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秀
谁能了解时光背后的东西?
记不起这是谁的诗了。记不起什么时候,偶然地、无心地把它堆进了我纷繁的记忆中。如今它突然向我走来。从昏睡百年的冷遇中,抖落满身尘埃,明晰地、坚定地向我走来———当1999年,我又走到了这条路上。
仿佛从长长的午睡中惊醒,白刺刺的阳光突然跳进视线,窗帷纹丝不动,阳光投影下明暗交错的墙壁,墙那边有人隐约的说话声嗡嗡嘤嘤,如花季的蜜蜂。就那么躺着,目光所到之处,思绪却还是空白。一切都是那么恍恍惚惚,如同做梦。而才刚醒转的梦却声息可辨,丝丝缕缕,那么鲜活地停留在汗湿的枕畔,像刚出锅的馒头,冒着袅袅腾腾的热气,夸张、华美,云雾缭绕。就是这种感觉。不知身处何夕何地、痛失现在的感觉。这条路,这个校园,使我一下子跌进十年前的真实,它忠实地站立在老地方,像广场上的纪念碑,像桥下水底的石子,湿漉漉地卧在时间的河流中,寸步不移,十年如一日。
记得很小时在乡下看电影,放映员总是把过程搞得故障迭出,险象环生。喜儿和爹你唱我和,刚刚扎上美丽的红头绳,突然架在麦秸垛上的银幕变成一片惨白。然后,在大人小孩心急火燎的等待中,电影重又开映。然而,欢快的乐曲没有了,漂亮的喜儿不见了,从深山老林里猛地冲出来白衣白发的白毛女,声如裂帛,仇恨比天高,电光火石般映亮了黑暗的村庄。那个时候我才四五岁,我总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屏住声息,看得惊心动魄。
是的,正是这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今天,我走过这条路。我又走在这条两个人的路上,十年前的风轻柔地落在我的脸上。而栗,不在身边。
栗在远方。栗似乎永远在我的远方。先是在重庆,然后是杭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那么想着栗和她的重庆。重庆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与我每一个真实的日子水乳交融,似乎我一伸手就可触摸到冉冉花瓣似的面庞,一抬脚就和栗并肩站在了红梅朵朵的红岩上。但我始终没能去重庆。在无数次的事与愿违中,重庆终于与我擦肩而过。在我生下宁儿的那个美丽的季节,栗从祖国的西南飞到了江南。如今她已是安心地生活在杭州城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般的美城杭州啊,产生了多少绮丽、凄美的故事。白娘娘泪洒断桥的杭州,西施浣纱的杭州,苏小小的杭州,祝英台十八相送的杭州。如今,它的湖光山色间又走进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兰心蕙质的栗,她是天生地适合这个城市呢。而对于我,所有的断肠春色便都飞到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孤独的怀想中,激情的想象中,杭州从栗的一封封来信中扑棱棱飞出,横亘在我的面前,像美丽的杏花春雨,像春来江水绿如蓝,浸润着我的高原。我仿佛变成了泛舟西湖的苏子,变成了白堤上迎风而立的香山居士,衣袂飘飘,长髯飘飘。这一生他们再不会走出杭州了。关于这里的记忆将潜滋暗长,生生不已,像无处不在的江南春草染绿诗人日渐苍凉的眼眸。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是谁的吟哦?白居易?我?
就是这样。思君如流水,永无了断的怀念。追随像长风荡涤着别后的日子。这就是我和栗给予彼此的一切。在相爱的人群中,谁能轻而易举地离去?
但她离去已经十年了。十年,从90年代开初的那一年,栗就离开了我。我恨90年代的到来,它使我痛失友情,我对它至今还存在着一种固执的疏离感。但奇怪的是,正是在90年代,我遭遇了一个又一个色彩纷呈的女人,度过了人生中最热闹的几年。我们一起上班,下馆子,读书,整夜唱卡拉OK,出游,疯狂地做裙子。我们是那样的玲珑可爱,自由张扬,我们的朋友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那些年轻的女人们啊,至今我的耳边还回响着她们清脆的笑声。夸张的尖叫声,形态各异的歌声,以及黑夜里慢慢哭出的幽咽声。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的故乡小城里,竟然藏着那么多水一般灵动的女子。她们简直是一群林妖,从童话的森林中冲出来,纷纷飘向草地,飘向水湄。她们把我拖到嬉闹的最中心,快乐的水花四处飞溅,快乐的雨点纷纷扬扬。啊,那些女子,我怎会忘记她们?她们无羁抛洒的浪漫与忧伤,她们风花雪月的爱情,她们摇曳生姿的青春。她们使我在最初面对深奥的社会时,竟然面对了一种美好和单纯。我已彻底远离了我的大学,但我确乎回到了另一个女生宿舍。她们像皎洁美丽的月光,像四季不败的花儿,鲜活丰硕,芬芳馥郁,无边无际,活色生香,开满了我的时间和空间。
但我的心是知道的。知道这一切终究是过于奢华的幻象,当寂寞悄然而至时,她们就会像真的林妖,从来处来,又必将往去处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独留岸边,守望自己在水中的投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的心对我说。多少次笙歌狂欢,潮涌的兴奋处我突然会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到了栗,身边的人声、乐声便戛然而止。哑寂无言的空旷中,只有栗的声音一步一步向我心走来:这么深的夜,英子,你快乐吗?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栗,你不在。你不在,我怎么会快乐?我怎么可以快乐?
这就是栗留给我的岁月。高谈阔论,却从不触及内心;欢笑如云,却备尝孤独。用热闹武装自己,用热闹杜绝一切可能的友情。在90年代,我是那样得令人不可思议。我生活中最大的残缺开始像海中的冰山一点一点地凸现出来。最大的残缺不是没有爱情,而是没有友情。我那台红灯牌双卡录音机里,整天放着铺天盖地的伤心情歌,而我的双眼却空空茫茫,只凝望着有栗的方向。那时候,我还不懂得男女之情,我的爱情还在不可知的地方等着我。我大器晚成的爱情,永远痛彻心肺的爱情。那时候,我渴望的只是有女友相伴的日子。而女友,永远只能是栗。
许多年后,我一次次地回味90年代初我曾感觉到的那种孤独和残缺,一次次地沉迷于那永不再来的青春体验。我已为人妻人母,日夜沉没于平庸而严峻的生活中,但想起和栗分开的最初几年,泪流一如昨日。这世上,太多的人都感慨着爱情对于生命的意义,可有谁知道对我这样的女人,友情意味着什么?其实,它与生命等长,比爱情更重。
我这样的女人,和我一样特质的女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同类。寻找心灵、精神的同类。女人,只有纯粹的女人,在短暂的一生中,进行着这样漫长的寻找。而我们所找到的男人,也许往往只是我们身体的伙伴,生活的伙伴。大多数男人是与我们绝对不同的另一类人。过了热恋期,他们就个个貌似深刻地活在生活的最表层,他们再不愿提起以心相许的话题。他们不屑也不能触及与人的灵魂有关的许多。他们永远与爱情无关。他们要我们包揽家务,温柔贤惠,全然献身,无怨无悔。波伏娃说过,没有男人,女人是一团散乱的花。是男人的手将花拾起,插进花瓶,使之规范。可美丽的花一旦成为瓶中之花,男人便再也懒得去关注她的明媚鲜艳。甚至枯萎,甚至凋落,都难以进入他们的视野。
于是,我们渐渐成了没有芳香、不见露珠儿滚动的塑料花,灰黯的枝叶间堆积着日复一日的尘埃。他们男人,永远不懂得我们女人的心。我们寻找的同类,永远只在我们女人自己中间。
远离了绝无仅有的友情,而爱情还没有出现的征兆。是的,那就是我在90年代最初几年的生活。空虚的90年代,青黄不接的90年代。栗从远方寄来一封封信,一封比一封言辞恳切,充满思念。而我坚持着一言不发,对别后的一切守口如瓶。没错,两年里我没写一封回信。而且,我多么恨栗那些信啊。她写满两页、三页纸,然后在信末签上日期,然后将信纸叠成个长方形装进信封,然后她出去,在风中飞快地蹬车,十分钟后她走进邮局,买八分钱邮票把信发走。我一遍遍想象着这样的情景,一遍遍心灰意冷。我讨厌文字、数字,我讨厌一切理智的过程。从来我都是这样一个只会感性思维的人。如果在她哭泣时无法紧握她的手,如果在她生病时不能熬一锅热腾腾的粥,如果在有人欺负她时没有挺身而出给那个人一个嘴巴,我们还能算挚爱的朋友吗?写信有什么用?我所理解的一切感情都是直接的,可见可感,伸手可触的。我拒绝间接、抽象。我不会抽象思维。高考时我数学考了8分,许多年后,这还是丈夫攻击我的活材料,他说你笨透了!数学不行,证明你缺少逻辑思维头脑。
我承认我是这样一个笨人。海子说,不能永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而我说,不能真实地相伴,就沉默地思念。是的,我选择了沉默。几年后一个冗长的夏天,我精读了《两地书》、《傅雷家书》和《夏绿蒂•勃朗特书信集》,以及里尔克、茨维塔耶娃等一些人林林总总的书信,我深陷其中,不得不叹服这些书信是最精粹的人类精神财富之一,不得不相信用书信去表达感情原来是多么美丽的权利。但想起当年决不写信的自己,内心却并无愧悔。我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笨人。
那时候,栗并没有离开。离开的是我。栗依旧生活在我俩相伴了四年的草原小城。她毕业后留在这里,而我则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一切都源自毕业分配。毕业分配是这样简单而又残酷的一件事情,它使一对对校园情侣劳燕分飞,它使一代代不谙世事的青年学子的雄心壮志在最快的时间内化为泡影。其实,那时在中国,我们上的只是幼儿园大学,我们高分低能,学习环境封闭,生活经历狭窄,我们开始成长是从毕业分配开始的。1990年夏,我登上了南下的客车。窗外频频挥动的手中,没有栗。几天来,栗一趟趟地往返于学校和车站,栗送走了张、红、石头和许多的同学。但她没送我。默默地为我整理好了行装,她就不见了。
然后就是一封封信和我长久的沉默。我21岁的生命中,那是最大最惨痛的一次离别。我沉迷于自己的经验中。我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那一切对于栗意味着什么。我走了,桑走了,而她必须留在老地方,最初的青春梦想开始的地方,夭折的地方。许多个日子里,天总是黑得那么早。那个曾完整地拥有一切美好的小城里,每个角落都密密地飘着雪和落叶,无始无终,仿佛太多的热望在悄无声息的回忆中零落成泥。那样寒意侵骨的黄昏,栗总是无事可干。栗不知道,除了摊开信纸,她还能怎样解救自己。
