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贤
1
金海名轩小区里,又有停在楼下的小轿车被人堵了排气管。这个事,已经发生不只三两次了,隔三岔五,总是有人发现,私家车的排气管不对劲,咕咕咕的,像是一股气窝在肚子里,怎么也出不来,费老大劲往外憋,挤出来的,也是细小而短促的闷响。就像一脚踩到了打屁虫。
“哎,你过来,过来看看。”有个车主朝小区保安招手。保安正悠闲地踩着单车,在小区里巡逻。车主很生气,这是他第三次被堵了。这回堵的不只是汽车排气管,这回已经堵到他的心口上了。上次,他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孩顽皮。小区保安也就这么说。可是,没两天,他的车又被堵了一次。那天,他开着车跑了几十公里,终于发觉不对劲,下车一看,操,又堵上了!要是跑长途,还不把车整出毛病?
好像也没过几天吧,怎么又堵了?车主气得要死,这回,他对保安真的不客气了,小区里不只是他的车被堵,这阵子,已经有好多车主为这事骂娘了,都嚷着要物管处退钱呢。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保安吗,你们这是保的什么安?”
保安低头看去,排气管里塞了一块破布,黑乎乎的,才看一眼,就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爬上心头。保安抬腿下车,右脚一撇,啪的一声打好单车支架。“这是什么?”他伸出手去,想把排气管里的破布扯出来,却不料车主手疾眼快,弯腰把他的手挡了回来。保安有点诧异。以前那些车主,特别是女性车主,发现排气管里塞了东西,都嫌脏,喳喳喳地叫着嚷着,全都要他们帮把手,把里边那砣东西扯出来。可今天这人啥意思?“怎么啦,留在里边下崽啊?”
车主一肚子火:“叫你们领导来!”
保安说:“领导?领导出国了。”
车主愣了一下,他妈的,一个物业管理处的屁领导,也兴出国?他说:“出国了,外事访问?”
保安听出了车主语气里的嘲讽,他用手抬了一下歪歪的帽沿。很不客气地说:“出国考察,学习白宫的物业管理经验。不行啊?”
车主被呛在那儿,老半天才说你给我扯出来扯出来。谁知这会儿保安却不干了,岂止是不干,干脆就抬腿上车,踩了就走。边走边说:“你稍等一下,我去跟领导汇报。”
车主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做一个文明市民的政府号召,叉着腰,站在那儿破口大骂:“丢你老姆嗨,冰个衰人做的?你老姆啊!”
车主是个男人,事业有成的样子,有点像个机关小官。他越骂越光火,火到摸出手机报警。过了一阵,真的就有人开着警用摩托来了,是警务区的片警,熟得很。
“咋的啦?又给人塞了?”
“我丢!你才给人塞了!”
片警低头看排气管,伸出两个指头,十分文雅地,把里边那团脏东西扯出来,叼在手上看了看,然后说:“有内鬼。我敢说,就是你们小区里的人干的。”
车主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脑子进水了?还是让猪踢了?
片警无奈地笑:“你别上火,我们准备这两天悄悄装几个摄像头,到底谁干的,很快就能真相大白了。”
片警正说着,突然看到一条黄狗,嘴里叼着一只环保袋,袋里装了几把菜,还有一块肉。他愣了一下,正想着这狗上哪儿偷了人家的肉,就见李云朵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他才想起,这狗是李云朵的“乖儿子”,早就听说能帮主人上市场买菜,却是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了。
“靓姨,买啥好吃的?这狗,比人还聪明啊!”片警嘻嘻笑着,又回过头来,和车主继续说排气管的事,“以前我也认为是小孩瞎搞,现在可以肯定,是有人在搞破坏。是蓄意。”
李云朵摇过来,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乖儿子,等一阵。”她喝住黄狗,哎哟哟地叫出声来,就像不小心被开水烫了脚。“真是怪啊,你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样的人呢,变态嘛。我们家一横的车,都被堵了三回了,我说阿Sir,现在全市上下都在讲,要打造高效政府,你们也太不高效了吧?”
