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城里的房子

2009-11-04 08:04刘素娥
长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婆婆

刘素娥

1

刚拐进小街口,我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白女姐,白女姐!

那脸转过来一看是我,洞开了嘴:哦,是你呀?这张脸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风尘,但还是那么白,一口整齐的牙齿也还在闪着白光。

我忙问:白女姐,你怎么来了?你这是去哪?

她略有扭捏,抻下衣角,嘴依然洞开着:哦,碰上你了,没想到。声音还是那么绵绵无骨,跟年轻时差不了多少。

我又问:你是走亲,还是干什么来了?

她嘴抿一下:嗯,不。这城市真也不大,一下就碰上你了。

我看看她篮子里满满的菜又问:姐,你这是……

她眼睛往里一送,说:我在这。我随着一看,那是一栋四层楼房。

上次老家来人说村里到城里打工的越来越多,我这堂姐也在赶潮头呢。不过干吗扭捏呢,总算走出村子了。听说当保姆也能当得有滋有味,说有的精细伶俐的小媳妇给人当月嫂,比国家干部还挣得多呢。想着,我撕下一个纸片写上我的电话说:白女姐,这是我的电话,抽空去家里吧。

行。她一边接了,一边看下手表说:哎呀,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说:行,行,你回去吧。走出几步我又喊:姐,给我打电话!

她说:嗯。

2

刘白女脚下有点慌,以致差点撞上一辆自行车,为躲自行车她身子一扭,腰间和后背一下又闪出年轻白女的韵致。她拐进院门,我才想起来,她走得那么急,也没顾得给我个主家的电话,我也忘了跟她要。咳,官差不得自由,私差更不得自由哇。

刘白女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因为我俩的奶奶早年间关系不和,我们父母也不够亲密,不过,我俩走得还算近。

1977年,我考上大专离开农村时,她已经有了女儿。1977年高考是在冬天,我离家的前一天,正好是个很暖和的日子。刘白女抱着女儿赵棉棉来了,她们母女的脸蛋都被阳光暖得有点泛红,泛红的脸蛋上冒着香皂和雪花膏跟阳光搀在一起的味道,她们刚刚洗熨的衣服也让阳光调制得格外新鲜。赵棉棉和刘白女长得一模一样,我拍拍棉棉脸蛋,棉棉朝我笑了,还扬起小手摸我的脸。我抚弄着那两只带着几个小肉坑的小手说:这孩子真好看,像你。她看看孩子,抿一下嘴角,眼里汪着泪光说:长得像我,命别像我就行了。我说:白女姐,你的命也行,这孩子的命应该更好。她看看我,说:好?她能比上你一半,我就烧高香了。我说:她怎么也得比我强。她看看孩子,没接我的话,她说:我也没别的,送你个擦脸油吧,这油挺好。擦了又白又细。说着又看看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比她的脸黑得多,她也是忒白,要不怎么叫白女呢。

那是一个白身黄盖鼓肚的小瓶子,刚一拧开瓶盖,淡淡的清香就飘了出来,我连吸几下说:好闻,好闻!我又看着瓶上的商标说:你还是留着用吧,是姐夫给你的吧?

她说:是,这是两瓶,给你一瓶。说着拨一下额前的碎发,看看天色说:收拾清了么?我说:差不多。她说:赶早收拾吧。说着抱着孩子走了,腰身还是一扭一扭的。这个刘白女,自根儿就爱扭,为这,没少让人们笑话。

那一年她被邻村赵四方娶走时,腰身就是这么扭着。那时,人们就说她已经成了落儿,让她成为落儿的人是村支委儿子黄大强。大强爹虽是支委,但办起事来比支书一点不差。刘白女就是这时让黄大强扑了身子的。据后来传说,刘白女那时连挣扎都没挣扎,还有的说黄大强是在她引诱下扑的,说事先刘白女向黄大强提出结婚而且还要求去县城工作,黄大强也答应了,但就在刘白女面带桃花醉着心等待时,支委女人就把五根指头狠狠地印在了她白嫩的脸蛋上:你也配?

刘白女捂着脸找黄大强,希望黄大强能为他做下的事负责,但黄大强就像在地球上蒸发了一样,丁点儿影子都没了。到后来再见到黄大强时,黄大强消瘦愁苦的面容把她吓了一跳。这一跳后,她心里的气也就下去了一半。她这才知道,支委和支委女人要把儿子的婚事作为政治势力扩充的重要机会。在那个空寂的场院里,黄大强红着脸软着腰让刘白女打他一顿,刘白女咬着嘴唇把一双手背在身后,可黄大强一定要接受惩罚,一定要抓住刘白女的手打他脸。刘白女不,他执意要,刘白女拧了几下身子拗不过,就红着眼低下头“喀嚓”一嘴下去,黄大强中指上白森森的骨头就露了出来。

这件事除去刘白女的爹娘不知道,包括我家在内的全村人都知道。我父亲过世早,我母亲事儿少,对刘白女家的事一般不闻不问。我大伯在国民党末年当过一段县衙听差,我大娘是当年白龙河边一个大户的女儿。这样的两位老人在那时自然要小心谨慎、深居简出,一般是得不到多少信息的。

在这一年春天,黄大强果然娶来了公社电工家的胖丫头。刘白女自然是没好人家愿要了。在支委儿子娶亲的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我看见刘白女在她家后墙角下蹲着,脸憋得青紫,两只手狠狠地往下抠土墙上的泥皮。

那时的刘白女虽然不熟悉慈禧太后,更不知道当年的玉兰儿怎样用歌声拿下皇上的,但在那个金色秋天的斜阳里,在她看准那个带着三块红的军人从路边经过时,一串委婉的歌声立时就从她嘴里飞出来了: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这是当时所有的歌声里最深情亲切的一首。美妙的歌声跳动在棉田上,跳动在晚霞里,当然也跳进了现役军人赵四方耳朵里。赵四方循着歌声一扭头,心里一紧,一热,眼睛就圆了,这不是年画里的人儿么?杏黄上衣、油黑长辫儿,一手扶住喷雾机箱,一手扬起喷雾机杆,一片白雾喷在油油绿的棉棵上。可是赵四方看着看着就急了,赵四方得告诉这画中人,打药可不比别的活儿,干别的活可以唱歌,打药可不行。赵四方就这样走到了刘白女身边,赵四方就这样看到了口罩上方那两颗黑葡萄,那黑葡萄上还闪着水光呢。