我明白这些是在多年之后。多年之后,栗已彻底离开这伤心之地,远嫁山城重庆。她寄来了冉冉的照片。冉冉是她的女儿,小模样那么可人,嫩嫩地笑着,上挑的嘴角和栗一色一样。栗抱着女儿,她变白了,更好看了。是的,最坏的已经来过了,从此后,生活中,还能有什么遭遇能使她迎风流泪呢?那么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一遍遍看那些照片,心里踏实极了。后来我翻一部小说集,也许是某种契机,我一下子读到了女作家池莉的《紫陌红尘》中的一句话:你走后,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那句话像电流击中了我。我猛地想到了90年代初的栗。想到了雨雪交加的草原小城里,独自走过街头的栗。我的心一阵阵痉挛,泪水夺眶而出。
你走后,这里就成了一座空城。栗的信里说过这话吗?也许没有。可这正是栗的心每天都在说的一句话,说给我听,更说给桑听。
那时候,桑在哪里?他还在北京歌德学院学着德语吗?或者,他已到了美丽的音乐之都维也纳了?栗曾用心描绘的美好蓝图会实现吗?什么时候,他来接栗同去?这些问题日夜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一种习惯,一种惰性,以至于使我没有注意到栗的信里竟然很少提到桑的消息。甚至只字不提。1997年秋,在我结束单身生涯的前夜,我重新读了栗所有的信件。我惊奇于自己当年惊人的愚钝。是的,栗在信中很少写到桑的名字,但栗的字字句句里都刻着桑的印痕:桑的恩爱,桑的缥缈无信,桑所有的好与坏留给她的绝望。一些事情的真相埋伏在栗漂亮的文笔中,欲露还藏,摇摇欲坠,弥漫着可疑的气味。重读这些信使我的心感到了尖锐的疼痛。
可我的心,真的是在重读时才开始疼吗?栗说过,知她莫若我,当年的我怎么可能会忽视她笔下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呢?也许不是因为愚钝,恰恰是因为敏感,才使我没有细察到栗那些隐晦的文字所指涉的一切。我诅咒对桑生出的怀疑和蔑恨,我死死抗拒着不让自己相信将会有一场变故改变栗的命运。我们是多么奇怪的两个女孩啊。在漫长寂寞的大学时代,我们身边的人上演着一幕幕聚聚散散的爱情悲喜剧,唯栗对初恋从一而终。而我对栗的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在我的心里,栗是我亲人般的挚友,而桑是栗不能放下的那个人。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仿佛早就约定俗成了一般。是的,当年在我们的大学校园,谁没有听说过那个美丽的北京女孩与她的老师相恋的故事呢?今天,时隔十年,当我再次回到这里,久违了的空气中依然有栗的爱情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我分明还能感受到它最初的芬芳。
在90年代初,我就那么缄默着。用一言不发来回答栗对我的思念和她对自身困境的惶惑,用一言不发隐匿我自己心中一串串的暧昧。那么长的时间,栗听不见我的声音。然而,信还是一封封地来着。我们单位收发室的老头都记住了栗的地址和字体,见我就说你那个同学又来信了。没有多少友情会经受住这样的考验。现代人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人海茫茫,孤单的人们急于拽住谁的手抚慰自己。他们是那么容易牵手,而又是那么善于分手。也许,只因为一次电话,一封信,甚至一个眼神,现代人就会放弃曾一度视若生命的一切。感情是多么的经不起考验啊,我每长一岁,就对此有更痛切的一份认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宜于生活在世纪末冷漠而焦灼的人群中,不适宜于走向更辉煌的21世纪。
我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我还不到30岁,却已开始失眠,整天耽于回忆,无所事事。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一种状态,但我无力自拔。任何人和事都能使我的思绪倏忽间脱离现时态,走向往昔。那些不邀而至的往昔啊,总是打断我的当下生活,让我忽而坠入时间的黑洞,忽而回到现实的虚妄中。
前天,就是在前天吧,下课后我走出教室。楼梯上,过道里,潮似的挤满了学生。花红柳绿的一群又一群。现在的大学生,整个地属于消费一族,他们大多打扮入时前卫,发式不断翻新。就算在中国最贫穷的西北角,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大学里,目力所及也净是些酷男靓女。他们旁若无人地唱着他们喜爱的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虽然近年来,我在渐渐地生疏着流行歌曲,但听上去这些歌却那么熟稔、亲切。它们是如此相似的一群物质:无奈痛心的歌词,同样低回凄迷的曲调,分不清一首和另一首。这样的东西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孔不入,使我们在躲之不及的同时,又对它们烂熟于心。它们深入人心的本领何其巨大,瞧瞧中学生吧,他们高唱着“寂寞男孩的苍蝇拍,左拍拍右拍拍,求求你抛个媚眼过来”穿行在马路上,在“左三圈又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歌声指挥下,广场上锻炼身体的老太太和幼儿园的小宝宝们,听话地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这就是90年代。流行是什么?明星是什么?他们不再是遥远的星辰点缀我们平凡的生活,他们与我们唇齿相依,他们已成了一种底色。我们生活的底色。我们这个时代的底色。
我在歌声的丛林中前行。我发现我的步子一点点地慢下来。也许站了四个小时的讲台,我是累了。但分明,我又跌进了一张回忆的网中。就是这样,在我并不长久的人生履历中,回望,越来越多地成为我惯常的姿势。而我身处的环境,使这种回望成为可能,水到渠成。就在这个学校,这座楼,这条过道里,我曾走过。也曾这样大声唱着小声哼着来来去去。我喜欢唱歌,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副好嗓子。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为全县人民演唱过《我爱你,中国》。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美声这个词,老师只是说这是一首高音歌曲,要好嗓子才能唱。于是我憋足了劲,歌声直冲云霄: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我想那时的我真的是有百灵鸟般美好的歌喉,因为上高中后我自觉声音已大不如以前,只能唱一些温婉的调子时,但还是有音乐老师一眼看中了我,决心要培养我,反复游说,让我考声乐专业。我之所以在15岁的年纪就能坚决抵挡住当歌唱演员的诱惑,是因为我那时有一个更远大的理想:考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当作家。在一个个寒冷的清晨里,听着隔壁学音乐的女孩咿咿呀呀地练声,我想我怎么可以做那么无聊的事情呢?只有文学才是真谛,才是唯一。我像所有的文学青年一样,心事重重神情缥缈,放下一本书又赶紧拿起一本杂志。
然而,我的梦很快就破碎了。因为数学考了8分的缘故,我没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我甚至没考出省去。但我确实考到了中文系。父亲冷笑着说:你哭什么?不是爱好文学吗?不是要当作家吗?好啊,考到响当当的中文系了,该如愿以偿了!到学校报到的那一天,天晴得很好,校园里远远近近地开着些艳丽的花,新生们在家长的陪伴下左顾右盼。只有我,心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霜。
但我遇到了栗。我们只第一眼便走进了彼此的心。那时大家都很注意她。她活泼漂亮,一口京腔,她的牛仔裤与众不同。年轻的班主任几乎有点巴结她,她在报到的第一天就被任命为班委会的重要成员。而我,失却了作家梦的我,是一个黯淡无光的灰姑娘。大一一年,我的心缩在厚厚的壳里,自绝于欢乐,自绝于沸腾的校园生活。我不参加演讲,朗诵,专题辩论,不参加一切写作活动。但后来,也许是为了讽刺自己高中时做出的那个重大抉择,我开始唱歌。人前人后地唱。我很快认识了一些唱歌的朋友,天天在一起学唱歌啊,翻腾磁带啊,搞得热火朝天。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我和我的歌友围着电视的情景。那是中央台第一次播出“从台湾飞来的歌”。姜育恒在夕阳中提着旅行包,“驿动的心”那么沧桑,一种极致的忧郁美。千百惠一袭红衣站在皑皑雪地里唱“当我想你的时候”,纯情和痛苦像清泉从她的歌声中流出,纤尘不染。我们都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第一次知道音乐和画面的结合竟然是那么完美。如今,当泛滥成灾的MTV每时每刻都向人们的视觉和听觉狂轰乱炸时,我那些爱唱歌爱听歌的朋友,他们可还记得那最初的美好?
在18岁,我就是那样爱走极端的人。我突然从一个痛苦的失落者变成了抛头露面的校园歌手。栗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热闹。栗说,你唱歌时不快乐,你的心空空的,英。
你不快乐,我能快乐吗?栗说。栗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到那条小路上。我们总是手牵手走在青石板砌成的长长的小路上。冬天,我们的棉靴踩在厚厚的雪里,咯吱咯吱地响。隔着毛线手套,我们感觉到对方的指尖一片冰凉。夏天,姗姗来迟的草原之夏该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夏天吧,小路上绿荫如盖,花开如海。花开如海啊,叫人怎能不潸然泪下?我和栗换上了红裙绿裙,我们青春的发丝缠绕在花丛中,飘飞在艳阳下。然后是秋天,在秋天我们沉浸在对稍纵即逝的夏天的怀念中,我们沉默着。我们都有点长大了,栗甚至早早穿上了一件暗格的厚外套。天蓝得剔透,像高而远的帷幕。满树金黄,遍地金黄。一枚落叶飘到我的衣领上,簌簌有声,栗伸手轻轻摘去了。我们不多说话,我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歌。栗是不唱的,除非我唱《橄榄树》,唱“纵然有如许时空的隔离……”
四年的朝朝暮暮,栗和我同声合唱的只有这两首歌。因为爱三毛,我们是那么的爱她啊,我们一遍遍唱《橄榄树》。一遍遍体味流浪的美好和难以实现。那么又为了什么,我们同唱另一首歌呢?纵然有如许时空的隔离,永不变的是默契。这歌吻合了我俩怎样的心情,又昭示了我们的友情怎样的前途呢?后来,我常常想,那样一首歌,并不十分流行的歌,从80年代汹涌澎湃的歌海中脱颖而出,向我俩走来,绝非出自偶然。一定是冥冥当中,有神灵告诉过我们的心,你们必将分离,永当分离。所以我们在潜意识中,想早早地向对方剖明心迹,所以,我们选择了那首歌。难道不是吗?
