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阿尔博姆
鲁比用她的阳伞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爱迪朝圆圈里望去,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径直地向洞里飘去,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图像清晰了,那是多年以前的那幢老公寓,公寓的前后左右,一目了然。
这就是他看到的情形:
他看到了他的母亲,神色忧虑地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他看到了米基·希,坐在他母亲的对面。米基看上去糟透了,他浑身湿透,不停地用手抹着前额和鼻子。爱迪的母亲给他拿来一杯水。她示意他等着,然后,朝卧室走去,关上了门。她脱掉了家常便服,伸手去拿衬衫和裙子。
爱迪能看到所有的房间,但是,他听不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是一片模糊的杂音。他看到米基没去碰那杯水,而是拿出一个酒瓶,畅饮几口,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朝卧室走去。他打开了门。
爱迪看到他的母亲,衣服正穿了一半,吃惊地转过身来。米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抓了一件睡袍裹在身上。米基走得更近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去阻挡他,然后大喊起来。
这时,前门打开了,爱迪的父亲站在那里,满身雨水,一把圆头锤子挂在腰带上。他跑进卧室,看到米基正搂着他的妻子。他大吼一声,举起锤子。米基抱住脑袋,冲到门口,把爱迪的父亲猛撞到一边。爱迪的母亲哭泣着,胸脯一起一伏,满脸泪水。她的丈夫抓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两人都尖声叫着。然后,爱迪的父亲离开了家。他快速冲下楼梯,冲进雨夜里。
“那是怎么回事?”爱迪疑惑地大叫起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比缄口不言,在雪地上的圆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圆圈。爱迪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他又一次坠落下去,变成一双眼睛,望着一幕场景:
他看到了一场暴风雨,在“红宝石码头”最边缘的地方,一条狭窄的防浪堤远远地延伸到大海里。大雨滂沱。米基步履蹒跚地朝防浪堤边上走去,他摔倒在地,仰面朝着黑暗的天空,然后,他侧过身来,躺在木头栏杆下面。他跌进了大海。
几分钟之后,爱迪的父亲出现了,身体前后摇晃着匆匆疾行,锤子仍然握在手里。他手抓着栏杆,目光在水面上搜寻着。风吹雨斜,他的衣服被雨淋透了,工具皮带被水浸得几乎变成了黑色。他看到波浪里有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拉掉皮带,拔下一只鞋,想去拔另一只,没拔下来。然后他在栏杆下蹲下身,跳进了水里,笨拙的身体在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溅起一片浪花。
米基在咄咄逼人的海浪中沉浮着,几乎不省人事。爱迪的父亲朝他游去,在风中大喊着。他抓住米基,米基扭开身,他又回手去抓。天空雷声大作,雨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浇下来。他们在惊涛骇浪中拉扯着、扭打着。
米基猛咳起来,爱迪的父亲抓住他的胳膊,将它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沉到水里,又浮了上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米基的重量,朝岸边转过身来。他们向前游去,一个浪头涌过来,将他们推后,他们又向前行。大海汹涌澎湃,但是,爱迪的父亲一直紧紧地将米基的胳膊勾在肩上,猛蹬双腿,拼命地眨着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他们骑在一个浪峰上,被急速地推向了岸边。米基呻吟着,大口喘着粗气。爱迪的父亲嘴里吐着海水。大雨拍浪,白色的泡沫猛扑到他们的脸上,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挥动着双臂,但是好像永远到不了岸边。终于,一个盘旋而来的巨浪将他们抬起,抛到了沙滩上。爱迪的父亲从米基的身体下面抽出身来,用两手勾住米基的双臂,不让他再被海浪卷回去。当海浪退去,他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将米基拖上了岸,然后,他瘫倒在沙滩上,张着嘴巴,满嘴湿沙子。
爱迪的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上。他感到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好像他自己一直在海水里一样。他的头很沉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父亲,现在看来不然。
“他在干什么?”爱迪轻声问道。
“救一个朋友。”鲁比说。
爱迪瞪着她:“这叫什么朋友。如果我知道他干的好事,我就会让那个酒鬼淹死。”
“你的父亲也是这样想的,”鲁比说道,“他追在米基后面去收拾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最终他做不到。他了解米基,他知道他的短处,他知道他喝了酒,他知道他是一时糊涂。
“许多年以前,当你父亲四处寻找工作时,是米基去码头业主那里推荐了他。你出生的时候,又是米基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借给你的父母,帮着养活你这张多出来的嘴巴。你的父亲感念旧情……”
“等等,女士,”爱迪没好气地说,“你没看到那个混蛋对我母亲做的事吗?”
