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千古词人共折腰”

2009-10-30 07:46王开扬
书屋 2009年10期
关键词:毛主席毛泽东

王开扬

柳亚子(1887-1958),江苏吴江人,国民党左派,南社领袖,民革创始人之一。1926年,与毛主席“饮茶粤海未能忘”;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向毛主席“索句渝州叶正黄”,毛主席应柳亚子“索句”,即以八路军“第十八集团军重庆办事处”军用信笺手书旧作《沁园春·雪》赠之,后辗转流传、发表,一时轰动山城,传为文坛佳话。柳亚子一再赞叹《沁园春·雪》:“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犹未能抗手,况余子乎?”“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又和词一首,小序云:“次韵和毛主席咏雪之作,不能尽如原意也。”(一作“次韵和润之咏雪之作,不尽依原题意也。”)词中曰:“……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

柳亚子从千古词人中举例,以为苏东坡、辛弃疾、南唐后主李煜、南宋“慢”词代表姜白石均远在毛润之之下。然则何以言之?惜亚子先生未再深入论证,今试为之。

题目太大,要想在短短一篇随笔中完成任务,则对比的材料一定要有极端的代表性,此其一;其二,对比的两边要有极强的相似性;其三,《沁园春·雪》已由“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的柳氏亚子先生论定,当今的赏析文字也无数。于是,选豪放与婉约兼备的苏东坡为代表,再选其有类似词语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同为悼亡诗的《江城子》为代表。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上阕写景,画面雄浑壮阔;下阕先塑人,周瑜的儒将形象呼之欲出;后抒情,“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心情由激昂奋发转入消极苦闷,到了“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简直就是消沉颓唐了。

看看毛泽东的《菩萨蛮·黄鹤楼》吧。上阕四句“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以景物描写象征严峻的中国革命的形势;下阕开头两句“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提出中国革命的合格领导人在哪儿这个严峻问题,最后两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煞尾、高潮——同是“心情苍凉”(毛泽东自注),同是祭奠大江,但青年毛泽东却表达了投身于伟大斗争的强烈渴望和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宏伟抱负!

再看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白描手法,以形象隐含无限凄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梦见亡妻,此时无声胜有声。“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梦醒之思绪,设想的画面悲凉、凄惶,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苏轼此作确是情景交融之佳作,可惜格调低沉,画面晦暗,感情仅属于个人。

再来看看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吧。依毛主席信:“作者自己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自创一格。“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开首两句既上承李淑一词中“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烈士去处的问题,同时又展开了瑰丽的想象,“游仙”启程,为下文烈士忠魂进入月宫的奇妙情节作了恰到好处的铺垫;两个“失”字表达了和李淑一共同的对亲人的痛惜、思念之情,在“杨”前着一“骄”字,则对亡妻喜爱、敬佩、自豪之情又跃然纸上;“杨柳”双关,既比喻两位先烈的美好形象和高尚品质,又符合杨花柳絮的特征——真生花妙笔也。“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用典,以仙人衬托先烈。“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笔势陡转,则胜利之不易,烈士之忠诚,全以文学形象来说话。构思奇特,画面明丽,格调昂扬,形象感人,一扫苏轼“断肠”的凄苦和李淑一“惊侬晓梦残”、“满衫清泪滋”的幽怨,充满革命者的情怀。毛泽东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了什么叫做“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什么叫做“革命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三四十年前,苏州评弹著名女演员余红仙以一曲弹词开篇《蝶恋花·答李淑一》唱红大江南北,醉倒无数听众。顺便提及,李淑一,杨开慧生前好友,时为湖南长沙第十中学语文教师,唱答后有推荐李淑一担任中央文史馆馆员一事——还是看毛主席给秘书田家英的信吧:“……李淑一女士,长沙柳直荀同志(烈士)的未亡人,教书为业,年长课繁,难乎为继。有人求我将她荐到文史馆位馆员,文史馆资格颇严,我荐了几个人,没有录取,未便再荐。拟以我的稿费若干为助。解决这个问题。……”一国主席,连荐几人均遭拒绝,至革命烈属也“未便再荐”,竟至于以己之稿费为助!馆长章士钊的狷介之气自不必说,而领袖不以为忤,反以“自律”,真令人无以为赞也!