纵然有如许时空的隔离,永不变的是默契。隔着千山万水,我看见栗站在强大的高原风中,一种不可知的力,不可知的大劫袭卷着她,挟持着她。她身不由己,似乎要飞离痛苦,飞离自身。这不是梦。在90年代,在我经过了那么长久的沉默后,我终于发现我是再也不能沉默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甚至那么悲壮地想到了鲁迅的话,真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架势。
可那不是一件小事。某一天,从栗一如既往的来信中,我突然嗅到了一丝不祥之兆。它那么细微,却又那么强大,牢牢占据了我的心。我这才醒悟到自己的粗陋和残酷。我忘了栗是有过爱情的女子。因为爱过,才更明白无爱的空洞,才更难面对失去后的惨痛和了无希望。想到这个,我想一步就走到栗的面前。哪怕风霜雪雨,我只想插翅向栗飞去。但我最想见的还是桑,我要平生第一次堵住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不该爱,不配爱,还要去爱?为什么心灵已失去了爱的能力,却还要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口而出的是这样的话。那时,我并不知道桑在哪里,他对栗做了些什么。但那些话似乎早已在我心里萌发,生根,深深沉淀在我的心里,长期地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一旦找到突破口,便像决堤的江水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在独自一人的夜里,我被它们吓住了。如果栗听到我这样骂桑,她会心痛死的。然而,我这样骂了,心头垒结的冰块似乎就一片一片地消融了。我感到了释放的快感。我这才知道,关于栗的爱情,其实我比栗更深刻地被压抑着,因为站在故事之外,对桑的光华,对桑的爱栗,我也许看得太清。因为爱栗,对她的所有,我感同身受。但正是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我的眼里空无一物,我的口不能言,我的手触摸到了真实却只能抓住一厢情愿的虚幻。我是掉进一口寂寞的死井了。
然而,现在,我是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在那个彻底醒悟的夜里,我这样想。可桑在哪里?维也纳?北京?甘南草原?或者在五台山、峨眉山云深不知处的一座千年古寺里?如果真见了他,我又能说什么?告诉他栗怎样爱着他,告诉他男人的爱首先应当是责任是担当?可是多情如桑,博学如桑,又怎会不知道这些,而要巴巴地等着我去教育才迷途知返呢?就算我的义正词严挽留住了桑没有根蒂的心,那么这颗心还是栗以命相许的真爱吗?
我终于没去见桑。还有栗。一种深刻的幻灭感使一切可能的爆发又回归沉寂。长期以来,栗以为自己遭遇着艺术和爱情,但其实,她遭遇的只不过是一个男人。无数个自私而虚伪的男人中的一个。他可能并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后来想的那么坏。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是给栗写了沉默两年之后的第一封信。我说,在我俩见面之前,你若和陈明以外的任何人结婚,我就自杀给你看。我的信,只说了这一句。我已倾尽全部心力。我不知道栗看了这封信后的感受,她什么都没有提起。她的心情似乎一天天地好起来,我所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她说她订了好些杂志,她给自己织了一件特漂亮的毛衣。英,你也学学吧,做手工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她说。但不久,我突然得了消息,说栗病了,要住院动手术了。
分别整整三年后,我就那样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栗的面前。是在街上。我刚刚走出车站,就突然看到了她。隔着人流车流,在千万种声音和色彩中,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扎着两个小辫儿,穿着我俩各有一件的月白外套。她扶着自行车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我奔过去,我一下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她呆住了,她受惊似的立即又收回目光,继续和那女人说话。我就那样站在一边,看她的侧面。她的头发有点黄了,她的脸那么憔悴,耳边双颊上零星地挂着脱落的皮肤屑。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那女人走了,栗把脸转向我,一句话不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七月的高原烈日照在栗的脸上,那些大把大把流下来的泪闪闪地发着光,像无数颗碎金在坠落。我们就那样从车水马龙的闹市走到她的住所。
关于这一幕情景,以及栗和我在那个重聚之夏的许多,后来我曾一次次地向我的丈夫提起。我起先毫无感觉,等到察觉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在丈夫面前絮絮叨叨的女人。守口如瓶,秘而不宣,沉默的思念、坚持,多年来我精于此道。我就是靠这个打发走了所有无聊的人和事,靠这个使自身游离于与心灵的渴求相去甚远的现实生活,出污泥而不染。但我脱离不了生为女人。我嫁了人,一切便都不同。一个男人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儿时的梦境,少年的理想,青春的苦闷,对此我们一无所知。他的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母亲在施予他怎样的影响,我们以为这一切离我们多么远。我们以为只要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就行了。
多么的傻,多么的天真啊,我们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我们爱了嫁了的男人,会怎样彻底地改变我们,我们对此毫无预料。我们死心塌地地相信眼前的男人,相信自己得到的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情。我们想不到,独一无二的爱情最终使我们变成了千篇一律的人。女人,花一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经过婚姻的调教,个个像出自一个模子。黄昏的人流中,你一眼就可以辨认出那些已婚女人。她们步履匆忙,大包小包提着丈夫孩子的一顿晚餐。她们的眼神疲惫而又强悍,语调利落而渐少温情。不再缠绵妖娆的女人,青丝红颜一天天变得黯淡无光的女人,斤斤计较的女人,平庸琐碎的女人,霸道凌厉的女人。男人想:我当初怎么会爱这样的女人?我怎么会为娶这样一个女人想尽办法,吃尽苦头?大多数男人,大多数穿戴整齐、风光依然的男人都有过这么幡然醒悟的一刻。他们不愿懂得正是他们日渐粗糙、生硬的心,改变了女人,再一次造就了女人。男人是不认错、不领情的一种人。男人是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而且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人。是的,男人改天换地的本领何其彻底、巨大,但又那么步步为营,大智若愚,润物细无声。女人是多么傻啊,爱着的女人,心不设防的女人。
一年,两年,也许早在新婚时,我就发现了我在成为怎样的女人,他在使我成为一个怎样的妻子。我恍若没有了自我,没有了往事,甚至没有了独立的话语。除了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职业语言,我在人前越来越少言寡语。我很少跟人主动打招呼,我和同事的言语来往只限于狭小的工作范围。而回到家,我总是忍不住倾诉。我需要倾诉啊,我的伤口永难结痂,我的世界突然间只剩下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的娘家,我的单位,我的亲朋好友学生,我的喜悦我的不快,我突然萌发的伟大设想,突然生出的伤心失落,我一一地说给他听。就是在闹矛盾后,也是我先和他讲话,承认自己的错,控诉他的罪行。言语铿锵,人早成了泪人。泪水四溅,语言四溅,这就是我的形象。我早先的一切美好早已随风远去,淡去。如今的我,在丈夫眼里,就是这副德行。一个不会掩饰,不懂伪装的女人。一个一览无余的女人。一个玻璃人。伟大的伍尔夫说:女人,得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我深知这句话的奥妙无穷,但我,一间自己的屋子,注定这一生是不会有了。
是什么使我变成了这样的人?他对我的关爱,还是源自我生命深处更深刻的孤独?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把过去的光阴,把我和栗的故事一次次地向丈夫提起?难道我不明白,这些故事其实只应该是我个人的财富,一经说出,它便白白地被瓜分了去?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财产分割房子分割家分割,连孩子也分给了某一方,最后我们如何分割我们心中的记忆?在无数个恩怨激荡的白天和黑夜,在无数次吵吵好好的冲撞、妥协中,我的往事他的往事,我的秘密他的秘密,已深深地纠结在一起,缠绕在一起,生出了共同的根,长成了浓荫参天的大树。但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们抛下了对方,我该如何要回属于我的那一份心灵财产?扎根在他心灵的记忆之树上,又有哪几片叶哪几瓣花是我曾经的青春?
我不这样想时,我的生活炊烟袅袅,其乐融融。我这样想了,所有的幸福安定便立刻土崩瓦解,我和我的家似乎四面楚歌,大势已去。我的心绞成一团,我的右手抓不住左手。这样的疼痛不只是来过一遍,两遍。那时候,我还没有宁儿。在没有课的可自由支配的下午,在他不在家的寂寞漫长的夜晚,我放下手头的家务或者书笔,我的目光慢慢挪过小小的家,温暖踏实的情绪像水一样包围着我,托举着我,我恍恍惚惚。可突然间,我的心睁大眼睛跌进一种奇怪的悸动中。然后便是死灰般的静寂。就是这样,几乎来不及想什么,一种巨大的失去感就痛袭到我的脉血深处。我无力自救。常常,我要经过很久的挣扎才能摆脱那样的幻象对我的伤害。
现在,那样的下午和夜晚,那样的庸人自扰,那样的敏感多愁,已成了奢侈的梦。我的时间分分秒秒都交给了孩子。我天使般的女儿给我的是无穷无尽的忙乱,无穷无尽的充实和死心塌地。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孩子更能改变女人?是的,我是完全地被改变了。可在夜里,在一些夜里,午夜梦回,先是听见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吐气如兰。然后整个空间填满了丈夫的鼾声。在我失眠的后半夜里,他一直鼾声蓊郁。起伏的鼾声,热气腾腾的鼾声。这就是萦绕在我的耳畔颈间,曾与我息息相通的那种声息吗?我离它太近,这声音,我太过熟悉,反而有一丝失真。这真的就是我爱过痛过后让泣血青春尘埃落定的那个唯一吗?这熟睡着的身体,这抛下我远离我的丛林般的鼾声。
这样的夜,不是很多。但总有一些这样的夜,潜伏在无数个夜里,伺机而动,使我防不胜防。但也许正如蒙塔莱的诗所说:失眠是我的痛苦,又是我的幸运?遭遇梦的冷淡,我惟有在清醒中隐身于幽晦的黑暗。而各种思绪,各种幻影总是在黑暗中纷至沓来。我一次次无望地伸出双手,想要推开这些虚拟的绝望,又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沉湎于其中,像一个落水的人。难道这些夜来客不是梦幻,或许竟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我对他说了。伤感、怀疑、否定的情绪使我的语言像雨后脚印纵横的道路,污泥遍地一片狼藉。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你的鼾声落在另一个不为我所知的空间、时间里,那么我该如何要回你心中曾属于我的东西?那颗记忆之树,我将怎样摇它的叶子,我有连根拔起的力气吗?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树自己就死了。他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的丈夫,说话永远这么干脆,从不牵牵挂挂。可是,你怎么会想到我们分开呢?我们这个小家多好啊。
是的,一切都是这么好。白月光静静地洒进窗来,仿若是一种想象中的倾国倾城。最重要的是,我们中间酣睡着我们的女儿。一轮无与伦比的太阳开始照耀我和他的日子。可是,有了这些,就真的有了两颗心永远厮守的理由了吗?永远到底有多远?
