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
采访一位日本建筑设计师时,他对我说:“那些没有机会盖的楼,往往更能代表我自己的风格。”一想,很有道理。建筑设计师从不同的主顾那里承接工程,受到环境、周期等诸多条件的限制,再加上客户的审美观念与种种要求,到头来,那些落成的建筑往往是多方面因素相互妥协的结果。它们在主体精神上能够反映设计师的风格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构想完整地呈现呢?而那些被“枪毙”的作品,或许是由于预算过高、施工难度过大,或许是因为商业使用面积不足、主流审美观难以接受等原因,却可能是设计师最自由、最自我的表达。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策展人能做一个建筑大师未能实现的设计作品大展,一定会是一次充满想象力的视觉盛宴。
其实,女人与衣服的关系有时与之相当类似。你是不是与我一样,在衣橱里总吊着几件自己十分中意却从没有穿出家门的衣服?我们曾经咬牙跺脚,狠着心花了一大笔预算把它们买下来,却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拿出来穿上身,在镜子前左照右看。
大约10年前,我在纽约曼哈顿一家著名的百货店看中一件玫瑰红色的无吊带礼服,是那种既正又浓的玫瑰红色,真丝质地,纱的内衬,整个裙型挺括舒展。当我在试衣间穿上它时,兴奋得额头上竟沁出细汗来。身旁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售货员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镜中的我,说:“丫头,如果一个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件礼服,就应该是它了。”我头脑一热,立马就付了钱。
可一晃10年过去了,我竟然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穿过它。有时是因为场合不够隆重,它会显得有点“过”;有时是因为与舞台背景颜色相近,它会被淹没其间;有时是与搭配的衣服颜色“冲”了;有时因为嫌自己胖了些,想想不如减肥以后再穿吧。它在我心目中是一件完美的衣服,我总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日子,但那个日子总是遥遥无期。每当我在衣橱里看到它,就像与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只见它一尘不染,风姿依旧,像一面时光的镜子,照出自己的种种变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它的艳丽和张扬会让我胆怯,结果越发不敢穿它了。倒是旁边那些黑的、白的、银的、金的,以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式样轮番变换着。常常今年喜欢的,明年不流行了。唯独它,永不过时,安安静静地等待自己出场的机会。
一件从未穿出门的衣服可以代表女人内心最深处的幻想,或许人一生的最佳注释就是你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有一次,《天下女人》节目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保姆。她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一直成绩优秀,本以为可以顺利地上大学,但母亲遭遇的一场车祸使她只能选择辍学打工,维持生计。她到北京的一户人家里当保姆,主要负责照顾家中刚考上大学的男孩。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这没有让她轻慢自己的工作。她说:“也许我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可我毕竟有过那样的梦想,它让我在内心里与众不同。等我再攒一些钱,我要开一家小店,我相信我会把它经营得很好。”
这世上到底由什么来决定我们是谁?我认为大概有三类事:完成的事——世人以此来估量我们的成就与价值;不做的事——后人以此来评价我们的操守与底线;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这常常是只有自己才最了解、最在乎的事,是一个更真实的自我的认定。正如设计师的空中楼阁,又如我的玫瑰色的礼服,还如小保姆内心的倔强与尊严。
它们,才是我们的最爱。
(徐辉摘自《时代青年》2009年第1期,张 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