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之原型分析:流放的该隐

2009-10-29 10:07徐敬珍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杰拉尔德 该隐 不可拯救的人类

摘 要:笔者发现《恋爱中的女人》就像《虹》一样,采用了《圣经》的叙事结构,即主人公杰拉尔德的经历遵循从创世纪到启示录这一过程。在下文中笔者以弗莱文艺理论为依据,解读劳伦斯如何用神话原型的创作技巧通过杰拉尔德这一人物表达自己的深刻思想,即错误的理念使人类无法获得拯救。

浩瀚的人类文明不仅标志着人类各方面发展的轨迹,同时又孕育并滋养着一代又一代杰出的文人墨客,为他们提供创作的灵感、素材和思维的模式。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为人多么桀骜不驯,他的作品多么新颖独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文学传统的影响,而且或多或少地对之进行传承和弘扬。如果作家完全割裂了自己与文学传统的关系,他的作品就像来自外星的东西,没人能够理解。而一旦失去了读者,失去了受众,失去了共鸣,作家就实现不了自己创作的目的,他的作品不管多么标新立异,也就成了废纸一堆,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伟大的作家都会沿用一些文学传统来拉近自己与读者的距离,并在此基础上展示自己的创新才华。作为读者,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规律,通过文学传统来把脉一部作品的条理结构,领略作家的写作风格,甄别他对文学传统的沿用与创新,继而洞悉他在作品中要表达的思想情感。

《圣经》作为基督教的圣典是“西方文明的伟大代码,是文字意义的主要来源,是许多其他文学作品效仿的摹本”①,因此是西方文学传统的脊梁。任何一位西方作家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它的影响和制约,劳伦斯就是其中一位。虽然他的作品文风独特、立意新奇,但是他仍然没有摆脱文学传统的影响;相反,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可以看到《圣经》的痕迹。笔者研究发现,《恋爱中的女人》就像《虹》一样,采用了《圣经》的叙事结构,即主人公的经历遵循从创世纪到启示录这一过程。笔者在下文中以弗莱文艺理论为依据,解读杰拉尔德的神话原型,继而揭示劳伦斯在《恋爱中的女人》中所表达的深刻思想,即错误的理念使人类无法获得拯救。

《恋爱中的女人》虽然讲述的是两对情侣伯金和厄秀拉、杰拉尔德和古德伦的爱情故事,但是第二对情侣的人物描写更加饱满,故事情节也更加生动,因此许多评论家把他们作为这部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对此笔者颇有同感,所以以下的论述以此为基础。

1.流放的该隐

小说的男主人公杰拉尔德的原型是《旧约》“创世纪”中的该隐,他的系列故事可以看成流放后的该隐对世界的探索。“创世纪”第四章记载,人类鼻祖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而犯下原罪被上帝赶出天堂来到人间之后,二人结合生下长子该隐。后来夏娃再次怀孕生下次子亚伯。“亚伯放羊,而该隐耕田种地。到了收获的季节,该隐向上帝献上果实,而亚伯向上帝献上肥壮的头胎乳羊。上帝喜爱亚伯和他的贡品而不喜欢该隐和他的贡品。”②该隐一气之下杀死了弟弟亚伯。上帝大怒,告诉他,“你再耕种,土地也不会长出庄稼,你将成为逃亡者和流浪汉”③。随即上帝把他从眼前赶走,该隐从此开始了因犯杀弟罪而被流放的生活。杰拉尔德和该隐有很多相似之处。和该隐一样,杰拉尔德也是家中的长子,也犯下了杀弟之罪。这件事发生在他孩提时代。“他和弟弟一起玩枪。他告诉弟弟往下看枪。这只装了子弹的枪走火,把弟弟的脑盖打飞了。”④虽然伯金认为这是一起“偶然”事件,但是正如厄秀拉所言“也许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一种潜在的意愿。这种杀人游戏包含着原始的杀人渴望”。不管有意与否,杰拉尔德的确杀死了他的弟弟,犯下了与该隐一样的罪恶。而且这件事情同样给他带来了惩罚,他同样忍受着因此带来的无尽折磨。比如,就因为他杀死了弟弟,无形间在心理上像该隐一样被从他人分开。他因此感到非常苦闷,可是又很无奈,他改变不了他的过去。他曾痛苦地向古德伦这样倾诉“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就不能把它纠正过来——我们是做不到的。我观察了一辈子,一旦错了,你就不能改正”⑦。

