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是程少堂的知命之年。
以前,偶尔从报纸上看到有新闻标题道“某老汉”如何如何,待细看新闻内容,始知彼“老汉”才五十出头,于是乎马上理论联系到自己:如此说来,俺程少堂不也成“老汉”了吗?赶紧照镜子,仔细端详,自我感觉怎么也不太像老汉啊!不料打击接踵而来。话说北京教育学院有位年近古稀的退休老教授,被深圳一家中学“返聘”驻校指导学校教研工作,老先生由于工作关系和程少堂较熟。一次在程少堂单位办公楼电梯间二人邂逅,互相寒暄之后,老先生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程少堂告知近五十了,老先生叹道:“也是老人了。”
这是程少堂第一次被人说成是“老人”,心里自然咯噔了一下。
可是,嗨,五十了就一定是“老人”了吗?
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在自传《我的伤感的人生旅程》序言中说:“如果问什么是青春的定义,我的回答是‘思索、烦恼、迷惘便是青春。那么不管活到什么岁数,即使是五六十岁,也还是有着太多的思索、烦恼、迷惘的。这五六十岁也能说是青春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一个人如果失去思索、烦恼与迷惘,安于现状,无所作为的话,,那么他的青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结了。”据此,渡边淳一认为“自己至今也还正是青春常在”。根据渡边淳一的定义,程少堂认为自己当然处在“青春状态”,因为他有太多的思索、烦恼、迷悯,不安于现状,以及想要更进一步有所作为。且看程少堂的诗作《五十吟》。
五十吟
余于今年五月上旬五十巳度(非初度),因作诗以自勉。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与人相比,此生已赚;
今日即死,可以眼闭。
死则死矣,不死则继;
有继必成,只争朝夕。
十年一剑,悟其妙谛。
劬兮劳兮,辉生熠熠。
假我十年,再铸一剑;
如琢如磨,此剑超逸。
假我廿年,身气合一;
匍兮匐兮,如虎添翼。
假我卅年,两剑归无;
呦呦鹿鸣,鼓瑟吹笙。
注:①中外许多名作家活的年纪都不大,如契诃夫44岁,普希金38岁,叶塞宁30岁,杰克·伦敦40岁,莎士比亚52岁,雪莱50岁,拜伦36岁,徐志摩54岁。与这些伟人相比,我是,痴活了。
②指“语文味”的理论与实践探索。
(2009年5月17日郑州讲学返深圳当日草成。)
十年磨一剑,霜刃已曾试。程少堂之所以十年来“执著如怨鬼,纠缠如毒蛇”地进行语文味的理论和实践探索,目的之一,就是企望保持这种不断进取的人生青春状态。
(二)
尽管程少堂自觉心态年轻,没有觉得老,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即按照国人的人均寿命,五十岁,已是“月到中秋日过头”了。人生已过“泰半”了啊。
年过半百,就会不时思考死亡,思考“向死而生”的问题。
但是程少堂思考死亡,并不是从五十岁才开始的。
最近,程少堂看了一篇描写亲人死亡的文章,颇受触动。作家在文章中说:
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死亡这件事,因为前面的亲人还多,感觉上跟亲人们消失的世界隔得还远。
但走在前面的亲人不经意间在减少,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就离开了道路,消失在黑暗中,仿佛路上有一道看不见的线,人一踏过去就不见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前面已经空无一人,你将独自面向未来,你仍然看不见那道线,你不知道它在哪里等着你。而那让亲人们消失的世界,却已在前面无边无际地铺开,你已是一个人,你孤立无援,你知道了独自看护自己是多么困难。
亲人的消失,实际就是你的世界的某一部分的消失。你失去了祖父、祖母、姥爷、姥姥,还将失去父母、兄长,直到失去自己。
是的,亲人的消失,实际就是你的世界的某一部分的消失。
也许是由于天性敏感,也许是由于特殊的情感经历,数十年来,准确地说是从童年时期祖母爹去世开始,程少堂就时时追忆已经消失的亲人,指望逝去的亲人能在自己的文字中复活。
在程少堂的精神世界中,祖母爹——他的精神祖母,是他亲眼见着的至亲的亲人中最早失去的一位,是他童年的精神世界中最重要,同时又是最早坍塌的一部分。今年的3月28日,是祖母爹去世39周年忌日,这天凌晨,程少堂用心血写就了一篇感人的悼亡诗《如果》:
如果——祖母爹去世39周年祭
如果当时就有一部相机,
我一定会一定会永远留下你的容颜。
(可是你从没有照过一张照片)
如果当时就能买上一个苹果,
我一定会一定会请你把它整个吃下。
(可是你从没有吃过一次苹果)
如果当时就有一支数码录音笔,
我一定会一定会让你的声音和我永远相伴。
(可是你的声音是多么遥远)
如果当时就能开上轿车,
我一定会一定会载着你周游四方。
(可是你连自行车都没有坐过)
如果当时就有一部索尼摄像机,
我一定会一定会让你的一举一动常在我眼前。
(可是这些只能在梦中实现)
如果当时我能坚韧等待49天,
也许,也许你的眼睛就能够一直看见光明,看见我。
(可是我当时没有能克制住等到49天)
如果我能把你的辣椒炒茄子多吃几碗,
我今天就不会对它们那样思念。
(可是当时我没有吃够)
如果在寒冷冬夜的床上我能多抱抱你的小脚,
我今天就能感到更多的温暖。
(可是我当时睡觉喜欢翻身)
如果不是你天天教我“儿啊要争气”,
我今天很可能很可能没有一丁点儿出息。
(可是你没有机会看到我今天有多棒)
如果思念是一条不竭的小溪,
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天的恩念
不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
如果思念是一棵稚嫩的树苗,
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天的思念
不就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
如果思念是一颗闪烁的星星,
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天的思念
就是那璀璨浩瀚的星空!