片警笑,说放心,顶多也就是人民内部矛盾。没事没事。
李云朵对片警的举重若轻有点不满,说:“没事?我儿子那部车,二十多万,要是给弄出毛病了,你负责?”
片警愣了一下,又是满脸笑,鸡啄米似的说:“好好好,我负责我负责。”
李云朵就真不高兴了,她一脸的不爽,嘁了一声:“你一小警察,年薪十万还是百万啊?你负责,说得轻巧,捡根灯草!”
片警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僵了。他跟李云朵的儿子王一横是同学,王一横,人家已经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小头目了,而他,混了几年,还是一个小片警。于是,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看上去特别搞怪。
直到李云朵跟着她的黄狗儿子走过去老远了,片警才费劲地把僵在脸上的笑容抹掉。
“以前把儿子叫狗儿,现在把狗儿叫儿子。”车主递了一根烟给片警说,“这谁啊,来月经了,还是到了更年期?”
片警说可不能乱说,这是我同学他妈呢。
车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他妈,他妈的!肯定是来月经了。然后就觉得惊奇:“你同学,他妈?不会吧,你都快奔三十了吧,那女人,也就四十多岁吧?早婚早产?”
片警点上火吸了一口,说丢,不知道多大岁数,反正他儿子跟我同学。
他们都不知道,李云朵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倒不是像车主说的那样,来了月经或到了更年期,而是她的丈夫王十块阳痿了。本来,这年头,男人阳痿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个不新鲜的事,要真落实到哪个家庭里去,无论对男主人还是对女主人来说,都是很要命的事,毕竟阳痿不是彩票,谁碰上了,都没法像中彩票那样兴高采烈。
是的,这些年,不知是身体的衰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李云朵与王十块的夫妻生活越来越不顺畅。医生说,王十块得的是阳痿。
2
王十块不相信自己会得阳痿。在他看来,只有咸鱼才会得阳痿。因为咸鱼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能畅游江河湖海的鱼了,它已经被扔进盐缸腌掉了,就像李莲英被封建社会阉掉了一样。演电影的周星驰说过,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就等于是一条咸鱼。而王十块是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哪天能拥有一辆自己的大客车,甚至拥有一个车队,一个汽运公司。
王十块是城市公交公司的职工,这个开了一辈子公交车的司机,最崇拜的就是周星驰那句关于咸鱼的名言,他可不想成为一条咸鱼。他有梦想。他经常到楼下的发廊买码,梦想着哪天财神大哥公款消费时喝高了,从天上一头栽下来,刚好砸在他头上。
这儿说的买码,官方称为地下六合彩,书面用语叫私彩。揣着一个发财的梦想,王十块和很多底层人民一样,都在往这个黑窟窿里扔钱。不过,他扔得比较节制,每次都是十块钱,不多也不少。如果输了,就当少抽一包烟,而如果赢了,按四十倍的赔付率,他就能得四百块钱。王十块经常想,只要能博到一次,那么,他就可以用赢来的这四百块钱,再去博更多的四百块。这样的一笔账,不识字的菜市场阿婆也会算,从账面上看,真的是很美的事儿。只是,王十块都买了好几年了,真正从庄家手上拿到四百块的机会,却没几次。如果现在收手,前前后后算下来,他还是和所有的赌徒一样,怎么也摆不脱输多赢少结局。就像这是他们永远的宿命。
老实说,这事搞得他真有点着急。儿子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不知多少次和儿子一起向往过梦想实现后的情景,可是,买了这么多年的码,直到儿子成公务员了,都开着靓车,享受着政府的高额车补了,他心中的梦想,还是没有实现。他就像李云朵奚落的那样,混得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
成天梦想做车老板,而梦想却遥遥无期,这让王十块衰老得特别快,对夜里夫妻间的那点事,他经常性地提不起兴趣,为这个,两口子已经多次发生口角。
