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铸
凡在北京生活过的人,都会存有这样的印象:北京一年四季分明,而四季之中,“冬”在酷寒笼罩下黯淡肃杀,“春”不仅短暂而且多沙尘,“夏”的连雨或闷热皆难以忍耐,唯有“秋”最为宜人。不过,大约在很大程度上是赖着郁达夫的一篇《故都的秋》,北京的“秋”的魅力,才得以广为人知的吧。《故都的秋》似秋云,淡远而卷舒自然,似秋水,澄澈而幽深难测……实在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讲解《故都的秋》,一般都会以文章中的“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一句,作为提挈的纲领。这应该大体不差。可是如若以为,以“清”和“静”言秋乃普遍共识,而“悲凉”乃是郁达夫的独到发现,则无论于文学史实,还是于《故都的秋》一文,似皆难吻合。
诚如郁达夫所言:“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秋”,可以说是中外古今文学聚焦的一个永恒主题。
秋是一个多面体,审美意义是开放的,人们可以对其做出不同的发现、开掘、把握和展示。细读,细感,就会发现,郁达夫《故都的秋》对“秋”的审美和文化意蕴,确有独到的领悟和引申。
中国古代有着重“感兴”的文学传统。纵观历代诗文,涉及“秋”者,多以“悲秋”为主调。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辨》),到王褒的“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渡河北》);从苏珽的“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汾上惊秋》),到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从秦观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到辛弃疾的“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龙吟》)……因“秋”的萧瑟、凋零、衰残、肃杀而感伤、忧郁、寂寥、哀愁,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条连接“秋”与文人的既定路径。
然而,《故都的秋》却能另辟蹊径。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显然没有重复“悲秋”的千古旧路。作者虽然在刚刚开篇即强调:“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但是,在接着展开的文字中,着重点显然放在了对秋之“清”与“静”的铺展上,至于“悲凉”,则仅仅略加暗示而已。
围绕着秋,郁达夫作了别致的剪裁。他有意识地回避了万木摇落的深秋,而将目光投向了那盛夏刚刚敛去的“新秋”。这“新秋”既是作者所实际身处的季节①,更是作者所情有独钟的季节。细读文章,其实不难发现,郁达夫笔端流出的几个关于秋的特写,主要都属于“新秋”。先看牵牛花:“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牵牛花在北京比较常见,而其花期,正在夏末秋初。次看槐树:“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国槐确曾遍布北京,大约二十几年前,还与侧柏同被选为了“市树”。而国槐不同于花期在春季的洋槐。是夏末开花。到秋初,则正是那国槐残英铺地的时分。再看蝉:“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蝉在人们的意识中,常与秋相关;而实际上,夏秋之交蝉鸣最盛,故唐人元稹有“后伏火犹在,先秋蝉已多”(《解秋十首》之四)的诗句。“新秋”不同于盛夏,悄悄扫去了暴烈的骄阳,洗净了瓦蓝的天空;也不同于深秋,严霜尚未降临,草木尚未凋零。“新秋”近乎于一种暴雨狂风之后的平和,一种激昂慷慨之后的闲暇。“新秋”的特点是充实,是成熟,是适度,是从容,就犹如一个刚刚告别了躁动的青春期的中年人,诚恳沉重,已渐人“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的人生佳境。对于北京的“新秋”,郁达夫以“清”和“静”来概括,实在精当。
确实,郁达夫也将对“秋”的畅想,延伸到了秋果成熟的“七八月之交”;甚至也通过秋雨所带来的凉意,对将至的衰萎零落作了隐约的预示。但是,其真正欣赏并引导读者去细心体会的,显然还是“新秋”,是那无处不在散溢着“清”与“静”的“新秋”。
《故都的秋》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还在于,作者了无痕迹地将北京“新秋”的自然景象同北京特殊的文化氛围叠加在了一起。上世纪30年代前期的北京,既有异于新兴的十里洋场上海。也有异于古老但已经长久被冷落的西安……拥有着独特的个性。总体上讲,北京不免带着些许没落,但还谈不上腐朽;尽管经历了改天换地,但并未彻底斩断与历史传统千丝万缕的联系。王朝已经倾覆,时代已经变迁。不过,昔日的皇都,格局尚存;天下独尊的显要地位,去犹未远;长期积淀的文化底蕴,依然弥漫在各个角落;凭借祖上余荫而整日无所事事的遗老遗少。照旧踱步于街头巷尾……这些,共同促成了北京平缓的生活节奏和闲适的文化气息。在郁达夫的意识里,故都的一切正好与“新秋”的一切对应。于是,他有意无意之间写到了租住“一椽破屋”,“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去看“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去听“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的那一份悠然:写到了清扫后留在灰土上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带给人的“清闲”和“落寞”;写到了雨过天晴,立在“桥头树底”,“微叹着互答着”的“都市闲人”。关于“都市闲人”,有一种解释,将其理解为“平民”,似乎不够准确。如果说,“都市闲人”乃“平民”,那么数量更为众多的“骆驼祥子”一类全凭力气吃饭的普通老百姓,又算什么呢?其实,当年北京的“都市闲人”,向前回溯,大多有着或“在旗”或官宦的家庭背景。郁达夫提及“都市闲人”,恐怕与平民意识无关,只不过是在展示“故都”北京所特有的街头景象。“都市闲人”,所重仅在“闲”字而已。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故都的秋》着意去做的,不是渲染“悲凉”,而是品味“清”与“静”。这“清”与“静”,就是郁达夫一再提及的“秋味”的神髓。在这里,几乎没有怎么涉及所谓的“生命衰亡”。如果以为写秋就一定会与“生命衰亡”相关。不免有些简单化吧。
秋的“清”与“静”,对应着的是一种深沉平静地从容经历生命的人生境界。郁达夫如此憧憬“故都的秋”,不惜奔波千里来追寻。甚至愿意折去寿命来将秋“留住”,只要联系其当时的心态和心境,是不难理解的。这一时期的郁达夫,早跨过了“而立”之年。青年时代一再流露于小说和散文的敏感、茫然、孤寂、自卑、忧郁,甚至绝望,已经逐渐被超越。在始终秉持着率真本性的同时,他更为成熟、稳重,更为充实、丰腴,对文化传统理解得更深更透,对内心的平和也更加珍视。这些。从他隽永脱俗的小说《迟桂花》和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山水游记之中,从他“移家杭州”的人生选择之中,都得到了清晰的印证。
《故都的秋》以其对北京“秋”之美的独特发现,既引导着我们去接近自然,感受文化,也启迪着我们去体味人生。静下心来,再读上几遍吧,肯定会有所感受有所领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