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散忆

2009-11-04 08:04徐建英
长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外祖母

徐建英

我曾经多次徘徊在那条通向我童年生活的村路口,恍然无措中竟然找不到它的去路……

我遥望着并且极力寻找着那个镶嵌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朦朦胧胧的小村庄,那用黄泥巴掺着稻草搭建的低矮的土坯房、在高高的白杨树掩映下的那一汪清澈的池水、村后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炫目光芒的那大片纵横阡陌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曾经辛苦劳作的我的熟悉的那些爷爷奶奶……

那时,只有四岁的我没能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提着一只小篮子、沿着铁道线捡劈柴、拾煤块的小女孩。当我提着小篮子和一群村里的小伙伴儿们顶着烈日走在沟边路旁的时候,并不知道一根柴火、一粒煤块对于生存有什么意义。只知道,每当我跟着年龄比我大出很多的孩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沿着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回到家时,操劳了一天的外祖母就会迎出门外,一边用手接过我手里的小篮子,一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随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或者是红枣赏给我时,我是多么快乐啊……

其实,乡间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对于一个天真的幼童来说,并不感觉缺少欢乐。

幼年的我还有一个最期盼、最高兴的事,那就是吹糖稀的小贩和卖货郎的到来。

每当那个时刻,平时静谧冷清的村庄就会骤然变得欢腾热闹起来。每当货郎挑着担子来到村庄兜售那些针头线脑时,就会招来满村的媳妇、婆婆。买东西的媳妇、婆婆围着货郎的担子挑挑拣拣,不买的就站在土坡上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着,开着我们这些孩子似乎永远都听不懂的玩笑。也许是异常熟悉了吧,她们有时也会和年轻的货郎开开玩笑,然后哄笑着拥抱成一团……

每每在这时,我看到的是和日常为了一家的生计和温饱而愁苦的一张张不同的女人的脸。

而使我最高兴的是卖糖稀的小贩的到来。

卖糖稀的人肩上扛着一个稻草做的货架子,上面插满了用糖稀吹制的各种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记得,用一两分的硬币就可以买到一个。如果没有钱,也可以用铜丝、锡块交换。所以,在那些日子里,找到一截铜丝、一块锡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很明确的、执着坚守的目标。至今我仍然记着捡到一小点破金属后为了验证是不是铜,在地上或是砖墙上拼命擦拭看看是否会露出期盼的黄颜色的情景。

很多时候是既没有硬币、也没有找到可用来交换的铜丝、锡块。此时,我就会非常失落地站在旁边,看着别的孩子买糖稀、看着他们在买到用糖稀制作的一只公鸡或一只猴子后洋溢在脸上的掩饰不住的喜悦。我会一直在那里站到最后一个孩子买完。然后,看着卖糖稀的人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扛起所剩无几的稻草架、迎着金色的晚霞悄然消失在通向村口的土路上……

在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欢深秋到冬天的那一段季节。

这并不是矫情。我总觉得,春天固然使人充满欢乐,但太过短暂,如同绚烂的樱花一样,转瞬即逝。夏天又使人烦躁和慵懒,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酷热中停止了律动一样。而深秋到初冬的那一段时节,虽然有些萧瑟、凋零的景象,我却喜欢在这个季节里世上万物呈现出来的冷静而真实的色彩和在清新的空气中孕育着的希冀与期待。更由于那一丝伤感的情怀可以激活人的内心深处某些不易察觉的情感,使你油然产生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是一种契合,在我现有的生命历程中,也留下了太多与冬天有关的挥之不去的记忆……

幼时的北方的冬天,特别是农村异常寒冷。太阳也草草地收起落日余晖早早地隐去了。从家家户户的炉灶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在盘旋上升中很快融进了茫茫夜色。整个村庄与大片的土地连成一体沉落在一片黑暗中,远远望去使人很难察觉到在这漆黑的静悄悄的夜色中还藏匿着一个孤独的小村庄。只有偶尔不知从谁家传出的狗吠声、或者是当你走进农户家,看到从窗户上透出的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亮才可以感觉到这个小村庄的存在。

记得那天晚上,我的外祖母搬了一条小凳子坐在屋子中央,一脸的肃穆……

糊在木窗棂上的窗户纸被冷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响声。炉子上的那把铁壶,由于从里边冒出的水珠滴到炉子上而不时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的冷风吹得小方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不停地摇晃着。而那摇曳的灯光使屋子显得更加寂静和幽暗……