因为夫妻生活的多次不成功,很不甘心的王十块曾经一度急得到处寻找民间偏方,他甚至连吃伟哥这事都想过了。后来,从一个老中医那儿,他终于求得一壮阳秘诀——太阳大法。这个壮阳法,简单点说,就是把男根拿出来晒太阳。
老中医说,按阴阳五行的属性,女属水为阴,男属火为阳。可是,人类越来越讲文明,知羞耻,所以就穿上厚厚的衣服,把属阳的男根尽可能地藏起来,就像把太阳藏进云层里,把火捂在煤灰里,结果导致阳退阴进,满天阴霾。老中医长叹一声说,为什么现代男人的精子越来越少,活力越来越差?为什么不男不女的小沈阳,会受到全国人民的追捧?除了生存环境恶化,大众心理变态等一系列原因外,其根子就在于人类从观念到行为,经常违背自然法则。于是到处都是不孕不育,阳痿患者越来越多。
王十块虽然并不认同老中医的理论,但还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试着练习“太阳大法”。却不曾想,才练没几天,就被李云朵搞得半途而废。
那是一个星期天,李云朵逛商场回家,在房里没看到他,叫了两声,也没听人应,到阳台上一看,见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正想叫醒他,目光一晃,眼前的一幕,把她惊呆了:王十块打着赤膊,只穿了条大短裤。大短裤拉得很低,腿间那个丑陋的东西露在外面,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李云朵一下子就火了,她一脚踢过去,踢在椅子上,把梦中的王十块吓了一大跳,醒过来,见李云朵那样子,当即一脸的惊惶和羞愧。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
“我、我只是把它拿出来,拿出来晒晒……”
李云朵气得满脸通红,她一扭身子掉头就走:“嘁,晒晒,亏你想得出来!晒就有用了吗,有屁用!”
对王十块来说,李云朵说话那口气,就像当年布什剑指萨达姆,那简直就是惨绝人寰的毁灭性的打击。
王十块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已经被李云朵从水里捞起来了,只等开肠破肚,扔进盐缸,直到最终变成一条咸鱼。
3
早晨六点钟的时候,王十块就已经收拾妥当,提着一瓶泡好的冷茶,把车开出了车站。这个星期他上早班,所以起得早,出车也早。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可能是太早了点,车上一个人都没有。路上,偶尔可见不想早死的城市男女,正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跑步。
对早起锻炼,从前的王十块是不大认同的,他看过一本什么书,有一个姓冯的老头,据说是一个很大的作家,他说,如果要他每天这样锻炼,不如早死三年。原因很简单,在身体状况不错的青壮年时期,每天花一个小时锻炼,一年就是365个小时;如果一生坚持锻炼50年,那就是18250小时;除以每天24小时,那就是760多天,足足两年多。也就是说,在精力旺盛,没病没痛的年纪,已经花了两年多时间,用来干这种无聊事,即便是真把身体锻炼好了,益寿延年了,多活上三年五年,那延长的时光,也是苟延残喘。用大好青春去换抱着药罐子的苟延残喘,冯作家说,不只是很不划算,还很愚蠢。
在没看书之前,王十块也为自己不锻炼身体找过很多理由,譬如工作累啦,早上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啦,等等。看过书之后,他不再找理由了,他觉得,冯作家已经把他拒绝锻炼这事,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名人就是名人,什么事落到他们手上,都能说出个与众不同的道道来。明明是方的,他能说圆。明明是圆的,他能说方。明明是死的,他能说活……当然,死人除外,死人是说不活的,要不然,就都让作家去医院上班了。那时候,他真是打心里佩服冯作家。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阳痿。成了绣花枕头之后,他不仅不再对锻炼不以为然,连“太阳大法”这样的东西,也不敢不相信了。