“我看到了,”老妇人忧伤地说,“但是,事情并不总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米基那天下午被解雇了,因为他上班时又睡着了,醉得醒不过来。他听到这消息,像听到所有坏消息时一样,喝更多的酒来麻醉自己。他到你母亲那里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乞求帮助,他想要回他的工作。那天,你父亲工作到很晚,你母亲正准备带他去找你父亲。
“米基很粗鲁,但人不坏。那一刻,他迷失了方向。他一时冲动,恶性的冲动。你父亲也冲动起来,虽然他最初的冲动是杀人,但他最后的冲动还是救人。”
鲁比将两手叠放在阳伞把上,说:“当然,你的父亲就这样病了。他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地在沙滩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挣扎着回到家里。你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他已经50多岁了。”
“56岁。”爱迪面无表情地说道。
“56岁。”鲁比重复了一遍,“他的身体因此变得羸弱,海水使他更容易遭受病魔的袭击,肺炎乘虚而入,最终,他死了。”
“因为米基?”爱迪问道。
“因为忠诚。”她说。
爱迪耸耸肩。
“米基后来怎么样了?”爱迪说。
“几年之后,他孤零零地死去了,”鲁比说,“喝死的。对发生过的这些事,他从来没能原谅自己。”
“但是,我的父亲,”爱迪摸着额头说道,“从来没提过一句。”
“他再也没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跟你母亲提起,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他为她,为米基,也为他自己感到羞耻。在医院里,他彻底不讲话了。沉默是他的逃避方式,但是,沉默很少会给人带来安慰。他的思想仍然纠缠着他不放。
“一天晚上,他的呼吸缓慢起来,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叫不醒。医生说,他昏迷了。”
爱迪记得那个晚上。
“从那以后,你母亲日夜守在他的床边。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医生的力劝下,她回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清早,一个护士发现了你父亲,他半截身子倒在窗外。”
“等一下,”爱迪眯缝起眼睛,“窗外?”
鲁比点点头:“半夜里,你父亲醒了过来。他从床上站起来,蹒跚着穿过房间,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窗户拉了起来。他用他那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你母亲的名字,你的名字,你哥哥的名字。他还呼唤着米基。一时间,他好像有满腹衷肠要倾诉,包括所有的悔恨和内疚。
“护士们发现了他,把他拖回到床上。她们害怕丢掉工作,所以,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说他在梦里去世了。”
爱迪倒退几步,震惊不已。他想象着那最后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坚强不屈的硬汉子,正想从窗子里爬出去。他要去哪里?他在想什么?生与死,当得不到解释的时候,哪一个更糟糕呢?
鲁比站起来,爱迪也跟着站起来。他一直在想他父亲的死。
“我恨他。”他喃喃道。
鲁比点点头。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残酷。等我长大了一点,他更坏。”
鲁比向他走过来。“爱迪,”她轻声说,“我告诉你一个道理。愤怒是一种毒药,它从内部噬咬着你。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把仇恨当做一种武器,来攻击伤害过我们的人。但是,仇恨是一把弯弯的刀,我们去伤害别人,实际上却伤害了自己。你需要宽恕你的父亲。”
(韩健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