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梁木匠
梁木匠是个粗木匠。粗木匠专干粗活:谁家盖房,请他制梁定脊;谁家有白事,请他钉棺封棺;谁家买了架子车,请他打上架,全是粗活。没人请时,他就下乡买树,带着木杆和软尺,骑辆破自行车,到一个村,就高喊谁卖树。碰上卖家,就看树、量树,搞价钱。划算了,就先交定钱,第二天拉着车子带着徒弟和家什来出树。有单卖树干的,也有整树走的,买下整树的,要连树根、树干、树枝全拉走。有一年他在镇东靳湾买了一棵大杨树,那树很粗,两人合抱才搭拢,只是中间已空,五叉股处有个洞,就当柴禾买下了。谁知砍倒一看,只空一尺多长,下面全好,足有一方多材。梁木匠大喜,回到家中做了二十几张床,一下卖给了镇中学,赚了大钱。
众人都说梁木匠是个有福之人。
梁木匠是东北街人,名叫梁山水,镇人都开玩笑喊他“梁山泊”。据说他爹是个私塾先生,当初为儿子起名“梁山水”确是由“梁山泊”而演化来的。老先生说不求儿子为情化蝶,只求儿子能成为学问人。不料梁山水却不爱读书,从小上学就爱逃学,逃进棺材铺里看师傅们做棺材。赶巧他父亲死得早,没人管束了,后来就干脆辍学进了棺材铺,当了三年学徒。出师后他开始独当一面,专干粗木活计,很是自得其乐。
梁木匠家在东北街的大坑北沿,院子很大,院门很阔,主要是便于运树进院。他收两个徒弟,每天除去下乡出树运树外就是拉大锯。那时候乡间没电没机器,锯木头全靠人工。一棵大树,先截成料木打成线,然后固定在两个桩中间,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开始用大锯将木头锯开。那大锯有丈长,锯齿如狼牙。拉锯者要配合默契,一上一下,将圆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因为要固定圆木,并不能一下锯成,要两头下锯。锯完了这一头,再将那圆木调过来,锯到接口处,不揭板,要等全锯完,再解绳下板。
有时候,梁师傅也拉大锯。与梁师傅拉大锯的多是他的妻子。梁山水的妻子姓胡,叫胡玉妮,镇东八里郑埠口人。胡玉妮是木匠世家,从小就会拉大锯。梁师傅是二婚,胡玉妮比他小八九岁。由于是二婚,所以他们的两个孩子还小,都才上小学。每到吃饭时,回了,进门就喊饿,进屋抓着馍就吃。直到这时候,梁师傅才让停锯,对胡玉妮说:“做饭吧!”
两个徒弟都是镇上人,光授技不管饭。他们听到师傅让师娘做饭,也停锯,锯到哪儿算哪儿,锯就架在那儿。二人打打身上的木屑儿,对望一眼,也不与师傅搭言,就各自回家去了。
梁师傅的大徒弟叫雷强,南街人; 二徒弟叫李娃,和梁木匠是一条街上的,两家相距不远。雷强岁数较大,快三十岁了。雷家过去是地主,由于成份高,雷强至今还未找到对象。雷强长得很男子汉,高个,方脸直鼻,眼睛却很秀。由于常年拉大锯,身上还有犍子肉。夏天一扒光脊,肌肉呈古铜色。雷强上过初中,学木匠活很快。论说,根据他的文化和聪明程度,应该去学细木工活,给人打嫁妆雕花镂空肯定是把好手,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来投梁山水为师,专学做大活。李娃家穷,其父和梁木匠有些交情,只可惜早逝,只剩下他母子二人。梁木匠可怜他,便收他为徒。李娃很老实,是个闷葫芦,整天不说一句话,但干活很实在。梁师傅对两个徒弟很满意,明是徒弟,实是为他打工,挣到钱装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两个徒弟为学到手艺,也从不敢有别的奢望。但梁师傅也是明白人,放话说虽然是新社会了,但老规矩不能随便改,还是满三年出师,出师后每人送一套家伙,自个儿去独立门户。
平常时候,若有人家建房上梁或钉棺木,梁师傅也带徒弟去干活。有时去一个,有时两个一同去。那时候农家都穷,待客菜很少,有时也上一碗肉。中午上肉时,梁木匠不叨。师傅不叨,徒弟也不敢动。三个人只吃萝卜白菜。等到晚上,梁师傅开始叨肉,徒弟见师傅叨,也叨,只是很谨慎,叨一筷子就望师傅一眼,如果师傅瞪眼了,就不再叨。有时梁师傅怕徒弟误会,就塌着眼皮儿吃饭,一直到结束也不抬眼皮。这样一来,主人家就知道梁师傅有规矩,而这规矩是为着主家着想,就很感激。人一感激就要夸奖,时间长了,梁师傅就有了好口碑。口碑好了,生意随着就红火,每个月都要出几趟门挣巧钱。所以,在那个困难年代,梁师傅的面色常泛着红润,很让人羡慕的那种红润。因为当时镇上有这种红润的人不多。除去公社里的干部和一些工人家属一般老百姓都是面如菜色。所以,梁师傅就不是镇里的一般人。
但是,令梁师傅很难想到的是,大徒弟雷强竟然与自己的老婆相好。雷强与胡玉妮有染的秘密是李娃暗示梁师傅的。李娃说雷强和胡玉妮是中学同学,二人在学校就有意思,只是胡玉妮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原因自然是因为雷家成分高。雷强能屈身来这里学徒,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为着胡玉妮。
