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连友
我第一次对杜鹃花感到兴奋和震撼的,并不是实地看到的杜鹃,而是看了一些摄影师从横断山脉拍的杜鹃花的图片。并且也不是因为杜鹃的艳丽,而是杜鹃、林海和雪山共同组成的壮丽恢弘的场面。
原来,横断山区是中国杜鹃分布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名品珍品聚集的地方。并且这里也是亚洲乃至世界杜鹃花分布最广大、最集中的地方。不仅如此,整个中国,就是世界杜鹃花分布最广、品种最多的国家。
现在已知世界杜鹃花有960种,中国就有570种之多,占到世界杜鹃花种类的60%。更有意味的是,从西南山地到东北的大兴安岭,从湿热温暖的海南岛到冰雪经年的北国,从低矮的海平面以上到海拔3700米甚至5500米的雪线附近,中国,都有杜鹃在开放。而随着纬度的不同,杜鹃的开放时间,也从3月到10月,历经8个月之久。有专家调查推断,中国连片分布的杜鹃花,大概有30万平方公里,这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面积。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杜鹃花如此大面积分布、珍品名品层出不穷,但中国人对杜鹃花的了解和重视,却远远没有杜鹃花开放得那样浓烈。无论是研究利用,还是文化的认同,都与这个名副其实的杜鹃的国度形成强烈的反差,也与中国杜鹃在欧洲受到的追捧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北京西山脚下的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存放有400多种中国杜鹃的标本——相对于570多种野外分布,这个标本数量应该是可观了。但是当我们要去参观标本的时候,却被告知难以成行。因为植物所里中国杜鹃的研究者耿玉英研究员正在国外,除了她别人还难以对杜鹃说得清楚。也就是说,在植物所,研究中国杜鹃的只有耿玉英一人和她的很少的助手。这个小小的事实,可以反映杜鹃在中国花卉研究领域的处境。
然而,在耿玉英研究员前去考察研究的欧洲,中国杜鹃却在那里热烈地开放,并且拥有庞大的科研队伍、民间杜鹃花协会和商业化培植基地。这又与国内的研究界形成强烈反差。
中国杜鹃从寂寂于中国广大的山野到在欧洲大陆大面积开放,不过百年时间。这是百年前西方人对中国大陆的那场动植物发现热的结果。随着中国野生动植物发现热的兴起,一批批“植物猎人”带着探险的热情和发现的欲望来到中国,当他们在横断山区看到一簇簇、一片片、瀚海般开放的高山杜鹃,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惊喜,难以想象在这片高山峡谷。雪山密林中竞开放着在欧洲从来没有见到的如此美丽浓烈的花。于是各种中国名贵的杜鹃花被带回欧洲,经过研究栽培繁殖,中国杜鹃迅速被欧洲人接纳和追捧,先是在欧洲著名的植物园,而后在欧洲的大陆被大面积栽种,并迅速成为欧洲园林必有的花卉。以至于在欧洲流传一句谚语“没有中国喜马拉雅的杜鹃,就没有欧洲的现代园林。”这虽然有些许夸张,但足见中国杜鹃在欧洲的地位。
今天,由于人们的喜爱和商业的推动,让原本只有一两种杜鹃的欧洲,却成为世界杜鹃花科学研究、培植技术和杜鹃花产业的中心。
反观中国,对杜鹃的热爱在民间也还是相当浓烈的。在许多的地方,杜鹃花最多的品种是映山红。每当春天的时候,映山红映红山坡,给人们带来春的信息,带来农耕的时序。在西藏,人们称杜鹃为格桑花,意为幸福吉祥,人们会在春天格桑花在高原开放的季节里,走向山野,祈求一年的幸福吉祥。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许多民族如彝族、羌族、苗族等,杜鹃花开放的季节,都有民间节日相伴,甚至有以杜鹃命名的节日。在长白山区,朝鲜族把杜鹃称为金达莱,每当杜鹃开放的时候,人们会全村出动,来到山坡,野餐聚会,享受大好春光,载歌载舞,歌唱金达莱,歌唱美好的生活和祝福。
有意思的是,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杜鹃灼灼开放的时候,也是叫杜鹃鸟的“布谷声声”。可以想象经过了寒冬,在时序的更迭中,这“杜鹃”的一花一鸟给人带来了多少快乐。所以在很多人童年的乡村记忆中,杜鹃花是美丽的图画,杜鹃鸟是动心的音乐……
但是,与民间对杜鹃的难以割舍的融入生命的热爱相比,与杜鹃花盛放的美景相比,我们的主流文化似乎显得沉寂甚至漠视。人们说到杜鹃,习惯于找出几首古代名家的诗歌对杜鹃的赞美。且不说相对于其他花卉如牡丹、梅花、菊花、荷花、兰花等丰富的诗咏相比,咏杜鹃的诗歌多么的匮乏,就是有限的有关杜鹃的诗歌,也恰恰让我们看到杜鹃是如何被我们主流文化所忽视。
这里摘两首咏杜鹃的诗歌:唐代白居易:“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鞭蓉芍药皆嫫母。”宋代杨万里:“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依。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很多人从这两首诗中解读的是对杜鹃的推崇,特别是因为白居易,人们现在都把杜鹃引申为“花中西施”。我对此并不以为然。且不说在野外壮丽开放散发着蓬勃的大自然之气的杜鹃并无贵族之气,但说白诗中表达的,更多的是当文人走出京城肆间,发现山野中竞有如此奇异的花的惊叹。而杨万里的诗不是更让人感到原来那些贵人园林之中,并无杜鹃的开放吗?
为什么中国的主流花文化对在这个国度到处开放的杜鹃如此淡漠?我想这与杜鹃的特点、生长环境和我们古代主流文化的特点有关。
首先说杜鹃花的开放环境。杜鹃多是大面积连片生长,开放在高山峻岭之中,有的甚至在雪线附近,其主要分布正是在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的西南地区。而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主要集中在东部和平原地区。交通的困难和农耕生活的特点,决定了人们常常居于狭小的生活范畴,在那高山开放需要远足才能欣赏到得杜鹃自然很少能让人们欣赏到。这种杜鹃分布与文化的不重合,应该是杜鹃没有受到应有关注的重要原因。
再者,在农耕文化里,植物无论是农作物还是花卉,也多以草本为主,并且植株也不会很大,像兰花,就可以放在室内把玩。菊花、牡丹,也可以在田园的任何一隅,即可悠然种植。而杜鹃,特别是那些高山杜鹃,往往植株庞大,又是硬朗的木本,自然不为人们推崇。
当然,从中国文化的审美定势特别是古代文人审美的情趣看,那些含蓄、轻柔、素雅、隐喻的花备受推崇,像杜鹃这样浓烈艳丽直面奔放的特质,不为人们推崇似乎自在情理了。
但是今天看来,杜鹃这种伟岸、浓烈,不为冰雪折服的气质,不正是我们民族文化所需要的吗?
花的珍贵的美丽,不仅是在温和的季节竞相开放,也不仅是锦上添花,而是在需要的季节和环境开放她的美丽。中国杜鹃,就是这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