简画离婚了。在我结婚的同一个秋天。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栗、简画、红、张、石头和我,我们住一个宿舍。我们是朋友,简画和我同属于那种个性太强,得理不让人但又心太软的人。简画在大三时恋爱了,爱得轰轰烈烈,生生死死。她和栗不同的是,毕业后如愿以偿嫁给了想嫁的人,那个温柔的英俊的外科医生。这样的结局使大家羡煞了简画。简画结婚时,我正在远方旅行,我没能参加她甜蜜盛大的婚礼。那天,我从西南美丽的小镇上,给她寄了《莎士比亚全集》,和一幅实在漂亮极了的壁挂。我的祝福沉甸甸地寄给了她。我想象简画收到我的礼物时那满脸的兴奋和感动。我想象简画做了新娘子后的满足和幸福。这些想象像南方温润的空气,像如期而至的一场好雨,真实地润泽着我的孤独。
是的,简画的幸福,在那天,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像一把尺子量出了我孤身生活的残缺,量出了栗失去爱后的枯寂。可我没有想到,婚姻真的是一座围城。中外哲人口中妙趣横生的围城: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终于有一天,当我万念俱灰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座围城时,简画却逃出来。带着她四岁的女儿,英勇地心力交瘁地逃出来。我们那一班同学中,她结婚最早,我最晚。但1997年,我们走进了同一个秋天。在我的开始,就是她的结束。生命中一个永远的秋天。
这样一个结果。从来不曾想到过的。简画大概没有发现她的离婚怎样影响了我。一团大大的阴影,我挥之不去。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超脱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做不到。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一份几近完美的婚姻,多少年,我们就是这么看简画的。毕业后的几次见面,简画总是有她的丈夫陪伴着,一脸甜蜜。去她家,那个做丈夫的总是忙着为我们张罗吃的,他脸上的笑像见了亲人一般。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当然,在他们自己,一切的发生都不是突然的。爱的火苗燃烧着,摇曳着,忽明忽暗,动荡不安,火光渐渐变小,变暗,最终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烬,梦的残渣。他们的眼睛肯定是看着的,看着自己的心。然而,对于我,对于每一个关注他们的局外人,1997年秋是一次激烈的遭遇。那个男人,那个见了妻子的同学朋友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温暖随和的好男人,他怎么可以把妻子女儿说抛下就抛下,说离就离了?一个承载了太多恩爱亲情责任的家,竟可以那么简单地化为零?
我常常想着这些。常常想不通。那段度婚假的日子,我忽悲忽喜,精神恍惚。我和丈夫吵架,口无遮拦,然后我哭。我经常双眼红肿,头发蓬乱地出现在来探视我们的亲友面前。我忘了自己是新娘子,我看不见我嫁的那个人在怎样地疼爱着我。我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了。这实在是一个很坏的开头。一切都因为简画离我太近,栗的前尘往事尚未远去淡去,而我自己在不为她们所知的时空里也已走得千疮百孔。
可丈夫说我们是多么好啊。他看不见乱纷纷话语后面的我。他爱意缱绻的叹息声像风柔柔地吹过我的发梢。一个男人甜蜜满足的叹息声。可许多时候他更像个孩子。太多的男人不都像孩子吗?兴致所至,不懂珍藏;喜欢被人吹着捧着,但永远做错事;当严峻的日子来临时,那么容易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坚持。这样的男人,真的是我们一辈子的依靠吗?是我们青春期的梦想、更年期的栖息地吗?像孟庭苇在那首“谁的眼泪在飞”的歌里所唱:那个悲伤的逃兵,怎么能够实现我许过的愿?
栗来电话了。那段时间,栗的电话很少。从前一封信我们得知栗在忙一种叫传销的生意。她把冉冉交给外婆,几天都不回一次家。栗忙得人瘦了一圈,眼睛却亮光四射。栗的狂热最终把陈明也卷了进去。陈明开始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帮妻子发展下线。陈明是任何时候都愿意帮助妻子实现梦想的那种男人。
喂,栗!是我!手握栗亲切的声音,我的心热热的。我挺好的,我……我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简画离婚了,我说。我想我就要听到栗大吃一惊了。栗大吃一惊时,总要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好半天才怯怯地问:不会吧?那表情,那声气,我太熟悉了。可电话里立即传来栗的声音,这中间没有停顿,她几乎打断了我的话:这是长途电话,说你的事,别提别人,她说。
这是长途,重庆和我的草原小城相隔太远,这我懂。可她怎么会那么干脆那么直奔目标呢?她怎么没有想到简画的离婚在怎样影响我的日子,我的心情?对朝夕相处四年的老同学的事,她听都不愿听一句,连离婚这样的敏感话题都勾不起她半点好奇心。栗到底是大城市的人。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见面就问离了吗?栗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又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一个熟人的离婚大惊小怪,耿耿于怀呢?
其实,我是知道的,知道她会这么淡漠。我还知道,要是栗生活在简画身边,其实她会比我更勤快地关心简画,陪她说话、逛街,陪她度过最糟的日子。栗会给简画的女儿买好吃好看的小礼物。栗永远善解人意,懂得体贴别人。但栗不会像我这样为简画难过。栗从来不会为随便什么人难过。栗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从来都是这样。栗买了一顶漂亮的草帽,隔壁宿舍的兰说:哇!我太喜欢了!栗就说:那好,送给你了。后来一见戴草帽的兰,栗就恨得要命。栗动不动就拿饭票十张八张地送给男生,过后又说送什么劲啊,白白让他们吃我的!栗不是两面派,栗太爱同情,太面软,不会拒绝人。但栗的心,从来都与她的慷慨大方无关。栗广泛施与着她的善良,但却分外地吝惜着她的感情。栗的心,只注视着走进她心的人。只为这些人爱着,痛着,诚实着。
过去是母亲,是桑。现在是母亲,陈明,冉冉。在她心最柔软的一角,还有我一席之地。一个女人的心田,从来没有荒芜过。风过处,青苗拔节抽穗,有黄有绿,摇曳生姿。栗躬耕在这片心田中。心之外,也无风雨也无晴。可桑有时看不惯这样的栗,他说你怎么会这么浅薄浮躁,心口不一呢?你太令人失望了。
这就是桑说的话。桑就是吵架发火,说的也是中规中矩的书面语言。桑说话从不支离破碎,更不口吐脏言。桑的话静静地说出来,那么一群道貌岸然的句子,它们似乎没撕破你的面子,却一句一句伤了你的心。语言美是桑最大的魅力。最与众不同的标志。你要是当年到单身教工楼去找桑,你不用说桑的名字,你只说我找那个说话好听的老师,谁都会一径把你带到桑那儿去,决不出错。满楼的单身汉,穿着差不多一样脏乱的衣服,抽一样的劣等烟,房间里堆满书籍、稿纸、空啤酒瓶和花花绿绿的方便面袋子。就是这样一群年轻人,这样一群毫无章法、生机盎然的年轻人,桑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之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能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就是因为他的说话。听桑说话是一种享受。桑的语言光芒四射。桑的语言使桑的思想,使桑整个的人都熠熠生辉。
怎能阻止栗爱上桑呢?其实全年级女生都爱桑,阶梯教室的前五排座位每次都被女生占满了。朱光潜。宗白华。康德。叔本华。俄狄浦斯情结,人类之原罪。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桑的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激情,磁性,华丽,高贵,笼罩着圣洁的光芒。再没有哪个老师能有桑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言。我们深深沉醉其中。我们说不清从桑的讲课中具体学到了什么,一次又一次,我们领略到的是一种精神的沐浴、升华。12点,桑下课了。我们提着饭盒走向食堂,我们的脚步很轻,心很柔软很干净,满溢着说不清的感动。生活多么美多么令人伤感啊,那样的日子。
当西方美学课就要结束的时候,栗得以正式走进桑的生活。我开始聆听桑讲台下的声音。桑讲台下的声音更生动,丰富立体,更具光华。恋爱中的桑。我亲眼看着爱情在桑身上产生的神奇效应。桑比一年前年轻多了,仿佛剃掉了那一脸大胡子,那么多深沉的忧思和沧桑便也纷纷落地,成了一堆零乱的过去。一个新生的桑。他身心舒展,快乐诙谐,妙语连珠。栗常常红着脸颊,痴了似的听桑说话,而我也常常痴了似的看着那样一对流光溢彩的人儿。
记得有一次,电影院在放一部据说很了不起的影片《斯巴达克斯》,我和栗要去看,我们急匆匆去拿桑的自行车钥匙。桑正伏案疾书,听到我俩说话,便缓缓转过身,长叹一声:唉,兵荒马乱的,小姑娘家家往外面跑什么?那长叹一波三折,极富感情,声音中的桑立刻变成了老腐儒,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爷爷。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他一下子蹦起来,变戏法似的把两串冰糖葫芦递过来:还是安生呆在家里,吃这个吧。
火红的甜蜜的冰糖葫芦。令人眼前一亮,心头一热的冰糖葫芦。80年代末座无虚席的电影院里,我们旁若无人地吃它,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喜悦之声。那是一段多好的日子啊,我们崇拜着的桑,一个站在高高的大学讲台上的美学讲师,终于爱上了栗。他就像班里的小男生一样天真,热情,执着于感情,又像一个父兄让人备感温暖,踏实。