那时的军人了得?要三代贫下中农,三代无政历问题,还要本人身体好、政治表现好。可就是这样了得的军人赵四方,就生生地被刘白女俘虏了。

赵四方身上裹着团团喜气一推开家门,就涨红着脸给他守寡的娘说:我哪里的也不见了,我就见这个。他娘说:我的傻儿啊,你就见那么一下子,你知道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脾气心眼儿怎么样?赵四方说:姓刘,叫白女,心眼儿好,脾气也好。他娘说:你知道?他说:娘啊,心眼儿不好,脾气不好的人,没有那样的眼睛,眼里更没那样的水光。嗨!我的儿啊,你不懂!就为她有那样的眼,眼里有那水光,娘才不让你娶呢。傻儿啊,知道那叫什么?那叫水性杨花!

赵四方不听娘的,娘这辈子连村子都没出过几次,能懂什么?首长的女人,城市兵的女人都这样呢,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才能活出个劲性来。

从那天见到刘白女后,赵四方就觉得有只兔子在心上跑闹着。每跑闹一下,心就痒一次,每痒一次,他就下一次狠心,一定要把她娶到家来,一定。可是他娘到我们村去了一趟,回来就更不答应了:儿啊,不行啊,那姑娘早就不是囫囵身子了!赵四方一下急了,说那是他们村的嘎子们在害她呢,嘎子们的话还能当真?

娘儿俩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倒腾,直倒腾得赵四方他娘发现儿子眼神发直、脸色萎黄、身子发虚,才揪心扯肺地慌了:哎呀,我的儿这是要得相思病啊!她娘没法儿了,她娘扯天拉地地哭了一场。这时离赵四方归队还只有三天。

在新婚之夜的黎明时分,赵四方像怪兽样叼着刘白女的头发,捉住刘白女的肩膀说:刘白女啊刘白女,我明天就走了,你为人做事一定要仔细,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啊!

刘白女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戳着赵四方的心窝说:你要不放心,你就拿根绳子拴上我吧!赵四方把刘白女的小手一口含进嘴里唔哝哝地说:我才不拿绳子拴上你呢,我拴了你一时,拴不了你一辈子。

3

家里电话每一次响起来,我都下意识地想到是堂姐刘白女。可都不是。

这个刘白女,怎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这个城市这么多人里,也只有咱俩的身上流着一个太爷的精血啊。你到底在一个什么人家呢?你怎样呢?你怎么也是五十多的人,都该当奶奶或是姥姥的人了。

不过刘白女倒是没有当姥姥呢,她女儿赵棉棉还没有结婚,算起来也三十岁了,这时赵棉棉在城里做工,在一家小家电门市部。我去看过她,那个公司很小,卖一些电饭锅、电吹风什么的。刘白女说那里总拖欠工资,让我给她找一个好些的地方。我还真是帮她找了。我的一个文友家有个小杂货店,卖一些土产什么的,我说让我外甥女去吧。文友苦笑着说:别了,这里太累,小店赚钱也不多,就凭着一点一点地抠着挣个钱,你外甥女来了,我抠她不好,不抠她我就白干。我又找了一个朋友,让朋友给她做饭店老板的嫂子说说去饭店。朋友一听,手摇得拨浪鼓一样,说:可别可别,好端端个女孩,到了这里万一学了坏,你我都不好交待。我一听还真是吓得不敢管了。不过帮忙找对象的事,我还真的帮来着,可找了好几个都不行。

你说我这人也真是,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在这小城里,不要说一个没户口没学历没一技之长的打工妹,就是有这些条件的女孩儿,也有好些待字闺中的。刘白女说找个离婚的或者是死了女人的也行,大上十岁八岁也行。我说:姐呀,你说的这些我都试过了,就你说的这条件的,也不好说找咱们赵棉棉这样的。这时刘白女的脸就拉了下来,说:核算我这闺女在这城里就没人要哇?我说:那倒不是,倒不是,我再找,我再找吧。我还真的又张罗了几次,也真没找到合适的。一给人家四十来岁的单身提对象,人家一开口说条件就比赵棉棉好得多。人家说了,城里三十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妇任挑任选。后来我不得不把这事放下。或许是这个缘故,她们娘儿俩那之后还一直没和我联系过呢。这一说,少说也有四年了。

到了星期天我又去了那个小街。对了,那个小街叫建国小区,那是建国厂的职工宿舍,建国厂是当年一个街道厂发展起来的。

转了好几圈,连刘白女个影子都没有。这刘白女也不出来买菜买东西么?我又在邻街的菜市场转了好几圈。没有,连个影子都没有。后来,又在早晨和傍晚转了两次,还是没有。

人这东西就是怪,这好几年也没想起来找人家一次,这次看见了,就找起来没完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家走,到了家还一劲儿提着心盯着电话机,可那天也真怪了,电话机就那么死眉死眼地卧在那里没一点声息。

咳,干吗不给村里打个电话问问呢?但举起电话,又不知给谁打好,给外人打吧,让人家说你们是堂姐妹,你都不知道她的电话啊?给家里人打吧,想了半天也没个着实的人。这个刘白女!

4

他们结婚第二天赵四方就回了部队,人们说那天赵四方走时,真是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

一般人都说刘白女不会老实下来,赵四方的娘也腻味刘白女成天脸上飘着香皂和雪花膏味,还腻味刘白女走路扭动腰肢。每天便像看馋嘴猫一样看着刘白女。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婆婆都要去听儿媳妇房根子。但听着听着,婆婆就残废了。有人说赵家人应该把心狠手辣的刘白女弄死,有的说婆婆活该!有的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内情呢?

