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南庄村队长说,闲冬天干活,不怕紧,不怕松,就怕社员磨洋工。
1、整个闲冬天南庄村社员一直干着清理地墒沟的农活。
地墒沟依着一条南北村大路,也是村路两旁土地的主要淌水沟。
南庄村坐落在一片淮河湾里,四周被堤坝围困着,一眼望去,淮河湾里的土地平平整整,像是摆放的一只大木盆底。实际上,这块土地并不平整,下雨天才知道南坝往北的土地往北洼,而北坝往南的土地往南洼,南北土地相汇处,东西理出一条大水沟,在最低洼处安装一台抽水机,合抱粗的管道逾过堤坝伸进淮河里。雨涝天,淮河湾的这片土地就有保障了。这条东西大水沟是南庄、北庄公共的沟。南庄人住南堤坝上,北庄人住北堤坝上,两庄相距三里远,不属一个村。这个冬天里南庄人不愿清理这条公共的沟,北庄人也不愿意清理这条公共的沟。四周土地安睡着冬小麦,无农事。两庄人都理着各自的南北地墒沟。
那是一段说不清楚的特殊年份,一年四季村人都不歇闲。整个冬天里,男人女人荷锨跟着生产队长走下地,干活的样子出来了,农活却摆在面前一天两天干不掉。村路旁三里长的地墒沟,南北庄分而为二还有多少呢?就这,整个冬天过去了,活儿还剩小半多。长长的冬天南庄人干什么呢?说话段子,说一些男人爱听,女人也爱听的荤荤素素话段子。
这是上午天,一窝人站在大路东边的地墒沟里,干大路东边的活。路基高,地墒沟深,村人猫腰躲里边,能暖东边天空里的太阳,还能避西边刮过来的寒风。南庄里最爱说话段子的是个瘦矮个男人,不知怎么的他却长出一个和他自己不相匹配的大嘴巴。这人说话不能笑,一笑,鼻眼紧缩,一张脸上光剩下嘴。村人称这种嘴叫叉拉嘴。南庄人都“叉拉嘴、叉拉嘴”地叫着他,他也不恼。叉拉嘴叉拉着一张大嘴没人有他会说话段子的,他地里干着活,现编现卖,上午说一段子,下午还说一段子。
村人冷风里耳朵寂寞,就把一张脸冲着叉拉嘴说,叉拉嘴你就说上一段子吧?
叉拉嘴不推辞,说,说一段子就说一段子。叉拉嘴问村人,想听素的还是想听荤的?
村人说荤的,听素的还不如下雪天听正田会计念报纸呢。
那时候下雪天村人也不歇闲,不能下地干活,就去牛屋听会计念报纸。念报纸算干活,也给工分。
叉拉嘴还是问村人,你们爱听大荤的还是听小荤的?
大荤的,只能男人听,女人听不得。小荤的,男人能听,女人也能听。旁边的女人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叉拉嘴,你就捡最荤的说吧,看你还真能把女人的裤子说得掉下来不成。
叉拉嘴三十多岁快四十岁,还光棍着。叉拉嘴光棍着也不爱笑,他是不愿把嘴叉拉大。但他爱听女人笑。女人笑是开在半天空里的花。叉拉嘴仰头侧目能看见花朵的色彩,能闻见花朵的花香,只有在女人的笑声里,叉拉嘴才能编出荤荤素素的话段子,女人的笑是叉拉嘴的灵感。女人们一笑,叉拉嘴就有了说不完的话段子。
2、叉拉嘴说,我今天说一个爱笑女人的话段子。
这个爱笑的女人不知怎么的这么爱笑。刮风,笑一阵子;下雨,笑一阵子;无风无雨还是能笑一阵子。哪怕人世上最不可笑的事,听到她的耳朵里她都能一下子笑起来。格格格。格格格。又格格格。
这个爱笑女人的家住村中心,房屋旁边还空出一块场地。这里是村人的闲话场。村人闲时喜欢在这里说闲话。爱笑的女人爱赶话场,别人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她却格格格笑出声。她是个瘦弱矮小的女人,笑出的声音不知哪有那么响。话场的村人“咯噔”停下话,莫名其妙地都盯着她瞧。她呢还是笑。格格格。格格格。她男人也是个爱赶闲话场的人,回家里说她,你在自家家里爱笑笑也就算了,话场里当着那么多村人面,一会儿笑一下,一会儿又笑一下,你不傻别人也把你看做傻子呀。她男人问她,你说说你说说这有个什么好笑的呢?她回男人话说,这怎么这怎么就不可笑呢?两人话还没说完,她又格格格地笑出声。笑声又脆又亮,像半天空撒下的一把金豆粒,欢蹦乱跳得到处都是笑。
