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追寻·宿命

2009-10-29 10:07马航飞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沈从文

关键词:沈从文 《看虹录》 生命形式 宿命意识

摘 要: 《看虹录》是沈从文关于生命形式的一次极其隐晦却又“放纵”的思考与探索。作者从个体境遇出发孜孜追寻生命乌托邦的真谛,发出“神在我们生命里”的热切吁求。小说在追寻着美好的人性与神性的同时,也呈现出悲剧性宿命色彩,其中的焦虑和困惑恰从另一个侧面反衬出作家对生命意义探索的执著。

沈从文的小说《看虹录》写于1941年7月,1943年重写后发表于《新文学》创刊号,后收入小说集《看虹摘星录》。问世初期它曾被看作影射作家婚外恋的艳情小说而遭到严厉批判,后长期淹没在历史风尘之中。如今半个多世纪倏然而逝,《看虹录》又渐渐浮出海面,重新引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与思考。

境遇:“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

《看虹录》分为三部分,以“一个人的二十四点钟”来结构情节:“晚上十一点钟。半点钟前我从另外一个地方归来,在离家不远处,经过一个老式牌楼”,天上“月光滑莹”,我在感动中“忽然嗅到梅花清香,引我向‘空虚凝眸。慢慢地走向那个‘空虚”;经过一番太虚幻境般的精神漫游,与“太虚幻境”的女主人进行了热烈的情爱交流之后,“我”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到这个老式牌楼下”;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半”,“我已经回到了住处”。作家关于这段关涉男女情感的精神漫游的描写无疑是大胆而放纵的,其中多次用细腻的笔墨对女性身体及其引发的情感冲动,进行了相当精微的描摹,如“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在战火隆隆,个人叙事尤其欲望叙事尚缺乏社会认同的年代,沈从文对女性身体尤其是隐私之处的描写无疑是触目惊心的。然而如当时的那些批判文章,仅仅将《看虹录》看作“故意作春宫图”的艳情小说无疑太过片面。因为我们从上述文字得到的绝非只是感官刺激,而是一种缘于情爱之美、欲望之美的感动。从根本上来说,这篇小说可谓沈从文关于美好生命形式的一次隐晦却又“放纵”的思考与表达。沈从文说过,“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①。其根本创作意图,就在于“以社会那本大书来好好的学一学人生,看看生命有多少形式,生活有多少形式”,正如《看虹录》开篇所标明的,小说是在探询“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那么,作者是怎样探索这一生命形式的呢?这到底又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式呢?

有学者指出,作为人类生活最终的伦理目的,乌托邦亦即生命的意义不是抽象的思维和概念所能呈现的,在他看来,伟大的小说家以自己的叙事对乌托邦的问题提供一种具体展示②,“在叙事的基础上动用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叙述和沉思的,可以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这即是为什么“对自由主义的小说来说,叙事技巧变得头等重要”③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文学精神及其独特意义,正是在对“乌托邦问题”提供“具体”而非“苍白抽象”的呈现中凸显出来。由之在詹姆逊等学者眼中,关于生命的叙事远比单纯研究生命本身更具意义,他亦因此断言应“更强调境遇”④。换言之,小说的意义乃或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描摹具体而微的人生境遇与体验,透过许多偶然的形式来揭示人生的普遍内涵。

沈从文就是为数不多的从各种时代关键词的樊笼中突围而出,以种种“境遇”,比如翠翠的境遇,水手的境遇,吊脚楼上妓女的境遇等,表达与展现其对生命形式思考的作家。因此,与同时代许多作家直线性的进化论和启蒙论观点相比,沈从文对生命无疑更有着真切感悟与理解。正如《看虹录》借男主人公之口所说的,“试来追究‘生命意义时,我重新看到一堆名词,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过半点钟后,一切名词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到天明前五点钟左右,我已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与抽象,都完全打散,再无从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基于此,沈从文从不主题先行,他“从不用自己对于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结成为语言与形象,创造一个生命和灵魂新的范本”,而是从个体境遇出发,通过发掘、讲述现实个体欲望所由产生,及其在特定社会文化语境追寻满足或求而不得的种种表现,深刻、感性、具体地展示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生命样态,孜孜以寻生命乌托邦的真谛。

