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迪
元末,江苏的昆山发展出昆山腔。明朝嘉靖年间,魏良辅将其改良为婉转动听的水磨调,梁辰鱼撰写出首部昆剧《浣纱记》。直至清朝嘉庆年间,昆剧盛行了约两百年。之后,京戏逐渐取代了昆曲的地位,昆曲便没落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认定昆曲为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白先勇先生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在台北首演,而至2009年3月已在亚、欧、美三洲演出一百六十余场。白先勇先生制作的《玉簪记》,2008年于苏州首演。
昆剧的文本,主要是来自明清的两、三千本传奇。传奇的作者中,有许多位进士,他们写的文本,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文本之一的《牡丹亭》,为明朝汤显祖所著。故事是说,宋朝南安府太守杜宝的女儿丽娘,因游园得一春梦,梦中与男子柳梦梅相遇,而交欢于牡丹亭。杜丽娘因梦生情,后伤春而亡。死后三年,却又因情复活,而终于与柳梦梅结为连理。另一文本《玉簪记》,为明朝高濂所著,故事是说,南宋时的潘必正与陈娇莲自幼指腹为婚,以玉簪为聘。后因战乱,陈娇莲与母失散,于道观中出家,道名妙常。潘必正入京赶考,巧遇并不相识的妙常,两人以琴曲互探心声,后并互定终身。潘必正高中进士后,回观迎娶妙常,有情人终成眷属。
昆剧一般皆有数十出,例如《牡丹亭》全本有五十五出,《玉簪记》全本有三十三出。其中的一出,往往为全剧最吸引人之所在,愚以为“点睛”。“点睛”在《牡丹亭》为第十出的“惊梦”,在《玉簪记》为第十六出的“琴挑”。在“惊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梦中相遇而交欢;在“琴挑”中,潘必正与妙常以琴曲互探心声,潘必正倾诉以一曲独居无妻的“雉朝飞”,妙常则回拒以一曲冷月轻烟的“广寒游”。
昆剧中的男女主角,常有大胆热情的对话。在《牡丹亭》的“惊梦”中,杜丽娘独自游园时说:“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柳梦梅于入梦之后说:“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在《玉簪记》的“琴挑”中,潘必正调情唱道:“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被拒绝时他说:“巫峡恨云深,桃源羞自寻。”妙常在潘必正离开后,唱道:“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昆曲的咬字清晰,而节拍准确。汉语为单音的结构,咬字清晰则易听得懂唱词。而节拍准确,则伴奏、演唱以及动作都可紧密配合,而无时间的误差。此外,发源于苏州的昆曲,唱腔中带着吴侬软语的轻柔,和江南水乡文化的雅致。配合着以婉转昆笛为主的伴奏,昆曲的唱腔格外地悦耳缠绵。
昆曲,并无类似秦腔中的高亢唱腔,唱来也不须有特别长的气。一个较长的句子,往往有两三处短暂的停顿,并唱出停顿时该字的韵母,使得整个句子,唱来流畅自然,而无中断的感觉。昆曲温文优雅的唱腔,使得饰演杜丽娘的旦角,能于《牡丹亭》的“寻梦”一出中,独自演唱与念白二十七分钟。
昆曲的曲牌,有许多是承续宋词、元曲而来。例如,《牡丹亭》中第一出“标目”所用的“蝶恋花”曲牌,即为宋词的词牌及元曲的曲牌。愚以为汤显祖“蝶恋花”的前三句,似乎是要和宋朝欧阳修的“蝶恋花”相互辉映。欧阳修前三句写的是“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而汤显祖写的则是“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玉簪记》中“投庵”一出的“金字经”,以及“耽思”一出的“山坡羊”,亦皆为元曲的曲牌。
昆剧的诗词,有些是出自《诗经》及《离骚》。《牡丹亭》中的“闺塾”一出,塾师陈最良即以《诗经·关雎》篇教授杜丽娘,并说:“不嫉妒,后妃贤达。”此说深合《诗经》之意旨。苏辙在其所著《苏氏诗集传》中说:“关雎,后妃之德也。”《玉簪记》“琴挑”一出中,潘必正弹奏的“雉朝飞”,为《离骚》的笔法,其最后一句是:“怨鳏居兮彷徨。”妙常回奏的“广寒游”,最后一句亦以《离骚》的笔法对答道:“抱玉兔兮自温。”
昆剧的首尾,往往都用唐诗、宋词及元曲。《牡丹亭》与《玉簪记》皆以词曲起首,以诗收尾。《牡丹亭》的开卷词曲是“蝶恋花”,其最后两句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玉簪记》以词曲“沁园春”开卷,其中两句是:“潘生投观。天遣会娇娃。”
《牡丹亭》的结语诗,是一首八句的唐人集句诗。读前四句,可知何以《牡丹亭》又称为《还魂记》:
杜陵寒食草青青,﹝韦应物﹞
羯鼓声高众乐停。﹝李商隐﹞
更恨香魂不相遇,﹝郑环罗﹞
春肠遥断牡丹亭。﹝白居易﹞
《玉簪记》结尾的四句诗,每句都是三二二,而非二二三的结构:“京兆府当年指腹,女贞观重会玉簪。慢写出风情月思,画堂前侑酒承欢。”