男人相隔几天没去闲话场,再去却察觉爱笑的女人紧着口不爱笑了。男人的心“咯噔”响一声,又“咯噔”响一声。男人明白,女人不爱笑不是因着他的唠叨,肯定是有着其他因由的。男人一旁里细细地察觉,一看两看还真看出蛛丝马迹来,男人的心接连着又“咯噔、咯噔”响出两大声。
爱笑的女人是看上了别的男人。
这会儿,女人嘴不笑,眼笑,一浪一浪形成波,旋出涡,七扭八拐地朝一个男人流过去。爱笑女人的男人心一揪一扯疼起来,心里话坏事了,至于坏到什么程度,他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这种事不能喊,不能叫,更何况两手空空没抓住女人的一丝把柄与证据。男人只得把火气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日夜紧紧地盯着女人不离步。这男人变得像是一条看家狗,女人去哪里,他跟着去哪里。男人两眼一睁一睁睁多大,不愿给女人丢下一丝空。
女人说,家里油瓶见底了,我得上集去打油。
男人说,我跟着你一块去。
吃过饭,一前一后两人一齐出家门,出村口,一走走上上集的路。不知底细的村人看见他俩这样子,还心想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呢。村人说,你俩总不能上茅厕也一块去上吧?女人上自家屋后的茅厕,男人还真是紧跟着一块去。男人站茅厕门口,女人不习惯。女人说,天下还没有听说有你这么看着女人屙屎尿尿的男人呢。男人说,你看你,你管别人家男人干什么?你里边屙你的,我外边候我的,我喜欢这样子。这回轮到女人的心“咯噔”响一下,又响一下了。女人总算看透男人心底深埋的事。女人不屙了,提裤走出来。男人还不知女人心里生了气,还是跟在女人后面撵,说,唉,唉,唉,你怎么不屙不尿了呢?女人不答理男人,心里说,东西长在我裤裆里,还能真让男人看住了。生了气的女人决心做成一件事。
这一天,女人跟男人说,我得回娘家看一看了。男人说,那我也跟着去看一看吧。两个人一前一后又一齐出了家,出了村,一走走上回女人娘家的路。
这是初秋天,路两旁绿绿地长着秋庄稼,矮的是黄豆,高的是玉米,更高的是秫秫。秋高气不爽,无遮无拦的太阳直照人身上,更有不少汗水冒出来。前面有一块秫秫地阴凉着,“哗啦哗啦”地近过来。太阳偏,影子斜,正好有一截阴凉铺展路面上,随风狗舌头似的一伸一缩地舔路面。女人问男人,歇一歇?男人答女人,歇一歇就歇一歇。两人驻下脚就站在秫秫遮下的阴凉地里。有风从远处吹过来,秫秫叶相跟着“哗啦、哗啦”摇摆起来,悦耳又凉快。女人歇了一会儿又跟男人说,你歇着,我过去尿泡尿。女人把手里的包袱交给男人,自己往秫秫地里走。男人接了包袱,一双腿仍习惯地相跟着,女人站下身冲着男人笑一笑,那意思是说,在这里还用跟着吗?男人也停下身,冲着女人笑一笑,空着的一只手爬上头顶挠几挠,那意思是答话,你自个去吧,这种地方我还用得着跟着吗?
秫秫棵很稠,又加横逸的叶子,女人一隐一隐便不见了身影。女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有话跟男人唠叨着。女人问男人,我俩歇会儿再赶到王家庄会不会耽搁晌午饭?王家庄是女人娘家的村庄,有二十里地,不通车,不通船,像这么一个走法少说也得三个多小时。男人回话说,真要是这么走,怕是过了晌午西。
女人跟男人说着说着话,气便急起来,还一喘一喘的。
男人问女人,你尿泡尿使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
女人说,我这不是性子急吗?
过一会儿,男人又听见女人急促的喘里还夹杂着哼唧哼唧的声音。
男人问女人,你尿泡尿怎么还有猪挠痒痒的哼唧声呢?
女人答男人说,我这泡尿憋得太久了,你不知道尿掉它人有多舒坦。
又过一会儿,男人还不见女人走出秫秫地,说你的一泡尿真长呀,都快赶上淮河啦。
女人说就好啦,我这不正提着裤子吗?
女人还是没走出秫秫地,喊男人说,我腿蹲麻了,站都站不直,你快过来拉我一下子。
男人走进秫秫地,见女人两腿站得好好的,正冲着他格格格地笑。
男人问你笑什么呀?尿泡尿有什么好笑的?