王十块开着车,在城市清晨的宁静中滑行。凉爽的晨风,从左手边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得人十分惬意。因为车上没乘客,这让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主人翁的成就感,就仿佛这一丈多长的大车,是他们家的,方向盘握在他手上,他想转弯就转弯,想刹车就刹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一边开,还一边美滋滋地想,再开几年公交,等凑够了钱,就去买一辆客车,跑长途,当老板。是的,这是他一生的梦想。开了大半辈子公交车,刚开始工资只有几十块,直到这几年,干一年才有三四万块钱,这点钱,饿不死,但也发达不了。而现在的社会,要想活得像个人,如果没发达,那是很难得有个人样的。总之,他早该出来单干了。
一想到单干,想到要离开这开了大半辈子的公交车,王十块心里又有点酸酸的。这城市里的路,跟他熟得就像老友一样,随便在哪儿喊一声,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当然,公司是不允许闭着眼睛开车的,乘客也不允许,交警肯定更不允许。对司机来说,交警一生气,后果就会很严重。所以也只能想想。
心里这么东想西想,突然就想测试一下这个大胆的想法。便真的闭上眼,凭着对路况的感觉,开着盲车往前走。当然了,右脚是放在刹车板上的,而车也比平时开得慢。眼睛闭了几分钟?不知道,反正开了一阵了,既没听到行人的惨叫,也没听到撞上花坛的巨响。不过,这心里始终还是有点虚,刚想睁眼看看情况,突然,哪儿咣的一声,吓得他本能地把右脚狠狠地踩下。嘎的一声,急刹。
王十块停住车,惊惶地看看前边,没撞着人,又从倒车镜里看看左右,没事啊。可刚才这响声,分明是汽车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抬手抹了一把满头的冷汗,下车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转身往车上爬,爬了几下竟没爬上去,这才发现,手脚都被刚才的一声响,吓软了。
车重新开动,只是不敢再盲开了。谁知才启动开出去,又听到咣的一声响。这回他看清楚了,车后边,有个家伙举着砖头,朝他的车狠狠地砸。
啥意思?王十块再次刹车。他妈的!他推开驾驶室的门,从上边跳下来,一头雾水地跑到后边去。他看到一个打着赤膊的高个男人,刚好弯腰拾起另一块砖头。王十块是南方生南方长的小个子男人,突然面对这么一个手握砖头的大个子,感觉一下子又矮了一截。本来他是想发火骂娘的,甚至动手打人,可是,那家伙人高马大,手里还抓着一块砖头。更要命的是,他的身后,是一个乱糟糟的工地,地上堆满了砖头,就像一个储备充足的弹药库,别说是他,就是他的公交车,一丈多长的铁壳子,也肯定是经不住大个子砸的。
“你砸我的车干什么?有病?”王十块外强中干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愤怒。
大个子抓着砖头,没说话。王十块打量他,他只穿了一条大短裤,本来他是穿了一件T恤衫的,但这个时候已经脱下来,拴在腰上了。他的脚上穿的是运动鞋,看样子,他也是不想死的城市人。
“问你呢,你聋了还是哑了?这么一大清早的,不搂着老婆睡觉,却有闲工夫跑到这儿来砸车。脑子给猪踢了?”
大个子还是没说话,他扔了砖头,撒腿就跑了。王十块不敢追过去,他回头检查了一下车尾,还好,没砸出明显的坑。他再次爬上车,发动,然后往前开。
一大清早开车出来,就被莫名其妙地砸了两砖头,不用说也想象得出,这天,王十块的情绪真的是糟透了。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啊!一整天,王十块都闷闷不乐。交车的时候,中班司机发现了车屁股上的红印,还是有点小小的凹,问他怎么回事,王十块才想起,这事还没向班长汇报呢。他转到车尾看了看,有个坑,真是往狠里砸的。闻讯过来的班长以为他跟人结了仇,他不承认,当然更不敢说开盲车的事。班长不信,说要是没仇,哪个会一大早爬起来等在那儿,就为了捡砖头砸你的车?
中班司机起哄说:“肯定是有仇,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搞了人家的老婆?”
王十块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搞了你老婆!
班长很严肃,说你为什么要搞他老婆?你说说看。
三个人就突然哄的一声,一齐放肆地大笑。班长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你真的该好好想想,说不定你真搞了人家的老婆呢。”
王十块就想到那个大个子,他都五十多了吧?人虽高大,背却已经有点驼了,就像挑了几十年的担子,把腰板给压弯了。“丢,一个老头子,五六十了,那么老,我怎么会搞他老婆?”