桑很忙,除了准备讲义,每天都在博览群书。桑的写字桌上总是堆满了这样那样的书,书里划满了红勾勾。每次我跟栗去看桑,桑总是伏案苦读着。无论上午,下午,晚上。这是桑的基本形象。爱上这样一个人,就意味着栗虽然恋爱了,但完全不能和别的涉足爱河的女学生相提并论。桑不能陪栗看电影,下馆子,遛马路,逛商店。桑没有时间和栗闹误会,吵架,再和好,看栗使小性子,撒娇。所有恋人们玩的那套甜蜜的把戏,他们都没有。桑没给栗任何形式,那种外在的物质的恋爱形态。桑给栗的是无上的精神满足,栗幸福极了。栗每时每刻都陶醉在这种幸福满足中。栗的身边走着的还是我,但栗已不是和我疯笑嬉闹的那个傻丫头了。她脚步沉静,嘴角眉梢情意盈盈,她的心满满地装着桑。爱情成长了栗,她变得成熟,勤快,不乱花钱,脚踏实地,通情达理,就像一个开始治家理财的小女人。和桑恋爱,并没有使栗和我有一点隔离,其实我们更加亲热,整天说不完的悄悄话。
多年以后,在我工作的单位上,每周的政治例会,总有女同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读报纸,念文件,国事校事天下事,无论多么宏大的主题,严肃的气氛都封不住女人的嘴。领导在台上慷慨陈词开大会,女人们在台下家长里短开小会,听来真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音响效果。这样的情景我心领神会,不用把头凑过去,我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这样的情景我久已习惯。天冷了,该给桑织厚毛衣毛裤了。桑都吃了好几天面了,今天咱们吃饺子吧。桑昨天晚上又熬夜到天亮了。桑把工资都买书了,没留一分钱生活费,唉,真拿这人没办法。诸如此类的纯粹的女人话题,这就是当年的栗常挂在嘴边的。和我后来遇到的女同事不同的是,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母亲,所以这一切她只悄悄地说给我一个人听。栗啊,其实太像妻子,太像一个小母亲。她简直为他操碎了心。
有时候,他们也会很浪漫。桑兴致来了喜欢读诗。我们从他那里听到了许多外国诗人,普希金、雪莱、惠特曼、波德莱尔、兰波、叶芝、翁加雷蒂,这些古典的和现代的诗人。我们那么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领神会地听着。似乎一经桑的声音吟出,那些晦涩难懂的诗便立马其意自见,而那些极其简单的诗句却又显得意蕴幽远沉潜,令人回味无穷。我们与那些遥远的诗歌完全融为一体,不再有丝毫有形无形的阻隔。泪洒落在我的心,仿佛雨落在城里。是什么样的悲辛,深深刺进我的心?桑的声音那么优美、投入。栗双手放在膝前,就像在课堂上那样恭敬而认真,眼睛亮亮地盯着桑。她流泪了。桑慢慢俯下身,把栗眼角的泪轻轻吻去。是那么温馨、纯洁,甚至神圣的一种感觉。就像我们在黑白的外国爱情片里所看到的那样。那样浪漫,超凡脱俗。
夏天草原很美的时候,桑也会放下案头的工作,和栗去学校背后的山上玩,给栗拍照。在他的审美观照下,栗就像美丽的天使。他们拍了许多成功的照片。好像有一句话,说美人不上相,可栗不是这种类型。栗漂亮,照片上的栗更漂亮。我有很多栗的照片。栗照了相,总是分给我一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栗的照片上,北京,重庆,杭州,湖光山色,风光旖旎,使留守草原的我始终心怀憧憬。栗的身边,渐渐热闹起来,有了陈明,有了冉冉,冉冉五颜六色的小衣裳把画面染得一派亮丽。我常常端详着这些照片。我不明白冉冉在一年年长大着,而栗竟然还是那样美。我无法言说栗的眼角眉梢,栗的明眸皓齿,我有限的词汇在真正的美面前自惭形秽。
但任何时候都让我怦然心动的还是栗的旧照片。爱情时代的栗。栗站在花开遍地的草原上,长长的黑发向后扬起,扬起。一种甜蜜的升腾之力弥漫在整个画面中,栗似乎就要飞起来,融入无边的花海绿海,融入身后蓝宝石般的六月天。
桑的照片,我手头只有一张,少得可怜。也许是几次搬家中,让我弄丢了一两张也未可知。但事实上可能就是我本来就只有桑的一张照片。厚厚的镜片下,一对温柔的男人的大眼睛。那么传神的眼波。额前的卷发飘在镜框上。是在北京,北京的景山公园。桑穿着灰色大棉衣,同色的长围巾重重缠绕在脖子上,一匝又一匝,像一双手臂柔情万千的缠绕。是栗织的,那不同凡响的长围巾。快要放寒假时,桑突然答应陪栗回家。栗花了五个不眠之夜,织成了那条赴京的围巾。栗又拉我跑遍了全城的服装店,选购了那件棉衣。我喜欢用灰色打扮桑,男人穿灰色,洋气!栗双眼熠熠。
他们就那样去了北京。出现在栗的母亲面前。孤独的、苦难的母亲。爸爸多年前就去世了,栗是妈妈唯一的支撑。现在,女儿长大了,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进了家门。妈妈喜欢桑吗?能接受女儿的爱情吗?关于这一切,开学后,栗对我说了很多。栗对妈妈很不满意,说妈妈不放心桑的年龄,总是绕弯子盘问。妈妈说怎么能和老师谈对象,真是死封建。幸亏桑彬彬有礼,说话那么得体,妈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妈妈一直心情复杂,很复杂。栗说。
回来时,桑从北京带来了成捆的书。还有一大箱食品,那是妈妈给桑准备的,让他夜里读书时吃。栗说妈还给桑做了床褥子,新面新里新棉花,特厚。那桑给妈送什么礼物了?我问。他呀,哪知道给人送东西?他这人,根本搞不清物质和精神的关系。栗一脸甜蜜的深沉。
我想着妈妈。那个给女儿的男友做褥子的妈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的妈妈。现在她和女儿生活在一起。重庆,杭州,放下北京大半辈子的家,她随刚刚创业的女儿女婿背井离乡,东走西跑。带孩子,照顾一家人的起居饮食,无论女儿女婿面临怎样的忙乱,都给他们一个安定的家。妈妈很忙,但整天一张笑脸。老来从女,妈妈活得很实在,很自在。晚上头一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一个终于放心了的妈妈。回首1989年春节的北京,老人该有怎样的感触呢?十年了,她从未和别人,和女儿提起过桑。她只是把无比慈爱的目光一遍遍投向陈明,投向相亲相爱的小两口。
陈明第一次去看妈妈时,没有栗陪。栗那时候是桑的女友。陈明吃了两碗妈做的炸酱面,就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天黑了,陈明起身从包里掏出一件毛背心。陈明说:伯母,是羊毛背心,暖和。陈明走了,消失在北京城浓重的暮色中。妈看着这个苦恋女儿已几年的小伙子的背影,一阵不舍,一阵心疼。
妈说,那就叫缘分。但我们,栗和我多年后都才明白,陈明和桑的区别,不是缘不缘,不是搞清搞不清物质和精神的关系,而是一种男人和另一种男人的区别。这才是根本的。
但在1989年春节,他们有着无可比拟的幸福。栗和桑跑遍了北京城,笑声在寒风中清泠泠地飞。他们照了许多相,在长城,圆明园,北大,故宫。他们拿回来一堆照片,我把栗最漂亮的都给自己挑出来。桑的照片,栗只给了我在景山的这一张。男女授受不亲,只准你拿一张他的。栗郑重其事地交过照片,眼里却满是真真假假的坏笑。是的,肯定是这样。我肯定没有桑的第二张照片了。
现在,我仔细打量这张照片。这个在十年前的北京温柔地微笑的人。如今,他该笑得更温柔更迷人了吧?他爱北京,而现在他已经是北京人了。他的根已经扎在中国最耀眼的城市了。但在这里,他并没有彻底消失,有关他的消息仍在老朋友和同事中间点点滴滴地流传着。据说他在什么杂志社当记者,又说他在实业公司做盗印书,赚头很不小。据说有不少女人依然迷恋他,其中一个还为他抛夫别子,身败名裂,最终却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他依然单身,但不乏女人。1998年,他甚至回来过。他肯定喜欢回来。只有在这个草原小城,衣锦还乡的滋味才能使他成为首都人的成就感成倍地凸现出来。而对于我,当我回到阔别十年的校园,对栗的怀念,对栗的友情旷日持久的回望,却以更凶猛的势头重新开始。我怎能不想起他,那个以抛却红尘皈依佛门的谎言推开了栗,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文化投机商的人。我一次次回忆他,试图剖析他,批判他,就像他的伙伴当年对他做过的那样。
但他永远高深莫测。就像当年那把大胡子隐蔽下的真实年龄。他的头上永远罩着神秘的神圣的光环,优雅的谈吐举止使别人无法怀疑他的高尚。不,怀疑是有的,甚至确凿的事实。但我们早已习惯了原谅他。天经地义的原谅。他似乎是一种另类。伤了人还叫人无法恨他。就好像有那么一天,如果他真的犯罪了,法律也会免去对他的惩罚。可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犯罪呢?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永远只能和诗歌、哲学、美发生关联,就像有的人天生一张坏人脸。人的形象是多么重要啊。朱时茂和陈佩斯的小品中,朱时茂穿上绸衣绸裤也是党的地下工作者。陈佩斯再怎么红军八路军打扮,却怎么看怎么都像可耻的叛徒。
可优雅的优美的桑还是被人骂成了叛徒。就在那个著名的夏天。在那个夏天里,我们的校园和所有的大学一样,走过了一场错误的花季。我们已经是大四学生了。一场风波,一段风风雨雨的非常日子过后,我们都很累了。身心俱灰,前途渺茫。就在那时,桑被指控为叛徒。全校教职工会上,诗人信子代表青年教职工揭露了桑。是桑亲自策划了青年教工的罢课罢工,起草了《告学校领导书》,但暗地里他又密切联系上级,随时汇报,说谁谁是头子,谁们有野心。在校方和与校方对峙的青年教职工面前,桑都捧出了自己的赤胆忠心。一个叛徒,投机分子,用华丽的言词掩盖其卑劣品质的伪君子。年轻的诗人义愤填膺,言词激烈,台下几百人用热烈的掌声响应了他的愤怒。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肯定想站起来打断信子,反驳如此严重的指控。但主席台上的头儿们铁青着脸,全场都是充满敌意的目光。一种强大的压力使桑低下了头。事情很快就被传开了,在学生中沸沸扬扬的。据说在一年级的美学课上,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我不敢看栗的眼睛。多少天来,系上班上宿舍里,气氛都变了。大家随意地骂桑,用很不屑的语调议论他,眼角冷冷地打量着栗。不堪回首的1989年啊,我们竟然还是那么无可救药的天真,幼稚,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我开始失眠。像面临着重大抉择的人。我在帐子里辗转反侧,我听到了简画的鼾声,石头的鼾声,红的梦呓。惟有栗,无声无息。她没睡着,她肯定睡不着。如果在过去,我们就隔着帐子说话,就挤进一个被窝说话。可现在,在失眠中,沉默比黑暗更黑地压迫着我和她。我们就那样躺在各自的心情中,不发一言。
