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远离尘嚣》 托马斯·哈代 威塞克斯小说 “现实”倾向
摘 要:作为托马斯·哈代威塞克斯(Wessex)小说中最早成书的一部,《远离尘嚣》成功体现了哈代的“现实”倾向。本文将从女主人公和三位男性角色的个性和生活经历出发,说明“浪漫”和“现实”在小说中的对立,分析二者对男女角色各自命运的根本性影响,阐明哈代在其悲观生活态度指导下的,停止所有“浪漫”憧憬,并与残酷“现实”妥协,以更好迎合“现实”的人生主张。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是成名于英国文学繁荣期——维多利亚时代的又一位经典作家,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位能同时在小说和诗歌领域建立盛名的英国文学巨匠。哈代的威塞克斯(Wessex)小说,以其生动细腻、简明平易的语言、丰满透彻的人物塑造和如画般诗意盎然的风景描写,成为其文学宝库中最为璀璨的瑰宝之一。威塞克斯是哈代以其地处英格兰中南部的家乡——多赛特(Dorset)为原型营建的一个虚拟地区。在这一地理大环境下,哈代充分演绎了一个又一个在“命运”的大潮里无助地漂泊,被“偶然”这双大手摆弄得东倒西歪的人物。他们必须忍受多舛的命运,在曙光将至、幸福来临之时,一些不可抗的因素必然出现,使可怜的主人公们再次走上歪路,甚至绝路。由此,哈代几乎被评论界公认为思想意识消极、生活态度阴郁的悲观主义者,甚至宿命论者。事实上,哈代的“悲观”源于他对当时生活方方面面的深入洞见,认为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必须收藏起自己的虚荣和浪漫,务实地经营自己的生活,才可以让本已荆棘满布的人生呈现出些许亮色。
在威塞克斯小说中,“现实”就像是一位老师,他让各个人物纷纷付出学费。有的学费高昂,例如《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1891)中的苔丝(Tess),她丢贞洁在前,失卿卿性命在后;有的学费适中,沉浮之下依然能冒头生还,例如《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1874)中的芭斯谢巴(Bathsheba)。《远离尘嚣》是成书最早的威塞克斯小说,也是最能集中体现哈代“现实”倾向的作品之一。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奥克(Gabriel Oak)和芭斯谢巴(Bathsheba),因为先后参悟到了生活中“现实”元素的真谛,而摆脱梦魇般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通过他们,哈代似乎在向读者讲说一个与小说标题相反的命题,即“尘嚣”其实是不该“远离”的。
一、两种“浪漫”:博德伍德的“主动”和特洛伊的“被动”
《远离尘嚣》中的芭斯谢巴不仅是故事的主角,更是操纵人物出场、退场和左右各人命运的枢纽。哈代巧妙地安排芭斯谢巴周旋在三个不同类型的男士中间,经历两种“浪漫”的洗涮,遭受情感起伏的考验,并最终褪尽身上“浪漫”的釉色,投入象征着“现实”,亦即“尘嚣”的男主人奥克的怀抱。“浪漫”贯穿小说的大部分章节,而笑到最后的却是“现实”。
博德伍德(Boldwood)的“主动浪漫”
博德伍德无疑是《远离尘嚣》中悲剧色彩最为浓重的人物,在与芭斯谢巴发生“浪漫”牵连的两位男士中,他输得更为彻底,结局更为凄凉。博德伍德与芭斯谢巴同是威瑟伯里(Weatherbury)地区的殷实农场主,事业稳定,收入丰厚。起初,他过的是“现实”而略显乏味的生活。他对“现实”的过分专注,对芭斯谢巴来说甚至算得上残酷。在卡斯特桥市的“玉米交易所”(Corn Exchange),这一原本专属于男人的世界里,芭斯谢巴这个大美人的出现,引来所有男人艳羡的目光,只有博德伍德例外。他依然故我,沉静严肃地进行着交易。芭斯谢巴认为自己的“美”受到伤害,并由此认识了这位不解风情的严酷男士。