女人“嚓啦”不笑了,转身指着秫秫地的另一边,说你看看你看看那一边是个什么人?
是个大男人。这个大男人下身穿个大裤衩,上身披件月白布衬衫,一忽闪一忽闪地往远处走。爱笑女人的男人两眼一睁一睁地睁多大,还是不相信这个大男人会这么轻松地睡上自己的女人。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天下哪有这么蹊跷的事。男人“哗啦啦”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还是不相信。
男人问女人,他是怎么知道我俩今天回你娘家的,你们又怎么相约在秫秫地里呢?
女人说,这还不简单呀?在家后茅厕里留个纸条还不就算丢下了话。
男人还不信,说你半个大字不认识,丢一张纸条也是白丢呀。
女人不再答话,递给男人一个纸条。纸条上没有字,却地图似地画着一条村路,一片秫秫地。秫秫地里还画上两个人,一男一女,相重相叠。这个爱笑女人的男人亦不识字,却一下看懂了这张纸。
男人还能说什么呢?
女人丢下男人往秫秫地外面走,还丢下一句话,说我想让你亲眼看一看,家里的女人看就能看得住啦?
……叉拉嘴话段子说完了,村人似乎还没听够。四周大眼小眼一眨一眨地还盯着叉拉嘴的叉拉嘴不放松。
叉拉嘴说,秫秫地这个大男人亲过爱笑女人嘴,牙印却留在女人脸蛋上。左脸蛋上一排牙印往右弯,右脸蛋上一排牙印往左弯,你们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村人“噢——”一声明白了,“哈哈哈”地笑起来,说秫秫地里的这个人还不就是你叉拉嘴吗,别个谁有这么大的一张嘴。
叉拉嘴不笑,满脸一本正经地问村人,你们说这个爱笑的女人是哪一个?
村人的眼睛“哗啦”亮出一大截子,静神凝息地候下文。
叉拉嘴说,这个女人的脸盘白,还稍微点缀几颗俏麻子。
这回村人没“噢”,也没笑。眼睛转过一大圈子,盯住一个名叫麻婶的女人看。麻婶不示弱,举起铁锨冷不防地朝叉拉嘴砍过来。叉拉嘴有防备,兔子似的一蹿窜多远。麻婶说,我一锨砍破你的头,流出黄汁,看你还敢占便宜。
话段子讲完,天色也不早了。太阳端坐在半天空中一动不动,冷一张脸注视着天下的南庄人。一阵寒风愈过路基,斜楞着钻进村人的脖颈里,村人咬牙切齿颤颤地抖。村人不明白野地里听半天话段子不觉得冷,怎么这会儿陡然地一紧一紧就试着冷了呢。村人看看太阳,看看队长,问该收工了吧?队长也知道村人听完话段子就得收工,不收工,也只能磨洋工。队长顺水推舟地说,收工,收工,两人秫秫地里干那事都干过了,天色还能有个早?
3、麻婶说,下午我给大伙儿说一个话段子吧。
麻婶不姓麻,脸也不麻,一个脸盘子白白净净,光光溜溜,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是南庄长得最标致的女人。俗话说,女人一麻三分俏。麻婶光俏不麻,村人还是麻婶麻婶地叫着她。两相比较,麻婶男人麻叔长相就差多了,小鼻小眼,缩头缩脑,没个人物相还不算,冷天里还一齁一齁地喘,连个工都不能出。村人私下里猜测,麻叔这样子怕是连女人的身子都上不去。南庄有心术不轨的男人便眼睛一淫一邪地盯着麻婶,想能盯出一个什么名堂来。然而他们想想归想想,从不敢有个什么胡乱的举动来。这些男人清楚麻婶不好惹,弄不好麻婶的身子没沾上,还惹上一身臊。
这是好多年前就留下过前车之鉴的。
那一年麻婶嫁南庄,正赶上三伏天锄黄豆。这活儿最累,也最苦。大块田里,下无树阴,上无云彩,毒太阳下,无遮无拦,一晒半天,一晒一天,谁人的脸皮都得脱下两三层。麻婶新婚三天一过就荷锄跟着村人走下地。队长拦住麻婶,瞧瞧她一身光鲜的衣服,瞧瞧她白里透红的脸蛋,说你莫锄地了,替干活的社员同志担井拔凉水吧。
