来!我的衣服肯定在这医院里的某个地方。你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干成件事情吧。”
牧师坚定地挺了挺肩膀,又咬了咬牙。“别着急,约塞连。我会给你把制服拿来的。可那个姑娘为什么拿她的鞋砸奥尔的脑袋呢?求你告诉我吧。”
“因为是他出钱叫她干的,就为这个!可她打得还不够狠,所以他只好划到瑞典去了。牧师给我把制服找来,我好离开这个地方。问问达克特护士吧,她会帮你找到的。只要能甩开我,她什么都愿意干的。”
“你要去哪儿呀?”牧师冲出房间后,丹比少校担心地问道,“你打算干什么呀?”
“我打算逃走。”约塞连用欢快而清晰的嗓音宣布道。他已经拉开了睡衣领口处的扣子。
“噢,不。”丹比少校叹息了一声,用两只手掌来来回回地轻轻拍着自己那张汗淋淋的脸。“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能到哪儿去呢?”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惊奇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疯了吗?”
“奥尔已经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恳求道,“不,约塞连,你永远也到不了那儿。你不能跑到瑞典去。你连船都不会划。”
“可是,只要你离开这儿后闭上嘴不吭气,找个机会让我搭上一架飞机,我就可以到罗马去。”
“可他们会找到你的,”丹比少校固执地争辩道,“会把你抓回来,更加严厉地惩罚你的。”
“这一回,他们要想抓住我可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
“他们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的。就算他们找不到你,你过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你永远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呆着,没有任何人会跟你在一起,而且,你随时随地可能会被人出卖。”
“我现在就是过的这种日子。”
“可你不能就这么背弃你的职责一走了之,”丹比坚持道,“这是一种十分消极的行为,是逃避现实。”
约塞连轻快而蔑视地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我并没有逃离我的职责,我正冲着它跑过去呢,为了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这根本算不上消极。你当然知道是谁在逃避现实,丹比,对吗?不是我,也不是奥尔。”
“牧师,请你跟他谈谈,好吗?他要开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太棒了!”牧师欢呼起来。他得意地把一个装满约塞连衣服的枕套扔到床上。“选到瑞典去吧,约塞连。我要留在这儿,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是的,我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每次我遇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时,我都要找他们的茬儿,跟他们胡搅蛮缠。我不怕他们,就连德里德尔将军我也敢找他闹事。”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约塞连一边提醒他,一边套上裤子,匆匆忙忙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现在是佩克姆将军当指挥官了。”
牧师依旧信心十足地唠叨着,“那么,我就找佩克姆将军闹事,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闹事。你知道我还要干什么吗?我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是的,我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我要找个周围有许多人的时候揍他,这样他就没有机会还手了。”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丹比少校抗议道。他内心充满了痛苦、敬畏和恼怒,两只突出的眼球陵睁着。“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失去理智了?约塞连,听着——”
“我告诉你,这是个奇迹,”牧师宣布道,他一手抓住丹比少校的手腕,抓起胳膊肘,拖着他转着圈子跳起华尔兹舞来。“一个真正的奇迹。如果奥尔能划到瑞典去,那我只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战胜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
“牧师,请你住嘴好吗?”丹比少校一边有礼貌地恳求着,一边从牧师手里挣脱出来,焦虑不安地轻轻拍了几下自己那汗淋淋的前额。随后,他俯下身去对正在伸手拿鞋子的约塞连说,“可上校那儿——”
“他那儿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
“叫他们两人全都见鬼去吧!”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帮他们的忙,”丹比少校固执地坚持道,“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让这两个杂种升官发财去吧,我才不管呢。既然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我就只能靠开小差来给他们捣捣乱了。现在我有我自己的职责,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绝不会成功的,这是不可能的。从这儿跑到瑞典,单从地理上讲,就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鬼,这我知道,丹比。可我至少得试一试。在罗马有个小女孩,我想把她救出来。要是我能找到她,我就把她带到瑞典去。所以,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吗?”
“你绝对是疯了。你的良心将使你永远不得安宁。”
“上帝保佑我的良心吧。”约塞连哈哈大笑。“我要是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事情就觉得活不下去了。对吗,牧师?”
“我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牧师得意地说。他先伸出左臂往空中打了两拳,又像翻晒干草一样笨拙地挥了挥右臂。“就像这样。”
“可这不是丢脸的事情吗?”
“什么丢脸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才更丢人现眼呢。”约塞连把第二根鞋带结结实实地系好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喂,丹比,我准备走啦。你看怎么样?请你闭上嘴不吭气,让我搭上一架飞机,好吗?”