然而,博德伍德的“现实”天平终究还是倾覆了,芭斯谢巴的一张情人节卡片将博德伍德身上潜藏很深的“极端”浪漫情结暴露在读者面前。芭斯谢巴在女仆莉蒂(Liddy)的帮助下,阴差阳错地决定将一张写有“娶我”(Marry Me)的卡片寄给无辜的博德伍德先生,虽然最初没有署名,但聪明的他还是很快知道了卡片的来源。
博德伍德先生由此开始了艰苦到近乎残酷的“主动浪漫”进程。他的脑海里从此只有芭斯谢巴迷人的倩影,他一次次求爱,一次次遭到芭斯谢巴的拒绝。他甚至为了让已经赢得芭斯谢巴肉体和灵魂的浪荡子——特洛伊(Troy)与她结婚,而出钱买下他一句承诺。在博德伍德因为开枪射杀特洛伊而锒铛入狱后,警员在他家中搜到了满是写有“芭斯谢巴·博德伍德”字样的首饰和衣物。由此可见,博德伍德早已丧失了基本理智,他对自己与芭斯谢巴幸福生活的“浪漫”构想达到了迷狂的状态。
博德伍德与自己以往的“现实”生活和务实态度告别的结果是让自己踏上了一条充满了自欺和幻境的“浪漫”道路,同时也是一条不归路。通过摧毁芭斯谢巴的“浪漫”——特洛伊,博德伍德也毁灭了自己“现实”中本可触及的幸福。对待泯灭了“现实”旨趣的博德伍德,哈代近乎残酷地让他在囹圄和悔恨中了此一生。作者无非想要强调,芭斯谢巴的“轻佻”玩笑固然可恶,但博德伍德在“浪漫”中的“主动”迷失是不会被当世所容的,悲剧的结局在所难免。
特洛伊的“被动浪漫”
特洛伊中士是芭斯谢巴“浪漫”感情生活的另一极。他与博德伍德的差异是根本性的。特洛伊拥有博德伍德无法与之匹敌的英俊外表和挺拔身躯,这是他撩动女性心弦,产生致命的“被动浪漫”情结的武器之一。不仅如此,他脑海里面深藏的是原先的博德伍德无法想象的“浪漫”生活情怀。正如哈代所言,他从不羁绊于过去,也从不挂怀于将来,对他来说只有幸福而浪漫的现在。务实的工作和努力的经营人生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字眼。更为重要的是,特洛伊能用最甜蜜的哄骗,让芬妮(Fanny Robin)之流丧命,引芭斯谢巴之流“入瓮”。
作为主人,芭斯谢巴在入睡前检查农场的一切,在昏暗的黑夜,她与特洛伊浪漫而又致命的邂逅发生了。特洛伊的靴刺在黑暗中钩住了芭斯谢巴的衣角。为了解扣而被扬起的灯笼向芭斯谢巴初次展示了特洛伊的英俊身影,她的“浪漫”情愫因为此次无心的打量而渐被勾起。在解扣的过程中,特洛伊不失时机地,用近乎真诚的语调,向芭斯谢巴的“美”献上溢美之词。而芭斯谢巴除了象征性地责备几句,表示一位待嫁女子应有的矜持之外,毫无抵抗能力。
不久,特洛伊借替芭斯谢巴扎捆干草的名义,对女主人公进行了更为有效的“攻势”。拿特洛伊的话说,他宁愿接受如此美丽的芭斯谢巴的诅咒,也不愿迎合普通女子的“献吻”。面对高超“捧功”的轮番攻击,芭斯谢巴的心理防线被击破。其实,在特洛伊中士面前,女性心中的“马其顿防线”再坚固,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弭在肆虐的“浪漫”情欲之中。
芭斯谢巴对特洛伊的“浪漫”爱情终于被后者的一纸“最后通牒”推向了无可挽回的境地。在巴斯(Bath),特洛伊强调,如果你,芭斯谢巴,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你的位置将随时被别人取代。此刻,芭斯谢巴除了就范,委身于特洛伊以外,别无他选。曾经练达的农场女主人已经完全被自身的虚荣心和由特洛伊挑起的“浪漫”洪流所吞噬。
然而,“浪漫”的背后却是不得不返归“现实”的无奈。特洛伊对已经有孕在身的芬妮的抛弃、芬妮的死亡、特洛伊的失踪和突然回归以及最后的被杀,一出出一幕幕撕碎了芭斯谢巴的幻梦。幸运的是,芭斯谢巴不似芬妮般执迷,她能忍住苦痛,从梦中警醒,重新面对“现实”,认清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最本真的情愫,即对奥克的“依赖”。
芭斯谢巴:“浪漫”枢纽