梁山水开初听到这种暗示,并未往心里放。雷强和胡玉妮岁数差不多,同班上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学生时代,男同学喜欢女同学或女同学喜欢男同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稍有不正常的是,雷强至今未婚,而且根据他的聪明程度决不甘心这辈子当个粗木匠,可他竟然来这里整天拉大锯,而且是一副不怨不悔的样子,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心。找出了这种不正常梁师傅就不得不往心里放一放,人这玩艺儿,说有意思是真有意思的,自梁师傅一上心,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了。比如胡玉妞看雷强时的目光里仿佛有火似的,她与雷强说话声音又柔又低。而雷强见胡玉妮时目光很坚定,那坚定是一个成熟男人对情妇的坚定,有经验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梁师傅的经验来自李娃的母亲。事实上在李娃的父亲未死之前,梁师傅就与李娃的母亲来往亲密。为遮掩这种亲密,梁师傅就与李娃的父亲交上了朋友。梁师傅也像别的好男人一样,自从李娃的父亲死后他就有了一份责任心,对李娃母子照顾有加。虽然他明里不给李娃一分钱,暗地里却没少帮助他们母子。他原以为自己稍稍风流一下不会有什么意外,没想现在后院却发生了危机。为防发生有损名声的事儿,也是防范于未然,他决定提前让雷强出师,换句话说,他要辞退大徒弟。
聪明的雷强此时已看出了蛛丝马迹,从师傅的眼神中他已悟出师傅要采取手段。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师傅当断未断时就主动提出了离开木匠铺的要求。这当然是妥当的处理办法,师徒二人心照不宣,一个讲明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一个佯装真心婉留,最后达成协议,雷强不要师傅送的家什,只要求将买家什的钱给他就得。梁山水自然高兴,很大方地给了雷强一百元钱。当天晚上,他还让胡玉妮炒了几个菜,让李娃作陪,师徒三人很放开地喝到大半夜。那天晚上雷强发挥极好,来枚划拳,连战连胜,一下将梁山水和李娃全灌醉了。
雷强极尽能事将师傅与师弟灌醉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临走之前他要与胡玉妮告别。他安顿好师傅和师弟,便走进了胡玉妮的房里。二人相拥而泣,一副要永别的样子。
大概就在这时候,李娃的母亲却走进了房间,二人吃了一惊,都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李娃的母亲。李娃的母亲很温和地笑笑,说:“二位就此别了吧!梁师傅压根儿未醉,他不好意思过来,让我告知你们,要你们好合好散,以防都坏了名声!”雷强这才“恍”出个大悟,望了李娃母亲和胡玉妮一眼,然后对着梁山水所在的房里磕了个头,说声:“师傅,俺对不住您!”说完了,起身走了……
从此,雷强就离开了小镇,听说去了新疆。几十年了,还未见他回来过。
江小雪
江小雪是个知青,毕业于郑州铁五中。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省京剧团的演员,为梨园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把她抽到了宣传队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穿着很时髦,是那种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靓丽。她下放的地方叫刘楼,离镇子八里路。老K也是刘楼知青。据说老K一直“粘”在剧团里不走全是为小雪。其实小雪并不喜欢他,小雪喜欢的是一个名叫龚亮的知青。龚亮有时也来宣传队里找小雪。龚亮长得很帅,一米七八的个头,留着“飞机式”的发型,方脸直鼻,既有男子汉的气魄又显得很“知识”。龚亮戴眼镜,爱戴宽边儿的玳瑁镜,又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又帅又秀气,几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听说是资本家,郑州德化街有幢商业楼就是他们家的。据说龚亮的父亲是个京剧票友,与江小雪的父亲都很熟。有这种关系,本身已先占了优势,再加上他的长相出众,江小雪肯定让他当第一人选。
可惜的是,江小雪虽然进了宣传队,但不会唱豫剧。她满口京腔,唱二黄是童子功,上小学时,就曾给省委领导唱过《苏三起解》。更让人不解的是,来到宣传队让她学唱梆子戏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剧太费嗓子,要求音域太宽,如果改学豫剧,将来京剧团内招时自己就唱不成京剧了。可她长相太好看了,上妆“盘”儿更靓,演李铁梅简直就像刘长瑜的妹妹。剧团头头舍不了,公社的领导也舍不了。为能让她上台,公社里一位副书记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让别的演员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剧,轮到江小雪唱李铁梅,改用京剧。赶巧有一个姓汪的知青会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团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试演了一场,不想竟弄成了。后来到县里汇演,还得了个大奖,领回了很大一面锦旗。
老K来到剧团里,目的虽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老K却不死心,追得很张扬,常拿出自己写的日记让众人看。我见过他写的日记,字体虽很难看,但内容全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他写道:“我是在大队里组织修筑护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几个大队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镇呆了!我见过不少美丽女孩儿,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儿!我一连看了她几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儿!”