我知道,外祖母为了丢失的几块钱已经有几天坐卧不安了。我看到她在恍惚失落的神情中不知多少次翻找着她穿的那件挽襟上衣的口袋,她睡的床铺褥子底下以及她整日围绕操劳的炉灶旁边。其结果每次都是失望地叹息一声然后木然站在那里,游移而空洞的目光没有焦点……

后来,蓦地看到外祖母用一截石笔———天知道她是从哪儿找到的———非常虔诚地在地上画了几笔。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她的旁边。

我真的看不懂她画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图画。这时只见我的外祖母抬起头来,两眼满含期待的注视着我说:“英子,姥姥问你个话啊。你什么也别想,回答得越快越好,啊。”

那时我并不知外祖母要问我什么,我机械而又惶恐地点着头。从她异常庄重、严肃的神情里,年幼的我感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并且有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你说,这钱是丢到外边了,还是丢到家里了?”她突然问我道,然后,张大焦虑的眼神儿专注地看着我。

成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们古老的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就是懵懂无知的孩子的话往往是最灵验的。就像小时候,我们在街上偶尔遇到怀有身孕的阿姨,她都会手指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问你,她的肚子里怀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一样。

四十多年过去了,在岁月的烟尘往事里,我早已忘记了那时少不更事的我是如何回答得了。也不知我在仓皇中随心所欲说出的那个所谓答案最终是重新燃起了外祖母的希望,还是残酷地击沉了她内心所存的最后的一丝幻想。但那童年的一幕竟如同镶嵌在了我的脑海里的礁石一样与我如影随形,并且时常在我的记忆里浮现。

成年后的我,在迷惘或是对于某件事情不知其结果,又是那么渴望知晓其冥冥之中的答案时,虽然不会像我的外祖母一样在地下画圈、划线,但我总会以向空中投掷硬币、玩儿扑克牌等方法去猜测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以此去寻找心灵上片刻的慰藉。不过,很多时候得到的往往是与事实恰恰相反的结果。但是,每每在这时,外祖母那张充满了疑惑和悲伤的脸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反复咀嚼体味着外祖母那时的内心世界,独自黯然神伤……

1963年8月的那次洪水让我永生难忘。

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不停地从天上倾泻而下,我们居住的那所年久失修的简陋的住房已开始噼噼啪啪的漏雨。洗脸盆、水桶、塑料布家里所有可以防雨的东西都用上了。然而,大雨似乎没有任何要停止的迹象,漏雨的地方不断增加。外祖母愁苦忧郁的眼神可以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烟雨蒙蒙的庭院,如一幅凝固的剪影……

连日的大雨形成了一条浑浊的河流,浩浩渺渺望不到彼岸。村庄、树木、即将收获的田地、质朴的乡民在洪水的肆虐下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就在那一天,我经历了生死跋涉后与死神擦肩而过……

由于几天连绵不断的阴雨,已预感到某种危险,特意从城里赶来接我们的父亲搀扶着我的外祖母、小舅牵着我的手淌着河水向着那条马路亦步亦趋地走去……

没过我胸部的洪水模糊了田地与小土路的分界线。

我几乎无法迈步,好像是被洪水涌动着,小舅拉扯着往前下意识地移动着……

水波很温柔,它轻轻盘旋在我的身旁,然而它却又很有力量似的阻止着我的前行,使我们无法穿越它。我知道,只要跨过村里通向柏油路的那条小土路,就会到达一个较高的地势,那是一块希望之地……

异常的惊恐就像这包裹着我的汹涌的洪水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只要我稍微一松开小舅牵着我的那只手,就会立刻沉落下去……

我感到很累……

突然,在前方,在涌动的洪水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漩涡,它像一张床对早已疲倦的我充满了诱惑,它又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

它是那么柔软,荡漾着幸福的感觉,我好想躺到上面,哪怕只作片刻的停留……

一种莫名的力量使得我渐渐向它靠近、再靠近……

“水井!……”

就在那一瞬间,从我的后方,我听到了父亲从胸腔里喷发出来的充满惊恐的呼喊……

我不知道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父亲的呼喊,我感到茫然无措……

就在那一刻,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把我从水里迅速抓了回来,然后又将我举到他的头顶……

