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治台
三愣子敲着铜锣,从寨的东头敲到西头。三愣子边敲边喊。贯爷有令,全寨男女都到禾坪集合,今天他老人家要执行家法,各位父老乡亲务必到场喽。接着就是几下“哐哐”的锣声。
贯爷今天要执行的家法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儿媳活活地烤死。
巳时时分,贯姓乡亲们都鱼贯地赶到了禾坪。坪的南侧立着一块贞节牌坊,很醒目,相传是贯家寨为某朝某代一位烈女竖的。
坪上方的几张木椅上早已坐满了人,他们都是各房德高望重的长者,正中一位蓄着美髯,是族长,大房的贯爷。
今天,贯爷长袍马褂,一脸严肃,甚至严肃得有点可怕。难怪,儿媳居然在男人过世两年后又身怀六甲了。这是丢人现眼、败坏族规家风的大丑事。自大公开基以来,历时二十一代,贯家寨对这样的事处罚严酷,同杀人放火,一律绑在石柱上烤死。
女人被绑在西侧石柱上,周围是四堆干柴禾,中间立着定时旗杆。女人头发蓬乱,依然掩饰不住俊秀脸庞。
禾坪。人越聚越多。还有不少孩子,显然是来瞧热闹的。人们望望严肃的贯爷,又望望绑着的女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冷眼旁观,还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时,一老妪带着香烛冥纸,蹒跚而至。人们纷纷为她让道。老妪是女人的婆婆,人称贯婆,是为女人来送行的。
贯婆来到女人面前,摆上熟食果品,要给女人喂食:闺女呀,你先吃点。
女人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贯婆立马涌出泪来,说,闺女啊,你千万别记恨公公。他也是没法子,是宗法家规啊!
女人点着头,很平静地说,婆婆放心,我不会怪谁的。我知道这都是命。实话说了吧,打从礼明去了的那一天,我就有了“死了百了”的打算,可我不甘心啊。
女人命苦,女人在男人病入膏肓的时候,被买来充当“冲喜”的药物抬进了贯家。可是,才圆房两天,男人就成了短命鬼,喜事成了丧事。
做女人就是命苦哇,唉,要是礼明伢儿在世的话也不至于。贯婆唠叨着。
女人没有回应贯婆,女人想起了英俊的小裁缝。小裁缝是贯爷请进院门给一家子做衣裳的。小裁缝使女人成了真正的女人。临死之前的女人多想再瞄上一眼小裁缝啊,可是女人又知道这是妄想,再说她也不想小裁缝来冒这个险。
贯爷望望天又望望旗杆,贯爷是在看时辰哩。只要午时三刻一到,他就立马下令,女人周围柴禾会同时点燃,女人就会在“水呀水呀”的呼叫声中死去。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谁也改变不了。
望过天空的贯爷捋捋须,起立,双手朝着众人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贯某人家门不幸哪!也不知我长房前世造了么个孽。不说你们也看到了,今日我是代表贯家祠堂来行家法的。
贯爷正说到紧要处,不料,有人在悄悄地议论:
都“民国”三年了,还家法族规的,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嘛。
瞧那女人,都身怀六甲了。女人即使不守妇道,可她肚里的孩子还是无辜的哇!
听着议论,贯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便不再多言,满满装上一锅烟。用纸明子点了,叭哒叭哒地吸,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三愣子来报,贯爷不好喽,向家村那边来了不少人,个个手中执着家伙,准是来抢亲的。
抢亲?这在天高皇帝远的湘西辰州五溪四十九寨,倒是合俗。不过,那都是抢的黄花闺女啊!怀孕的寡妇,谁要?
坐在椅子上的族中元老,有的沉不住气了,悄悄地催促贯爷:快,把事早点结了。要不,真的让向家人抢了去,将来贯家的女人都剪鞋样的话,到那时就更对不起老祖宗了。
贯爷没理会,他抬头望望天,坚定地说,不行!祖宗的规矩不能变,时辰还没到哩!
三愣子又火急火燎地来报,贯爷,向家人已奔到寨口了,带头的就是在你家做过事的小裁缝哩!
贯爷答应着知道了,眼睛却依然瞧着坪中的旗杆。
又有族中元老建议趁早点火,好断了向家人的想法。
贯爷说,不成,还不到三刻哩,祖宗的规矩不能改。
说话间,向家人已冲进禾坪。
贯爷抬头望望天,然后将烟斗一挥,说时间已到。
立马,女人的周边火焰开始升腾。
也就在此时,小裁缝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他割断捆绑女人的绳索,背着女人在众人的护卫下消失在弯弯山道。
望着远去的一干背影。贯爷叼着烟袋摇晃着脑袋往家走去。
若干年后,贯爷驾鹤西归,灵柩上坟山时要经过向家村。天未亮,向家村口早有一干披麻戴孝的男女跪在路旁恭候,灵柩一到,哭声泣声一片,为首的竟是小裁缝和女人。
其时,大雨如注,灵柩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