那是一个头天亮时,赵家院里先传出了鬼一样的叫声,接着是刘白女的呼喊:来人啊,快来帮个忙啊!左邻右舍听到喊叫跑来一看,婆婆在儿媳妇窗前的一个坑里窝着呢。刘白女说:你们看我娘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人们七手八脚地想把婆婆扶起来,可是一动婆婆的身子,婆婆就鬼一样怪叫。人们忙请来村医,村医一看,说婆婆的大腿已经断了两截,要紧的是大腿轴脱臼了,这样的症候,可不是一般村医能治的。刘白女就忙张罗着送医院,人们一边忙活,一边问婆婆这是怎么的?婆婆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土坑喊叫老天爷哟,你睁开眼吧!把鼻涕眼泪弄了一身一脸。这时,早有不少人揣摩出事儿来了———这平平展展的院子,怎么出了个坑?人们又仔细一端详,原来这坑跟陷阱一样。有人问:这坑是怎么来的?刘白女说:我也不知道,老鼠洞吧?

我这人自小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在听到这件事后,一会儿觉得是刘白女在害婆婆,一会儿觉得婆婆这样心脏也是活该。没人时曾经问过:白女姐,是你挖的坑么?白女说:是老鼠洞。我说:老鼠洞能有那么深?再说,老鼠洞一般都在大地里,怎么到了家里?白女说:那就不知道了。

这件事成了刘白女婆家和我们村的特大新闻,人们基本都认为是刘白女给婆婆挖的陷阱,一般人都认为刘白女肯定有越轨行为。

赵四方从部队回来时,刘白女已经把婆婆送到了医院,赵四方他娘跟儿子说晚上上茅厕时摔了,赵四方看着娘疼得浑身冒冷汗,又心疼又着急,忙找医生。医生说病人髋骨粉碎性骨折,由于骨质疏松,粉碎的地方无法整合,也就不好恢复正常功能了。赵四方要求医生想想办法,医生说按目前医疗条件,还没什么好办法。赵四方就哭了,赵四方说那怎么办啊?我娘后半生可怎么生活啊?刘白女也像赵四方一样地急,一样地哭,一边哭一边说赵四方:咱们想办法给娘治,一定想办法给娘治,治好了痛快,要实在治不好,咱们就好好地侍候娘下半辈子,你在家咱俩侍候,你不在家,我自个侍候。几句贴心贴肉的话,都快把赵四方的心化成水了。

要说刘白女对婆婆还真不含糊,每天接屎接尿,端汤端饭。把赵四方感动得一点都不怀疑她的诚心。在他娘吭吭哧哧地想说刘白女不是的时候,赵四方还不让说呢,赵四方说:娘!我算是知道了,儿媳妇真不是婆婆养的!

5

到了那一年冬天,我已经在小城中学教书了,假期回家后去了刘白女家。

那是我到那边办事顺路去的。很巧,进村就看见了赵棉棉。那天太阳不好,赵棉棉头戴着一块葱绿的方围巾,脸蛋通红,还闪着亮光。可能为了取暖,她把围巾系在了嘴上,嘴边围巾上糊着一层小水珠。她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的条绒褂子,剪裁很好,带着白色蕾丝花边,在孩子群里显得挺特别。她说她上学去了,上的育红班(学前班),在班里还是小组长。她走路很快,说话也很快,两个冲天辫儿摇啊摇的。虽然天挺冷,可她鼻尖上还冒着小细汗,鼻子一抽一抽地努力阻止着要流出的鼻涕。我问你妈妈哪去了?她说上班去了,“上班”两个字咬得很清楚。我问哪上班去了?她说良种场,骑着车子一会儿就到。说着小手指一下东南方向,小辫子使劲一摇,鼻子也使劲一抽。我掏出一块粉花手绢递给她说:给你吧,是新的。她接了,两手抻着看了看,很喜欢的样子。但她没用,装进书包,用手擦下鼻子,鼻子随着一红。我又问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晚上。我说你和奶奶吃饭呢?她说我妈做出饽饽和饭来了。我妈做了饽饽她自个带着一小半,给我和奶奶留一多半。我说你奶奶谁管?她说中午我管,别的时候奶奶自个在家。看着这个能干的小人儿,我心里不禁七七八八地有些疼。

这是四间不新不旧的砖房。我挑起那个蓝粗布门窗后,忙说:大娘我是棉棉她姨,路过这村来看看。老人看看我,脸阴沉着,眼睛干巴着,也不说话,一双手忙把腿上的被子拉一下又拉一下,还连忙拣拾身上的烂线头和旧棉絮什么的。屋里倒是不算冷,有个联炕炉,就是把烟筒插进炕洞的那种砖垒火炉。火炉上靠着一个铝锅,里头应该是温着一老一少的饭。老人左边放着一只竹皮暖壶,一个水碗,右边放着一只粗瓷尿盆,盆上盖着一个纸板。老人腿上还放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面前的半空中从梁上垂下一个缠着旧布条的绳套,见我看着绳套,老人伸手抓住绳套提起身子挪动一下。原来是用来帮着活动身子的。在我还没完全缓过神来时,棉棉已经放下书包,把那个粗瓷小盆端出去倒了,又端回来放下说:奶,涮了。奶奶嗯一声,目光还一直生硬地盯着我脸。

棉棉果然掀起火炉上的铝锅要吃饭,我忙说棉棉,姨帮你做饭吧。棉棉看一眼奶奶,奶奶还不说话,看来这老人对我的抵触还不肯消。我不由得心疼起堂姐刘白女来了,一天到晚和这样的婆婆在一起,也真够受的。这时棉棉歪着头,吧嗒一下小嘴问我:姨,你会做面条么?我说会呀。棉棉又说:那你给我和奶奶做顿面条行么?

嘿,这孩子!