北庄离淮河远,那里人家吃水掏出一口井,南庄人暑天干活专门派人去北庄挑井拔凉喝,降温又解渴。挑井拔凉活儿最惬意,也最轻巧,一般人干不上。每年队长都派新娘子干这活。这人还得是新娘子里最漂亮的那一个。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个女人家从队长手里接了这件差事,也就意味着以后的某些时刻得偿还一个女人能给男人的好处。事儿就是这么一件事,理儿就是这么一番理。这么多年里,还就是有不少新过门的女人咬着牙,红着脸,从队长手里接过这件活。说不定到下一个伏夏天,一副水桶又被别家新娶的女人接过去。女人跟谁个男人睡还不是一个睡,更况且还是有头有脸的队长呢。反过来说,她们心里就是不十分悦意,也不敢得罪队长呀。因此,如若细说南庄的诸多风俗,这也算是一条吧。南庄的男人觉得这民风自然,南庄的女人也觉得这民风自然,如同南庄土地夏天收小麦、秋天收黄豆一个样。
麻婶嫁麻叔,麻叔自然得把这民风预先讲给麻婶听。至于怎么办,还不是得麻婶自己拿主张。女人靠管能够管得住吗?因而麻婶从队长手里接过一副水桶,麻叔只能长长地“唉”一声,叹出一口气。
水井在北庄的地界上,麻婶丢下锄,挑一副空水桶,跟村人一路里走进黄豆地。这块待锄的黄豆地紧挨着洼底沟,离村庄两里地。一窝村人沿村路往洼底走,麻婶也跟着一起走。一条扁担两只木桶趴在麻婶的肩上不安分,“吱呀吱呀”叫一阵子,又“吱呀吱呀”叫一阵子。村人不言语,男人眼瞟着麻婶的腰身梳理一番,女人眼也瞟着的麻婶腰身梳理一番。麻叔落在人群最后面,一张脸一直阴冷着,能拧出水。麻婶不傻,能看出村人的眼神,也能看出村人的心神。麻婶的一副腰身挺得笔溜直,扁担、桶钩、还有水桶的相连处,“吱呀、吱呀”叫得更加欢实了。洼底沟黄豆地到了,村人岔下村路,走进黄豆地干活,麻婶继续前行,还有一大截子路才能走到北庄水井旁。村人走进黄豆地不干活,两眼仍盯着麻婶一点一点地小下去。麻婶不见了,村人还是不干活,两眼紧盯着路尽头,盼着麻婶再一点一点大过来。有不少时辰了,村人眼涩了,口渴了,一口一口唾沫往肚子里咽。
——怎么还不回?
——莫不崴了脚?
村人觉得麻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明晓的事。村人有心想让麻叔过去看一看,眼睛盯着的却是队长的一张脸。麻叔不言语,一颗头恨不得勾进裤裆里。队长让村人赶紧干活,说这大清早的又没喝盐水,哪有这么渴?再候一小会。
北庄井台旁边空着一片地,不南不北栽上几棵柳,柳长合抱粗,树枝连树叶,树叶连树枝,连成一片,遮阳挡光。暑热天,这是一片神仙呆的凉爽地。麻婶走过来,卸下扁担,卸下木桶。扁担一左一右担在木桶上,屁股坐上去,两手捂住脸,“哇啦、哇啦”哭起来。麻婶哭,不能当着自家男人面,更不能当着村人面。麻婶哭一阵子,心里亮堂开,知道了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麻婶想,自己男人弱,自己就不能弱,自己就不能只做女人似的女人,而应该去做男人似的的女人。麻婶不哭了,反手抹干眼泪,挽上水桶绳,“咕咚咚”打出一桶水,“咕咚咚”又打出一桶水。
麻婶挑着两桶水挨近黄豆地,干活的村人“嚓啦”又停下手里的活,大睁两眼看着麻婶一步一步走过来。麻婶不怯步,一双脚迈得更开,一副胯扭得更欢。麻婶知道村里男人最爱看的是什么,她如风中柳一般一浪一浪地走过来。男人们眼睛里闪出亮,嘴一下一下张咧开,一下围住桶,你争我抢喝起来,一圈人轮一遍,两桶水见了底。
——呀,这水真叫凉呀。
——呀,这水真叫甜呀。
麻婶一旁里擦着汗,喘着气,“格格格”地笑起来。麻婶说,你们怎么没喝出一股尿臊味呢?这桶里我尿进一大泡尿呀。
一窝男人不吭声,眼睛“吧唧、吧唧”眨出一片响。
——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
麻婶也知道不让村人亲眼见识见识他们不会信。麻婶走近桶,蓦然腾下裤子,白晃晃的屁股一闪一亮地坐桶上,“哗啦、哗啦”真的尿起来。
男人们呆愣住。南庄这些年这么多挑水的新媳妇,有哪个像麻婶这样子?南庄男人背过脸去,一下一下散开去。
——还真没见过这么一种女人。
——没见过,天底下怕是找不见第二个。
麻婶“哗啦、哗啦”惊天动地地尿完尿,重新提起裤子,独自一人回家去。
男人们满心满嘴不利亮。
——吐,吐,吐,还真有股子臊味呢。
——吐,吐,吐,水桶里有尿还能不臊吗?