芭斯谢巴牵动两种“浪漫”的枢纽作用并不光彩,她让别人和自己同时成为了逃离“现实”,远遁“浪漫”之乡后的受害者。博德伍德本属无辜,即便心中早有能催生“浪漫”的种子,但若无芭斯谢巴的一时性起,自当相安无事。他主动勾勒出也许是其一生中第一个向他“示爱”的女子的完美形象,并乐在其中,到头来,“现实”的大棒还是将他砸毁。而面对特洛伊的步步紧逼,芭斯谢巴居然无知无觉,抛弃“现实”的躯壳,完全升入了“浪漫”的天堂,近乎冷漠地看着“地上”的奥克为她默默所做的一切。
“浪漫”枢纽一转,三人受害,连始终恪守“现实”信条的奥克,也差点因为与“浪漫”太近而以悲剧收场。但“现实”中的奥克没有放弃,他的隐忍和坚持最终还是为自己从“浪漫”漩涡中打捞起了幸福的种子。哈代的“现实”倾向由此得到了最好的落实。
二、回归“现实”:奥克的“胜利”
以“现实”倾向左右自己的哈代,最终自然将让已在“浪漫”中几度心酸起伏的芭斯谢巴回复到“现实”中去。奥克就是那个用自己的忠实和坚持见证芭斯谢巴所经历的一切,并始终为她无悔守候的最大“现实”。年长于芭斯谢巴的奥克,见多识广,他略带“世俗气”的长相和性情,最初无法勾起芭斯谢巴的任何一点“浪漫”情怀。但她对奥克的拒绝,将她引向一条荆棘满布的曲折道路,而路尽之时,她却回到了奥克用温暖博大铸就的“起点”。
“现实”:哈代赋予奥克的特质
奥克是诺康比山(Norcombe Hill)一位地道的农民,经营着并不宽大但蕴藏着无限希望的小农场。小说伊始,哈代就用寥寥数笔,向读者展示了奥克外型和处事方面的“现实”特质。
奥克身上已经褪去了独属于青年人的轻狂和傲慢,走路时,略微弓腰,显得老成谦恭。同时,因为尚未成家,奥克并没有沾上家庭,尤其是妻子可能带给他的“势利”做派。此时的奥克28岁,一个步入男性成熟持重期的年龄。逝去的黄金时光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细纹。这写满“现实”的脸庞是辛苦劳作和初谙世事的结果,是不为芭斯谢巴所喜欢的。
在工作日,奥克动作灵便,思维敏锐,衣着得体,为人所羡慕和颂扬。但到了周末,人们纷纷投入宗教活动时,奥克却显得很不搭调。他思维迟钝,行动缓慢,周日的“华服”也让他浑身不自在。牧师们的布道也只能让他打起瞌睡,或者神游天外思考着晚上正餐应该如何慰劳自己。由此可见,奥克与宗教这种人类普遍热衷的“浪漫”活动无缘。他选择在“现实”中坚持自己的路,让“现实”美好起来。
奥克坚决地用“现实”标尺衡量外界。当他初见芭斯谢巴,还不知道对方姓名的时候,就凭她偷偷对镜梳妆这一小小举动,便用“虚荣”(vanity)一词概括了她之后一切“背运”的根源。
患难见真情:“现实”的洗礼
面对奥克的真诚,芭斯谢巴选择了继续自己的“浪漫”梦想,她近乎残酷地拒绝前者的求婚,并借继承叔父大农场的机会,离开了诺康比,也似乎彻底离开了奥克的生活。冷遇没有让奥克灰心,他明白感情是感情,生活还得继续。“现实”早已赋予了他“理智”作为对抗一切厄运的武器。芭斯谢巴走后,因为年幼牧羊犬的重大失误,奥克损失了他赖以为生的羊群,他不得不离开曾经满载他希望的小农场。成熟刚毅的他,在就要离开时,依然十分理智地替芭斯谢巴拒绝嫁给自己而庆幸。
在卡斯特桥就业市场上一无所获的奥克,机缘巧合之下,随马车来到了威瑟伯里,再试运气。对芭斯谢巴的依恋,是他心底深处选择来到这里的原因。奥克和“爱人”芭斯谢巴的真正“爱情长跑”从一场大火开始。奥克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敏锐观察力,率先发现了农场草堆起火,而此农场是芭斯谢巴刚从叔父那里继承来的产业。深谙农艺的奥克,用男子汉的镇静和勇敢,熟练地指挥芭斯谢巴的手下扑灭了大火。事后,奥克用一个对工作岗位的请求,宣告了自己与芭斯谢巴的重逢。身份地位的差距和先前对奥克的“拒绝”,让芭斯谢巴颇感“突兀”,但还是留下了奥克。她对奥克的感激为将来的“依赖”埋下种子。
