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稍长的脸颊,红而薄的嘴唇,额头突出,鼻梁高挺,嗓音低沉,眼长且有神,尖下巴,身高1.7米……这一形象实际拥有者,是我的父亲:从农历一九四六年三月十四日开始,在南太行村庄,他的双脚深陷在泥土,身影掠过每一株草木和岩石——手指短粗,指甲含满黑泥。三十岁时萌生皱纹;四十岁后逐年加深……五十岁到现在,一直被一种名叫十二指肠溃疡疾病所困扰,他的疼痛不为人知(时常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一如他迄今为止六十三年的农民生活(稔稼穑,精荆编;粗木工,善牧放)。他内心情绪极少流露(抑或是因为我们的忽略和漠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模糊不堪,与南太行乃至全世界以耕种为生的农民毫无二致(以身体的劳累和疼痛,甚至出卖尊严获取生存所需)。
他的名字简单而灵性:小方,官讳恩付(承袭族规)。他的经历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所有的喜怒哀乐按部就班,毫不离奇。他的生命和身体像是一枚贴地而行的草芥,在南太行的村庄及其周边方圆五十公里的地方,连滚带爬,嗤嗤啦啦滑行。时常会被尖利的石头划伤,被自己的镰刀割出鲜血。
在我很小的时候,时常见不到他的身影,据说他在远地修水库。九岁那年春天,父亲背着行囊回到家里,不久又承包了村里的羊群。放羊是一门手艺,也不算是一门手艺。但村里的男人大都放不了,或者放不好。五月,麦子持续变黄,蝴蝶在麦芒上翩翩起舞,布谷鸟叫声从幽深的椿树林传来。学校放假,父亲把经年的铁铲冲我递来。母亲在一边看着,眼神很柔。父亲叹了口气,转过头,蹲在磨石前使劲磨镰刀。我知道我逃不掉,只好噘着嘴巴,低着脑袋,像父亲那样,从村庄走到羊群面前,一声呼叫,头羊率先站起身,抖抖鬃毛,朝着山坡迈开四蹄。悦耳的铃声敲打着四边的岩石和蒿草,毒烈的阳光在浅薄的流水上溅起一道道白光。
羊群逶迤,像是移动的黑色卵石。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到了麦地,俯身刈割。先是看到羊群,再探身看到我。父亲直了身子,朝我喊:站在羊群上边!母亲也提着一把镰刀,朝我大喊:别去陡地方!我听见了,但没吭声。俯身抓起一块小石头,狠狠丢向羊群——依照父母叮嘱,我在山坡上与羊只们赛跑,看谁先爬到高处——秋天,北风骤起,树叶摇黄,白露像是均匀的一层盐粒。气温从枯草根部升起。羊们似乎也嗅到了枯败和艰难的气息,看到一片庄稼或者一层发黄的落叶,就疯狂奔去。我制止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哭。
父亲听到了,扔下嬐罚沿着层叠的堤堰、光滑的茅草和绿色的苔藓,气喘吁吁冲进羊群,嘴里不停呼号,挥动手中的枝条。羊们像是顺从的臣民,看了一眼父亲。扭头走出庄稼地。父亲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一把抱起我,拍掉我屁股上的尘土。再一伸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苹果,或一把红丢丢的酸枣——最稀罕的算是山楂和葡萄了。
冬天,母羊在山坡分娩,疼痛的叫喊与我听到的人的生产没有两样。雪粒砸断头发的时候——父亲手里提着几只小羊羔,咩咩的叫声把村庄外围浓郁的白雾和黑夜敲得格外清脆。带着一身羊腥味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父亲就又打着灯笼,回到羊群中间。
农闲时节,父亲就去附近林场扛木头,扛一根两块钱。直线路程不过五华里,而其中的沟壑,纵横交错,上上下下,似乎是一张张弯弓。
父亲从茂密的林地,扛一根或两根木头。新伐的松树松脂外溢。父亲一步步,从这边的山岭到另一座山岭,下到沟底之后,再爬上山岭。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在远处,我跑过去,想帮他。父亲说:你这么小怎么能扛动呢?我只好跟在父亲身后,看他越来越弯的身子,颤悠悠的木头,脖颈里的汗水和汗水浸湿的衣衫。