隔一天,麻婶荷把锄下地锄黄豆。她自己不愿担水,队长也没再让她担。
麻婶初初乍乍的就拉开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南庄男人谁个还敢招惹她。南庄女人都怕男人,惟有麻婶,男人怕着她。南庄男人感叹说,麻婶屁股白,就是没人敢去摸。
转眼过去不少年,麻婶的屁股南庄男人不敢摸,麻婶说话段子,南庄男人人人敢听,也人人爱听
这一天,麻婶说,下午我给大伙儿讲一个话段子。——就麻婶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惹得南庄男人晌午饭没吃好就急赶三戗地往庄台下跑,聚齐队屋门口候着麻婶,还有麻婶的话段子。
南庄人家住在庄台上,队屋却落在庄台下,相隔有十几丈远。淮河岸边的人家住庄台上,是怕房屋遭水淹。队屋落庄台下,是方便村人种地、喂牲口、打场、看庄稼。五间队屋紧挨着庄稼地。村人候着麻婶,聚了齐,得到队长一声号令,就齐齐地扛锨下地里。下午自然还是清理地墒沟。上午清理的是村大路东边的地墒沟,避着西北风;下午清理的是村大路西边的地墒沟,暖着西边天空里的太阳。麻婶这天下午说的话段子是编排叉拉嘴。这个话段子像是一团臊泥糊,前几天叉拉嘴把它巴在麻婶身上,这天下午麻婶又还给叉拉嘴。只是这会儿叉拉嘴叉拉着一张叉拉嘴乐滋滋地听麻婶的话段子,还没能察觉出。
麻婶说,有个人冬闲天里去城里逛,他瞧见城里好多人冷冬天嘴上都捂着嘴套子(口罩),觉得很新鲜,也想买一个嘴套子罩嘴上。这人拐进商店里,挨个柜台找,一下两下没找见这种物件摆放在哪地方,这人只得向卖货人比划着问。卖货的是个女人。这人比划着说不清,两只手鸭子凫水似的一划拉,又一划拉,红着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卖货女人总算看明白这人的手势。卖货女人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递给这人。这东西很贵重地封在一只纸盒子里。这人想难怪眼睛骨碌几转没见着。这人付过钱,拿着东西走出门,就急急忙忙地掏出来往嘴上套。别人套嘴上的是白棉布的,是方形的,这人的是皮子的,粉红色的,还是长条形的。就这,这人也没往其他地方想,还美滋滋地挂脸上,心想比别人的好。你想想呀,棉布的透风,皮子的不透风。再说,一个粉红色的嘴套子比白色的好看呀。最要紧的是还比别人的大,严严实实地捂住嘴,连着左右两旁的脸蛋都顾上了。这人嘴上、脸上捂上这东西是哪地方热闹往哪地方偎,哪地场人多往哪地场钻。这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试觉出异样来。开头是男人们瞧见他的这样子,一双双眼睛一睁一睁地睁多大,擦过身,还回头,一瞧两瞧瞧几瞧。女人们看见他,干脆躲开身,两眼一惊一吓地不知该往哪里放。突然地,一个黑脸大汉直直地朝这人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口,伸手扇上两个大耳刮。这人的嘴套子也从脸上歪斜下,一头挂在耳根上,一头悠搭在脖颈上。黑脸大汉打人还不算,还嚷着叫这人滚远点,说你这副熊样子再上街,砸断你的两条狗腿。
黑脸大汉显然是把这人当做个傻子、疯子看。
这人初初乍乍的蓦然挨上两个耳刮,蒙着一颗头,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蒙一会儿头,才跟黑脸大汉论起道理说,你随便打人才是傻子、疯子呢。
黑脸大汉不做答,围观的群众却冲着这人“哈哈哈”地笑起来说,看来这人头脑还清醒,不疯也不傻。
黑脸大汉松下这人的衣领口,也笑出声,嘿嘿嘿,我说你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家干么要把这女人裤裆里的布带带戴在嘴上呢?