杀弟事件塑造了杰拉尔德如下性格:对人缺乏信任,总是提防别人,时时事事表现出这样的双重性:“即使他在仔细阅读报纸,浑身也充满警惕的意识。他一边认真思考他在报纸上看到的东西,一边用眼睛扫视身边的事态,而且他什么也不会错过。……虽然他高兴时也会表现出古怪而又亲切的社交礼仪,但是他似乎总是要与一切决斗。”⑧这一点连伯金也无法忍受。这种不信任感不仅使他把自己孤立起来,也让他成为冰冷的化身。在故事的开始,读者就可以从古德伦的眼睛中看到杰拉尔德冰冷的色彩:“他清澈的北方人的皮肤和他金黄的头发中闪烁着一缕光,就像透过冰一样的水晶所折射出的阳光。而且他看上去那么清新、自然、纯洁,就像北极的东西一样。”⑨毋庸置疑,劳伦斯要突出的是,“冷”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杰拉尔德主要性格特征。

杰拉尔德的冷色基调还体现在他与水的结合。随着故事的发展,渐渐地,杰拉尔德身上的冷光与寒冷的水联系到一起。在第四章“潜水者”中,劳伦斯明显把杰拉尔德与可怕的地下世界联系在一起。这里的潜水员就是杰拉尔德。他从岸上跳入水中时就像“一道白色的弧光”。然后“他独自拥有了湿漉漉的、遥远的整个另外世界。(而且)他能够进入到灰色的、混沌之水的绝对半透明状态之中”。之后,在第十四章“水上园会”里,戴安娜和年轻医生失足落入威利湖后,杰拉尔德再次潜入深水之中,搜寻他们的下落。他谙熟水下世界,上岸后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水下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成千的死人”。可见杰拉尔德与水是联系在一起的。水是生命的起源,也是死亡的归宿。按照圣经故事,从伊甸园中绵延出的河流分成四支,“它们是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在约瑟夫斯看来,第四条是恒河或者是印度河”{5}。它们灌溉着人间土地,给人们带来丰收和喜悦。所以这些河都是生命之河,河里流着的是生命之水。水的这种积极含义通常“通过洗礼仪式来表达”{6}。而充满盐水的、没有任何生机的死海则是死亡之河,死亡之水。“这种水传统上存在于人类世界的下面,是流动着死亡的混乱无序的状态。因此人们在死去时经常穿越水或者下沉到水里。”⑦这部小说中的水吞噬了两条年轻的生命,显然是邪恶之水,死亡之水。与这种水联系在一起的杰拉尔德也注定带有不祥的色彩。故事结尾处杰拉尔德葬身于阿尔皮斯山脉的雪坑这一情节,正好印证了这种预示。

就这样杰拉尔德以戴罪之身出现在小说开始,并以戴罪之身开始他对生活的探索。因此可以断言,《圣经》中的该隐就是《恋爱中的女人》男主人公杰拉尔德的神话原型,杰拉尔德就是流放后的该隐,他的人生经历就是该隐对人世间的探寻。在西方基督教社会,该隐杀弟的故事可谓妇孺皆知。劳伦斯正是利用了人们对这一圣经故事的高度熟知让他故事中的主人公悄然走进读者的心中,激起人们浓厚的兴趣,继而产生强烈共鸣。

2.不可拯救的人类

杰拉尔德不仅像该隐一样犯了杀弟之罪,而且还承袭了因此带来的一系列后果。除了性情孤僻多疑之外,还有更破坏性的一点,这就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没有情感只会生产的机器。他认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东西”,而且“每个人都适合做自己的那点儿工作……只有工作——生产这件事情才把人们联系在一起。这样很机械,可是整个社会就是一个机械装置”。对于他来说,煤矿工人只不过是他实现自己意志的工具,是机器的一部分。“他们的痛苦和情感根本不重要。他们就像天气一样,只是(工作)条件而已。重要的是他们纯粹的工具性。做人就像做刀子一样:刀子快吗?其他的什么也不重要。”虽然他疯狂改革,尽最大可能提高原煤产量,可是他不像其他工业家那样贪婪财富,也不喜欢炫耀自己或过奢华的生活。“他要的只是在与自然条件拼搏的过程中实现自己的意志。他现在的意志就是从地里挖出煤,赚到钱。”因为在他看来虽然利润只不过是胜利的条件,但是胜利在于所取得的丰功伟绩,所以他要业绩来证明他的成功,他的胜利。他跟物质斗,跟地球斗,跟地里的煤斗,他就想让地下的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屈服于他的意志。最后他成功了,他胜利了,他如愿以偿了,人们尊敬他,服从他。可是这时的他觉得非常空虚,“好像他的内心深处是真空的,而外面是可怕的压力”。他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突然破碎。就这样事业上成功的他变成了像康拉德笔下库尔兹一样的空心人,没有信仰,没有寄托。为了平衡这种压力,他本能地转向古德伦。这种依靠是完全的、彻底的、不可救药的,他就像一个哭着要奶吃的孩子。但是这绝不是爱。古德伦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看不起他”,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地离开他。杰拉尔德钢铁般的意志也可谓是曾在上帝面前失意的该隐立志复仇的表现:因为他/该隐有失败的经历,所以他想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一点也说明杰拉尔德就是流放后的该隐。