“谁说五六十就不能搞了?法律有规定吗?现在可是法制社会,只要法律没说不准的,就可以搞。”
“再说了,他五六十,不等于说他老婆就五六十对不对?又再说了,你不也五六十了么!哈哈。”
……
实际上,班长没说扣王十块的钱,可尽管这样,王十块的心情还是灰灰的,就像走在街上,一不小心踩到一泡屎,接着又摔了一个屁股墩,干脆就坐在屎上了。总之,这事轮到谁,心情怕都好不到哪儿去。到晚上,都快八点了,王十块还没到楼下的发廊下单。直到发廊老板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还是下十块钱啊?他才想起,对啊,今天还没买码呢。
“你说这回是单是双?”王十块随口问了句,明知问也白问,但这个问,差不多就成了买码人的习惯,大家下单前,总要互相沟通一下。买单,还是买双?有时明明是打定主意要买双的,往往因为有人说来单的可能性较大,就立即改了初衷,把注投到单上去。有一次,本城一张报纸,刊登了一张图片,图上是一棵大树,树上边有两只小鸟,看了报纸的很多人,突发灵感,由两只小鸟想到了双数,于是当晚纷纷买双,等香港那边一开码,哈哈,真的中了。据说,那次,那张新闻图片,那两只小鸟,搞得很多庄家都赔了钱。从此把那张报纸当成了运程中的克星。有人说,要是跟这伙买码人谈恋爱,那肯定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因为他们太容易改变。而这个易变的属性,刚好和爱情吻合。从而把这本来就不可靠的爱情,搞得更加风雨飘摇。
王十块在电话中,认了十块钱。因为心情不好,电视也看得潦草,随便换了几个台,十点钟都不到,就上床睡了。李云朵本来想试着跟他亲热一下,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可是,她还在浴室洗澡,还没来得及出来,他就打起了呼噜,搞得李云朵很扫兴。
4
事实上,这个晚上王十块并没睡安稳,他有一种预感,明天,他还会碰到那个砸车的神经病。这种预感折腾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出车,一路开,还一路张大嘴巴打呵欠,吓得一个搭早车的中年妇女心颤颤,不断地提醒他说,司机,前边有人!司机,小心点!中年妇女的嗓子有点尖细,就像锋利的刀片,从锈迹斑斑的铁锅上生硬地划过。她这一惊一乍的提醒,搞得王十块很生气。
“大妈,开车的时候请不要和司机说话。”
大妈?谁是大妈?中年妇女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脸都气歪了。“谁是大妈谁是大妈?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这是人话吗?你以为你才三岁,还在吃奶?大妈,有这么年轻的大妈吗?停车,停车!气死我了!”
王十块差不多就要笑出声来。重视外表,轻蔑内心,差不多就是现代人的共性,别说对他人,就是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见中年妇女怒火万丈,他只能听她的,慢慢刹车。而就在这个时候,车尾突然发出咣咣两声响,他吓了一跳,从倒车镜往后看,操啊,又是昨天那个疯子!那家伙手里举着一个什么东西,正追着公交车狠狠地砸!
王十块本想停车,下去制止大个子,可脚却本能踩下油门,把快停下来的车开快了。“怎么回事?后边那个人怎么回事?”中年妇女也发现情况不对,她不再因刚才的事情而光火,她吓得头皮发麻。
“是不是你老公?”王十块说,“他追我的车干什么?你们吵架了?”
“我老公?”中年妇女恍惚了一下,回头认真地看了看,肯定地说:“我老公哪有这么高大,再说也没这么靓仔。不是我老公!”
王十块说这就怪了,“他妈的,我又没拐他妹子,他追我的车干什么?”
中年妇女回过神来,发觉被司机耍了,刚忘记的愤怒,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话都没说完,就听到车尾又传来咣咣几声,吓得她脸都白了。
“还停车吗?”王十块问,“你说,停,还是不停?”