只这一句话,这人头脑“嚓啦”一声亮开事理。当做街人的面,一张脸再也不成脸,恨不能“哧溜”钻进地缝里。这人的晦气往谁身上撒呢?转回身,还是去找卖货员。这人一只手提着带带子,使劲往卖货女人的眼前晃,气得一张嘴连个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说说,你说说,怎么能把女人的带带子卖给我捂嘴上?
卖货的女人也格格格地笑,说怪也只能怪你自己的一张嘴,别的嘴套子能捂严实你的这张叉拉嘴吗?
……麻婶的这个话段子,谁人听完不笑个肚子疼呢?连叉拉嘴自个也服了麻婶,说全天下找不见第二个女人能胡诌出这么圆滑的话段子。
4、地里干活的女人有一个没笑,她叫梅香。
梅香是这个冬天才嫁到南庄的新媳妇,初初乍乍的还听不惯南庄干活的男人、女人讲这些荤话段子。时常里梅香下地干活躲一旁,话段子也是拾一句丢一句,似听非听的。这天下午麻婶说她要讲话段子,麻婶也是个女人,梅香心想麻婶能讲出什么出格的话题呢。梅香没有躲开,紧贴着麻婶,大睁两眼盯着麻婶的嘴。梅香没想到麻婶会一扯扯上女人的那种东西,又一扯扯上男人的嘴。最后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一块干活的叉拉嘴。梅香的一张脸“嚓啦”红起来。其他村人都笑得一副腰身直不起来时,梅香不知怎么的就想哭,像是有人蓦然一下把她的裤子腾下来。
梅香男人的小名叫木桩,木桩不木,心眼灵活得很,去年附近煤矿招扒煤工,要南庄去两个人,先是没木桩,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他去了。这中间的弯子,只有队长、木桩两人清楚。队长、木桩牙口紧,不愿吐话音,别的村人也只有猜测的份。木桩去煤矿做了扒煤工,就不再是南庄人,十天半个月回一次,看他娘。木桩兄弟姐妹独一人,父亲死得早,母亲守着他。冬天里娶回梅香,回得勤快了,也还是隔三差五过一夜,看一看娘,暖一暖梅香的身子骨。平常里就剩下婆媳俩。婆婆年岁大不下地,村人干活的作派她是知道的。婆婆告诉梅香说,你下地干活莫跟那些成过家的男人女人站一堆,离他们远远的。为个什么道理呢?婆婆说,那些个男人女人不知个羞也不晓个耻,扯出的话段子听进不去耳。婆婆的话,梅香没有全懂,下地干活就跟几个南庄的姑娘一块干,离那些男人女人远远的,任他们疯任他们乐。
闲冬天干活,姑娘与那些男人女人分开干也是规矩。这些荤素不分的话段子,姑娘家怎么能听呢。倒是有不少没娶亲的光棍们却厚着脸皮往人窝里钻,惹得妇女们挥动干活的锄锨往一旁撵。其实呢妇女们撵一撵也只是做一做样子。女人们知道一窝男人女人里最爱听、最需要听这些话段子的却还是这些人。又过去三年或五年,这些该成家没成家的男人就成一条老光棍了。而一个老光棍男人似乎又成了最有资格听话段子的人。比如说叉拉嘴便是这么一种人。南庄男人女人有几个人能讲过他?相反地,一个新媳妇嫁过南庄来,相应地也就有了听话段子、说话段子的资格,你下地干活可以不跟这些男人女人一起干,仍拢一窝姑娘堆里,但并不能保证这些男人女人放过你,不找你的茬。梅香过门后三天下地,几个小叔辈的男人便拿话撩梅香。新婚三天无大小,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过来闹一闹。三天新房闹过后,其他人不可多言多语、说瞎话,小叔辈人还是有特权的。干活的村路上,几个小叔辈的人遇见梅香,说话人脸也一本正经相,话问的也一本正经,问梅香,你三天的黑尿可尿完来?梅香听不懂这问话,羞红一张脸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话。可梅香从问话的话音里觉察出,这不是什么好听话。
二一回还是这几个小叔辈的人,还是干活的村路上,不同的是这几个人不再问梅香话,而是自己问话自己答话。
——你们可知道怎么能从一大堆女人里把煤矿扒煤工的老婆找出来?
——这还不好办吗?让她蹲地上尿泡尿,看是清尿,还是黑尿?
——你这说的是过门不过三天的新媳妇,要是一个老媳妇呢?
