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斌
这里是一片寂静的荒芜,寂静得甚至还没有被命名。纵横错杂的山体默默地向前延伸着,山上没有繁茂的草的覆盖,露出了赭色的丑陋土壤。这是西北黄土高原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通往新疆和青海的公路艰难地蜿蜒着,横贯东西的铁路上,火车像飞鸟一般匆匆掠过,只留下一长串孤独的铁轨,和火车过后茫然不知去向的风,野狗一样日夜在山地里徘徊着。
因为缺少生命,它沉睡着。无论漫长的冬季,还是火热的夏天,都只是一时的过客,没有给它带来明显的季节变化。因为土质的关系,这里的山上很少长草,只有绒绒的苔藓,和零星不知名的顽强的植物,撑起这里季节变化的旗帜。也有树,是那种浑身枯瘦、骨头带刺的灌木,叶子小小厚厚得如同当地人角质僵硬的指甲。也有草、或者小树从坚硬的石缝里努力地生长出来,盘曲纠结,好像大自然刻意经营的精致盆景。
当地人在这里刻苦谨慎地生活着,在适宜的土地上开辟出田野,秋天里种小麦,春天里种杂粮,娶妻生子,赡养老人,一辈辈地生,一辈辈地死,一切都简单不过:打女人、打孩子、跟别人动粗,还有喝酒、抽旱烟和赌钱,那是男人们的生活;浆浆洗洗缝缝补补,包括缝补一再被撕破的日子,是女人们的生活。他们生于土地,死后又复归于土地,没有怨言,没有惋惜,生前头上顶着尘土,死后身上掩着坟包,生前和尘埃一样沉默,死后便成为这里沉默的一部分。
因了这沉默的山川和沉默的生死,使这沉默里升起了某种庄严和肃穆,升起了宗教般神圣的味道。群山端坐如同雕像,一木一石也饱含沧桑,雪落时山川如有佛光普照,夏日的阳光披在它身上却积雪一般。人们固步自封地守着祖辈原先的土地,很少再去开荒拓地,因而使大自然得以保持原初的地形地貌。一切植物都漫无秩序而又四时有序地自然生长着,鸟儿去留无意。一场大雨,山洪就会把泥土冲到山脚下,给山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另一场大雨又可能把山下的泥土冲刷掉。一切都是自然的意旨,很少刻上人为的印迹。如果它有容貌的话,那就是自然之神的容貌;如果它有脚印的话,那就是自然之神留下的脚印。
不断有人出门去打工,不断有人举家外迁,附近的村子显得越发瘦小。一片一片的耕地渐渐覆上了绒绒的青草,庄稼像穿着缩了水的衣服,在旱季里便枯枯的,人们的脸色也是枯枯的,他们最后是不是也会枯干成一片庄稼呢?出门在外的人,一到腊月过年的时候便陆陆续续回到村庄,他们穿着新鲜的衣服,说着一些新鲜的词,带来了一些新奇的东西。与常在村子里日渐干瘪了的人相比,他们是饱满丰润的,像一片活水流进干涸了的河床。有些年轻人还从外面带来了好看的女子,是城里人一样的打扮、城里人一样的细皮嫩肉,他们会城里人一样地成双成对在村口道路上晃来晃去,竟然把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晃出了一路风景,引得那些一天到晚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子们啧啧赞叹。他们有时候公然勾肩搭背、打情骂俏,也想不到顾及淳朴的乡风土俗,这使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大为不满,始而兴师责难,日久了竟也见怪不怪、觉出世风变化的好处来,又不禁称羡不已。到了隔年,他们许会把自己只会窝在家里的儿子赶到城里打工,——而且,也许还没顾上老人赶呢,儿子早有去外面的想法了。于是,正月里背起行囊走出村口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村子也更加显出衰老的气象来,——但人们的脸上却分明有了喜色,谁也猜不出他们心里已经蕴积了几许希望!
多少年了,在火车上从东往西去或者从西往东去的人们,从车窗里看到的总是这样的景象:一个个丑陋的村庄散弃在这一带荒山上,苍白的太阳使裸露的土地发出令人倦怠的白。旅人们会不禁感慨这里的停滞:不知是时间遗弃了这里,还是这里遗弃了时间。他们也许觉得怅然,并且互相交流着这种感受。他们还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远方的亲友们听。他们不知道这穷乡僻壤里曾经发生过的细微渺小的人事、微不足道的哀乐。就像春风刚到的时候,不知道那棵铁一样坚硬的干枣树也会生叶、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