中年妇女一边往后看,一边往前挥手:“开快点开快点!肯定是个疯子!哎哟哟,吓死人了!”
王十块不再理会中年妇女,他从倒车镜往后看,他终于敢肯定了,后边那个家伙,手里举着一柄铁锤,正追着他的车屁股狂砸。每一锤都像是砸在他的屁股上,他真的是快忍到极限了。
王十块突然一个急刹。中年妇女没提防,肥肥的身体往前一冲,又往后一倒,感觉就要飞出车去了,吓得她死死地抓着椅背,发出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就像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了城市清晨相对的宁静,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王十块跳下车,顺手操起一把大扳手,往车后冲过去。那是他昨晚上就准备好了的,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追打。
一柄铁锤,和一把扳手,在一个城市的清晨,开始对峙。前边是一辆公交车,车上有一个吓得半死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对大妈这个称谓,非常生气。
“你砸我的车干什么?”
“咣!”
“你他妈的再砸!”
“咣咣!”
“丢你老姆,够胆你再砸!”
“咣咣咣!”
王十块发觉自己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还不冲上去,和高个子决一死战,他这辈子就没脸往下继续活了。他提在手里的扳手,只能理解为虚张声势,别说旁人会小瞧他,就是他自己,就是他手里那把扳手,也会看他不起的。明明提着扳手,又不冲上去,那还提着干什么?丢脸啊!
王十块举起扳手冲过去了,他冲过去的样子,在中年妇女看来,就像一个鸡蛋,向着一砣坚硬的石头飞过去。中年妇女慌得摸出手机报警,可她的手指却不听使唤,老是按错键,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凶恶的声音:“这么早打什么电话,吵死人啦!”然后电话就断线了。中年妇女愣愣的,看着鸡蛋似的王十块,砰的一声,碰到坚硬的石头上。她睁大双眼,再一次发出凄厉的尖叫,就像碰到石头的鸡蛋不是王十块,而是她。
王十块真的冲上去了,只是,他高高举起的扳手,都还没来得及打下去,就被高个子一锤横过来,挡得脱手而飞,飞出老远,掉在花坛中间的草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王十块愣愣的,他的右手刚才还举着扳手,可现在扳手却不见了,他只能空着一只手,举着。其实,并不是他想这么一直举着,而是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而且,手臂麻麻的,好像一时半会也放不下来。
王十块就这么举着右手,他的样子,在后来记者的报道中,被比喻成一尊见义勇为的雕塑。而车上的中年妇女却告诉他,他当时的样子,就像一个英雄,帅呆了。
尽管中年妇女报警失败,但她不停的尖叫,起到了同样的效果,不只是有人替他报了警,连路上巡逻的治安队员,也因为她刀子似的尖叫,开着摩托车冲了过来。
治安队员迅速向高个子包抄。事实上,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猛虎下山般扑过去,高个子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铁锤。其中一个治安队员走过来,很不相信地冲高个子嚷:“干啥干啥呢?他妈的,又是你!”
王十块终于把举着的右手放了下来。治安队员的介入,让他有一种穷苦人民看到亲人解放军的感动。“干啥,你都想不到他干啥,这个死老鬼,昨天早上往我车上扔砖头,今天更离谱,干脆用铁锤砸我的车,你们看,你们看,车壳子都砸窝了。漆皮都砸脱了!死老鬼啊!看老子不砸烂你的头!”王十块越说越气,气得就要冲过去动武,见治安队员伸手拦他,又顺势放弃了动武的念头。
“快把车开走吧,这死老头去年炒股炒亏了,气得去跳河,人倒没淹死,可脑子进水了。你跟他理不清!”治安队员说。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样子,好像对高个子了如指掌。
保安这番话,让王十块想起那个关于大客车,关于车队,关于汽运公司的梦想,那个遥遥无期的梦想,看样子这辈子是实现不了了。他想我是不是也该去跳河呢?