昆剧的戏长,可从数小时到数十个小时。例如,白先勇先生制作的《玉簪记》,从全本的三十三出中选演六出,须时三小时。青春版《牡丹亭》从全本的五十五出中选演二十七出,须连演三天共九个小时。如果要演出全本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则大约须要二十个小时。明清时昆曲盛行,苏州一地即有数百个戏班。每日晚餐后,喝杯茶,看自家的戏班,在亭园间演唱一两出《牡丹亭》,以一个月的时间演完全本,这样优雅地欣赏昆剧,多么美。
全本二十个小时的《牡丹亭》演出,对于今日的演员、幕后以及观众,都是个很大的负担。若能以先录像,再于电视台逐日播放,并出售录像片,或许是推广昆曲的一个可行方式。
明清时的昆剧大多是在住家的亭园或厅堂中演出。较为嘈杂的戏园、庙会等场所,则不适合无像秦腔那样高亢唱腔的昆剧演出。今日,借着新式的音响器材,就算是在上万人的场所,每个观众都可听到同样高质量的昆剧演唱。但是只有在不超过千人的戏院,观众才能以较近的距离,欣赏昆剧演员生动细腻的眼神、表情与身法。换言之,我认为,在太大的戏院,观众只能以听觉欣赏戏剧基本“四功”中的唱与念。在小一些的戏院,观众才能以视觉欣赏“四功”中的做与打,以及“五法”中的手、眼、身、法及步。在大戏院中的左右,各设置一个大型的银幕,让坐得较远的观众观看,或可为补救的方法。
昆剧舞台的设计有三个原则,即颜色要素雅,线条要流畅,及背景要映题。青春版《牡丹亭》中的白色墙与地板,《玉簪记》中流畅的书法,及背景的观音像画作,都是很好的舞台设计。
舞台的灯光要能烘托出戏的气氛,昆剧的灯光更须配合舞台及戏服的设计,保持一贯的、淡雅的风格。青春版《牡丹亭》中“惊梦”一出的灯光,营造出春天浪漫的气息,“冥判”一出的灯光,则充满着地府可怖的阴森,这两者都是成功的灯光设计。《玉簪记》中“琴挑”一出的灯光,将潘必正琴音中的倾诉衷曲,以及妙常琴音中的欲迎还拒,衬托得十分得当。琴音与灯光,为观众的听觉与视觉,同时带来流动的感受。
昆曲的戏服应以柔软的丝为质料。丝质的戏服,有助于演员的身段,尤其是水袖的表现。《牡丹亭》的“惊梦”一出中,生与旦借着水袖生动地表达柳梦梅与杜丽娘交欢时的两情相悦。
戏服上的刺绣宜采用手工精美的苏绣。吴公子认为,昆曲的戏服刺绣应求简单,避免大块刺眼的刺绣。此外,戏服并须配合角色的身份。《牡丹亭》中柳梦梅的一件戏服即绣以梅花,而杜丽娘的一件戏服,则绣以蝶。
昆剧本不以舞蹈见长。全本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只有“惊梦”一出,原就具有花神的舞蹈。青春版《牡丹亭》中的十二花神,从以手持花,改成在戏服上绣上各月的花,来表示其身份,是个很好的改良。以手持高枝垂柳的舞者,来带领十二花神,亦是个很好的设计。昆剧中的某一出,若是可加也可不加舞蹈,则以不加为宜,可有可无的舞蹈,或许会喧宾夺主,减弱了戏剧的张力。
昆曲的伴奏以昆笛为旋律,以鼓板定节奏,以笙、箫、唢吶、三弦、琵琶为辅助。《玉簪记》的“琴挑”一出,以唐琴的演奏来传达潘必正的那曲“雉朝飞”,及妙常的那曲“广寒游”,是个新的尝试,也是个成功的尝试。愚以为,唢吶的音质音色,十分适合昆曲的演出。在设计一出戏的伴奏时,或可考虑加入或是加重唢吶的吹奏。
白先勇先生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及《玉簪记》,都选用年轻的演员担任主要的角色,这是很好的做法。昆曲的传承,一定要靠老一辈的倾囊以授,新一代的认真学习,才有希望。愚以为,除了演员的传承,乐师以及编剧的传承,亦是振兴昆曲,不可或缺的一环。目前许多学校都有昆曲社团。更有一些学校,例如加州柏克莱大学,设立了昆曲课程。学校是传承昆剧的最佳场所。
白先勇先生以宣传、赴校演讲、提供限量廉价学生票的方式,培养年轻的昆剧观众,非常有效。以2004年在台北首演的青春版《牡丹亭》为例,九千张门票于演出前一个月即已售罄。此戏并曾于2006年在美国西海岸的四所加州大学演出,及于2008年在欧洲的伦敦及雅典演出,皆深受欢迎。艺术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在此又得一例证。
白先勇先生将昆曲推向国际的努力与成就,令人佩服。昆曲的走向国际,或许也增强了华人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信心。
愚以为,白先勇先生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与《玉簪记》采用只减戏不加戏,以保持原作风味的做法,非常理想。以青春版《牡丹亭》作为昆剧的再出发,也是个理想的选择。《玉簪记》一剧说的是,一生一旦的情缘,并以书生及道姑为主角,以女贞观为主场戏的背景。以《玉簪记》作为第二部演出的昆剧,或许不是个最好的选择。
昆曲是中国的一个有着四百多年传统的戏曲,是一份珍贵的人类共同的遗产。昆曲,正由白先勇先生及其他昆曲工作者一步一步地推广于全世界。
那么,那些中国有几千年传统的智慧呢?像是儒家、道家以及释家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它们是不是一份珍贵的人类共同的遗产?它们是不是正被一步一步地推广于全世界?有心人,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