追寻:“神在我们的生命里”

《看虹录》创作的年代,正是沈从文创作与思想上的彷徨期,“随着以湘西生命形式为根基的生命理想的失落,沈从文的生命焦虑与文化焦虑日益加剧,这时期他思考的问题都是围绕生命而展开的,生命到底是什么?生命的本质何在?如何实现生命重造与文化重造?这些问题成为沈从文这一时期思考的中心问题,在他的创作中表现出来,就成为他创作中的‘生命重造主题”⑤。综观其文学创作可见,作家“生命重造”的最终诉求是美好人性,他明确指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全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出生命的庄严,产生那个高尚情操。”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从文创作意图正在于激发人们超越充满“此在”的现实,从“生命”和“生活”的对比中发掘生命的意义。他将这种对比基本上放置在乡村/都市、中心/边缘的框架内进行,对现代文明所导致的原始生命与审美能力的萎缩进行了有力的揭示和再现。

《看虹录》便集中体现了沈从文对生命意识与美的哲学的追寻,表征着“神在我们生命里”的热切吁求。在他看来,性爱统一和谐的状态才是美的、充盈着神性的人性。小说为性爱统一的和谐人性状态设置了重重隐喻,鹿/女性都是这一和谐生命意识和神性的化身。为了更深切细腻地展示“美”的高洁,作者又设计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梦幻中的神话。除上面所引细腻的女性身体描写之外,小说还用多段文字描摹着作者心目中情爱和谐、人神共在的审美理想,如:“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上,脸颊上,都被覆盖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样式,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母鹿、瓷瓶、雕刻……对它们的赞美是对女性胴体的赞美,对性爱的赞美,更是对一切未被遮蔽、修饰的内心欲望所发出的神性的赞美!正如作家借小说人物之口所言,“美,令人崇拜,见之低头。发现美接近美不仅仅使人愉快,并且使人严肃,因为俨然与神面对!”

宿命:“美丽总是愁人的”

经历过动人心魄的“美的历程”的体验之后,男性叙事主人公还是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时代在前进,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个不停,轰隆的火炮催促着人们沿着“此在”飞奔。更重要的是,自我内心世界向着美的提升是艰难的,突破道德、伦理、文化等种种社会文明的束缚,裸露自己的灵魂和本真,并非人人都能够做到。我们看到,作家在追寻生命真谛的同时又陷入了理想/现实、灵/肉、时代/个体的重重矛盾之中,他因此发出了“美丽总是愁人的”慨叹。沈从文的很多作品都充盈着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宿命意识,“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⑦。晚年的他更做诗慨叹:“沉浮半世纪,生存亦偶然。”⑧《看虹录》在以个体境遇显影作家心中美好人生形式的同时,亦形象而细腻地呈现出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复杂矛盾,使得这篇小说成为沈从文“美丽总令人忧愁”这一宿命观的又一例证。

叙事主人公的矛盾首先来自理性与情欲的冲突。“我”和美丽女人之间那行行复行行式的欲言又止、设喻双关、心理独白等等都是这一冲突的微妙展示,其中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细节是对窗帘上屡次闯入视野的花马不厌其烦的描写:“我”刚刚来到充满温馨的小屋,便发现“窗帘已下垂,浅棕色的窗帘上绘有粉彩的花马”;“继续游目四瞩,重新看到窗帘上那个装饰用的一群小花马,用各种姿势驰骋”;“重新看那个小花马。仿佛这些东西在奔越,因为重新在单独中”;此后,“马似乎奔越于广漠无际一片青芜中消失了”……这几乎无处不在的“花马”意象无疑是“我”对美丽女人欲望的表征,正如女主人对“我”一针见血地调侃:“你那么呆呆的看着我脚,是什么意思?你表面老实,心中放肆。我知道你另外一时,曾经用目光吻过我一身,但是你说的却是‘马画得很有趣味,好像要到各处去。跑去的是你的心!”她甚至对“我”“发于情而止于礼”的言行有些懊恼:“我什么都懂,只不懂你为什么只那么想,不那么做。”由此可见,“我”对性的欲望蠢蠢欲动却又一再压抑,不敢直露,唯恐失去所谓的幽雅和礼貌,即使只是用眼睛“漫游”,也“带着一点惶恐敬惧”,因为“同时还有犯罪不净感杂在心上占绝大势力”,敬畏于“房中炉火旁其时就有同样一片白,单纯而素净,象征道德的极致”。可见超越文明的束缚,还原生命的本真,需要突破多么强大的传统心理定势。