那样的夜里,栗肯定哭了。爱情折磨着她,强大的痛苦的爱情。还有我,咫尺天涯的我。泪水流出来,冰凉的泪慢慢流进耳朵里,又流出来,濡湿了一大片枕头。早晨,当我又一次看到栗红肿的眼圈时,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我说栗咱们去桑那儿吧,我特别想听桑读诗。我说得那么大声,那么骄傲。宿舍姑娘们唰地盯住了我,又猛地扭过头。而栗,无言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知道,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在她的身边。就像她无法想象离开桑一样。
就那样原谅了桑。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那不是一件小事。让理智,让做人的原则,让正义屈从于感情。那是第一次。从第一次开始,我便踏上了漫漫原谅之路,妥协之路。原谅欺骗和背叛,向黑暗和罪恶妥协。在世俗人情中随波逐流、苦痛挣扎,再没有了心思清明如洗的日子。
是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个校园,这条小路。从这条小路走过去,便是6号楼。我久久地凝望着它。在独自一人的1999年,我凝望着它。身边,年轻的面容花一般开放着,他们恭敬地叫我老师。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漂亮的白楼上,曾有个属于我的房间。
303,我们六个女孩的家。我们永远的303。饭盒水杯摆得整整齐齐,书柜上放满了中外名著,地板被拖得锃亮,房间里飘散着菊花香皂淡淡诱人的香味。勤快的张总是干活最多,把宿舍收拾得纤尘不染。最美的是我们303的窗帷。我们六个人跑了整整一天买来的窗帷。湖蓝色的乔其纱,像一泓幽幽的水,垂一帘蓝色的梦,轻烟般柔柔地笼住六个少女的万千情愫。而现在,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它只能飘在我的心上了。十年了,303几易其主,我们的蓝色窗帷已不知去向。有一次,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站到了6号楼下。我一眼就看到了303的窗口。那窗口径自裸露着,了无遮蔽,一览无余。一览无余的空洞,鄙陋,苍白。我太知道现在的女孩了。那书柜上堆着的肯定是花花绿绿的化妆品,浓香扑鼻。各人的墙上贴满了明星照,小燕子、黎明之类的把宿舍装扮得无比时尚而俗艳。
但303,现在是一个没有窗帷的房间了。
到底是中文系女生,宿舍收拾得这么雅致。陈明环顾着四周,由衷地赞叹。他坐在靠窗栗的床上,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望着我们,有点腼腆地笑了。那么年轻明朗的笑。那是十年前的阳光和笑容。栗没有想到陈明会来,但陈明突然来了。那时候,全校宿舍楼还没装上一部电话,陈明是发电报说他要来的。栗有点慌乱,但掩不住高兴。我们一路说着这事,急匆匆赶到桑的小屋。每天下课后,我们都是这样急匆匆到桑的小屋,做饭,洗衣,整理房间。桑已经挤不出一点时间照顾自己了。桑的房间里堆满了贴满了小纸片,风从窗户里门缝里灌进来,纸片簌簌作响,像满屋里插满了小白旗,又像扑闪着无数只白鸟。那些纸片上写满了德语单词和对话练习。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桑联系好了留学奥地利这么重大的事。他确实不简单啊。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德语了。只要过了语言关,桑便可以出去了。桑又一次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护照,签证,陪读,这些陌生的天外来词,就这样在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真实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中。我们谈论着这一切,我们红光满面,眼睛凝视着不可知的远方。单调凡俗的日常生活,就这么突然变得不平常起来,有了一种金属般明亮的光泽。奥地利,维也纳,多好的世界啊。茨威格的奥地利,莫扎特的奥地利,希茜公主的奥地利,还有那美丽不朽的“雪绒花”。我们仿佛看见了奥地利,无边的大森林,细绒般的草坪上驶过高贵的马车,城市的广场上飞翔着川流不息的音乐,灰鸽子扑棱棱的翅膀抛洒着快乐的水花。
栗说桑先去,过不了一年她也就去了。她会很拼命地干活赚钱,然后旅行。每到一处,她会买当地的风景明信片寄给我。有时他们会一天换一个地方,那就一天寄一次。我说不行,光寄明信片怎么行呢,我要照片。你要穿上奥地利女人的那种大裙子,戴上插满鲜花的草帽,在莫扎特塑像前留影。可是那种裙子赶路不方便呀。再回旅馆换嘛,在那种中世纪风味的哥特式建筑里,桑摘掉你的帽子,深深地吻你。去你的!我们闹做一团,沉浸在为数不多的欢乐中。天气渐渐热起来,夏天将至,美丽的草原之夏。而两个女孩子尽情挥洒的夏日快乐,却不复再有。我们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栗将等桑,等待的尽头是什么?在遥远的南方小城,我将怎样安排我的日子,我的心情?
关于这些,我和栗都小心藏起,刻骨的浪漫使我们在现实面前倍显怯懦。是的,是那么特殊的一段日子。我们的脚刚刚迈进90年代的门槛,我们似乎来不及对未来有太多绚丽的幻想,一切就已涂上了强颜欢笑的色彩。
陈明来,正是在那样的一个春末。栗说陈明既然来了,就让他到桑那儿,大家一起吃顿饭,陈明早就想见见桑了。我明白栗的心情,桑是栗喷泉般炫耀的快乐和骄傲,而陈明又是她那么看重的老同学,让他们互相认识,不是很好吗?况且在我们心中,桑的小屋其实就是栗的家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桑竟然拒绝了栗。什么?让陈明到我这儿来?桑扶扶镜框,从书桌边缓缓抬起头,盯住栗。你这样做,什么用意?他说。他简直逼视着栗,语气更是咄咄逼人。我们猝不及防,栗的脸腾地红了。她呆望着桑,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说出话来。把那个追你的小子领到我这儿来,是想让我嫉妒,是不是?是想以此来抬高你的身价,是不是?桑用手指着栗,抑扬顿挫的声音气势凌厉,傲慢,霸道。我一把拽住又气又窘的栗,冲出桑的小屋。
许多年后的重聚之夏,我和陈明围坐在栗的身边。陈明从屋后草坡上摘来了一大把鲜花,那么明艳豪华的五彩野花,画似的插在注满了清水的瓶里。整个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我们谈论着栗的病情,住院的一切事宜。温暖的情感像花香一波一波地缭绕在我们中间。栗病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从故乡赶到了她的身边。我来了,才知道栗不是孤独的,栗有了陈明。陈明买菜洗衣做饭熬药,承受着栗病中的坏脾气。陈明已经是栗最亲的那个人了。栗笑着说这不是你的意愿吗,英!你不是说我不嫁陈明你就死给我看吗?得了,我嫁他了你就别自杀了。这是栗第一次提起我那封信。我杀气腾腾的语言经栗好听的京腔一调侃,显得那么轻松可笑,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然而,栗哭了。泪水汹涌而出,占据了栗的整个脸庞。泪弄乱了栗,她在泪泗滂沱中走形了。没有开灯,那一夜也没有月光,我们坐在黑暗中。我无法承受她惨绝的悲伤像闪电般一次一次地划破密不透风的黑暗。我以为有了陈明,一切都能重来。我是多么傻。那时候,我还没有痛过,我不知心的陷阱有多么深。而泪水包裹了栗。窗外夜车轰隆隆驶过,呼啸而过的白光中,我看到了栗。眼干心枯,那么绝望、惨烈、美丽的栗。
那是最后一次。翻过那一页,桑便成了一份永远的过去。一朵枯萎的花。一枚标本。而在那个夜里,桑沉甸甸,湿漉漉,桑的名字是依然鲜艳的荷,盘根错节处爱几重,恨几重,沉淀不尽的深处还汩汩地冒着水泡。是的,就在那个夜里,栗用泪水层层叠叠掩埋了曾经的青春迷梦。有桑便有一切,有了对桑的思念便有了一切,谁说不是呢?可桑回来了,桑从美丽的维也纳之梦回到了爱情留守的草原小城。桑一来,便夺掉了栗的所有。桑说真的是他不该爱她,发生这样的事情,根本是错误的。他的生命,其实早就顺应那个大召唤了。现在出国不成,而佛缘已至。这个地方,这段感情,再无留恋之理。抛却红尘,皈依佛门,寄情于山水,是必定的前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那是个初冬的下午。无雪的高原,一片寒冷。栗匆匆赶到学校,走进单身教工楼。有人看见栗,问桑在奥地利还好吧?栗有点不好意思回答:他还没出去呢,还在北京呢。栗开了桑的屋门,栗第一眼就看到桑的书桌上落了一层灰尘。三天前才来打扫过的呀,怎么会这么脏?栗不知怎地,刚拿起抹布,泪水就凶凶地流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手上。
那个漫长的下午,栗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就像一个溺水者,在那间枯寂的屋子里越沉越深,而门开了,突然地从外面被打开了。谁?栗惊叫一声,猛回头。栗手里的书、稿纸轰然坠落,像雪片如席铺到了她的脚下。那一瞬间,在多年以后我残酷的想象中有电影慢镜头般的美丽、惊艳。
是桑。桑站在栗的面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还要在无一丝还手之力的女孩面前维持自己潇洒出尘的光辉形象,还要在罪恶之后蛮横地把自己的心说得很清洁。
最后一次,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这是我的苦难。我每次想起艾略特的这句诗,就会想起那个下午的栗。它是那么贴切地写出了她的心情。那一天的栗。面对桑没有一丝泪意闪过的眼睛,面对猝然而至的致命伤痛,难以置信地、惊惧地一步步退出桑的房间、桑的世界的栗。
我的丈夫说真是幼稚可笑啊,你们这些人。他这样说时,脸上带着居高临下而又不无同情的神情。思想者特有的复杂面孔。他喜欢自己在我面前有这样的面孔。他是个虚荣心泛滥的男人。可笑啊,你们这些人。他用倒装句强调我们的可笑程度和他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就像那位瘦瘦的智叟对挖山不止的愚公发出的重重的叹息:甚矣,汝之不惠!
可我们真的就那样吗?我们这些女孩子,栗、简画和我,我们真的是那么的看不清人和事的真相,而一直活在自己的幻觉,自己的心愿中吗?我们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吗?美丽的错误,无心的欺骗,曾经爱过、何须拥有,这些轻飘飘的流行词汇,能承载我们青春的重量吗?我们残酷的青春!
