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我吃黑糊糊的地瓜窝头时想着你,吃填不饱肚皮的野菜树叶时想着你:甚至在某天夜里。哭着喊着:娘,给我一个白面馍馍。
是睢先看见麦子熟了?
也许那时候我正骑在黑蛋家的墙豁口上,等黑蛋。爬过窄小的门槛,偷出一个像黑蛋一样黑的地瓜窝头。风,一个劲地吹,风里传来了麦子清清的香甜。使劲吸了吸鼻孔,苦楝花的花粉挠得鼻尖直发痒。
雨就下了。这时候的雨多少有些让人担心,种了一辈子庄稼的麦收爷披着蓑衣站在地头上,守着。风裹着雨,雨夹着风,一股股地在麦田里乱闯,一会这边倒下一片,一会那边又站了起来一片。“雨下你就下点吧。老天爷,你叫风歇歇。”麦收爷嘟囔着,却一直不肯离开,草帽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秫秫叶子编织的蓑衣上,然后一溜儿流进脚下的水汪里。或许,我正躲在老场上的一个经年的麦秸垛里,豆大的雨点把我撵了进来,也把在迷茫的光天里飞舞的虫子撵进来,安静地伏在一根麦秸上。或者还有一只怀了孕的蛾子,笨拙的身躯努力地挤了又挤,去产卵。过不了多久,放飞更多在麦田上空舞蹈的飞虫。
到底是谁先看见麦子熟了呢?
风来过,雨也下过,那些飞舞的虫子,也曾把杂乱无章的舞姿奉献给了这个季节。却始终没让我弄懂——到底谁才有一双这样细致的眼睛,把麦子从青看到黄,把白生生的浆水盼成可以做大白馒头金黄颗粒。
扁担鸟仿佛很睿智,一直躲在光阴后面,躲在村里人的视线之外,躲在一连片的金黄里。吱呀,吱呀,不知疲倦地歌唱。
我问过麦收爷,扁担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麦收爷猛磕了磕烟锅子,说扁担鸟是从前的一个乡下人,老实巴交的父亲被征了苦役,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度饥荒。有一年歉收,树皮,野草,都啃光了,接着又来了瘟疫。儿子不忍心看着老娘饿死在床上,决定用扁担挑着两个据说能值几个小钱的大水缸,去南乡。卖了好换点粮食填饱肚皮。那个世道乱啊,年轻人吱呀吱呀走了很远的路把水缸卖了,又吱呀吱呀挑回了一担麦子。白天不敢上路,夜黑里还是碰见一帮子眼睛饿得发绿的流民。抢光了粮食。那个年轻人咯了一口鲜血,倒地而亡。后来化做一只扁担鸟,吱呀,吱呀,声声啼血,飞回了故乡。
麦子啊,小小的麦粒这般沉重。我吃黑糊糊的地瓜窝头时想着你,吃填不饱肚皮的野菜树叶时想着你;甚至在某天夜里,哭着喊着:娘,给我一个白面馍馍。脸上挂着泪,遗憾地走进有一片麦子熟透的梦里。
夜俯视着乡村,也怀抱着乡村,那宽广的胸怀会不会第一个拥抱成熟的麦子呢。麦子走了很多年,村庄也忙碌了很多年,在这片广袤的老河滩上,有人生就有人死,有落叶也有春天。牲灵执著的脚步。深深根植在黄土里,有一棵麦子生长,就有一棵草开始窥探春天。不知什么时候长大的,当脚板像父亲一样结实,当胡须像麦子一样茂密,我知道,与这个村庄,与这片土地,与大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已经深深结下了盟约。
镰刀,沉睡了一年的镰刀,亲吻着小河边的青石板,噌噌,噌噌,把星月光芒凝聚在一起,凝聚在弯弯的意象里,凝聚在凛凛的刀锋里。有播种就有收获,不用瞎二爷每天坐在村口的土墙下扳着指头掐算节气,麦子也会准确无误地走到芒种,在烈烈的日头下,低下头,谦逊而忠诚地等待收割。
可到底是谁先看见麦子熟了呢?
娘把去年用过的口袋,该洗的洗干净,该补的缝补整齐。然后,连连缀缀,给自己缝了一个最大的蛇皮袋子。
油画《拾穗者》不知不觉闯入了脑海: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望无际的天空,粗布的衣裙,沉重的旧鞋子,三位弯腰驼背的母亲。我想,米勒在画下这幅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怕炙热的阳光会烤干母亲的血肉,怕潸然的泪光扑簌簌滑落,滴在生命的画幅上,濡湿一整个麦收的季节……
这时候,我知道,是娘先看见麦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