说实话,那天我做的面条可真不错。整个屋里漾起了素油葱花热面的味道,这味道立时把屋里逗得欢快起来,棉棉雀儿一样围着我又蹦又跳,老人老枯的脸上也升出一层悦色。吸溜溜吃着面,棉棉鼻子和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老人的脸蛋也夸张地红了。在棉棉给奶奶盛第二碗时,奶奶看着棉棉用一根筷子指着我,说:棉,给你姨盛一碗。这是老人给我说的头一句话。

吃完饭,我指着火炉问要不要添上些煤,棉棉说不用,我妈都弄好了,我还是想帮着加些煤,可棉棉摆着小手说不用,不用,我妈弄好了,一天不用添煤。我又掏出五块钱给棉棉,我说不多,买个纸笔吧。棉棉看看奶奶,奶奶嘴角抽一下说:不要,她妈有。我随口说:我是她姨,该要。棉棉要了。棉棉又掏出那个紫花手绢给奶奶说:我姨给的。说完,把钱裹进手绢里放进板柜上的梳头盒里,拽着我手一蹦一跳地出来了。

把赵棉棉送到学校门口,我朝着良种场走去。这时,天色更不好了,风也起了,路边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太阳也有气无力地隐到了云层。紧接着,像有一大盆又冷又脏的水泼到了空中,相继,一层似尘似雪的东西开始飘落下来。

刘白女正在给良种场倒玉米秸。她的头发、眉毛、汗毛以及围巾和线手套上都已经粘了一层白霜。

一见我来,她很是喜出望外,口气里带着些得意,她说你知道我在这儿啊?我说知道。她说谁告诉你的?我说你闺女棉棉。她说棉棉真是懂事了,要不是她,我可脱不开身呢。

刘白女戴着半截手套,就是护着手掌露着指头的那种。她的手指皴裂着,瑟瑟地有些抖,关节也发红发粗。她所干的活就是把乱七八糟的玉米秸重新码一遍。我想帮她干一会儿,她不让,说她这天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说场里对她不错,歇一会儿也没事。

她说这个良种场每年都要用不少临时工,今年才用了几个,他们村里就她一个。她说着看着我,好看的眼里又升腾出一股湿润。还指着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女人说:那几个人都是场里当官的亲戚,就我不是。说完,眼里的湿润往一起聚成一层水雾。我心里一下也要被洇湿了。

要不,这冬三月在家里呆着也干不了什么。在这里也是干农活,可是一天能挣八毛钱呢。她一句一句地说着。我说挣的少点。她说是少点,可是能给现钱,在队里干一年,不过分个十块八块,还拖着总不给,这里从来不拖。还有呢,她说着靠近我捂着嘴神秘地说:干下去,日后还能定上合同呢。定了合同,一天能挣一块二,还可能挣到一块五呢。这里活也不累,都是机械化,这场里培育的良种都送到省里,有不少还往全国各地推广呢。这些良种一般农户买不出来,我家自留地种的都是这里的种子,我们村有好几户买种子都找我买。她一边说着,脸蛋和嘴唇一边骄傲地泛起红来。

我又问不是姐夫快提干么?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额前的碎发随着一飘一飘的,她说:哪有准谱?我不能单单指望他。说着眼里闪出一股哀凉。她在最初对赵四方抱的希望很大,让他一定好好干,提了干好把她娘俩带出去。她说他们村有个当兵的提了干带着媳妇孩子走了,后来人家那媳妇和孩子再回来,别提养得多娇贵了。我问赵四方提干有多大希望,她苦着脸说照她看没多大希望。因为赵四方心眼有点不够使,可赵四方却说有希望,和他一块去的提了好几个了,说那几个有的还不如他呢。我说那就让他争吧。她说是,上次探家带回来几十块钱,我又让他带回去了。在部队上,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舍得。

赵棉棉对我一次比一次亲,我又一次去时,给她带了几样小孩用的零碎儿,还给她奶奶带了包点心。她奶奶见到我时,脸上也不时露出一痕笑容,话语多是多了点,但还是有戒心。刘白女说她俩也不怎么说话,不过,她对她不会错,不让她饿着、冻着,也不让她硌了身子。我说只是她一年到头出不了屋,也够闷的。她说那是她自找的。这句话让我一下想到当年人们说的陷阱,我禁不住问:那一年她到底是怎么摔的?她看看我,咬牙切齿地说:别提这个,生气!

我问谁让她生气,她狠狠地说:不提这个!

在那一年的冬天刚刚过去,可是千树万树的枝条还没从沉睡中醒来时,刘白女那长年坐在炕上的婆婆突然不吃不喝了。刘白女问为什么,婆婆深恶痛绝地一手拍着炕席,一手指着她说:给我儿子打信去叫他回家吧!刘白女又问什么,婆婆说这得问你自个儿。刘白女说我不知道。婆婆使劲儿往前扑着身子指着她说:我不能让我儿子一边在外头保家卫国,一边让人戳脊梁骨!婆婆一边说,一边啪啪地拍着炕席长鼻涕长泪地数落起来。原来有人到家来给她传了闲话,说刘白女和良种场场长好了,全村那么多大男小女谁都不能去做临时工,单让刘白女去,其实那里头有猫腻。还说有人看见刘白女和场长又说又笑又打又闹呢。

刘白女明白这是有人在给她使坏呢,刘白女也啪啪地拍着炕沿说:瞎了眼的东西们,这是成心害我呢,也不说睁开眼看看,人家场长家女人又白又嫩又年轻,人家是坐办公室的,人家那脸跟煮熟的鸡蛋青似的,别说我没那心,就是有那心,人家要我么?!婆婆像看一摊大粪一样看着她,看着看着,婆婆就把尿盆里的尿泼了她一身。她也急了,把炕上的被子枕头扔了一地。

刘白女说要不是为了赵四方,真想拿被子把她捂死算了。我说:你可别捂死她,捂死她那得偿命啊。她说:我要出不了这村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紧的是有赵棉棉呢,我不能让赵棉棉跟着我在村里受罪!