炒股炒亏了就可以乱砸老子的车吗?老子阳痿了,老子成了咸鱼,是不是就可以去杀人?王十块气得差点就叫骂起来。
5
为了尽早将塞车屁股的坏分子绳之以法,金海名轩小区里装了摄像头,片警跟保安交代过了,一有情况,马上报告。对小区里接连发生小车排气管被堵的怪事,保安满怀好奇,如果把被管理处扣工资的担心去掉,这件事简直就是一剂兴奋剂,一针扎下去,立马把这无聊透顶的生活搞出了几朵浪花。
接连几天,保安们都死死盯着岗亭里的电脑屏幕。屏幕连着摄像头,谁要是又往人家小车屁股里塞脏东西,马上就能抓他个现行。只是,几天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现。而小区里又发生了几起车屁股被塞的怪事。片警得到情报,赶过来调查,气得眼睛都绿了,因为那些被塞了屁股的小车,都停在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外。
这个反动派,竟然知道哪儿装了摄像头!片警摸着下巴想了一阵,他把怀疑的目光,停在了保安身上。他找到管理处的主任,他怀疑保安就是反动派的理由是:只有保安才知道小区里装了摄像头,并且装在哪个位置。所以,他们在接着搞破坏的时候,才有可能准确地避开监控。
王十块的儿子王一横因为在新城区供了新楼,平时不常回这个家,所以一直没租固定车位,只是停一天交一天钱,有时回来没地方停了,便只能将就着停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没想到,这一阵,他的车屁股也被塞了几次。
我操,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打电话问片警同学,片警大笑,说你堵的是排气管,我他妈堵的还是胸口呢。要是让老子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就塞了他的屁眼!
听说儿子的车屁股经常被堵,李云朵坐不住了,她这一阵天天跑居委会,拉着一个刚招进来的女大学生,一家一户到处敲门,搞串联,说要整一个老人联防队。她还提出,要居委会给大家发一个红布箍箍,戴在手臂上,以此震摄破坏分子。居委会也觉得她的建议有道理。小区里有一千多户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老人,要是有一半以上的老人。戴着红布箍箍满小区晃悠,别说是吓坏人,就是好人也得谨小慎微。可是,以一户出一个老人计,起码得制作一千个红布箍箍。这笔钱,街道办事处肯定是不给的,物管处天天都叫穷,也不会出。那么,居委会出钱?居委会上哪儿搞这么一笔钱?正头大呢,有人提醒说,李云朵她儿子不是在政府做官吗,给他几张酒店发票,把这笔钱从公款里套出来,不就行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李云朵她干吗?这个成天无所事事的中老年妇女,她又不是傻子,她当然不干。
虽然红布箍箍的事黄了,但李云朵还是很来劲地组织了一帮闲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太,分成几个小组,一本正经地满小区执勤。开始,老人联防队还只是东张西望,到处瞅破坏分子,可没多久,就开始狗拿耗子了。这家的小车位置没停正,那家的小孩在地上拉了一泡尿;谁晾在阳台上的乳罩被风吹落下来,挂在电线上招摇……都是他们执勤的范围,动不动就跑去敲人家的门,说你那个车怎么停的?你的小孩随地小便,把公共地方搞脏了!等等。搞得居民很有意见。
最让人恼火的是,有一回,一个老头,端来木梯,冒着生命危险,费了老大劲,把一只挂在电线上的乳罩取下来,然后一伙人围着乳罩,望着楼上指指点点,讨论了半天,最后往楼上去,一家家地敲门,要是敲开了,就抖动着乳罩,问人家:“这是不是你的?”
有时候是女人开门,有时候又是男人开门。女人开门时,见一老头抓着乳罩问是不是自己的,想都不想,就把头摆得拨浪鼓,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在屋里骂变态,骂神经病。
要是男人开门,就会愣愣地看一阵,有的正色说不是,有的坏笑说,可能是楼上的,那个靓女,你看她走路,两个大波摇摇晃晃的,只有她才用得着这么大的乳罩。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好像正在里边忙着啥事,听到这执著的敲门声,裹着浴巾,满头大汗地跑来开门,打开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气得往自己肥肥的胸口上嘭嘭地拍,说他妈的,老子从来不用这玩意儿!