丹比少校默默地打量着约塞连,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而凄惨的微笑。他已经不再出汗了,显得十分镇定。“要是我真的阻拦你,你会怎么办?”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问道,“狠狠揍我一顿吗?”
听到这句问话,‘约塞连吃了一惊,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当然不。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要狠狠揍你一顿,”牧师夸耀地说。他一步跳到丹比少校跟前。摆出挥拳格斗的架势。“我要狠狠地
揍你和布莱克上尉一顿,可能还要揍惠特科姆中士一顿。如果我发现我再也不必害怕惠特科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妙了吗?”
“你打算阻拦我吗?”约塞连紧紧盯住丹比少校问。
丹比少校从牧师面前跳到一旁,犹豫了片刻之后脱口说道:
“不,当然不!”他突然急切而有力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挥了挥两只手臂。“我当然不会阻拦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走吧!你需要钱吗?”
“我有点钱。”
“喏,我这儿还有些钱。”丹比少校热情洋溢,激动万分。他掏出厚厚一沓意大利钞票塞给约塞连,;又用双手紧紧握住约塞连的一只手,既是为了给约塞连鼓劲,也是为了使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
记忆语录
约塞连逃走了,他不千了。逃跑的士兵怎么可能是英雄呢,但是在这本书里,他就是英雄。逃离并不是懦弱,虽然相反于我们的社会准则,但是屈服于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或者说是暴政而不反抗,就是懦弱的表现。约塞连知道,他终归会死,但是不要这种不明不白的死法,他说自己疯了,所有人包括将军都是疯予,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面临死亡的思维障碍症,比如上尉躲避士兵,上尉殴打少校,命令在食堂吃饭前必须祈祷和签名诸如此类不可思议的行为。只有约塞连是正常的,因为他最后逃了。人在两难的境地中,为了继续生存唯有通过看似非常规的、荒诞的方式进行逃脱,这是面对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样的荒诞的制度而不得不采取的行为。荒诞制度下对人极其无理的压制,荒诞行为下对制度的软弱,无望的反抗,而在无望的反抗中,将悲剧的张力扩大,吸引着更多人关注个体生存的价值。
看完这本书,我反复思考,如果是我,我有逃的勇气吗?即使是现在的社会,我能反抗不合理的事情吗?很喜欢这种小说的方式,不无病呻吟,最后又能引发我们思考。
选段重读
约塞连知道他是在撒谎,但没有打断他,因为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接着又说了下去。他说,此后他再也没有父母的任何消息。不过,他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只是听他们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们都没跟他说实话,那么,至于这件事,他们也完全可能是在说假话;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帮表堂兄弟的命运。他们曾分散了目标,往北走,因一时大意,竟闯入了加拿大境内。就在他们想法子返回时,美国移民局把他们挡在了边界上,不允许他们回国。他们回不了国,就因为他们是红种人。
这笑话实在是骇人听闻。丹尼卡医生没有笑。直到后来,约塞连执行一次飞行任务返回,又一次恳请丹尼卡医生准许他停飞——自然,他去见丹尼卡医生,实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时,丹尼卡医生才窃笑了一下,但没一会儿。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种种棘手事来。其中就有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之间的纠葛。那天整整一个上午,一级准尉怀特·啥尔福特一直向他挑战,要跟他角力,决一雌雄。此外,还有约塞连,这家伙竟当即拿定主意,要装疯卖傻。
“你是在浪费时间。”丹尼卡医生不得不跟他这么说。
“难道你就不能让一个疯子停飞?”
“哦,当然可以。再说,我必须那么做。有一条军规明文规定,我必须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停飞?我真是疯了。不信,你去问克莱文杰。”
“克莱文杰?克莱文杰在哪儿?你把克莱文杰找来,我来问他。”
“那你去问问其他什么人。他们会告诉你,我究竟疯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那你干吗不让他们停飞?”
“他们干吗不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都是疯子,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当然都是疯子,”丹尼卡医生回答道,“我刚跟你说过,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是不是?你总不至于让疯子来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疯子,对不?”
约塞连极严肃地看着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试试。“奥尔是不是疯子?”
“他当然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
“你能让他停飞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得由他自己来向我提这个要求。规定中有这一条。”
“那他干吗不来找你?”
“因为他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还是一个劲儿地上天执行作战任务,他要不是疯子,那才怪呢。当然,我可以让奥尔停飞。但,他首先得自己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难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飞?”
“没错。让他来找我。”
“这样你就能让他停飞?”约塞连问。
“不能。这样我就不能让他停飞。”
“你是说这其中有个圈套?”