我感觉到了他托举我的双手由于超重负荷而发出的不由自主的颤抖……

我知道,那是仅比我大7岁的我的小舅。那年他也只有11岁。不过,因为他继承了那个从未给过他父爱的男人的基因,个子要比他的同龄孩子高出很多。

小舅知道父亲那一声呐喊的意义,知道那荡漾着的洪水下面是一个何等危险的陷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异乎寻常的机敏和爆发力将我从那个充满了危险的漩涡的边缘拽了回来,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

那天,不知道又跋涉了多长时间,我就是这样一直骑在小舅的双肩上,跨越了我的第一条生命之河。

那次洪水以后,我来到了父母居住的,这座北方的当时还很破旧的城市。

在我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家门口,那时,常随我的母亲去剪头的那家国营理发店,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中……

我还记得无数个夏天的夜晚,和一群孩子在理发店临街的大玻璃窗下逮蛐蛐、抓蚂蚱的欢乐时光……

顺着理发店的外墙往南拐又是一条南北小马路。

以前在路东曾经有一个卖酱油醋和蔬菜的小店,现在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城市中最负盛名的美容院的一个分店。

过去,大马路的对面是一个叫“万隆泰”的食品店。小时候偶尔和邻居小朋友过马路钻进去玩儿。会看到很多排队买熟肉制品的人。

食品店的旁边是一个照相馆。外面有两三个陈列窗,里面摆着一些折射那个时代的照片。

冬天,温暖的午后阳光。我的外祖母会牵着我的手穿过那条马路,坐在照相馆陈列窗下的台阶上晒太阳;听如今已在城市里很少听到的小鸟的鸣叫;看过往的行人……

我来到这个城市居住的第一个家就坐落在现在这条最繁华的马路上。

从马路走到便道上,穿过被西边小小的理发店和东边电影院夹在中间的狭窄的小胡同,一个很大的院落就会出现在面前。

在这个大院居住的几乎都是部队家属。大概有二十几家左右。

那时虽然大部分家庭都过着极其贫穷的生活,但是,我经常看到他们那些和我同龄的、或比我稍大的孩子穿着光鲜漂亮的衣服,脸上是那种富足生活才会有的白净红润的颜色。他们会享受到只有军人才可以享受到的特殊生活待遇。

记得,我上学以后,有一个同班女同学也住在这个大院。

一次我到她家玩儿,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家的光滑干净的水泥地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家里除了坑坑洼洼的土质地面之外,还有这样的地板。记得多年以后,当水泥地面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后,在母亲的强烈要求和争吵下,父亲无奈之下不知托人从哪里买来了几袋水泥、找了几个工人终于也把我们家屋里的土质地面弄成水泥地面。我至今还能回忆起我当时的那份喜悦。

后来,那个女同学又像变魔术一样给我拿出了一片饼干。饼干是长方形的,比军棋稍大一点儿,厚度和军棋差不多。

她说,这是军需物资,虽然很小,能量却很大,吃到肚子里会膨胀,迅速消除饥饿感。至今我仍然记着她说这话时脸上所流露出的优越的神情。

饼干的味道,带有一丝甜味,还有一种由于放置很长时间后的轻微的霉味儿。很干燥,似乎吃得再快一点就会噎住。

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是那种感觉和味道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穿过这个大院,再往里走又是一条稍微宽敞一点儿的胡同,胡同里并排着三个小院儿,每一个小院里住着几户人家,几乎都是一些普通人家。我跟随父母的第一个家就在靠近大院的最外边的小院里。

房子是南屋,长年见不到阳光,如同呆在洞穴里的蚂蚁。

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潮湿发霉的味道,脚踏在土质地面上好像随时都会踩出水来。屋子外面南墙根儿的地方常年布满了青苔。这里只能说是一个简单的栖身之所。

记得很长时间里,母亲都抱怨父亲,长年住在透不进阳光的屋子里自己的身体好像都发霉了……

屋子大概不足20平米,里外套间。说是里外套间,两个屋子之间只有一个门,没有门框也没有门。挂一个小帘子。外屋有一张床,我的外祖母和小舅睡。父母、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和我睡在里屋的一张床上。床的对面靠近窗户的下方放着一张四条腿、带两个小抽屉的简陋桌子。