——这也好办。
——你说说,你说说。
——扒开她的裤子看看肚皮上有没有炭灰不就知道了。
——这法子倒便当。嘿嘿嘿。
——嘿、嘿、嘿。
这几个人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梅香。眼光邪淫似刀,恨不能当刻里就瞧一瞧梅香的肚皮上可沾染上炭灰。面临这境况,梅香说不得,闹不得,只能暗吃哑巴亏,一双眼一红一红的似能滴下泪。
还是麻婶走过来解开围。麻婶说,你们几个欺负人家干什么?梅香真要是把肚皮扒开来,你们几个谁敢看?你们记住人家木桩可是在煤矿上,不再是南庄人。木桩去公家告你们一状,看你们不坐个三年五年的牢房才怪呢?
麻婶出面一挡驾,几个小叔辈的人还敢犟嘴吗?麻婶看着梅香的一张新娘的脸盘,一副新娘的腰身,说这新的跟老的就是不一样,连我个女人家都想看看你的肚子到底有多白亮呢。
麻婶说笑归说笑,可麻婶也实话告诉梅香说,你愈是这么躲着男人,男人们愈是欺负你,你真要是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再心邪也不敢了。
这以后梅香听从麻婶的话,下地干活不再与一群姑娘为伍,远远地随一窝男人女人混一堆。男人女人们说着笑着,一个话段子连着一个话段子。开头梅香是听得脸红心跳。听着听着脸红心跳的梅香便试觉出别一种滋味。梅香结过婚,自是与木桩有过男女之事,可到了这些男人女人的嘴里,经过一番编排却显出不同来。两相比较似乎这男人女人嘴里的男女之事更有滋味,更令人回味。梅香渐渐地便明白南庄人乐此不疲的道理了。
这一天,梅香进一窝男人女人堆里干活的事被婆婆知道了。婆婆不高兴,还阴言阴语地问梅香说,听南庄男人女人们的话段子还顺耳朵吧?梅香回答说,我这么做是不想让南庄小叔辈的人笑话我,欺负我。
——听这种事比干这种事还有滋味吧?
——娘——!我可是你的亲媳妇呢。
——正因着你是我的亲媳妇,我才怕将来有一天怀里抱的孙子是别人家的种。
话说到这份上,“咯噔”一声,两人都停下话。
天一天一天冷起来的夜里,下起了雪。下雪的夜,变得很闷热。梅香人捂被窝里还捂出一身细碎的汗珠子。睡梦里梅香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这男人身贴身搂着梅香,愈搂愈紧,愈搂愈热。四周一片黑咕隆咚的黑。这男人的脸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木桩,又不像木桩。不管男人是谁,梅香不反抗,心里很舒畅。任这男人搂任这男人揉。最后还是婆婆推醒梅香,说外面下雪了,得把门外的东西归拢妥。
婆婆点亮灯,瞧见梅香两脸红扑扑的,还热腾腾的,似也明白梅香做了个什么梦。婆婆“哎——”一声长叹说,木桩是该回来了。
雪不大,却不经意染了一地白。梅香跟婆婆门外忙碌,该收拾的物件收拾好,不该收拾的物件也收拾好。南庄人家住在庄台上,房屋一家挨一家,下雪夜,天地一映照,一瞧能瞧多少家。
“吱——呀——呀”一串门响爆出来,静夜里惊了梅香一大跳。是从叉拉嘴家走出一个活女人。婆婆手脚麻利,“嘘——”一声按下梅香,躲避在柴火垛旁边。是麻婶,她两脚“嚓啦、嚓啦”欢快着踏雪声,一远一远回家去。
回屋里,婆婆说叉拉嘴这人还真有能耐,表面上一条老光棍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可暗地里南庄的男人里数她的女人多,连队长都比不上。
梅香一下清明了,睡梦里搂着自己睡觉的男人不是木桩,而是叉拉嘴。梅香心里“别、别、别”猛跳一阵子,又一阵子。
5、队长说,趁着下雪天我得好好地理一理去年的那笔狗头账。
下雪天,清理地墒沟的农活停歇下。吃罢早饭,村人不需要扛锄,不需要扛锨,两手拢在衣袖里,勾腰往庄台下走,直接进队屋里。有更麻利的人,早进队屋里,“噼里啪啦”燃一堆牲口吃剩下来的黄豆秸,烤起来火。下雪天村人不下地干活就聚队屋里听会计正田念报纸,一连多年都这样,成一条老理。
队屋五大间,两间拴牲口,一间临时堆牛草,与牲口屋相通连,另两间是仓库,堆着种粮及队里值钱的贵重物品。队屋跨度宽,一边拴牲口,另一边还能蹲靠人。村人们进队屋,靠着墙,或靠牛草,各自找个地场坐下身。两间牛屋下雪天拴着大小十几头牲口。十几头牲口屙屎、尿尿弄得牛屋臊烘烘的,臭烘烘的,可这种地方拢一堆火却困人,村人走进不到一支烟工夫,便能扯出呼呼噜噜的鼾声来。队长见来人差不多了,时辰也不早了,说好了好了,这革命的小呼还是留晚上回家睡被窝里慢慢扯吧,现在叫正田领着你们念报纸。
