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居之谓

鲍尔吉·原野

选房的人，把优点集萃之地称为宜居。开发商也在“宜居”二字上动足了脑筋。到底怎么样才宜居呢?

学校，或称学府，是楼盘依傍的对象。闭上眼睛一想，书声如磐，学子如鲫，谁住谁不爽?藉此，还可以为小区取一美号，曰翰，曰博，曰雅，恨不得叫“孔子俪舍”。但博雅之居要看傍的是什么学校，以其学苗、师资决定居之宜与不宜。吾居与一所学校中心旗杆相距240米。旗杆悬一大功率喇叭，每日上午传来教导主任(各校称“德育主任”)训辞。试摘录一小段。

“你傻啊?站直喽!上这儿干啥来啦?看你们这熊样儿。初三·三班丢班费的事必须查清楚，必要的话，警方介入。偷班费，咋不把你爹脑袋偷出来当西瓜卖了呢?周二区里统一测验政治，你们精神点儿，别像刚从冰箱钻出来似的。你以为你是萨达姆，是拉丹，是奥马尔，是李宇春，是易中天啊……”这些话伴随主任漏风、痰在喉咙撺动的余音磅礴传出，扩散在污染的大气里。毗邻学校，上学方便，谁愿把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不如住在深山里。

公园如今拆除围墙，出入自由，无须糜费，但居于附近，也不一定好。周知，公园是养狗族领狗拉屎的主场。当狗在公园草坪上、鲜花边上、彩砖道上边走边拉的时候，狗主盯着狗绽笑，笑容甜美。据说懂事之狗在人居内不遗便，宁可憋成屎毒症，也不破坏狗主的空气质量指数。狗主在公园见狗屎，喜由心生。清风把公园绿树、露水、青草的气味吹向楼盘的窗内，包含各种狗屎的真味，买一送一。超市，又称卖场。如果不在卖场内做买卖，没必要做它的邻居。

超市购物客的表情显出富足矜持，俨然大国之民，于滚梯徐徐而落。双手拎的大多是十卷一包的卫生纸，质地柔软，以及方便面。红薯，200毫克以不小包装的糖姜片、油炸蚕豆，以及3支连体的牙刷。

就一个人的消耗(非消费)而言，三箪食、两瓢饮、一日一大便足矣，不必离超市太近。中国之超市其实是吃市，以食物产品为主，见不到娱乐功能，也没有休闲功能。它是一个观看人类蚕食大地物产的地方，一拨人空手冲进去，一拨人拎东西冲出来，说不上宜不宜居。

水，就其对环境生态的价值和对人体代谢的价值而言，是地球上最珍贵、最不可复制的东西。大量的水汇聚一体于大地奔流，称为河，更珍贵。

然而，对城市里现今的河流而言，怎么能够让它不臭，是首要问题。河水为什么会臭呢?李白诗吟：“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人海不复回”，没提臭的事儿。杜甫诗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也没说河流会馊。

河流于今变臭，因为上面飘着GDP。以沈阳而言，不知道有多少排污管道暗设于河床。那么，河景房如喷绘图片，隔着玻璃看一看河的样子，不可近玩。上面是对城市居所一些挑剔的说法，是说：世上没有孤立之良辰美景，好居所一定是教化、政府职能、居民素养、治安等诸方面的合成。当然，城市是一点点建设出来的，开发商提升不了教师素质，施工队不能阻止国有企业排污。怎么才叫宜居?按照古人的清愿，高山古刹宜居，但前提是方圆百里没有华阴县杀人狂邱兴华的存在。按邱的说法，当华山道观的熊道长把手摸向他老婆的屁股时，十个人就死定了，虽然另九个人没摸。所谓宜居，并不全在李嘉诚所称“地段!地段!地段!”而是：“人!人!人!”如果——如果之含义是时间上无法确定，理想上可以憧憬的假定的说法——所居之城之街，小鸟在天上越来越多，被树叶兜住的雨滴透明纯净，空气鲜美，陌生人见面有惠特曼所盼望的笑容，汽车在斑马线前减速，视野之内至少能看见3棵树，河里有鱼儿游弋繁殖，加上冬季暖气充足，就不止宜居，而谓足居矣。

(摘自《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