另有一篇写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个大队,她和一个名叫龚亮的在夏营,我在刘楼。有一天,大队部成立青年突击队,以知青为主,没想小雪被分到了我们这一组,我特别特别高兴!修河堤是个重活,抬大筐推土车,我怕累着她,就主动与她一辆车,只让她扶车,我出牛力。修堤半个月,我们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可是,大概就在这时候,公社里成立宣传队把她抽走了。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儿!不行!我一定要去参加宣传队……”
老K不会唱不会拉,宣传队自然不会收留他。可老K有办法,说剧团里不能全是演员,也得有出苦力的,就把我当个苦力用吧!就这样软缠硬磨,老K终于成了团里的编外人员。他很勤快,烧汽灯扛道具,下乡拉车搭台卸戏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时演出时场子乱了,他就手持一根长竹竿下到人海里维持秩序,累得满头大汗,嗓音沙哑,很让人感动。
平常时候,老K爱唱一首名叫《美丽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现在的藏天朔。我们都说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击破尿罐,但细听了,却含一种悲凉和凄伤: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
独有你最可爱。
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
无比新鲜。
姑娘呀,
把你的容颜比作鲜花,
你比鲜花还艳,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据说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行很广的歌,在当时是不准唱这种爱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们都知道他是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当他唱的时候,我们就偷偷窥视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却像没事儿一样,有时还纠正老K说:“不是世上多少呀向你,是望你!”
当时我们都觉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该咋还咋,化妆时,让老K帮她打水洗脸拿肥皂,下乡演出时让老K帮她扛箱子装行李;有时候龚亮来了,也同老K很亲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醋江小雪与龚亮亲昵,只说龚亮有福气,自己没有。他还对我们说江小雪可以不爱他,但他要爱江小雪,这就叫爱的权力。江小雪也是个聪明人,她说女孩家有几个男孩追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时不时也给老K一点“温暖”。比如上街买零食时,她总是要给老K一份儿;有时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东西,足能让老K激动得浑身发抖!有时他想借机前进一步,不料瞬间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脸子,让其望而却步。
论说,就这样下去也无可厚非,老K、龚亮、小雪各爱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权力,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为一条呢裤出事之后,公社领导对演员开始了审查,尤其是对知青们,更为严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员,又是梨园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着样板戏,很快过了关。可怜老K,本来就不是按组织手续抽调的,去刘楼一调查,事情更糟,原来这老K的父亲是个搬运工,自认招工上大学无望,有着破罐子破摔之嫌,在村里偷鸡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调查时,几乎没人说他的好话。如此一来,剧团领导只好劝其回乡劳动。江小雪认为如此对老K的打击太大,就向领导为老K说好话。怎奈是有关政治的事,领导很“原则”,不答应。江小雪为能留住老K,也是为自己挽回面子,就说如果让老K走,她也走。这当然有点要挟的意思。这一要挟,她在领导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儿。剧团领导向公社领导一汇报,公社领导当即表态:为了革命队伍的纯洁,决不能向这种要挟投降,当下就将老K和江小雪一同赶走了。
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着对小雪说:“今生今世,我将如牛如马般报答您!”江小雪笑笑,说:“你就把我当妹妹吧!”