这时赵棉棉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赵棉棉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心眼里特别亮堂,她说妈你去良种场吧,我侍候奶奶吃饭。以后咱们成了良种场的人,咱们就别在村里住了,你也就不生气了。赵棉棉还说良种场的孩子们有好几个去他们班里插班,他们穿的都很新,他们从来不用石板写字,用的都是方格子的作业本,老师给他们安排的都是好位置,他们家长去了,还给老师烟卷和糖果呢。

刘白女流着眼泪跟我说:就别说是为了自个,为了孩子我也得奔呐。

可是,不久,人家良种场就通知她不要去了,人家说不用他们村的临时工了。刘白女找了好几次,人家都说不行。刘白女为这病了一场。

后来刘白女又告诉我说到底还是婆婆做的怪。我说你婆婆动不了怎么干这事?她说我调查清了,她让她娘家侄子去良种场了。

6

一天傍晚,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刚一拿起话筒,就钻出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哎呀,白女姐,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天天等你电话呢。对方愣一下说:怎么?谁是你姐?我这才听清原来是我的一个女同事,那声音真像。女同事听我说完,一惊一乍地说:咳,建国小区啊?我以为哪呢?这事我帮你办吧。

原来这同事在建国小区住过,同事是个热心人,她说建国小区很小,只有几栋楼房,原来那里的大人孩子她都熟,现在即使不在那住了,打听个把人也容易。

然而这件事也像有些事情一样,看事容易,做事难。同事去了两趟问了许多人家,都白跑了。她说她把有保姆的人家都问了,说哪家的保姆也不叫刘白女。后来同事问我是不是看错人或者看错方向了。我说那怎么可能,我的亲堂姐,我还至于看错么?再说了,这小城我也住了这么多年,看错方向是不可能的。尽管我这么说,同事还是去附近小区又做了调查。回来说她这次像梳篦子梳了一遍,铁定是没有。就在我俩大眼瞪小眼相互嘬牙花子时,同事一拍大腿说:咳!你那姐莫不是嫁人嫁到建国小区了啊?她一说,我的头皮一紧,也觉得有可能。刘白女也曾经让我给她帮忙在城里找个老伴,我当然也给她对付着找了,可是几个能同意考虑她的,年龄都在七十岁左右。我忙说:你再打听一下,那里七十左右的有最近娶老伴的么?同事忙拿起电话问她的老街坊,街坊只咝咝地想了一下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老皮的新老伴!我忙问老皮是谁?同事说老皮就是建国小区的一个老头。我问多大年龄,同事说有五十五六岁吧?我问有毛病么?同事说没有啊,长得还挺精神呢。我说不可能啊,按眼下人们习惯,一个五十五六岁的精精神神的男性,可以找四十多岁甚至于三十多岁的呢。同事摇头说:不,不,你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个人长得精神是精神,可他特别穷,还有个傻丫头。

同事最后说哪天你去串串亲戚吧,你那姐夫叫皮宗,在建国小区2号楼2单元202住。

我有些慌乱又无奈地把这个名字和门牌号码记在本上。

那个皮宗到底是个什么样呢?他是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炕呢?他那傻丫头到底傻到什么程度呢?

哎!不管怎么说吧,刘白女到底是进城了,到底是逃离了村子。可她为什么不找我,也不给我打电话呢?显然还是不想和我联系。

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赵四方死也有十来年了,刘白女也已经守了十来年的寡,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

赵四方那一年复员是刘白女不去良种场的当年。良种场去不了了,赵四方也复员了,刘白女两条走出村子的道路都中断了。

那一阵我们来往不少,刘白女常常带着赵棉棉来串亲,她的情况我基本知道。

赵四方回家后,刘白女好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感冒长时间不好,嗓子疼牙疼,一日三餐吃不下几口东西,人瘦得都有点东倒西歪了。赵四方说:你是不是嫌我复员回家了?刘白女说:谁嫌你?赵四方说:你肯定嫌,要不,哪来的那么大火?刘白女说:谁上火了?

接下来,村干部和队干部都换人了,这一茬干部,不要说把当兵这样的高待遇给赵家,就连一般待遇赵家也得不到了。赵四方他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朝哪代都一样啊。熬着吧,不定哪天时来运转,又翻过来呢。可是日子一天天过着,不但没有翻过来,情况反倒越来越不好了。

到了土地承包时,赵家分的地不是边边角角的,就是远离机井。谁都知道,这是种地最大的忌讳,但更忌讳的是他家的地邻是队里有名的刺儿头。

再说,个子不高、相貌平平的赵四方,当兵时带着领章帽徽还像那么回事,可一复员,身上的精神气儿一下也随着领章帽徽消失了。分地时间不长,那个地邻就侵了半个垄,他们假装没看出来。又过了两天,那家又侵了整整一垄。刘白女想说,赵四方不让,说一忍就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那家又在他地里走架子车送起粪来了。这次刘白女一定要说道说道,赵四方还不让。为这事刘白女赌气不下地干活去了,赵四方就自己干。

就在这几件事的气儿还没咽下呢,又赶上了浇地。本来该着他家浇了,可那地邻又连招呼不打就抢了先。这次没等刘白女说话,赵四方就找了去,说:不是该我浇了么?怎么你又先浇?地邻看看他说:我有点急事,浇完我得去忙我那事。赵四方说:你家有事,谁家没事啊?再说了,你就是有事先浇,怎么也该打个招呼啊?地邻说:打招呼?那我现在给你打个招呼吧?赵四方的火一下就起来了:你这不是欺负人么?地邻轻蔑地看着他,说:欺负欺负你又怎么了?赵四方气得声音都转了调:我看赵家是让你欺负惯了,我今天就是不让你欺负了!赵四方一边说一边朝那人走去,赵四方本来是想和他理论理论,没想到刚走到跟前,那人就动了手,他还没还手,就已经挨了几拳,被打破了鼻子,还掉了两颗门牙,血流的到处都是。他急着刚还了两拳,那人抄起一根棍子就重重地打来,他一闪身躲了过去,随手夺棍子朝那人打过去。结果棍子不偏不倚地打在那人后脑勺上,那人当场死亡。