对于无路可走的杰拉尔德来说,死是必然的。在故事接近尾声的部分,劳伦斯运用了大量的意象来象征死亡。杰拉尔德由于空虚寂寞而变得像孩子一样依赖并不爱他的古德伦,这使他的生命线变得非常脆弱,随时都可能断裂。他们去欧洲大陆度假、去阿尔皮斯山脉滑雪,这些也寓意着死亡。因为异国、冬季和雪地这些喻体都喻指死亡。异国他乡象征着陌生的环境和茫然的心境,而“一年四季分别是一天的四个阶段早晨、中午、傍晚、深夜,水循环的四个层面雨、喷泉、河流海洋、雪,生命的四个阶段青春、成熟、老年、死亡的喻体”{8}。

劳伦斯在这部小说中要强调的是,杰拉尔德的死是必然的,而且死后的他进不了天堂,更没有来生。小说中写道,在杰拉尔德机械的滑行过程中,他看到“雪地中立着什么东西。他怀着一丝好奇走过去。这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部是小型的耶稣,斜戴着一顶兜帽”。耶稣的这个形象与传统中的截然不同。据《新约》马太福音书第二十七章记载,“犹太人扒光他(耶稣)的衣服,给他穿上一件红色长袍。然后他们编了一个荆棘王冠给他戴在头上,在他右手里放了一根芦苇:他们跪在他面前,取笑他,说:欢迎犹太人国王!然后他们向他脸上吐唾沫,拿过他手里的芦苇抽打他的头。取笑完之后,他们扒下那件红色长袍,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绞死了。”{9}所以基督头上戴的应该是荆冠而不是兜帽。荆冠象征着耶稣为拯救人类而承受苦难,这里的兜帽说明耶稣不会为杰拉尔德承受苦难,不会拯救他的灵魂。另外,杰拉尔德的死相也很惨,“像木板一样僵硬,卷曲着好像在睡觉,然而明显硬得可怕”,就像一只冻死的兔子。这种模样与劳伦斯其他小说中逝者的样子截然不同,如《儿子与情人》中那位去世的母亲就像一个可爱小姑娘;《虹》中的汤姆去世时就像一位可敬的绅士。从杰拉尔德死后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有来生的迹象。所以可以说劳伦斯笔下的杰拉尔德没有来生,他的死是完全的、绝对的。因为杰拉尔德的原型该隐是人类祖先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所以可以说他喻指整个人类。他的故事预示着整个人类的未来也难逃如此厄运。

杰拉尔德的死反映了劳伦斯对人类错误行为的深刻批判。由于《圣经》中的诺亚发现在大洪水退去之后,自己的方舟停泊在山顶之上,所以在文学传统中,位于山顶象征着得到拯救。杰拉尔德死前也是向着山顶而行,但是他却落入了深深的雪坑之中。这说明在劳伦斯看来,虽然人类希望有光明的前途,但是由于狂妄贪婪等错误的生活理念以及错误的价值观,人类不可能逃过被惩罚的命运。这种悲观思想集中体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劳伦斯带来的巨大心灵创伤,也是他对人类由于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忽视心灵的陶冶和净化而必然走向灭亡的惊世预言。这部小说以杰拉尔德的面世而拉开序幕,中间描写了他探索生活的过程,以他的彻底毁灭而告终,整个过程就像是从创世纪到启示录。所以说,《恋爱中的女人》就像《虹》一样,是劳伦斯版的《圣经》,只是更触目惊心,更发人深省,是劳伦斯给麻木的世人敲响的警钟。

作者简介:徐敬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教学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① Wright, T.R D.H. Lawrence and the Bib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3.

②③⑨ The Holy Bible. Michigan: ZondervanPublishing House, 3. 164.

④ Lawrece, D. H. Women in Love.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96:47.文中有关该小说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5} Frye, Northrop. The Great Code: The Bible and Literatur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6:164.146.146.160.

{14}{6}{7}{8} Frye, Northrop. Anatomy of Critic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199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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