你们不知道一个男人真心爱他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你们这些天真的小女生。我丈夫说。
暮色降下来,风雪降下来,高原的冬天怎么就这么长,我飘摇的心啊,回忆开始降下来。而我的丈夫斜在沙发上看电视。在我的心跌进起初磨钝继而尖锐的记忆的疼痛中时,他正在被一些武打警匪片所吸引。他总在看很糟的电视。为此我们吵架,抢频道。斗争到了最后,我发现看电视本身比丈夫更令人失望。所以我颓然退出,让我的丈夫拥有看无聊电视节目的自由。就是这样,我的丈夫并不是一个记得妻子生日,在情人节送玫瑰花给妻子的那种男人。他是中国无数个麻木不仁的已婚男人中的一个。但当回忆伸出无数双手,将我拽向过去之岸,夜的沼泽地里我越陷越深,离他越来越远时,他就会如期而至。他说你太敏感太细致,这不好。人要学会忘却才是。我的丈夫还说,其实你们这些女孩子的故事太美好了。问题是你们不知道自己真实的需要。他的话是这么平凡,而又深刻。我的丈夫,只要摆脱肥皂剧对他的控制,把脸从电视转向我,他便基本上还是一个有心的男人。适时地给妻子关爱,适时地为她指点迷津。已快30的人了,还吟风弄月,多愁善感,如此布尔乔亚,不合时宜,这样的妻子真是做丈夫的麻烦。这样的妻子,还能要求丈夫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自己真实的需要。是的,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太长的时间,我们的整个女孩子时代,我们还不懂得被爱的温暖和踏实,我们以为自己需要的是崇拜,崇拜一个完美的偶像。我们把这个当成爱情,以此为最大的幸福。为此,我们常常忽略身边那些简朴深挚的感情。它们来得太容易反而被我们鄙视,它们表现得太真实反而被我们看走了眼。我们好高骛远,喜欢把眼光投向那些须仰视才见的人。那些博学风雅,献身艺术的人。那些高谈阔论,冷峻不言的人。那些独立特行,怀才不遇的人。我们不懂他们,就像那英的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夜的黑是朦胧的,不可确知的,垂挂着重重的帷幔。面对妖冶、高贵、深沉、神秘的夜,我们只是些白天一般的人,被解除了一切武装,简单苍白,袒露无遗。我们总是轻而易举被他们所吸引。他们离我们多远啊,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郁郁青青,无数棵树上开着无数朵炫目之花,结着无数颗诱惑之果。就是这样。一开始,总是崇拜。我们狂热地崇拜,心摇神动。然后是爱。
然后是失去。彻底的失去。不但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心灵的激情,失去了生命的创造力。在一场失去的爱情中,我们最终失去了自己。
这话是简画说的。那是个好天气,我们在一起呆了很久。我们吃东西,说各自新添的一些新衣服,又感慨身材的大不如前,痛心自己不能将减肥进行到底。太多琐屑的话题,像温婉的歌绕着我们飞旋。我们是老朋友,我们已经远离了哲学、艺术的对话,甚至爱情,我们都已很少提起。亲爱的,我不愿谈论爱情,我不愿谈论爱情。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愿谈论,那件事一定是爱情。我们对女诗人埃丝特•马修斯的这首诗心领神会,感同身受。
但那天,我们还是说了很多。我说简画你太消沉,生命中并没有绝对的失去,那些离去的人失去的情感伤害了我们,但同时也滋养了我们壮大了我们。我们并没有失去自己,我们面临的只是重建一个更好的将来的自己。简画低着头静静地听我说完,好久才望着我的眼睛说是啊,你说得对。我也想和你一样对生命中的一切心怀感激。可你知道绝望有多深吗?伤害有多深吗?你知道重建自己要度过多少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长夜?简画的声气是平淡的,但她的眼睛里却是那么一种奇怪的光芒,空茫而又尖利。
这样的眼神使我突然间觉出自己的虚弱,和教条。我们都沉默了。于是我们走出去。外面是我的校园,我们十年前的大学。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让人睁不开眼。一时间,时空倒流的感觉又一次像蛇凉凉地爬过我的心,那么柔软但却惊心的感觉,我无力撩开它。是的,我无力面对它,永不复返的时光之水刀子般一寸一寸地走过我的心。而阳光依然,穿过层层岁月的雾霭,阳光带着十年前的质感,带着十年前的芳香和宁静扑面而来,强大的熟悉的气息一下子消溶了我们。
静静无言中,我们走过十年前爱过恨过、寂寞过丰富过的地方,如今它是越来越气派,越来越漂亮了。最后,我们的目光定格在6号楼。阳光下依然一派洁白的6号楼。不见一丝记忆的印痕,依然那么无邪地纯白着。一扇扇开着关着的窗户,我们找不出哪扇是303了。我们找不到那些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和事了。楼前的大白杨树以十年前的姿势将绿荫撒到我们往事斑驳的脸上。这,就是时光的含义,伤痛犹在,华年永逝。无底无痕的残酷。
我想起栗。许多时候,我都无法不想起栗。尤其在这个校园,在这么澄澈的高原阳光下。如果她来,如果和我并肩凝望往昔岁月的不是简画而是她,那么我们的心还会徜徉在另一座楼上。那远远的单身教工楼,像遗世独立的白天鹅,高贵地活在栗过去的爱情中。风徐徐吹来,栗伸手拂去额前的乱发。栗走过学生区,操场,小桥,花园,食堂,广场,教学楼,图书馆,栗走到了教工楼前的林荫道上。在这条曾用年华寸寸量过的小路上,栗停下来,她抬头凝望着这座白楼。清越的钢琴曲从楼里飘出来,像一种意味深长的爱抚飘到栗的脸上。多少年了,怎么这座楼里还在听《水边的阿狄丽娜》?栗眯起眼睛,如水的眼波温柔地抚摸这座楼上的每一缕阳光。有一扇窗户开了,又有一扇,也许有人注意到了栗,人群中一个飞动飘逸的身影。但没人知道她是谁。她已经不是那个燕子般日日穿梭于单身楼的女学生了。栗想到了张爱玲。栗觉得涉岁月之河而来的自己,真的像极了一个手势。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其实,并不是每天我都在走在这样的想象中。脚步恍惚,浮想联翩,云自无心水自闲,这些散淡的风情,我已基本远离。人们眼中的我,夹着讲义,匆匆来去。总有太多的事情摆在面前,备课,看作业,开会,讨厌的职称考试,要命的外语,乱七八糟的礼尚往来,没完没了的家务。20岁多好啊,20岁的人还有那么长的青春可供挥霍;40岁50岁多好啊,40岁50岁的人事业家庭大局已定,开始大腹便便,一副稳操胜券、闲庭信步的派头。可我偏偏该30岁了。30岁不尴不尬,两头不着边,热情已耗尽,自信还没影儿。30岁,我们疲于奔命,变得胆小势利,盲目而浮躁,挣扎在功利的漩涡中。
可是我多么热爱倒霉的30岁啊。在30岁,我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她是我太多梦想的象征,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花园。她的世界掌握在我的手中,饮食起居,喜怒哀乐。她那么美好,却那么脆弱。想到这个,我常常忍不住流泪。每一天她和小保姆在家里玩,但她的小耳朵时时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要有点响动,她就会涨红了脸,叫着妈妈扑向门口。失望常常折磨着她小小的心。终于等到我回来了,她肉乎乎的小身体扑到我怀里。她亲我的脸颊,激动的呼吸像小雀儿的绒毛温热地贴到我脸上来。她用两只小胖手有节奏地拍我的肩背,表示她心中的欢喜。然后,她就说:妈妈,宝宝水水,宝宝果果。神情那么得意,意思是她喝水吃苹果了。我一回家,她整个人便活起来,她那么兴奋。她喜欢让我跟着她去看这看那,她牵着我的手或衣角,小鸭子般小心地走来走去。妈妈,花花!她指着阳台上刚开的花大呼小叫。她又把我领到卧室,床上布娃娃和玩具狗身上盖着她的小花被。妈妈,妹妹呼,汪汪呼。她一边说,一边还偏着头做睡觉打呼噜的样子。这些简单的发现和游戏让我的小宁儿兴奋不已。她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断奶。她是那么爱吃妈妈的奶啊,从没有吃够的时候。她简直贪得无厌。可她一天天地长大着,她必须得放弃饿了渴了就像一头小猪滚进妈妈怀里畅饮妈妈奶水的幸福,必须得让那种无上的享受撒手离去,在记忆中渐行渐远。她不喜欢吃饭。有时她也会很乖,像猫咪一口一口地吃掉小勺中的饭。有时她很不听话,逼急了,她就咧嘴大哭。她是那么善于反抗,简直无师自通。她会一巴掌打掉我送到她嘴边的饭,然后满脸挑衅望着我。看过演《牵手》的蒋雯丽做的那个广告吗?宝宝再吃一口,就吃一口,你吃不吃,到底吃不吃?那就是我。拿着饭勺儿苦苦哀求的妈妈。威逼利诱的妈妈。恨不得吹气球般把宝宝吹大的妈妈。永不气馁的妈妈。
是的,我就是这副样子。一个把时间交给了孩子的妈妈,无法属于太多独立的心情。但1999年来了。1999年,是多么特别多么难忘的一年啊,本世纪最后的辉煌。新千年的曙光即将君临大地。沦落天涯的游子,澳门,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已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母亲。这支由七岁女童稚嫩的声音唱出的《七子之歌》,一时间打湿了十亿中国人的心。举国欢庆,爱国浪潮长江黄河般奔涌着。也就在这一年,我回到了我的大学。
面对,就这么来了。再一次面对存放着我们太多梦幻和失意的故园,面对曾隔着十年时光几度回望的灯火万丈。撩开学生时代迷离浪漫的轻纱,如今我切入到了它最实质最凡俗也最神圣的部位。我这才真正走进了它真实的四季晨昏。高高的教学楼里,有一张属于我的讲桌。我爱它。我将在那里展示我作为一个教师的全部知识、才华和道义,一个激情女性极致的美。而走下讲台,我便混入来往的人群,沉进了日常生活的洪流。等工资,发牢骚,眼红别人,看不惯自己,为一日三餐或悲或喜。
就是这样,这样的日子。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啊,还没怎么感觉,30年就要过去了。剩下的也不过就是个30年吧,还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动呢?还能有什么心力追求新的遭遇呢?也许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如同我在这个学校里的来去。来去无印痕。而我当年的老师们,拍着我的肩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爱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是多么的感激他们啊。我清贫一生的老教授,还有当年风流倜傥的青年教师,如今他们已显沧桑老态。而我自己,经过成家、生子,经过十年间纷至沓来的失意和挫折,经过淬心沥骨的绽放和凋谢,我已是老了。我经常对着镜子悚然心惊。多皱的脸,臃肿的身体,疲累的心灵,这些可怕的事物在昨天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今天却似乎要真实地侵占我的年华,兵临城下,四面楚歌,让我无处藏匿。黄河之水覆水难收,高堂明镜青丝成雪,青春就这么去了,小鸟一样不回来了。豆蔻年华,宛如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老师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说回来就好。可我怎么能回来呢?回来的只是我心中丛生的回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河非昨日之河,人也断不是往昔之人了。