林场的木头扛没了。父亲又有了新活计,到外村给别人家盖房子。每天早上,父亲带了泥铲子和小锤子,沿着门前小路,消失在峰峦深处。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左手腕上忽然多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我看了几次,父亲似乎注意到了。取下给我,我端详了一会儿,套在自己腕上。我翻过来倒过去看,除了表链有些长,表盘太大之外,我都喜欢。
几天后,几乎每个同学腕上都亮了起来,在我眼前和内心闪动。我想到了父亲那块手表。当晚回到家里,就朝母亲要。母亲说小孩子戴啥手表呢?睡下之后,辗转好一阵子,开始做梦——亮晶晶的手表,在我手腕上闪着明净的光亮。那么多的同学都把脑袋扭过来——早上,我看看手腕,觉得沮丧,再看看父亲。他已准备出发。我想说出愿望,但又张不开口。父亲扭身出门,噗噗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背了书包,沿着父亲的脚迹,匆匆追去。出了一身热汗,父亲遥遥在望,我继续狂追。距离父亲两百米时,忽然难为情起来。
父亲站在原地等我。清晨的凉风吹落草芥上的露水,核桃树叶和白杨树叶不停拍打手掌。山鸡倏地挣脱草丛。我始终低着脑袋,跟随父亲脚尖,一声不吭地走。快到学校了,父亲停下来,从手腕取下手表,递给我。我抿着嘴唇,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父亲,再看看手表。
四十岁以后,父亲俨然进入了老年。冬天的大雪把南太行村庄山野笼罩其中,野狼嚎声彻夜不息。黑夜的灰色颗粒还悬挂在门楣上,父亲起床,抓起铁锤、钢钎和洋镐,吱吱呀呀踩着大雪。不一会儿,石头与钢铁的鸣声就沿着曲折的河谷跌宕开来。母亲双手握钢钎,父亲抡锤——再一些日子,大小不一的石头,通过架子车和父母亲的肩头、后背,进入我们家新辟的房基地。
一九八八年二月,父亲完成了石头的搬运工作。我们家的新房子耸立起来。它远离村庄,在南太行阳光照得最多的一处山坳,一边是流水,两边是山岭,门前是成片的田地。田地之外是大河谷,河谷一侧是战备公路。公路再向南,是连绵无际的松林,形状奇特的山峰。站在院子里,张目远眺,有一种胸襟乘风,青山入怀的开阔之感。
父亲嗨呀一声,屁股重重坐在光滑的石头上,像疲累至极,如释重负。伸出左手,像抚摸茅草一样摸了一下胡须,然后掏出撕开的报纸和旱烟,一丝不苟卷了一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含了大约三秒钟。然后,才从鼻孔和嘴巴一起吐出。我觉得,那一口烟,是父亲在我们新房子当中点燃的第一把人间烟火。
父亲似乎想起什么,转身抓了嬐罚向岭后走。不一会儿,父亲一手提嬐罚一手捧着一把湿润的泥土,泥土上,摇晃着一棵刚冒芽的椿树苗。走到院子,父亲放下树苗,抡起嬐罚刨开新鲜泥土,将树苗放进去,扶正,双脚踩踩,又舀了一桶水,哗啦啦倒进树坑。
几个月后,这棵树便和周边的茅草、庄稼和枣树、板栗树、杨树、洋槐树一起长出绿叶,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打出一小片妖娆绿荫。时常有花大姐和知了飞来,趴在上面唱歌,抑或不停抖翅。这时候,新房子浇了黄泥,装了门窗,我们一家告别了吵闹的村庄,在偏僻一隅,在时间当中,接续由来已久的乡村生活。
父亲又开始出外打工——有几次去得更远,烧砖或者给别人修房子,再或修马路和桥梁。每次回来,父亲都会带些吃的。再拉开一层一层的衣衫,取出一叠纸币,冲母亲嗯一声。母亲通常会问,这是多少?父亲有时会说出一个详细数字,有时会让母亲自己数数。然后扭了脸庞,看别的地方。
父亲时常去爷爷奶奶家。奶奶会拿出一些稀缺的食物。父亲闷着头吃。盲眼的爷爷坐在一侧,吧嗒吧嗒抽烟。父亲吃东西的样子像是一个可怜的饥饿的孩子,津津有味,心无旁骛。吃完,还要将碎渣捡拾一遍。下地回来时,父亲坐在一个堂哥家门口,和堂哥堂嫂唠家常,开玩笑。脸上皱纹一次次舒展,呵呵笑出声。而在我们家,父亲几乎没有笑容,嘴角紧绷。不是苦大仇深就是郁郁寡欢——而更多的时间,父亲的生活一如既往,不是出去打工挣钱就是在家及四野忙碌。冬天,和母亲一起到山上割了紫荆,晾干后,再一趟趟背回来,垛在院子里。