爹!
我是你的儿少伢!
爹!
爹!
我是你的儿少伢!
爹!
爹!
爹!
我是你的儿少伢!
我想你!
我想了你想了你想了你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天!
我知道,我知道,爹,你,也想了我,
想了我整整三十九年!
想了我整整整整三十九年!
注:爹生前疼我时最喜欢用“我的儿”称呼我,平时喊我多用“少伢”,“伢”字在湖北新洲方言中读音不是“ya”而是接近“ea”,“哑巴”的“哑”,“鸭子”的“鸭”,“树丫”的“丫”,“山崖”的“崖”,也都和这个发音相近。
(为纪念我的精神祖母——祖母爹去世39周年而作,2009年3月28日凌晨写于深圳市益田村。)
程少堂十年来“执著如怨鬼,纠缠如毒蛇”地进行语文味的理论和实践探索的原动力之一,就是他相信,经过他的努力,好像祖母爹这样对他的品性乃至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的却已
消失的亲人定能在他的文字世界中复活,他的精神世界中那已然坍塌的部分,在语文世界中可以完美地重构。
(三)
有学者认为,人的最大苦恼,人的最深创伤,乃是人终有一死的意识。哲人们说,死的意识比死亡本身更令人不安。死只有一次,死的恐惧却伴随人终身;死亡本身或许并没有太大的痛苦,但意识到自己必有一死,却成了人生最大的苦恼。
程少堂对这些观点深信不疑,并且执著于寻找超越这种恐惧的理与道。
程少堂是一个死亡恐惧很深的人。这种死亡恐惧成就了他的创作冲动,成就了他为自己打造一块(非一座那么大)非人工的纪念碑的冲动。
这块非人工的纪念碑,就是“语文味”啊!
对,就是“语文味”。
程少堂的女儿在大学念的是建筑设计,现在悉尼大学修城市规划与设计硕士学位。他曾跟女儿开玩笑说:“养你这么大,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在我死后你设计一个墓碑啊!我给自己写了两个版本的墓志铭或碑文,一个雅一点:‘斯人虽已逝,语文味长存!一个幽默一点:‘朋友,语文味收进词典了吗?我倾向于用后者。”但是有时候程少堂又表示倾向于用前者。程少堂还跟女儿说,老爸这辈子没其他的财富给你留下,只留下“三个一”——第一个一,给你买了一房书,这些书你要就要,不要就在我死之后,搬到我坟头一把火烧了;第二个一,一个词,语文味,这个词是我对中国语文界的一个独到的贡献,可能会收进词典,你到时给我刻在墓碑上;还有一个一,就是一本书,这本书不是小打小闹豆腐块的汇集,而是一本有独特体系、理论上成一家之言的专著——《语文味研究——中国语文教学美学新体系》,我死了后要用这本书当枕头!程少堂还仿陆游的《示儿》写了一首《示女》诗,是这样写的:“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新辞通。‘语文味进词典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除了“斯人虽已逝,语文味长存”和“朋友,语文味收进词典了吗”之外,程少堂最近又草拟了两条“程少堂墓志铭”或碑文供自己选择,这两条是:
因为语文味,所以程少堂。
语文味是他永远的纪念碑。
以上四个版本的墓志铭或碑文,程少堂都很喜欢。
很喜欢,因为它们都包蕴着“语文味”,因为“语文味”已经和程少堂的灵魂融为一体,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因为“语文味”就是生在程少堂脚下的一条路,一条承载了他的青春理想与生命意义的探索之路,一条要用他的毕生精力不息奋斗的精神之路。
但是四个版本的墓志铭或碑文,到底哪条会被选中呢?程少堂说:急什么,到时再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