星期天,脸上擦满肥皂的父亲蹲到放在地上的洗脸盆旁边,一边刮胡子一边听从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机里散发出来的广播,很沉醉的样子。

那时,我会跪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一会儿歪着头高兴地看看父亲,一会儿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发出奇怪声音的收音机,费尽心机地想象里边的小人儿长什么样、为什么会发出声音。

这曾经是困扰我童年时期很长时间的一个问题。

在这个大院的另一端通向临街的那个胡同里,住着一个盲人,那时,尚年幼的我还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他常常戴着一个那个年代极少见的墨镜。

开始也许是出于对他的人和他的生活好奇,我会和一些孩子常到他那里去玩儿。

那时的住宅也不像我们现在住的这样,有好几道大铁门,陌生人是很难迈进的。他的家通常是大门敞开着的,只要想去,随时都可以踏进那扇门。

每次去,我都会看到,他无论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哪里,右手都会不停地揉搓着两个核桃。经过长年累月的摩擦,核桃表面上坚硬的纹络已不见了踪迹,土黄色的表面泛着暗色的光泽。

有时,我会从他手里拿过来那两只核桃,学着他的样子在手里把玩,体会瞬间的把握所带来的新奇感觉。但是,毕竟我的手掌太小,转动时,核桃会突然脱离我的手掌滑落到地下,我急忙蹲下想抓住它,它却绕过床腿儿,径直向屋外放着一堆煤的墙角的方向滚去,然后缓缓地停下来。

每当我们到来时,他都会很高兴。给我们讲故事、出谜语、说笑话。比起笑话和故事,那时我好像更喜欢猜谜语。

他叫不出我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们住哪儿,是谁家的孩子。这些似乎也并不重要。

由于一见到他,我就总让他出谜语。到后来,我一开口,他就会说,我知道你是喜欢猜谜语的那个小女孩。

时间久了,我看着他藏在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很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我开始向他提问。

“你的眼睛一点儿也看不见吗?”

“嗯,什么也看不到。”

“小时候就看不到吗?”

“不。以前我在电影院工作。”

他说了这个城市的一个电影院的名字。

我知道。那时,父亲的一个多年的朋友就住在那个电影院后边的一个胡同里。父亲带我常去他家。

“放映电影,你知道吗?总待在暗室里,时间久了,我的眼睛就看不清了,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但是,我想,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听着他的话,一种黯然的情绪攫住了我的心。

“你有小孩吗?”我以一个孩子的心思,他如果有一个孩子或许就不那么孤独,就会有希望。

“没有。”

“看不到外面的东西你会难过吗?”

“有时会痛苦。不过,我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啊。”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轻松。

“可是你现在看不见了呀。”一个孩子的执拗的问题。冷酷残忍。

“仍然看得到呀。它在我的心里。”他指着自己胸口的地方说,“我很多时候是快乐的。比方说现在吧,现在我就很高兴。”

“为什么呀?”

“有你陪我玩儿啊。”

我看到他狡黠的神情下露出的是开心的微笑。从他的微笑里我似乎知道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有很多种的。

也许平时他总是一个人太过寂寞。不管我们是否听得懂,有时,他会主动和我们说很多话。说他年轻时的理想。记得,他曾经说过,他想当导演。

“导演?”

对于我不解的提问,他说:“就是拍电影啊。”说这话时,我看到了他的脸上由于激动而洋溢的无限向往的神情……

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那时我根本不懂他说的理想对人有多重要。

看着墨镜后边他的那两只若隐若现的眼睛,我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象着假如自己置身在一个黑暗世界里,像和小朋友们玩丢手绢游戏时被蒙住双眼时的感觉……

一股暗潮就会从我的脚底开始向上蔓延……

在我就要感到窒息的瞬间,我看到他坦然微笑的脸,于是释怀。

那是一段不长的岁月,一个盲人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短暂相处。

我想,那应该是人与人之间弥足珍贵的、不经意中相互给与的心灵慰藉,是我童心世界里悲悯之情的嫩芽悄悄的萌动。

在胡同里,正对着我们家小院大门洞儿有一扇不大的窗户。我不知道那扇窗户到地面的距离有多高。以当时我一个孩子的视角看,只感觉很高。

那应该是胡同另一边儿住家的窗户。

窗户的颜色已无法辨认。在窗户的上方有一个用雨毡制作的雨搭。经过风吹雨打,已有些破烂不堪,一头儿高一头儿低的悬挂在那里,不知是摆设抑或是真的能挡得住风雨。窗户下面的墙壁有石灰斑驳脱落的痕迹,斑斑点点裸露出了里面红砖的颜色。