融化的积雪,屋檐的滴水在地面砸出泥坑。父亲抓一把荆条,分四次拼成梅花状,用脚踩住,再一根根转圈编,编成圆状,直径达四十厘米后,把四角折起来——几个小时,一只花篓子就已成型。一只可卖一块五,再后来是两块五毛钱。再后来,花篓子没人要了,冬天,父亲就编荆苤子,有人收购,大批量送到附近煤矿和铁矿。
父亲粗通木工,简单的桌椅板凳乃至农具家什都可以随手拈来。家里的大小柜子和凳子,梯子和木桶,都出自父亲之手——有些年,父亲会被人请去编荆篮子和挎篮——在南太行村庄,种地挑粪,打板栗、核桃和柿子,甚或倒垃圾、串亲戚都离不开这些家什。
父亲这些手艺,自然可以贴补家用,但都极为繁琐且容易伤到皮肉,粗糙的体力活,向来不被人看重——倒是理发,引来不少乡亲。这时候,父亲才像是一个手艺人,用一把剪刀和推子,在别人的头顶上往来驰骋——但父亲理发向来免费。所以,母亲给他购置的推子用到生锈之后,便成为了委婉拒绝他人的理由。
父亲是喜欢给别人理发的——他会和那些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同龄人说话,甚至开很荤的玩笑。父亲边理发边笑,额头的皱纹一下子被风吹去,粗大的手指灵活得像是弹钢琴——我想,这时候,父亲是快乐的,而且是他一年甚至一生中最罕见的快乐——而母亲却将他唯一的快乐剥夺了。我知道父亲的郁闷和不满,但父亲从不爆发。懊恼甚至生气时,会乖张地说几句,然后闭了嘴巴,任母亲的唠叨在耳边跌宕。
十八岁那年,我暂时离开他们。每一次回家,母亲就老一圈儿,父亲更不例外——老是每一个人的必然,但他们老得速度之快,令我猝不及防。每次我都给父亲带几条香烟,还有一些肉食及奶制品——母亲看到了,就说:抽烟没好处,给他带那个干啥?
我知道抽烟对人身体的危害性——我想,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嗜好,喝酒打牌滋事生非甚至会相好,都没他的份。惟一的乐趣就是抽烟——每天都有卷烟装在兜里,夹在手指,就是最大的满足——如果将这一嗜好也去掉……我的想法或许迎合了父亲,使得父亲获得了欢乐和满足。
二000年后,每次和妻子一起回去,除了香烟,总要给父亲买和煮爱吃的肉类——母亲自小素食,锅不沾腥,好荤食的父亲自然屈从。我们回去,父亲可以满足一下口福——二00六年春节,我强行敬了父亲一杯酒。父亲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咽下去,摇摇脑袋,说再也不喝了——那时,父亲的胃就开始发炎和溃疡了,陪他去医院几次,都是十二指肠溃疡,买一些药物回来,父亲不间断地吃。
以药为生的父亲,似乎没人注意到药物的效果,我打电话回去,总要问问父亲的胃。通常是母亲代答:好了,或者说药管用。父亲接到电话,叫我一声名字,就把电话递给母亲。我知道父亲木讷少言的性格,每次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但他似乎也不爱说那些家长里短。
这时候,弟弟也结婚了,早我一年——到现在,也没和父母分开生活。父亲忙完了地里的活计,还要出外打工。当我发现自己进入三十岁时,父亲也开始奔六十了——而父亲仍旧要出去,修路或盖房子。我向母亲说了好多次。母亲说,现在俺还能动弹,不愿拖累恁都(你们)。我说五千块钱就够你们俩一年花了。母亲叹息了一声,摇着花白的头发,说,房子还没翻盖,你弟孩子要上学,现在两个闺女,还得要一个小子……我听了,一顿茫然。
父亲坐在一边,头发还没白,只是更加瘦削了,整个脸庞像是一把磨利了的刀锋。
父亲愿意我们在家,但从来不说。每次要走,父亲、母亲和弟弟提了我们的行包,或抱着孩子,送我们上车。父亲看着,弓着腰挥手,站在路边,一直朝车辆看,直到看不见。每次回来,父亲站在院子里,呵呵笑,看着我们一一进门。然后坐在椅子上,听我们说话,吃喜欢的东西。
