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陆川约我去聊聊,他要拍《南京!南京!》。
有个日本侵华老兵也在,86岁了,来捐当年的军服军刀。
我没做过涉日的节目,算是第一次见到日本兵。他是头发雪白的老人,走不动路了,我给他搬了把椅子,他道谢不已。
他还带了一只小小的瓷碗来,很细腻。他说是他母亲在他临上战场前用来盛酒的,在整个战争中他一直揣在怀里,没有丢,也没有碎。
嗯,他也是一个人的儿子。
但听他说到1941年在太行山打仗的时候,用什么样的枪,怎么开枪射击,我下意识缩身后退,盯住他的脸,就像那后面隐藏着另一张脸。
他打仗的地方,离我家乡不远,我的曾祖父当年写下“曾因向日鞭葵花”后不久郁愤而死。
这个士兵也是人子,对自己母亲的柔情,让他在战火中保留住了一只易碎的瓷器。但为什么说起在我们国土之上,他闯入村庄并开枪射击时,却一点迟疑都没有?
二
陆川当初跟我谈起这个剧本的创意时,说他想通过电影了解:一个普通的人,富有人性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狂热的施暴者?
我们听到的说法都是:战争使然,是当时右翼分子和军国主义者控制了这个国家。
但是,如果只有控制与镇压,没有普通国民的支持和参与,没有母亲们以酒饯行送儿子上战场的激情,这场战争就不会演变成如此巨大的灾难。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懂得热爱家园,知道畏惧死亡,能够亲其亲并且对邻人友爱的人,为什么可以接受侵略与杀戮?
三
我送了本书给陆川,是《朝日新闻》从1986年开始征集的读者来信,记录普通国民对于二战的回忆。
第一封信是66岁的熊田雅男写的:“有人质问,当初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对战争?我想,是因为国民已经被教育得对上边做出的决定不抱怀疑。”
当时还是少女的羽田广子说:“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农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样年龄的少女卖身,让我心痛不已。列强在离本国很遥远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国内外的压力,让我这个小女孩也感受到了欺侮,真是五内如焚,不管是谁,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
直到1986年,63岁的岩浪安男仍然认为:“为了我国的安定,必须绝对保证我国在包括满洲在内的中国内地的利益,如与英美妥协,等于将我国的未来听任他们安排。”
他说:“我是被这样教导的,我也相信这一点。”
四
那么,知识分子去了什么地方?那些本来应该发出声音和警示的人呢?
昭和十二年,日军入侵华北日渐深入,桥本正邦是当初《东大新闻》的记者,他采访东京大学的研究员,他们正在策划日语教学计划,“要促成华北的日本化”。东大的校长和理学院的教授反对这样的计划——“不要再为了日本的利益去妨害支那人的生活”。但是,桥本说,“随着‘要跟上形势整肃学风”的叫嚣,自由主义派的教授一个一个被解职,或者沉默下去。1925年,《治安维持法》颁布,警察面对“煽动”或是“不敬”,可以有极大的权力处置。一开始是对军队与政府不利的消息不宣布,后来发展为对军队和政府有利的消息要大力宣传。
那些敢于坚持自由立场、发出不同声音的媒体,成为受害者。1936年,暴徒袭击朝日新闻社,砸毁办公室,记者因批评政府被骚扰或逮捕。
在大众传媒上,盛行一时的是,有奖征集军歌和“为飞机捐款”的新闻。
五
反对战争的人,被叫做“思想犯”和“非国民”。在74岁的稻永仁的信里,他记录了一个当年的小学教师,因为这个罪名而遭逮捕,又被作为现役兵扔进军队的遭遇。他说,老兵和下士官眼神中带着对知识分子的反感,因为他是思想犯、非国民,军队会默许对这样一个人的半公开的暴力行为。
“他们先喊一声‘摘下眼镜,接着铁拳打得他鼻青脸肿,满嘴的牙东倒西歪,第二天早上喝酱汤都钻心地疼。”
后来,钉着36颗大头钉的军鞋、棍棒、木枪,都成了打人的工具。连两年兵龄的新兵也发疯似的对他挥舞棍棒。
“那时部队在靠近中苏东部边境的老黑山露营,是国境线。有的士兵自杀了,有些人逃跑了。卫兵实弹上岗,他抱着短枪上岗时,也曾经有好几次把枪口塞进嘴里——但是,战争终究会结束,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和平和民主降临这个国家,这个顽强的信念阻止他去死。”
在信的末尾,稻永仁说:“这个人就是我,时间是1938年,离战争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六
20世纪30年代中叶的日本,在学校,男孩和女孩都要学习武士道。年满7岁,就要穿着黑色制服,背诵当时的儿歌:“和大哥哥并肩坐,我今天上学堂感谢士兵,感谢士兵,他们为国战斗,战斗为国……”然后向被放在大门口中心位置的天皇照片行鞠躬礼。
当时读小学三年级的古泽敦郎在信中回忆说:“市礼堂的柔道拳击对抗赛,日本人与美国人对抗,从头至尾,观众兴奋不已,给柔道选手鼓劲,斥骂拳击选手。最后,柔道选手取胜时,全场欢呼之声鼎沸。接着放映电影,是满洲事变的战斗场面,我军占领敌方的地盘,升起太阳旗,观众使劲鼓掌。”
他说:“从小,我们对于日本在战争中获胜,以及我们长大了就要当兵,没有任何怀疑。为战争而生的日本人,就是这样造就的。”
七
《朝日新闻》在发表这些信件的时候,很多人写信给报社,希望停止刊登:“我们正在极力将过去忘掉”“翻旧账没有一点好处”……但《朝日新闻》的编辑说:“一个人忘掉过去可能有自我净化的作用,但一个国家的历史就不同了,尽量掩盖,假装这类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难道对我们民族的良知没有损害吗?”
出版这本书的,是美国人。
他解释出版此书的用意:“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这些现在生活在和平中的守法的社会公民,当年怎么会像野兽一样行事?再看看我的国家,我那些总体上可称为良善之辈的同胞,又怎么与那些人——他们轰炸越南村庄,在惊惧中残杀朝鲜难民——扯在一起?”
他说:“这些应该是有着足够道德良知的个体,为什么会落入集体性的狂热和盲从之中?每个民族或国家的人,不妨都这样问问自己。”
八
在这本书的最后,收录了一封17岁的高中学生小林范子的信:“记得学校课本里是这样讲的:‘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和长崎,战争在1945年8月15日结束……特攻队年轻的士兵献出了他们的生命。战争毫无意义,因此我们再也不要发动战争。我心里自然而然产生了疑问——不该发生的战争发生了,是谁的责任?
“在阅读了这个专栏之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被动地接受别人灌输给我的东西了,而是主动地去了解战争。
“你们这些真正了解战争的人,请多告诉我们一些,你们有责任把你们知道的战争告诉我们,就像我们有责任去知道它。这样,当一代接一代,轮到我们向后代讲述战争的时候,我们才确信自己能完成这个责任。
“在我的朋友中间,许多人对战争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但你不认为有一天我们终会面对它吗?我们保证我们不会把它仅看做一件过去的事,而是作为你们的子孙,郑重地将这些经历传下去。”
(吴顺国摘自新浪网柴静的博客,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