其次,叙事主人公因理性/情感的相互砥砺而备感苦闷的同时,亦焦灼于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终不能不使人为眼前这个愚昧与贪得虚伪与卑陋交织所形成的‘人生而痛苦!”⑨沈从文在建构爱与美的“希腊小庙”时,不得不面对迅猛的庸俗化、金钱化的浪潮,淳朴美好的湘西正被外界慢慢同化,作者痛苦地“发现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下一个空壳。譬喻说,正如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切在社会上具有商业价值的知识种子,或道德意义的观念的种子,都不能生根发芽……生命已被‘时间和‘人事剥蚀快尽了,生俨然只是烦琐连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现实与理想的背离使他产生了无尽的困惑,更因此而对自己的创作与追寻产生了一种知音难觅的痛苦,“我永远只想到很少几个有会于心的读者,能从我作品上见到我对于生命的偶然,用文字所作的种种构图与设计。”⑩作家借叙事主人公之口发出这样的慨叹,“在一个‘过去的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处看,便见到另一个人在悦乐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的悦乐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由之他决定“到明天五点钟以前,我已经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和抽象,都完全打散,再无从追求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在小说行将结束之时,作家又一次深入主人公的内心,做出这样的剖白:“似乎有个人随同月光轻轻地进到房里中,站在我身后”问:“为什么这样自苦?究竟算什么?”面对这样的诘问,“我勉强笑笑,眼睛湿了,并不回过头去”,说“我在写青凤,聊斋上那个青凤,要她在我笔下复活”。这个非常庄严的建构生命意义的文学使命只能是别人眼中的“野狐禅”,难怪“我”的眼里湿了。

小说结尾,“我”最终还是从虚幻回到现实,“诗和火同样会使生命燃烧起来,燃烧过后,便只剩下一个蓝色的影子,一堆灰。”这时候,“窗帘上的花马完全沉静了”。作者其后在《看虹摘星录后记》中说,“我要写的都已经在纸上完成了,可是到把它重新抄录一遍时,身心都已经如崩如毁”,“我知道梦和其他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离我自己一小时前那种生命向深处探索的情境,也很远了。”甚至说“也许再过五十年,一个年轻读者还希望从我这些仿佛艳而不庄作品中,对于某种女人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俨然即已经死去了。”{11}由是“我”不由慨叹,“上帝,我活下来还应当读多少书,写多少书?”更重要的是,读这些书、写这些文字的意义终究何在?

沈从文焦虑于这一追问与困惑。这一追问与困惑亦从另一个侧面反衬出作家对生命意义孜孜以求的执著。更重要的是,他的书写个体经验、境遇,执著追寻生命意义的文字,无疑给徘徊前行的中国新文学开拓了另一条路径。这一路径顽强地指向高冲云霄的人性巴别塔;而《看虹录》无疑是其形上光辉的一个独特而亮丽的光源。

本文受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基金项目“1990年代中国小说欲望叙事研究”(项目号08SJD7500010),以及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人文社科基金预研项目“消费主义文化思潮与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转型”支持

作者简介:马航飞,文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民国文学研究院副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⑦⑧ 《沈从文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页、第267页、第359页。

② [美]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李自修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页。

③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页。

④ [美]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代序》,陈清侨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0页。

⑤ 吴投文:《论上世纪40年代沈从文的创作》,《广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9期。

⑥⑨⑩{11} 《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48页、第53页、第49页、第53页。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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