有几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父亲发脾气,拧着眉头,弓着腰,快速挥动手臂,脸色涨红,粗大的声音像是从门缝挤进的寒风——我听到了,劝他不要一说话就瞪眼睛,呵斥人,尽量柔和、轻缓些。父亲听了,语气变得和蔼了许多。我时常想:我们这一家人是这世上最紧密的一群,是一个患难与共的自然国度——爱是最高政治,责任是坚固城墙,义务是不竭水源,亲情是阳光,爱情是苗圃。
而父亲,就是巍峨堂皇的宫殿,四处伸展的建筑和道路,都因他宽阔和伸展——我们长时间忽略他,他的身体的疾病和疼痛、内心和趣味……二00八年夏天,弟弟说,父亲肚子疼,瘦得不像样子。走路拖着腿。妻子汇去一些钱,到医院检查,结果说胃、肝及肾等未见异常。可父亲还很疼,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石膏粉,继而发黄,比菊花还黄。又去另一家医院,检查结果是幽门处重度糜烂,要做手术。
妻子乘飞机赶回,到另外一家医院做了胃镜,提取了胃液——弟弟在电话中哽咽,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我似乎知道了什么,涕泣出声,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儿子趴在怀里说,爸爸你怎么了?一边用六岁的手掌,替我擦掉眼泪。
几天后,我赶了回去——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体蜷缩,像一个孩子。看到我,叫我名字。我坐在父亲面前,抓住他的手——粗大的手掌,指甲缝里仍旧嵌满黑泥,被堵塞的血管像是一串串蚯蚓。脸瘦得更像刀锋,夹杂着白须的胡子硬扎扎的。额头的皱纹像是水面上的波纹——眼睛红红,瞳仁有些发黄。我低了脑袋,摩挲着他的手掌,嘴巴咧了几次,想哭,可又忍住。
妻子告诉我,父亲胃里肿瘤已经破裂,淋巴和肝、肠道都有,脏器粘连在一起。医生不主张手术。即使打开,也只能再缝上。以父亲的身体状况,刀口难以愈合。弟弟说,来医院那天,从另一家医院取了报告单,赶到找好床位的医院——父亲吃了一些喜欢的甜蛋糕,趔趄了一下。弟弟和妻子去搀扶,父亲说没事。刚坐下,就扑到在地。眼睛紧闭,牙关紧咬。若不是距离医院只有五分钟——妻子说:父亲吐了一脸盆淤血,吐得她和弟弟满身都是。等父亲苏醒过来,输了一千毫升的血,才慢慢好转起来。弟弟说,要不然,咱爹恐怕那时候就没了!我听着,咬着牙齿。我突然想狠狠发泄一下,或者冲着漆黑的夜晚的城市嚎叫几声。
黑夜,静滴的液体,不瞌睡的父亲,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母亲蜷缩在病床一侧,铺了一面破纸箱子。医院的黑夜静得可怕,眼神迷离的父亲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眼眶红红,嘴唇干裂。我和妻子打了水来,给他洗脚,洗脸,擦了手掌和身体——父亲乖得真的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午夜,我听到了哭泣,是母亲的——我没说话,看着她,在白炽灯下,两个生养我的人俨然是两个孩子——我知道母亲为什么哭,也第一次听到她为父亲而哭——我把父亲的手掌放下来,拿了纸巾,给母亲擦泪。母亲接过去,自己擦,然后起身,站在父亲病床前
天光放亮,医院嘈杂,查房的医生,就诊的患者……进来和出去的……生命和亡灵。妻子拿了CT片,主治医生将片子夹在显示屏上,一处处指给我看:彩色底片,清晰内脏,肿瘤的形状及感染部位——妻子还悄声告诉我:父亲左胸第三根肋骨陈旧性骨折——我询问了弟弟和母亲,他们猜测,大概是前三年冬天,弟弟盖厨房时,父亲从数米高山坡摔下所致。
父亲这一折断已久的肋骨,足以让我们终生羞耻——放弃手术,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医生说,再住下去也没用,只能维持。我看了看妻子,打电话征求母亲意见——回到病房,父亲在哭,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不断蜷动着,眼泪流进了耳朵,鼻涕像是两只蠕动的虫子。