正田是队里的会计,识字比队长多,当然得由会计领着念。队长不听正田念报纸,说趁着下雪天我得好好地理一理去年的那笔狗头账。
这些年南庄分粮按人头,分柴按人头,唯有分棉花不按人头,是照着每户出工的人数,且还精细到与每个人的工分相匹配。南庄土地沙性,水分足,栽棉花疯长棉枝,不长棉桃,不收棉花。每年夏天种棉花的时候,棉花地里绿油油的扑腾着一大片,可临近深秋天却少见棉花白。正因为棉花在南庄显得格外金贵,一年一年才这么分棉花。去年冬天南庄人也清理村路两旁的地墒沟,挨近年还剩下一大截子没有清理尽。队长脸色不好看,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天连这么一点小活都干不掉,你们说说到哪地场说哪家的理也说不过去呀?雪天是南庄分棉花的天,这样的天里南庄女人才能得空闲缝一缝大人孩子的棉衣棉裤棉帽棉鞋什么的。会计把算好的明细账本拿过来给队长看,队长不看账本,却说不分,这么容易分棉花,不便宜了干活磨洋工的社员。队长像只没头的苍蝇转圈圈,一下想到一个妙主意,说南庄干活的男人女人都扣除一百分,再算出来分。会计不乐意重算账,却改口问队长,你自己可扣工分呢?队长停下转圈圈,愣一愣眼睛说扣,一个都不能少。会计没白没黑地算几天才把一本新账呈现在队长脸面前。会计哭丧着脸说,每人扣除一百分跟没扣除一百分怎么会是一样呢?队长还是看都不看账本说,不可能,多一百分跟少一百分能一样?队长脸色很复杂,疑惑会计糊弄他,态度很明确,说出两个字,重算。后来会计又仔细地算一遍,结果还一样,就没敢把账本呈给队长看。一晃一年过去,队长心里还是一本糊涂账。趁着下雪天,队长想亲手把这笔账理一理,把个窝在心里的糊涂疙瘩解开来。
这几天,队长和一堆账就摆放在两间仓库里。仓库里摆放着一张破桌子还有一只破柜子,这里也是生产队理账、存账的地方。队长想,按人头扣除一百分跟原先的一样,若是按人头都加上一百分结果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队长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嘿嘿嘿,笑出声。村人冬天磨洋工还多磨出一百分,天下哪有这么一种道理呢?队长笑够了,一本账还真是按照没有道理地算——南庄干活的村人每个人头都加上一百分。仓库与牛屋隔着一堵墙,会计念报纸的声音能清清晰晰地传过来。会计生就一副娘娘腔,尖尖细细一传传多远。队长算账间隙停下手,侧耳听一听,看来正田天生就是个念报纸的料。相反地,队长长出的是一副公鸭嗓子,可着嗓子喊,坐远处的村人都听不清。
这笔账一算被队长算了三四天。三四天后账出来了,队长自己盯瞧着账本,不但没弄明白账,反倒更加糊涂了,因为这本账跟原先的还是一个样。这说明账的结果跟工分多与少没关系。去年种的棉花还堆放在仓库里没分掉。队长瞧着棉花说,难道没人下地种棉花,它自个也能长出来?
这场雪很小,雪停日出,三四天一过,村人停下听报纸又能扛锨下地继续清理地墒沟了。面对这么一笔糊涂账,队长对干活一点兴趣没有了,说在家先歇两天再说吧,反正这个闲冬天这条地墒沟莫指望清理干净了。
这些年南庄人冬闲里没有歇闲的习惯,猛然地不干活还不适应。村人问队长,我们在家闲着干什么呢?队长不耐烦地说,睡老婆,给你们几天空闲在家好好地把女人睡一睡。叉拉嘴是光棍,没老婆,抓住队长话把柄不放松,说我是一个寡汉条子没有老婆闲在家里干什么呢?队长瞧一瞧叉拉嘴,说你一个人躺在床上自己编话段子说给自己听,全天下的女人还不由着你随便糟蹋。
村人走出队屋,一散一散往庄台上走去。梅香跟麻婶走一块,两副屁股蛋子对称地在队长眼前晃过来,晃过去。队长“咕咚”咽下一口吐沫,暗自说梅香,候过了春,看我怎样慢慢地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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