可巧这天刘白女去亲戚家换麦种,赵棉棉也上学去了,母女回来时,赵四方已被警车带走了。刘白女那天倒还冷静,知道杀了人要偿命,但她没绝望,她想找找人下力活动活动,也能免于死罪。

刘白女先去找了村干部,她知道村干部不会实心实意地帮忙,还极有可能帮倒忙,但她明白那也得找,不找更不行。接着又求人帮忙活动着少受些皮肉之苦,之后再帮忙把事情往小里办。

她是在乡里给我打的电话。我一听就急了,人命关天啊。我疯了一样跑了好几天,反馈的情况当然都是杀人偿命,但每次都有人说如果找人找对付了,也能从轻处理,可是这对付的人是谁呢?我说什么也找不到。

那时刘白女三天两头找我,她每次来了都是一嘴水泡一脸泪水。她说她找的几个人都不行,她说把救赵四方的希望都放到了我这里了。我说这事可不能总靠着我啊,跑了这些日子,我看着没有一个人能正经帮上忙。她苦着脸说:那可不行,赵四方不能死,赵四方死不得!

我说那就得赶紧再找人啊。

她抽一下嘴角说我就指望你了。我说我找的人都说办不了。她说不能再给他们说说么?我说说了,都说不行。她说再找别人说啊。我说我一个教书匠,能有什么面子?她显然不高兴了,把嘴唇紧绷着,眼睛斜盯着我,好像我见死不救。其实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是真的找不到顶事的人。那年头一个出道儿不久的教师能起多大作用呢?她的脸拉得很长,眼珠也一下一下地偏到了眼角上:你怎么也是在城里,你稍微一找就比我找的人顶事。我说:姐,真的,我真的找了,我真的找不到。她看看我,走了,黄着脸,一双脚把地面踩的咚咚响。之后就和我明显地疏远了。

我又去过她家两次,家里都没人。第一次街坊说她和赵棉棉都出去跑事了。第二次,街坊就七言八语地告诉我她婆婆死了,说她婆婆死前拼命地拽住她衣角,一根根白发都立愣着,一把老身子哪哪都在打着哆嗦说:我早就知道你这骚女人会害了我儿子,我儿子有这一天,都是吃了你这骚女人的亏!你去救我儿子,你就得去救我儿子,你要救不了我儿子命,我到阴间变成厉鬼也得回来掐死你!

人们说她婆婆是睁着眼死的,任人们怎么抚弄,那双眼到底还是没能合上。

7

最后刘白女还真的为赵四方保住了命。听说她先找了良种场场长,场长很同情,也想帮她,但是能力达不到,到最后真起作用的还是我们村的黄大强。

黄大强结婚后,刘白女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雨天的小桥底下。这还是当初刘白女和我说的,她说她那时也和赵四方结婚了。那天雨特别大,打得人头不能抬,眼不能睁。她刚刚跑到小桥下背雨,就又有一个人跑下来了,她一看是黄大强!哎哟,真是老天爷给他们创造见面的好机会呢。黄大强一见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脸上和胳膊上刷一下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刘白女说黄大强那身鸡皮疙瘩感动了她,她盯那鸡皮疙瘩片刻,就说:黄大强,我不埋怨你,你是做不了你爹娘的主儿。黄大强举着又大又硬的拳头,使劲砸着自己脑袋说:白女,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以后有了难事自管找我。我除去不能娶你,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这黄大强还真爷儿们,说帮就真帮了。

黄大强后来通过他那电工岳父到城里工作了,他是在一个金属公司工作,很快当了个副科长。别看官不大,可是掌握着一部分平价指标呢,每天求他办事的人都要排队等候。他给亲戚朋友和老乡亲们办了不少事,走下了不少人缘。转入市场经济后,物资系统虽不如以前了,可黄大强当初不是交下好些朋友么?其中一个朋友在市法院工作,黄大强当年给这朋友办过不少平价钢材,这朋友还挺讲良心,也没让黄大强破费什么,就生生地帮着给赵四方减了刑。

赵四方本来没打算能活下来,刘白女探监时嘱咐他好好配合,她一定会救他。最后一听说真死不了了,赵四方感动的大哭起来。后来又说只判了十五年,赵四方就问怎么办的?刘白女说找人办的。赵四方问找谁办的?怎么能顶这么大事?刘白女说你就别管找的谁了,你只好好表现,我和棉棉等着你。赵四方再想问什么,探监时间就到了。赵四方狐疑地往回走着猜了几个人,最后认为应该是黄大强。之后,赵四方就开始吃不下睡不着,干起活来也没有精神。到后来一次他表哥看他时,他就终于知道是黄大强办的了。这表哥就是他娘的侄子,也就是他当兵时被他娘指派去找良种场场长的那人。人们说他这表哥算是要了他命了。从那之后,他就没怎么吃下过饭,觉也睡不了多少,人渐渐就不成样子了,说他晚上一睡着就喊:刘白女呀,刘白女!黄大强啊,黄大强啊!喊叫得同室的犯人都急了。犯人里有同情他的,有吓唬他的,有打他的,还有起哄的,说黄大强是谁呀?是不是你媳妇的靠家儿啊?后来领导出来做工作,又给他调了地方。他好是好了些,可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到两年多的时候他突然死了,突发脑溢血死的。监狱里的医生很惊异,说监狱里定期体检时他从来没查出过毛病,后来一了解家族病史,才知道,原来他爹他爷都是这病死的。

刘白女抽抽搭搭地说:赵四方死得真不值啊,赵四方实在是冤枉了人家黄大强了,人家黄大强哪是那种人啊?人家给我说:白女啊,我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让你背了坏名誉,可是这事再也收不回来了。赵四方的事,我一定帮你办,帮你办了这事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吧。这事后,你也不会再有什么扛不住的事了,你就别再找我了,省得让人们说出闲话来。黄大强是这么说了,也是这么做的,到后来再去找他,他就真的什么也不管了。比方说想弄点紧俏商品,想去城里找点事干,还有赵棉棉上学的事等等,黄大强一律不管,而且一点活口都不留。