栗说,真的为你高兴啊,面对台下学生明亮清澈的眼睛,做一个他们热爱的老师,这是我们曾梦想过的,如今你拥有了。栗的信是从绍兴发来的。在得知我重返母校的第二天,栗离开杭州去绍兴出差。栗在绍兴一家小茶馆里给我写信。栗说唯我知你是刻骨浪漫的人,你心中定然有一个美不胜收的绍兴。绍兴,绍兴,其实读中文系的人谁心中没有绍兴呢?桨声灯影,渔歌唱晚的绍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绍兴。咸亨酒店的酒旗在杏花春雨中招展。阿Q的乌篷船蜻蜓点水般撑过祥林嫂淘米的水边。风情摇曳的绍兴,才子辈出的绍兴。还有秋瑾。那个清丽的江南女子,纤纤素手却握着一支如椽的诗笔,那是磨砺人灵魂的一把利剑吧?寒光四闪,日夜不息。
绍兴的秋瑾,我永远也不能言说的心头之痛。天啊,在20世纪90年代最后的一点时光,我,人们眼中一个波澜不惊的女子,却还在爱着她,秋瑾。真难堪呵,在这个毫无意思的世界里爱你,真难堪呵,在这个可怕的时代爱你,一切都这么不牢靠,而我们的命运就是沉默。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除了别离。这来自遥远国都的诗句,像一首抒情沉郁的慢板,日夜回旋在我的灵魂深处,唱尽了我在这样的一个物质时代对心爱女人的隐痛怀念。秋瑾,我必将终其一生去爱她。然而,当我只能在讲课中,只能在想象中一次次触摸她,触摸那样绝无仅有的惨痛和大美时,栗却从她的绍兴悄然走过。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是的,命运的安排总出乎人的意料。栗说。总以为你会去浪迹天涯,而我将在那座白楼上安静地守着桑,寂寞时怀念你的歌声。但今天偏偏是我在远方,而你却走进了白楼。
我没有走进白楼。栗的初恋白楼,我整整有十年不曾走进去了。现在,我日日与它擦肩而过。日日在匆匆一瞥或无视中滋生漫天思绪。我的回忆和我的想象错杂交织,真实与虚幻,我已无力分辨。我看见栗提着桑爱吃的水果蔬菜,翩然走进了那座楼。我又看见栗捧着桑要求她读的书,从那座楼向女生6号楼风似的飘去。
可那是真的。栗说。分别三年后重聚,栗在那个漆黑的哭泣之夜讲完了最后的故事。最后一次,我从那楼里出来。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不知道桑不要我了,我还能往哪儿去。我挪动步子,只是因为他要我离开。我站到了又一座白楼前。一些女孩子夹着书本从楼里走出来,又有一些女孩子背着背包跑进去。我这才明白自己是回到宿舍楼了。咱们的6号楼,咱们的303。风哗地卷过来,有一扇玻璃窗户被碰碎了,破碎的玻璃碴从空中落下来。在尖利的碎裂声中,我突然醒过来。这座楼,我回不去了。这里,没有你,也没有我了,英。
1998年,张从哈尔滨来。张是我们宿舍又一个远走高飞的人。她比栗走得更远。在中国最北方那个洋气的城市,她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丈夫、儿子、一个和美的家、一份稳定的职业。可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所有女人心灵的归宿。张来了,看见风尘仆仆的张,我就想起了一句歌词:梦是唯一的行李。没错,张肯定是来寻梦的。张从来都是一个到处留情的女人,但她不是坏女人。我和简画张开双臂欢迎了她。我们营造了过分熟悉的气氛,让张身处其中,连我们自己都感觉张从未离去,她其实一直就这样热辣辣地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不愿猜测她此行的目的,宁愿相信她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和我们重聚。
几天后,谜底终究还是出现了。巴,张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恋人,张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未了的情缘。他被张牵到了我们面前。我和简画无所适从,强颜欢笑。张又哭又笑,披散着长发依在巴的肩上。午夜两点,张不顾大家的反对,硬是坐到了巴的摩托车后座上。车呼啸而去,张回眸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张真的是一个具有特别的亲和力的女人,她使我们以一种奇怪的宽容接受了她的婚外情,假装看不见她对丈夫对家庭的欺骗和背叛。但梦终究是梦,巴被妻子的电话叫走了。张哭得面目全非。张说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哈尔滨打电话写信给他,知道他很痛苦,知道他很需要我。为他千辛万苦地来了,好好的人却突然变了。他竟然也那么在意他的妻子!
我不了解巴,也许他真是让人放不下的一个男人。但我了解张,张是生活在爱情中的女人。张不在乎爱上什么样的男人,张爱的只是自己的爱情。张永远被自己感动着。被自己为爱死去活来的痴情感动着,被自己为爱赴汤蹈火的勇气感动着,被自己失去爱的痛苦感动着。张的爱情故事一个接一个,男主角永远面目模糊,像夏天的蝉鸣单调而类似。鲜活的,张扬的,空前绝后的,只是张自己。
张要回家了。我和简画紧抓着她的手,把她送到了车上。几天来,她明显地憔悴了,我们都有点心酸。但我们说不出什么。是的,关于张,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她是与我们那么友爱的人,但她与我们如此不同,她永远是另一类女人。使我和简画欣慰的是,在北中国的那一群人中,张依然是幸福的女人。
张说她还会来的,如果母校搞校庆,千万别忘了叫她。她临走时,执意要看一趟我们的校园。她是一个人去的。我和简画都没有陪她去。我们是那么惧怕面对过去,怯怯地不敢靠近它。但仅仅时隔一年,我便必然地走进了它,母校。当我从美丽的故乡再一次来到这个记忆中永远大雪纷飞的城市时,我不知道我其实最终要回归的还是它的怀抱。
1999年,我走进了它。我跨进大理石的门楼,穿过为庆贺澳门回归而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林荫道,我走到了中文系楼前的广场上,记忆里从不曾遗失的风光扑面而来。回忆从四面挟风而来。阳光下清风中,我听到了校园广播熟悉的音乐声,缥缈而真切。但分明,它来自我心深处,来自一个更久远的年代。《人们的梦》,不就是它吗?在我经过长长漂泊,终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时,它不期而至,那么寂寞、忧伤而美好,纷纷坠落的音符像一场天堂雨,刹那间将我浇了个通体透明。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再来。
只是为过去秀发满头,我们今天才秃顶。于勒•桑多说。而我听到了另一个诗人的声音,苏利•普吕多姆。在1999年,在我的大学,密不透风的思念深处,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这些诗,只为你灵魂的深夜而作,一被别人读到,它就苍白失色。
星期天的晚上,丈夫看完了两集《天龙八部》后,我在他的抗议声中把电视换到了戏曲音乐台,想看有没有什么歌。我喜欢听歌,听好歌,我太喜欢唱好歌的人了。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30的人了,却还是一个歌迷,走在路上嘴里哼着朴树的《白桦林》。我已经不年轻了,唯有在这一点上,却像80后的人。但我不是追星族,我只听好歌。我知道,从电视里是听不到我想听的那些声音的。如苏芮,我的最爱。还有齐秦,赵传,陈艾湄,林忆莲,谢津。但有时候,我恰好听到林萍唱“拥抱明天”,罗中旭唱“星光灿烂”,孙楠唱“不见不散”,零点唱“爱不爱我”,韩磊唱“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以及刘欢,以及那首群星高歌的“公元一九九七”。我丈夫说,其实你喜欢的就是高音。不,并不是这样,我喜欢的是表达。一切酣畅淋漓的表达。歌唱者的生命在歌声中渗透,升腾,飞翔。但用心唱歌的歌者在今天实在太少了。说穿了,我看电视其实和丈夫一样无聊。他看打斗片,我盼一些乱七八糟的歌会。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不同的是,他常常看得两眼放光,连声叫好。而我只有失望。
但这次,歌没有出现,出现的是王刚。穿着吊带裤的王刚深情地说,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来,聊聊朋友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朋友”这样一个栏目,是新是旧,是好是坏。但我看到了吕丽萍。吕丽萍穿着家居花毛衣,在她低眉浅笑的一瞬间,我爱上了她。知道吕丽萍是谁吗?在她的编辑部的戈玲时代,全国人民都爱上了她,而我却等到了今天。一切事实都说明我是一个多么愚钝的人。
吕丽萍请出了她的一个个朋友,讲她和他们之间的故事。最后是宋丹丹和刘蓓。她们看上去是那么不同的三个女人,我一下子被她们吸引住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一碰头,演播厅便哗地热闹起来。笑眯眯的刘蓓只是笑,伶牙俐齿的宋丹丹讲她们成为朋友的经过。丹丹,刘蓓,你们知道吗?我这个人特别虚伪。一次外出她们三人住到了一个房间,她们互相不熟,她们喝了点酒聊一些随便的话题。吕丽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不是一句随便的话。丹丹和刘蓓愣住了。后来她们就都说了很多平日从不说的话。她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姐妹。一切都是从那句话开始的。你们知道吗?我这个人特别虚伪。
王刚说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希望找什么样的男人做终生伴侣?羞涩的刘蓓笑着说,诚实、豁达的男人。而所有的人等着另外两个人的回答。吕丽萍,宋丹丹,成功的事业女性,有过美丽的青春做伴却最终失落了的坎坷女性,如今她们是背负着沉沉母性的孤独女人。如果,再有一次选择,你们要求男人的是什么?宋丹丹说,一个爱我的男人。吕丽萍低着头回答:是的,爱我。疼我。
我的心开始一阵阵疼痛。为电视节目感到疼痛,这是第一次。友谊,精神女人终其一生寻找的真实而深刻的情感,一份切肤之痛。还有爱情,拨开了一切迷雾,褪去了一切伪饰的一辈子的爱情。我们女人,已然走过了伤痛的花季如今踟蹰在成熟的果园里的女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和爱情。什么样的幸福才能驱走我们心头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这一切都使我感到疼痛。我在歌声中与她们一同流泪了。相拥而泣的三姐妹。在歌声中微笑的吕丽萍,一脸静静的泪。泪水中静静流淌的歌声,女人田震天籁般的歌声: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行,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也许你从今开始的漂流,再没有停下的时候。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
我想起栗,她在干什么?她会看到这个节目吗?我想立即给她拨电话。我想听到她幸福的声音从祖国的江南,飞越千山万水,温暖地走进我的心里。在1999年一个又一个的深夜里,我常常起着这样的冲动。但我只是搂紧我的女儿,她像忙碌了一天的太阳,早已疲倦地躺在我怀里了。我知道,远方的栗也知道,更多时候,我们其实用不着说话,正如一首诗一种爱情,从不应该说明什么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存在。
责任编辑 洛 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