辛弃疾,不提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把他的形象破坏得一塌糊涂。

李清照,不说了,无非前期贵族少女、少妇的“却道海棠依旧”,后期“乱世佳人”的“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煜,更不必谈,一个无能皇帝丢了小朝廷后“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尽感慨耳。

值得一提的是造情高手柳永——柳公子。他的《雨霖铃》名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毛泽东也不输于他,《贺新郎》“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尤其“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真神来之笔,怎不教人为之动容,泪湿衣衫!那柳公子,科场失意,排遣于风月场,“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副水边酒肆、借酒浇愁的落魄书生形象。毛泽东则“凭割断愁思恨缕”,儿女情长,英雄气更长,他要投身到“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的伟大斗争中去,并且憧憬着“重比翼,和云翥”的美好未来,这是海燕迎接暴风雨的豪迈情怀,这是大鹏鸟搏击万里长空的雄伟气概。

毛泽东所有那些唱和的诗词,与柳亚子、李淑一、当代文豪郭沫若,还有跟陆游词“反其意而用之”的《咏梅》,只要你把原作、毛作对比着读一遍,则文野高下顿时分明。

差距在哪里?不在语言形式(句式、押韵、对仗、平仄)、知识含量(用典)、写作技巧(构思、表现手法),甚至也不在于创作方法,而在于——境界。境界不等于意境。文学家们皆善于营造意境,但是各人营造的意境有高下之分,这就属于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颦心也”,此言得之。惜观堂先生自己未悟得人生境界,自沉颐和园昆明湖,不然,则以毛泽东的创作实践来丰富、更新、发展他的“词话”理论必矣。

则境界取决于何?思想也。境界就是作者思想高度的艺术化,世界观、人生观的艺术化,就是作者综合素质、人格魅力的形象写照。境界的一个同义词是眼界——一个人对客观世界、主观世界的认识水平。眼界的艺术化部分就是境界。那苏东坡以儒释道为思想基础,毛泽东则不仅也熟知儒释道,更有外国的先进理念——尼采的超人哲学,近代英法美思想家的民主、平等、自由观念,特别是受到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武装,古今中外,融会贯通,出神入化,诉诸笔端,东坡之流何能及之?毛泽东创作不是单纯地舞文弄墨,也不是个人排遣,他的命运和中国的命运乃至世界格局联系在一起,他的诗词分明就是中国革命的史诗——此乃毛泽东文学成就之秘诀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毛泽东诗词就处于这样的最高境界。

当年,素有“国民党第一支笔”之称的陈布雷都对着蒋介石直言不讳地称赞毛词《沁园春·雪》:“气势磅礴、气吞山河,可称盖世之精品。”蒋公介石自知与毛泽东在文才上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于是急令陈布雷寻找“枪手”,后又全党(国民党)动员,秘密征集唱和之词,要求在意境、气势和文字上压倒毛泽东。无奈呈上来的都是“续貂”之“狗尾”,都“散发着腐尸气息”,直令蒋介石恨得咬牙切齿,急得欲哭无泪。

毛泽东说:“我要用文房四宝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的确,围绕着他的这首《沁园春·雪》所进行的一场较量,就是解放战争前夜双方使用笔杆子的一场前哨战、遭遇战,这一战就已经定下了蒋家王朝灭亡的气数。毛泽东这首词一经发表,国统区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就为之倾倒,从对他个人认识的大转变到对整个共产党认识的大转变,纷纷对延安宝塔山驻足以望,翘首以盼。

对比完了文人之后,再来对比政治家。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毛主席评论过了,中国历史上唯一身兼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的人物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曹操——曹孟德。我看,曹、毛,不用浪费笔墨了,“昭昭然黑白分矣”。

军事上,毛泽东是从不摸枪的军事统帅。四渡赤水、三大战役,不必说了。他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改造中国的《孙子兵法》和“西方兵圣”——德国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把世界军事学提升到一个新的平台。有趣的是,抗战时期,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先武装了白崇禧,后武装了蒋介石。据说有一次,蒋介石拿着《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往陈布雷面前一放,说:“你看看人家共产党的文件写得多好!”陈布雷翻了翻,说:“委员长,那是人家毛泽东自己写的。”一句话噎得老蒋险些背过气去。老蒋退守台湾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毛泽东选集》,面壁苦读,被人戏称为“最先进的学毛著积极分子”。