8

那一年,刘白女带赵棉棉赶到我家是个星期五的晚上。看上去,赵棉棉的身子已经从一个胖胖墩墩的孩子样抽出了形状,该凸和该凹的地方都神秘地顺着走向开始发展了,看上去和年轻时的刘白女真是很像,白脸、白牙齿,身子柔韧地挺着,走起路来腰身扭扭的。

刘白女说本来说好了星期六再来,可是赵棉棉非要提前一天来,还装病请了一天假。赵棉棉说星期五又没有正课,我今天来是为了明天早点去商场买双鞋。刘白女说我不是给你买了么?赵棉棉说县商场的鞋难看死了。刘白女说棉棉呐,你才多大的人儿,县商场的东西你都看不上了?

她们一提鞋,我一下想起我有一双新鞋买小了,忙说:对了白女姐,我有双鞋买小了,你穿着应该合适,你试试。我把鞋刚拿出来,刘白女还没接住,赵棉棉跳过去就抢了说:哎呀,这鞋真好看,真好看!说着就穿在自己脚上,在屋里走走跺跺、跺跺走走。那是一双棕色半高跟皮鞋,鞋头比较尖,鞋面上有几条花纹。在那个年代,这种鞋是比较奢侈的,那时村里孩子们大多还穿着家做的布鞋,极个别的年轻人才穿带一点跟儿的皮鞋。我说棉棉,这双鞋你穿不合适,这是大人的鞋,明天咱们去商场转转,买双小孩子穿的。她忙说:姨,城里商场有比这还好看的么?我说当然有啊。

但第二天到了商场,赵棉棉却总挑不出她喜欢的鞋,有几双我和她妈都觉得合适,她就是看不上,她看上的都是那些时尚的成年女鞋。到最后她抓住一双花样繁杂的半高跟鞋不放。我说不行不行,棉棉,那不是孩子穿的东西。她不听,睁大眼睛,挺着身子说:姨啊,我已经大了,你怎么总说我是孩子呢?我看着她半大不大的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天最终还是买了她看上的那双成人鞋,刘白女说:你姨不是说这是大人穿的么?你怎么还买?她狡黠地眨一下眼睛说:回家给你穿。说着就拿着鞋往外跑,我只好结了账。

那之后的一次回家,我在她姥姥家院里见到了她,那双鞋还是穿在她脚上,她身上还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杏黄上衣,一条瘦腿蓝裤子。看上去不伦不类,既不像个学生,又不像个工人或者农民。

这样的孩子注定是考不上什么学的,在那个乡办高中毕业后,刘白女就开始缠着我给她找工作,前边说过,工作我是给她找不到的,然后是让我给她找对象,对象当然更加难。刘白女不满而悲凉地走了。

9

我跟我那同事说,你可真行,我看你不该当老师,你应该干刑侦。就这么几天时间,你把我堂姐的事弄得这个清楚啊。她摇头晃脑地表示同感后,又给我描述后来的事情。

赵棉棉是给皮宗的邻居做保洁时认识皮宗的。这位邻居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有儿女,可是都人到中年,工作和家务正是较劲儿的时候,为解决照顾老人长短不齐的问题,由儿女平均摊钱雇人给老人做保洁,赵棉棉就是这时来的。这时的赵棉棉已经在本市转了几个地方,什么家电超市,什么家具城,什么钢材市场和建材市场等等。干过的几个地方不是她干着没劲,就是人家用着她没劲,要不就是拖欠工资的。这赵棉棉折腾了这一阵子,浮在半空中的心也落地了,知道城里的饭也不是好吃的了。到了这一阵子手里的钱眼看就要花完了,跟人合租的房费人家也催了好几次了,而她新的工作连个影子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呐?只好换上旧衣旧裤旧鞋来做保洁,怎么也不能朝母亲刘白女要啊,刘白女哪来的钱啊,自从父亲赵四方死后,刘白女的精神还一直没有打起来呢。

这一对老年夫妇在棉棉之前用的几个保洁工,都没用长。后来一看棉棉手脚利落,不磨蹭时间,也不糟蹋东西,老人很满意。棉棉也觉得老人不错。那天她正干着活,突然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个子挺高,模样也周正。男人把钥匙放在老人家里说求老人代管一下,说最近他的丫头已经丢过好几套钥匙了,说放下一把省得再丢了又进不去家门。男人走后,老人就说男人叫皮宗,女人死了好几年了,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挺难。赵棉棉心里忽悠一下打了个激灵,忙问那怎么不找个女人呢?老人说哪有那么合适的女人跟他?棉棉说他的条件不是挺好么?老人说好什么好?就那么一套小房子,现在哪家哪户不是三套两套的?棉棉说他能发工资么?老人说他退休了,工资在社保所发,他另外在外头也常找点零活干。棉棉说:有工资有房子还不行啊?房子小,够住就算了呗。老人说他还有那么个丫头呢。棉棉说哪么个丫头?老人说是个有病的丫头。棉棉问什么病啊?老人看着棉棉说孩子啊,你问这么详细干吗?棉棉脸一红,忙收了话。

那晚棉棉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了。第二天就开始仔细注意那个皮宗,注意了几天,棉棉就给刘白女打了电话,又过了几天,赵棉棉就让东家老人给她妈刘白女介绍皮宗。