性格极具“独立”和“上进”的芭斯谢巴,原想对农场的事务亲力亲为,但她缺乏农艺经验,并深陷特洛伊的爱情“陷阱”不能自拔,于是越来越依赖奥克的“实力”和“忠实”。奥克冷静地审视芭斯谢巴正在经历的一切,他在现实面前果敢地压制自己的感情,仅是在有必要的时候出言提醒几句,几乎没再提起他和芭斯谢巴之间不愉快的过去。大火之后,“现实”又一次给奥克和芭斯谢巴一次在磨难中牢固彼此情感的机会。当身为丈夫的特洛伊和自己的手下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芭斯谢巴惊讶地发现,只有奥克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下,奋力抢救农场上的劳动果实。两人通力合作,奥克在最危险的时刻,依然处处呵护芭斯谢巴。纵然眼前是“现实”对二人的严峻考验,芭斯谢巴却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奥克难以割舍的“依赖”。这“依赖”也许不是浪漫的“依恋”,但足以成为芭斯谢巴重回“现实”的最后“抓手”。
平淡的结合:“现实”的胜利
尘埃落定,芭斯谢巴的“浪漫”梦碎。随着特洛伊在枪火下殒命,博德伍德黯然入狱,一向特立独行的女主人公只好向“现实”低头,回到自己最触手可及、最实在的爱人奥克身边。圣诞前夜“枪击”事件之后,芭斯谢巴沉默了很长时间。为了加速她与“现实”妥协的进程,奥克聪明地采取“欲擒故纵”的计策,声言自己要远赴“新大陆”再试运气。芭斯谢巴再也难掩心中对奥克的“依赖”,在互诉肺腑之后,经历风雨后的一对终于要“现实”地结合了。
“现实”的多番教育使得二人自然地达成协议,婚礼必须是“最私密、最普通”的类型。直到婚礼当天的清晨,在梳妆待发之时,芭斯谢巴才把这一喜讯告诉了最贴心的女仆莉蒂。听闻婚讯的农场工友们齐来祝贺的时候,已是婚礼结束后的深夜了。此时的芭斯谢巴已经在意识到“浪漫”带给自己的辛酸后,让自己的双脚落回地面,准备用最踏实的态度,与“现实”给她的最扎实可靠的礼物——奥克——共度余生了。
奥克迎娶芭斯谢巴,只是用“现实”为“浪漫”埋单而已。然而,没有“浪漫”的前景却未必是暗淡的。在哈代看来,“现实”的考验才能让婚姻拥有最牢不可破的爱情。
哈代以“远离尘嚣”作为小说的标题,可谓匠心独运。他一方面用此题点明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是与城市存在地理距离的乡村,一方面为自己的“现实”倾向做好铺垫。“远离”了“尘嚣”,抑或“现实”的人们,芭斯谢巴、博德伍德以及特洛伊组成了悲苦的“三角”。他们因为“主动”和“被动”的浪漫而互相牵制,不同程度地堕入了命运的漩涡。芭斯谢巴的最终上岸也是得益于奥克“现实”大手的拯救和自己的醒悟。如果“现实”无法取代“浪漫”在芭斯谢巴世界里的主导地位,她的继续沉沦将不可挽回。哈代用生动的故事说明,“尘嚣”虽然乏味到令人发疯(Madding),但人除了迎合“尘嚣”,用它来不断矫正自己的行为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人们若想“远离尘嚣”,也就远离了自己的生命根基,正常的生活秩序将会减缓甚至停滞。
《远离尘嚣》清楚地说明哈代对“浪漫”的鄙夷。通过小说,他暗示人们不应该随着自己的“性子”而过活,而应该紧扣“现实”,在承认人生无奈的基础上,割掉“浪漫”的尾巴,熬住苦痛去适应生活。唯有如此,幸福才有可能来到。哈代所推崇的是“奥克——芭斯谢巴”式的结合:共度风雨,两人是久经考验的朋友;他们在艰难、乏味的“现实”的夹缝中,慢慢培育“浪漫”,不需要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过去的共患难证明了,将来的同甘苦将继续证明,奥克和芭斯谢巴用“现实”雨露灌溉的爱情花朵定能发出经风雨而不谢的“浪漫”光泽。
作者简介:沈谢天,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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