意见惹了不少,案子却没破。物管处把这事反映上去,居委会不得不出面,叫停了小区老人联防队,搞得发起人李云朵很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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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老人联防队解散了,破坏分子却没抓到,李云朵只能像从前一样,回家接着做她的家庭主妇,除了牵着她的黄狗儿子四处溜达,就是到处找人打麻将。以前,为了供儿子读书,她曾经摆过菜摊,做过走鬼,自从儿子当了官,她就开始回家享福,每天顶多就是给王十块做两餐饭。其实,很多时候,她连饭也是懒得做的,一方面,是因为王一横经常有应酬,一年四季极少回家吃饭,而王十块开公交车,中午基本上没时间回家吃饭,一清早出车,傍晚才能回家,她煮了饭也没人陪她吃;另一个原因,是她成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无聊得恨不得去撞墙。这么一来二去,就爱上了麻将,经常是一坐上桌子就挪不动屁股,中午一盒快餐搞定,然后就一直坐到天黑。
这天,李云朵从麻将桌上下来,回到家时,王十块已经下班了,正躺在床上练功。他光着身子,一只手捂着腿间的东西,另一只手的手掌在小肚子抡着圈儿转。据说此法叫“铁裆功”,原理是通过摩擦丹田,激活潜能,比“太阳大法”好像更具科学性。现在,王十块已经不怎么去想当车老板的事了,他只想有朝一日能把这个“铁裆功”练成,好让李云朵无话可说。刚开始练那阵,他还偷偷摸摸,觉得这事见不得人,后来被李云朵撞见了几回,奚落过几回,最初的惊惶和羞耻感,就跟冲了无数遍水的茶一样,淡了。现在,他已经敢于旁若无人地练习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了。他甚至觉得,其实咸鱼挺好的,裹浑身的盐,就仿佛穿了刀枪不入的盔甲,谁还能把它怎么样呢?谁也拿它没办法。
对王十块坚持练功的执著,李云朵已经见怪不怪,她走进房间去问他吃什么,没听见他回答,便忍不住自主自语,说起小区发生的怪事。这个怪事,就是汽车排气管老是被堵塞。
“难道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无聊吗?”她笑,一脸的自嘲。是的,是无聊。儿子当官了,家里有钱了,她不用工作了,丈夫王十块阳痿了。生活就像他妈的一潭死水,一丝风也没有,一点波澜也没有。太平静了,平静得了无生机。平静得无聊!要不是还有一个黄狗儿子陪着她,她真不知道这无聊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是我干的。”王十块突然说,“听说安了摄像头,我就躲开摄像头。”王十块的声音里掩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你说什么?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李云朵不以为然。
王十块说:“不是开玩笑。那天,那个疯子砸我的车,我突然觉得,为什么我就不能堵几个车屁股?”
李云朵说,“瞎扯什么,以前该没人砸你的车吧?那你为什么要堵人家的车屁股?”
“以前?以关我屁事!”王十块恨恨地说,“那个神经病,他炒股炒亏了就可以砸我的车?”
“以前不是你,不是你那会是谁?!”李云朵有点恼火。
“我成天忙着开车,买码,练功,哪有那闲工夫!”王十块说得很肯定。
“真是你?”李云朵不敢相信,“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变态啊?”
“变态?哈,你说现在哪个人不变态?!车我买不起,车队我搞不成,汽运公司我也开不了。我他妈开个公交车,还要给人追着砸!是啊,我没用,我是一个废物,可我学人家堵个车屁股总行吧?!”王十块发出一种非人类的尖叫。他尖叫的时候,脸扭曲得就像变了形。然后,他又突然神经兮兮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就是想把车屁股堵上。我要把全部的车屁股都堵死!”
李云朵愣住了,愣得很厉害。她张着嘴巴,怎么都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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