老K一听傻了,就是说,自己今生今世与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无夫妻情了!至此时他方明白,聪明的江小雪舍身护他的目的在这儿等着!他望着江小雪,望了许久,说:“能让我抱一下吗?”
江小雪很大方地说:“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紧闭双目,像洗涤自己的灵魂,终于得到重生,他轻轻松开小雪,后退三步,“扑嗵”跪地给小雪磕了一个头,说:“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毕,起身走了。
附记:后来老K回到刘楼后因报复乡亲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份去探监。据说江小雪与龚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扬镳。江小雪虽如愿进了京剧团,但终未成角。再后来的情况就鲜为人知了。
时间已过去40年,想来当年漂亮的她也成了老太婆了!
卢家干店
镇上有好几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数卢家干店。
卢家干店的老板叫卢明荃,在北街口住。卢家为上中农成份,祖上撇下的宅院比较阔,能一拉溜盖五间门面房。后院也大,能装下几辆马车。卢明荃就靠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谓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铺或床的那种,不提供茶水和饭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赁。事实上,卢家上辈也是干这个营生的,只是土改期间停了几年。卢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戏的、卖针卖大力丸和卖狗皮膏药的,这些人都相互串通,卢家老板人和气,就赢得了他们的赞誉,所以每来镇上多是住在卢家干店里。除此之外,卢家干店还接待从安徽来的卖姜客,从太康一带来的打井师傅,从项城或陈州城过往的马车队。干店干店,干赚不赔,所以,卢家人的日子很好过。
记得卢家干店的大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很粗,两人合抱搭不拢。树冠极大,有遮天蔽日状。槐树上有块大招牌,上写“卢家干店”。每到晚上,他们还挂出太谷风灯,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为卢家的宅院靠街,五间门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说,卢家上辈置下这片房产,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营生。这当然也是在土改运动中只给他们定为上中农的主要原因,已足见卢家上辈人的前瞻性。五间门面房有两间被一个姓周的租去开了个小饭馆,相应也就解决了客人们的吃饭问题,可谓是互惠互利。还有两间被一家姓马的做裁缝店,卢明荃说不求其他只求裁缝店干净。与卢家对门的是一家小茶馆,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卢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条五毛钱,时间是一宿。卢家备有二十床棉被,忙时一床也剩不下。
卢家干店回头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态度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店内卫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卢家干店内虽也有地铺,但不像别家是筒子大铺,而是用小木板隔开了。铺内间设有走道,扫得如吹的一般。内里铺麦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卢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扫几次,茅房里不存货,连手纸都备的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六粉,没蝇虫。卢家租赁用的被子虽然破旧,但干净,而且常拆常洗常晒,没异味儿。由于干净得出了名,连区政府里来了客人,也常来这里租被褥。卢家人为保持一个干净整洁的形象,大人小孩儿都穿戴整洁。尤其店主卢明荃,一年四季光头,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儿,那底儿还是白的。
常来卢家住店的回头客中,有一对盲人夫妇。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白粉。夫妻俩是唱坠子书的,皮二拉坠胡,白粉手持响板唱大书。皮二拉坠胡时脚上绑个踏板,旁边有一个特制的木鱼,木鱼下边有个活动的木棍儿,皮二脚上那根绳儿的另一头就绑在木棍儿的一头,皮二能边拉坠胡边用脚打板。白粉虽然眼盲,但脸盘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双目也不是那种一翻吓人的鱼白,而是像蒙了一层纱,猛一看并不像盲人。白粉能唱好几部大书,什么《三侠五义》、《五蝶大红袍》,一唱能唱一个月。小时候,我就爱听白粉唱书。记得她还留有一根大辫子,很长,那根独辫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将其顶出一个弧儿,很好看。白粉每年秋后总要来镇上一趟,唱上一个月。她唱戏中间还爱与皮二骂玩儿,哭儿的时候,故意对着皮二哭,口中的“儿啊”也变成了“皮儿啊-----”,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儿”的发音,惹得众人大笑。皮二悟出白粉骂,边拉弦边还两嘴儿,而且是踏着节拍:“净装熊!净装熊!”闹得听众更是乐不可支。