“那当然,”丹尼卡医生答道,“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
这其中只有一个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规定,凡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奥尔是疯了,可以获准停止飞行。他必须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疯子,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如果奥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飞行,那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假如他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疯子,所以就不必去飞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飞行,那么他就不是疯子,于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一条款,实在是再简洁不过,约塞连深受感动,于是,很肃然地吹了声口哨。
“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圈套。”他说。
“绝妙无比。”丹尼卡医生表示赞同。
约塞连很清楚,第二十二条军规用的是螺旋式的诡辩。其中各个组成部分,配合得相当完美。这种配合极是简洁精确——优雅得体却又令人惊异,与优秀的现代艺术相仿。但有时,约塞连又没什么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晓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优秀的现代艺术一样,也如同他从来就不怎么相信奥尔在阿普尔比的眼睛里见到苍蝇一般。他听了奥尔说的话,竟信了阿普尔比的眼睛里有苍蝇。
“噢,他的眼睛里的确有苍蝇,”一次,约塞连和阿普尔比在军官俱乐部打架之后,奥尔深信不疑地对约塞连说,“或许连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之所以总不识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约塞连问。
“因为他眼睛里有了苍蝇,”奥尔异常耐心地解释道,“假如他眼睛里有苍蝇,他又怎么能看见自己眼睛里有苍蝇呢?”
这话没太多的道理,但在没有取得相反的论据之前,约塞连倒是愿意暂且相信奥尔说得挺在理的,因为奥尔来自纽约市外的荒郊,对野生生物的了解,无疑要比他约塞连深得多。再者,奥尔以前从未在关键性问题上跟他说过假话,这一点便不同于约塞连的父母亲、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亲、师长、宗教领袖、议员、邻居和报纸。约塞连曾用了一雨天的时间,独自反复考虑了新近听到的这件关于阿普尔比的事,于是,决定做桩好事,把传闻告诉阿普尔比本人。
“阿普尔比,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好心地跟
阿普尔比低语道。那天,他俩恰巧在降落伞室门口碰面,正准备去执行每周一次的飞往帕尔马的例行任务。
“什么?”阿普尔比迅速做出反应,约塞连竟会跟他说话,这实在很让他惊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重复说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见,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
阿普尔比一脸反感和困惑地离开了约塞连,独自生着闷气。直到后来,坐进吉普车,跟哈弗迈耶一同沿着长长的笔直的公路,驱车前往简令下达室,他这才把脸舒展了开来。大队作战处长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侯在简令下达室,准备给全体领队飞行员、轰炸员和领航员做飞行前的预先指示。阿普尔比说话时声音极低,以免司机和布莱克上尉听见,布莱克上尉闭着双眼,舒展了肢体,躺坐在吉普车前排座上。
“哈弗迈耶,”阿普尔比言语支吾地问道,“我眼睛里有苍蝇吗?”
哈弗迈耶极是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睑腺炎?”
“不,我是问你我眼睛里有没有苍蝇。”
哈弗迈耶又眨了眨眼。“苍蝇?”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疯了,”哈弗迈耶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约塞连。你只要告诉我,我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苍蝇。你快说,我是不会介意的。”
哈弗迈耶又往嘴里塞进一块花生薄脆糖,于是,凑近了过去,极仔细地看了看阿普尔比的眼睛。
“我没见到一只苍蝇。”他说。
阿普尔比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哈弗迈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颊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脸上了。”阿普尔比提醒他说。
“与其让苍蝇钻进眼睛里,倒不如往脸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迈耶反击道。
记忆语录
人们在谈论《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时候总是使用一个叫做“黑色幽默”的词语。所谓“黑色幽默”就是从残忍中寻找快乐的病态的荒诞的幽默,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幽默。面对世界的荒诞、社会对人的异化、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惑、自我挣扎的徒劳,人们发出玩世不恭的笑声,用幽默的人生态度拉开与现实的距离,以维护饱受摧残的人的尊严。那么,“黑色”是什么呢?是模棱两可的状态,是愤怒又找不到发泄的心理窘境,是我们生活在其中,却无力反抗的现实。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不知道。
看着作者用一本正经故作庄重的语调叙述滑稽怪诞的事物,往往让人捧腹大笑:为了生活中理所当然的荒谬而笑,为了世界的黑白颠倒而笑。书中的笑话很多,可是看过呢,还能笑得出来吗?想哭,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所以疯一疯就是发泄一下不满,完了后想哭,梦醒了,什么都结束了,除非你死了,可是不想死,那就这样了——痛并快乐着,卑贱而倔强地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