不知从何时起,整个夏天都从那扇窗户里时隐时现地传出人的痛苦的呻吟……

开始是时断时续的、压抑的。后来的日子里,呻吟变成了痛苦的嚎叫,在我听来,那种声音不像是发自喉咙,更像是来自于地狱。

中午,为了不睡午觉躲过父亲的寻找,吃了午饭我就会从家里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外,生怕发现后,被追赶出来的父亲抓住。可是每次经过那里时,我的双脚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痛苦的哀鸣拖住……

我久久地站在幽暗的、不时会有一丝凉风吹过的门洞里,抬头望着那扇窗户,在交织着夏日蝉鸣的呻吟中,仔细辨认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我会轻声问自己,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痛苦?他是病了吗?得的是什么病?

我并不想沉溺其中,是那种痛苦的哀鸣使我感到惊悚,感到茫然。在我并不长的人生阅历中,我还不懂得在生命的无限欢愉中还会有如此巨大的痛苦。

多年以后,当我看着病重的母亲挣扎在生与死之间所遭受的苦难时,幼时的这种最初的对于生命苦难的朦胧记忆在沉睡了多年之后又复活了。所不同的是那次所遭受痛苦的是我最亲爱的母亲。于我是一种触手可摸的疼痛。

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在我五岁时开始出现了全身浮肿,头也是大大的。母亲在我腿上按一下,就会出现一个坑儿,而那个坑儿久久都不复原。吃了东西也没有力气,总是恹恹地躺在床上。

在万般无奈中,父亲和母亲把我送到了当时这个城市最大的一所医院。经过医生诊断,我得的是急性肾炎。必须住院接受治疗。

母亲还要工作,白天我一个人呆在病房里。医生嘱咐说,这种病不可以累着,要尽量卧床休息。

我很听话。很少有人陪床,常常是我一个人。我躺在白色但是浆洗的有些发黄的床单上,看着屋顶发呆……

我知道我病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医生不允许我吃盐,天天如此,餐餐相同。吃的西红柿面条汤没有任何滋味。开始还好,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吃饭就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吃着吃着,肚子虽然还饿,还很想吃,可是没有一点儿滋味的饭菜在我的喉咙里不停地打转儿,就是咽不下去。甚至有时咽下去又会翻腾着涌上来……

病房里患同样病的孩子有六七个。因为我们患有同样的疾病,所以都有相同的生命体征———像吹了气的气球浑身浮肿,特别是脸蛋儿大大的,仿佛只要有微风吹来就会漂浮起来似的。

住久了,我们有慢慢熟识的感觉。我仍然不会主动和其他的孩子聊天。有时会看着他们轻轻微笑。

每天下午,我就开始不断地一会儿看看病房的门外,一会儿望望窗外。再后来,我战胜了最初的羞涩带给我的胆怯。我会站到小床上,透过玻璃窗看冬日夕阳西沉,看着暮色渐渐将透明的玻璃窗染成浅褐色,然后是黑色……

每当这时,我知道我的母亲就要来了。

少儿急性肾炎的严重后果是肾脏机能的衰竭。最初,肉体的痛苦似乎还不是那么强烈。病痛我可以忍受,没有亲人陪伴的时间对于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而言却太过漫长。

经常是母亲陪我吃完晚饭时,窗外已是夜幕低垂。疲倦至极的母亲极不舍地把我放平在床上,帮我把四周的护栏拉上,盖上棉被,哄我:“听话,妈妈明天再来。”

于是,我从这一刻开始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盼望明天的到来,然后在迷迷糊糊中沉沉地睡去……

经过一段治疗,病情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好转,更恶化了。医生委婉地对母亲说,要做好思想准备……

在后来的日子里,悲伤无奈的母亲想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我。于是,把我接回了家。我不知道,离开医院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年幼的我没有生的概念亦没有死亡的恐惧。总之,我知道不用一个人呆在冰冷的医院里,每天在无限焦灼与不安中等待妈妈的到来了。