几天后,父亲神色好了起来,脸庞有了血色,也稍微胖了点。精神尤其振奋,每天输液时,吃一些饼干,我嫌太硬,给他买了月饼、奶糖、八宝粥和蛋糕。父亲好像没吃过这些东西,总是很忘情,好几次滚针,鼓了好几个包。扎好后,父亲仍旧像孩子一样,坐着、躺着吃——不停地吃。
我们陪父亲去了附近新开发的旅游区——父亲说他二十多年前来过这些地方——我们为他照相和录像,搀扶着他,在人来人往的景区——回程路上,我忽然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对于一个病入膏肓而浑然不知的老人而言,这时候的“好”是虚假的,甚至做作得不可原谅。
趁父亲输液的时候,妻子和小姨妈买回老衣,放在父亲轻易看不到的地方。我找了木匠,在曾祖母房子里做棺椁——和妻子去到那座早已废弃的老房子里,木匠叮叮当当干活,厚厚的土板刮得白净如镜——我抚摸了一下,扬起脑袋,攥紧拳头,使劲砸下去。
我和妻子暂别父亲那天,一夜没睡,早上四点钟给父亲扎上输液针管。告别时,父亲忽然大声叫我和妻子的名字,说,我不能送你们了啊!声音特别的大,尾音尤其长——在我记忆中,这是父亲平生说给我们的第一句话客套话。
父亲的这种病,是南太行乡村农人惯常的疾病,共同的杀手——我想,父亲于我而言,是这个家中最雄厚的一面墙壁和一面石碑,只要他在,人世的风就不会吹倒我的脊背……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失去的,抑或是父亲厌倦了我们及这个世界、持续一生的苦难和农民生活——尽管他至今蒙在鼓里,以我们虚假的谎言,用痊愈的期望对抗肿瘤。
父亲的面容,一再在我眼前闪现,在电脑上看到,猛然心惊——他的眼光和表情似乎变得凌厉了些。他张嘴微笑的神态时常让我想起故去多年的爷爷奶奶,还有从未谋面的曾祖父曾祖母,乃至曾祖父的父亲——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父亲与南太行乃至全世界的耕种者一样,用劳作的方式对抗苦难,在苦难中用身体作为最大的工具和赌注——大炼钢铁、吃树皮和观音土、在洪水和地震中侥幸逃得性命……人民公社、改革开放……他只是一个用力气换取生活报酬的人。
现在,肿瘤占据了他的身体,人世间的药物和技术,都无法抵抗和消除他的疾病——父亲的身体成为了肿瘤的母体和巢穴,它们在剥夺,用不停胀大的贪婪,榨干这一个人在俗世之间所有的习惯、欲望和本能。
很多朋友通过我对父亲表示问候和关心——让我代替买些父亲爱吃的东西,有的让我节省一些费用……有时候,我幼稚且认真想:我的父亲会是很多人的父亲吗?他是不是可能还是与我同龄的所有人的父亲呢?或许这话说得太大,但“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父亲呢?我何尝不是另一个“你”和“你们”呢?你和你们,他和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父亲和我呢?
我的父亲,我们的父亲,一个农民,病痛中人——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熟练计算自家田地亩数之外,他对这个世界的诸多本质和表象一无所知,也不做深究——除了我们和我们这个家庭,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中秋节,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看到的月亮出奇大,又出奇低,似乎就在人和树木的头顶。
坐在月光下,忽然想为父亲提前写一个墓志铭,这似乎有些忤逆,如果父亲看到,也许不会原谅我,也许会笑一笑——“在这里躺倒的这个人是我们的父亲/他累了,他在阳光和五谷之下/他是大地的亲人/南太行每一株草木都与他有过美好的纠葛/人世间的尘埃与云朵/必将从这里经过/他在这里静静回忆苦难和美德/他在这里必将得到永恒的福乐/——只有开始,永不止绝。”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