每年请皮二夫妇的,自然是卢明荃。卢明荃很爱听书,将皮二和白粉作为贵客,特意安排单间,有床的那种,并铺有热腾腾的被褥。每天晚上开书前,卢明荃还要带上竹壳暖瓶,为白粉备下茶水。戏唱到紧要处,白粉刹板,卢明荃就端着小竹筐收钱,嘴里叫着:“帮帮场儿!帮帮场儿!”逢哪次收钱少了,他自己总要掏出一张大票儿,一元的或两元的,亮一亮,当众撂进小竹筐里,能赢得一片掌声。散场以后,卢老板先将借人的单桌和大板凳还人,然后再手牵竹马领皮二和白粉回店里。
皮二夫妇为感谢卢明荃,每走之前,最后两场戏均要挪到北街口卢家干店门前唱。书迷们已被书中情节和人物命运牵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这当然是很长面子的事。所以,卢明荃就很光荣,特意买些烟叶儿,放在场子中,让人卷着抽。
卢家干店也越发名声外扬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卢明荃竟与白粉相好。发现卢明荃与白粉相好的不是别人,而是卢明荃的妻子。卢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异常,每逢白粉来唱戏时,她就盯梢卢明荃,最后终于捉奸捉了双。捉了奸的卢妻像获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与卢明荃大吵大闹,还动手打了白粉。卢明荃认为妻子与自己闹理所应当,但不该打一个盲人。于是,他就动了怒,反过来狠狠将妻子打了一顿。卢妻的娘家兄弟是个什么官儿,当然底气很足,觉得卢明荃太无情,为护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这日子没法过了,开始无休无止的大闹。这一闹,连皮二也知道了。
皮二自然更加气愤,很快串联了几十名盲人,住在卢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将一个干店弄得乱七八糟。卢明荃自知理亏,不敢报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来更多的盲人来闹事。事情弄到这一步,卢妻也感到后悔。她到处求人来与盲人谈判,但皮二的条件极高,答应了几乎算倾家荡产了。后来还是小饭馆的周师傅想了个鲜招儿,说是让卢明荃假上吊装死,先吓走盲人再说。卢明荃一听可行,便用绳套套在后脑勺上,由周师傅救人,然后将他卸下来,让他佯装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卢妻和几个孩子又哭又叫,声势很快就造了起来。
一听闹出了人命,盲人们都有点儿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求收兵。皮二久闯江湖,深怕中了卢明荃的奸计,说卢某死是他自个儿死的,你们别怕!说完就带领几个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将棺材围了起来。皮二摸着掀开盖在卢明荃脸上的被单子,将手放在他的鼻口处,看他出气换气不。卢明荃一看皮二试他,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皮二已认准卢明荃是装死,夺妻之恨顿燃心头,估摸着他该换气之时,上去用手扼住了卢明荃的咽喉。因为卢明荃刚才已憋到了极限,现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会儿便伸了腿。
皮二装着没事儿一样,还佯装着干嚎了两声,说我只让你包赔钱财,并不想让你去死,你何必想不开呢?说着又摸索着给卢明荃盖好,这才带一群瞎子走出了卢家干店。
见盲人们已走,周师傅和卢妻急忙唤卢明荃,说瞎子们都走了,你快出来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见动静,上前掀开被单一看,全吓傻了!
周师傅和卢妻就怀疑是皮二杀了人,急忙派人将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卢明荃是上吊自杀,几十个盲人皆作证。区派出所的人前去现场,卢明荃的脖子里也没留下明显的痕迹。加上当时对指纹的取证和鉴定缺少技术,对皮二只是拘留了几天,便把他放了。
这一下,卢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白粉觉得对不住卢老板,更恨皮二将事情闹大,从此不理皮二,一个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卢妻,家中没了丈夫,顿觉少了一层天。当初别人又没发现,全是自己将事情闹大的。这好,虽然解了一时之气,落下的却是终身痛苦!
不想两年过后,那个开饭馆的周师傅却与卢妻结了婚。周师傅将卢家干店改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来的大了一号。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条与卢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时,镇上才有人怀疑这个名叫周成的周师傅。他为什么要给卢明荃出馊主意?当初皮二开棺检查卢明荃时,据说他也在棺前站着。掐卢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还是他周成的?没人说得清!因为皮二看不见,周围的盲人也看不见!
是不是他早已窥视卢家的那片大宅,并与卢妻勾搭在一起,害了卢明荃?
因为没有证据,这一切全是猜测,也成了小镇上的一个谜,直到现在没人破解。
责任编辑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