回家后,母亲每天下班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厌其烦地为我化验。她将我的尿液倒到一支细长的试管里,再往里边不知道滴上一点什么,经过一番摇晃后,透明的尿液就会变得混沌一片。

再后来,我就可以自己学着做了。我觉着很好玩儿,也觉得很有趣。我不知道这和我的病情和我的生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看得出来,父亲母亲的情绪会随着那个细长的小瓶子里的液体的状态而变化……

医生虽然宣判了我的命运,但是异常悲伤的父亲母亲不想生命的花蕾还没有绽放的我在倏忽之间就从他们的生命中消失。

他们开始四处打听偏方良药,他们不想放弃。不想相信事情的不可逆转。

也许是一颗父亲的虔诚的心感动了上帝吧。父亲终于打听到在郊区某个村住着一个可以治好我病的郎中。

可是,当时不幸的是,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属于被管制对象,村里不允许他再行医。他当然不敢违抗村子里的禁令。那是一个所谓阶级界限划分的极为鲜明的年代,作为地主阶级的后代,无论是否是他的错,他都要为其父辈曾是剥削阶级而付出代价。

但是,我不知道是父亲的哀求抑或是那个郎中对于一个孩子的生命的怜悯,最后他终于答应秘密地为我看病了……

父亲也深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稍有不慎就会给这个不曾谋面的郎中带来没顶之灾。于是,为了避人耳目,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都是晚上偷偷带我去看病的。

父亲骑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前边的大梁上。

冬日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那时还是中年的父亲向前弯着腰拼命地踩着自行车。大概是出了市区,街上不见了昏暗的灯光。自行车在乡间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行。

我不知道路途有多远,亦没有方向感。只觉着路很漫长。但我觉得很好,越远越好。平时,能和父亲如此亲昵呆在一起的时间似乎很少。那时,父亲总是很忙碌的样子。不只是为了挣钱。在那个物质极为困乏,人的精神却很纯净的时代,在父亲那一代人的心中有一种坚定的信仰和信念:职位低微,但是吃着官饭,拿着国家的俸禄就要忠于职守。那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虔诚。

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生与死离我很遥远,我的父亲却离我很近。

冷风呼啸着掠过耳际。透过朦胧的月光,斑驳的树影在我和父亲的身上不断变换着舞姿,亦如我欢快雀跃的少女之心。

不知是因为当时太小,还是年代太久远。我已经记不起来那位乡间郎中究竟长什么样儿了。只记得,父亲拉着我的手进门之后,在弥漫着灯油味儿的昏暗的房间里,他从那张,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八仙桌的旁边站起来,然后慢慢地向我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什么叫地主分子。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从大人们说到他时躲闪的低语中,似乎感到不是好人。

那一刻,我突然对渐渐走近我的这个人产生了不只是对于陌生人的胆怯……

他仿佛是洞察了我幼小的心思,先是轻轻地拍拍我的头,然后拉我坐在他的旁边。他又让我伸出细小的胳膊让他把脉……就是这几个一连串细微而又舒缓的动作,融化了我的疑惑和胆怯。我感到了来自于这个陌生人的亲切……

然后,就是这无数次地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梁上,看着前面飞转的车轮不断向前滚动的朦胧的记忆,永远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脑子里极力搜寻当时的情景,试图唤起对那位郎中更多的记忆时,竟然是每次父亲带我去看病时,经常看到的他用双脚踩着一个药棍子碾药的情景……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穿过岁月的漫漫时空,我仿佛依稀可以听到他脚下的棍子所发出的沉闷有力的滚动声……

我总是想,自己其实是极为幸运的。在那个寒冷的,医生宣判了我的命运的阴郁的冬季,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又一个难以忘怀的人。

不记得经过了多长时间的治疗,我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身体虽然羸弱,终究是摆脱了疾病的折磨。父亲母亲的脸上也重新绽放出了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笑容。

可是后来,听父亲说,在那场“文革”的政治动乱中,他终究没能摆脱自己悲剧性的命运,在经受了无数精神与肉体的摧残之后,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那样渴望他还活着并且走近他向他诉说,缘于与他的偶然相遇,我的生命之河在那个冰冷的冬天没有干枯,它在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冰冻期后又蓄满了激情的河水向前流去……

很可惜,我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表达感恩之情了。

我的生活又开始了在拮据、重复轨道上的滚动……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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