毛泽东一生嗜烟如命,世人皆知,还有嗜书如命,世人亦知晓。长征途中,他叮嘱警卫员,其他东西都可以扔,只有两样东西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扔,一是军用地图,二是书——再沉、再危急,都得带上。解放后,他那一米八的大床,三分之一留下躺人,三分之二全是书,老人看书看累了睡觉,睡醒了再接着看。晚年眼疾,看书困难,这对于毛泽东来讲,那简直意味着生命的结束,中央指示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派来了中文系古典文学中年讲师芦荻,为他读书——从毛泽东那里,我们明白了什么叫做“与书为伴”。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的知识、智慧、能力都是后天通过学习获得的,毛泽东以他的一生的经历再次证明了这个真理——博学才能多才、多智。“庐山会议”前后,毛主席坚决反对陈伯达的“天才论”,似太过绝对——天下同等程度苦学者多矣,何以各人成就高下悬殊?愚以为,任何天才都不可能不学自知,但是后天获得的知识还要同各人的秉性相结合,共同决定成就的高度。如今逝者长已,无由论难,“于我心有戚戚焉”。

崇敬毛主席的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能和毛泽东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对话、彼此会心微笑的顶尖级知识分子。继续说柳亚子,他另有诗句“并世支那两列宁”,自注“两列宁,谓孙中山、毛润之”;又“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笔昆仑顶上天”,孙中山和卡尔·马克思两个人的思想都在毛泽东身上汇合了,他的文采如同顶破青天的巍巍昆仑。黄炎培,1945年延安“窑洞对”以后,就成了毛的“铁杆”,据说他第一个喊出“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他还效法清初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不入朝为仕,坚决不做国民党政府的官,新中国成立后,却以七十一岁高龄,破坚守多年“不为官吏”之规矩,欣然接收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的任命。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高亨教授,评价毛主席“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另一类人是翻身得解放的工农大众,这不用说了。毛主席的人格魅力甚至折服了国民党军续范亭将军,他有诗赞毛主席:“领袖群伦不自高,静如处子动英豪。先生品质难为喻,万古云霄一羽毛。”“万古云霄一羽毛”,多么圣洁的比喻呀!

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协会上,一心要做“诤臣”的梁漱溟口口声声“要考验毛主席雅量”,当着几千人的面,吵得不得了。腹有诗书胸自宽,毛主席反转过来帮着维持会场秩序,一再让梁漱溟发言“再延长十分钟”、“再延长十分钟”。事后,梁漱溟毫发无损,什么事不干,政协委员的高工资不少一分。

埃德加·斯诺把新著《红星照耀中国》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提笔在扉页写上“三克肉喂你马吃”,斯诺看了一愣,随即会心一笑——Thank you very much,由衷赞叹毛主席思维敏捷。基辛格访华,问:“听说主席一直在学英语?”毛答:“年龄大了,学了也记不住,只还记得几个单词,什么paper tiger(纸老虎)之类。”逗得基辛格扑哧一笑,虽是对手,心中却充满了对这位智慧老人的敬仰。毛泽东逝世,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斯坦说:“人类思想的一座灯塔熄灭了。”2008年11月18日,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古巴国务委员会主席劳尔·卡斯特罗的陪同下,来到古巴哈瓦那大学塔拉拉分校,看望中国留学生。在胡锦涛讲话之后,劳尔·卡斯特罗上台,用中文高声歌唱中国歌曲《东方红》。

设若毛泽东不从政而治学,那么,这位中师生到大学里完全可胜任古代文学教授、写作学教授、文艺学教授、现代文学教授(鲁迅研究专家)、书法学教授、语言学教授、哲学教授、经济学教授、政治学教授、国际关系教授、军事学教授,像陈寅恪一样,是“教授的教授”——那时不“唯文凭论”,小学文凭的沈从文竟也当上了西南联大教授。

于是余又有叹焉——设若毛泽东一生治学,同样青史留名,举家香车宝马,鼎食玉衣,何至于数位亲骨肉罹难?盖亦中国之耶稣、普罗米修斯也。

毛泽东不是一般意义的革命家、政治家,这个人在本质上是诗人、学者、思想家——这样的人被称为“领袖”当之无愧。毛泽东也不是一般意义的大雅之才,而是盖世英才、旷世奇才、“安得倚天抽宝剑”的顶天立地之才、柳亚子所谓“绝唱”之空前绝后之才!清代诗人赵翼《论诗五首》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中国从距今3300年前的甲骨文开始有模糊的历史影像,从西周共和元年开始有确切的历史纪年,赵翼先生地下有知,当给毛泽东好好计算一下——可领风骚多少年?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从此我中华民族无愧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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