老人万万没想到,都七十多岁了,还做了回媒人。

刘白女和皮宗可以说是闪电似的婚姻。这个刘白女,在她进城的希望被一刀一刀割得所剩无几的时候,迎来了她第二次闪电似结婚。而这次婚姻,使她奔跑多年的目的地终于达到了。

这一下刘白女心里这个敞亮啊,就像把天上的半个太阳装到心里似的。

刘白女先把市里商场逛了个遍,买回了几件城里人的衣服,当然都是折扣价。刘白女又逛了几个公园。在公园里,刘白女捡拾了几种植物的叶子和花瓣,回来夹在一个硬皮本里。

刘白女还叫着皮宗把不大的房子进行了改造,把一间大的中间打了个隔断,让皮宗的女儿住一间,让棉棉住一间,刘白女说,两个女孩儿,还是隔开一点好。

皮宗的女儿和刘白女母女很快就熟了,皮宗的女儿一点没有城市女孩儿的娇纵和霸道,和棉棉拉着手一起出来进去的。刘白女和皮宗也天天并肩出来进去的。哎呀,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当然,皮宗女儿也犯过病,犯了病,人事不省。不过,刘白女和赵棉棉都不嫌弃,她们怎么能嫌弃呢?她们找的就是这样一家人呐。

10

皮宗房子确定产权的消息,把刘白女母女心里的兴致吞噬了不少。但什么事情该过去也得过去。

当初皮宗说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刘白女笑笑说不嫌;皮宗又说他有女儿拖累,刘白女还是笑笑说谁没女儿?皮宗说我女儿有点毛病。刘白女问什么毛病?皮宗说抽过羊角风。刘白女问这会儿还抽么?皮宗说不怎么抽了。刘白女说没事。刘白女心想,姑娘家早晚找个人家嫁了就走了。最后皮宗又说房子是小产权,刘白女说小产权不也是产权么?刘白女虽然不太清楚这小产权的具体含意,但也知道,皮宗那房子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可她那也不嫌,她嫌什么?她要嫌,她以后连这样的也找不到了。

我的同事说,你那姐也真行啊,在决计嫁给皮宗之前,还去了皮宗厂里,大大方方地查了厂里的花名册和工资表,最后还看了档案。管档案的女人一听来意,就哗啦哗啦地把资料都翻了出来。那是档案啊,有档案的人,那是身份啊。刘白女一辈子都不曾有过档案。皮宗档案上的照片多是三四十岁的,那更是一表人才呀,比当年的黄大强和赵四方都标致得多!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女人,能找这样的男人还不是烧了高香么?

五十多平米的小产权换成全产权,需要拿钱,拿五万块钱。

刘白女看着皮宗紧皱着的眉头问:差多少钱啊?皮宗说差四万多,刘白女说:真没有么?皮宗不好意思地说:我开始就说过,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真的。刘白女倒是记着呢,不过,刘白女对这说法的理解和皮宗说的不一样,刘白女知道皮宗的钱不会太多,可也没想到皮宗的钱就那么少。

原来皮宗这些年的钱,都给前妻和女儿看病了。皮宗去亲戚朋友家借了好几天,才借到了一万块。

在购买全产权最后期限就要到时,刘白女叫着女儿赵棉棉一起回了一趟家。她必须得带上赵棉棉,她自己去卖赵家的房让乡亲们看着不好。

到了家,刘白女就顺着梯子上了房,从房顶的烟囱里刮了一把油黑黑的烟灰。把烟灰先用油纸包了,又里一层外一层地包几层细布,然后装进包里顺小路回了娘家。

赵棉棉给乡亲们说:我要卖了我爹的房子,我在城里安家了。

赵家有人问:棉棉,你就真的把你爹你奶的房子卖了?

赵棉棉说:我以后不在村里住了,我不卖了,长久不住,那房子还不烂了啊?

赵家人说:那以后村里就没有你们这户人家了?

棉棉说:是吧。

有人问:棉棉你在城里的房子多大?棉棉说:一百多平米。人们说:一百多平米有多大?棉棉说:有十间房子大吧。人们说:好家伙!

赵棉棉在经过反复讨价还价后,拿到了三万块钱。村里人说棉棉,你们娘儿俩在城里有了好日子,住了好房子,还在乎这点钱啊?棉棉说:那我也不能让我家的房子烂在这里呀?

皮宗给她们母女写了三万块钱的借据,说以后一定补偿她们。紧接着皮宗又去了一个铁路值班室帮人家值夜班,为了多挣点钱,还把清理那段铁路的活包了下来。

不久,我的同事又告诉我刘白女和她女儿注册了一个公司。我以为听错了,忙问你说她们注册了一个公司?同事说是啊。我问什么公司她们能注册?同事说保洁公司。我问都谁干活呢?同事说:她们俩和皮宗。我又想问什么,同事说不是已经把她们的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你了?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天天空很新,满街都充盈着亮晃晃的阳光,街道里的房子树木和人,都有些夸张地耀眼。我站在建国小区对面的小马路上,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眼睛眯缝着盯着建国小区的出口。我一定要去见见我的堂姐刘白女,不见见对不起老祖宗。但我又一时想不起来去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为了再理一理思路,我进了一家馄饨馆,想一边吃着馄饨一边想想。

我坐在挨窗的一个座位上,刚刚点了一碗馄饨和一碟小菜儿,还没等着端上来,我的堂姐刘白女就过来了。还是提着那个篮子,身子还是那么挺着,腰也还是有那么一点扭,只不过是脚步迈得很急。我急着追了上去,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我也追得越来越快。在我眼看就要追上时,她拐进了院门,我不得不喊叫起来:刘白女,刘白女!她好像侧了一下身子,目光好像和我对接了一下,可她没有停住,还一直朝前走着。我急了,刘白女这是怎么了?

我紧跑了几步,离她近了,连她黑黑的头发根部生出的白发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可这时,我心里蓦地一酸,滑出一个清晰的决定。

我收住脚步,在收住脚步的一刹,忽然发现一片泛黄的落叶朝她头上飘下来,飘得极轻曼,像有什么东西托着,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她黑发和白发相接的地方。

责任编辑 洛 齐

猜你喜欢
婆婆
蚜虫婆婆
“不听话”的婆婆
秋婆婆来了
婆婆吃跳跳糖
跟婆婆撒娇
如此婆婆
婆婆总让我们去吃饭,我却吃不惯
风婆婆与秋姐姐
风婆婆来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