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著名文士阮籍流存下来82首五言《咏怀诗》,在文学史上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成就,为后代诗歌发展提供了深刻启示,产生了深远影响,具有丰富的接受研究内容。《咏怀诗》是阮籍处于黑暗社会和险恶政治的背景下进行创作的诗歌作品,其独特的体裁形式、写实精神、艺术手法和语言风格,为后代同样处在政治压迫下的许多诗人提供了抒发情怀的新样式,先后有左思、郭璞、陶渊明、陈子昂以及李白等,他们学习或借鉴阮籍《咏怀诗》,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及执着追求理想的思想,指斥社会的不平,抒发内心的苦闷。下面,结合他们的一些具体作品来作深入的探讨,审视其在后世诗歌中的影响及相关表现。
首先,咏怀咏史的体裁形式。阮籍《咏怀》被认为是最早的文人作家以“组诗咏怀”的作品,整部作品包含有八十余首五言诗歌,虽说并不是同一时间所作,但就其较为集中的“咏怀”主题和一致的五言诗体而言,在诗歌史上具有相当重要的首创意义,即开创了以组诗咏怀咏史的诗歌形式。西晋左思被认为是创新了“咏史”。如果将左思《咏史》八首从内容上加以分析,无非是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和愤世嫉俗的不平,这也正是阮籍《咏怀诗》的重要内容之一。正如清代学者何焯评论道:“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所以说,左思《咏史》是别裁《咏怀诗》中以古喻今、借古讽今的一些内容。后来的郭璞《游仙诗》则是别裁以仙喻俗、借仙讽俗的另一体。郭璞力矫过去咏王乔、赤松为内容的正格游仙诗,大大改变了此前的游仙诗中那种客观描写仙人生活的内容,而在游仙中显出作者的寄托,与反映社会现实结合,写仙志在刺俗,借游仙来咏怀。所以,郭璞的《游仙诗》和阮籍《咏怀诗》中的游仙篇一样,都不过是借仙喻隐,以游仙来抒发自己的怀抱。六朝伟大诗人陶渊明的那些咏怀感遇性作品,如《饮酒》、《拟古》、《杂诗》、《读山海经》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咏怀诗。清代方东树曾评论说:“《饮酒》二十首,据序亦是杂诗,直抒胸臆,直抒即事,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阮公《咏怀》……皆同此例,即所谓遣兴也。”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诗中有所寄托,借题而有所寓言,而这也正是阮籍《咏怀诗》的特点。此后深受阮籍《咏怀诗》影响的还有鲍照、江淹和庾信的拟古、效古诗。拟古、效古诗创作所凭依的是作者对前代作家或作品的接受意识,其创作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影响表现,例如鲍照的《拟阮公‘夜中不能寐》是他众多拟古诗中的一首,也是直接摹拟阮籍《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而进行创作的诗歌作品,同样也是一首借写景来抒发诗人内心孤寂和悲凉的情怀。江淹也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就体裁形式上看,他的《效阮公诗》十五首最能得阮籍《咏怀诗》的艺术精髓,还有庾信的《拟咏怀》二十七首,同样是借摹拟阮籍《咏怀诗》,来抒发自己的感怀的一组诗歌作品,诗歌的整体艺术风格也多有相似之处。
其次,关注现实的写实精神。阮籍《咏怀诗》具有深刻的关注现实的艺术特点,其中大部分诗歌,记录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并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和险恶,反映了政治压迫下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苦闷压抑和忧生之嗟。在唐代众多杰出诗人中,陈子昂和李白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二位,他们各自以《感遇》诗三十八首和《古风》五十九首嗣响《咏怀诗》。《感遇》和《古风》继承了它反映社会政治、关注社会现实的传统,揭露了各自时代社会的黑暗面,尽管《感遇》、《古风》所表现的社会生活更加广阔,但其写实精神与《咏怀诗》是一脉相通的。明代胡震亨看到了《咏怀诗》、《感遇》、《古风》三者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他说:“太白《古风》,其篇富于子昂之《感遇》,俭于嗣宗之《咏怀》,其抒发性灵,寄托规讽,实相源流也。”试比较下面三首:“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阮籍《咏怀诗》其十一)、“荒哉穆天子,好与白云期。宫女多怨旷,层城闭蛾眉。日耽瑶池乐,岂伤桃李时!青苔空萎绝,白发生罗帷。”(陈子昂《感遇》其二十六)、“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瑶水闻遗歌,玉杯竟空言。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李白《古风》其四十三),前一首被后人认为是阮籍讥讽曹氏君臣荒淫误国;第二首是陈子昂感叹唐高宗李治因宠爱武则天,而无端废掉并无过错的皇后淑妃这件宫廷大事;第三首是李白讽刺唐玄宗因过分宠爱杨贵妃,荒废国家军政大事。这三首诗都是讽谏当时的国家统治者,并对社会的弊病进行了批评和揭露,它们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的思想内容都有相同、相通之处,证明了阮籍、陈子昂、李白三位诗人之间的影响和继承关系。并且还影响了整个唐代诗坛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清人陈沆说:“子昂之《感遇》是屈阮之嗣音,杜陵之先导……射洪嗣响阮公,振李杜之先声。”他一方面看到了从阮籍到杜甫之间的传承关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这些诗歌作品共同蕴含着作家对其身处的社会与时代的关注和对政治现实的反映,即关注现实的写实精神。
再次,隐晦曲折的艺术手法。虽说阮籍《咏怀诗》在思想内容上是反映社会、关注现实,但由于其身处的社会时代背景与黑暗政治压抑的影响,阮籍不得不采用一些“隐晦曲折”的艺术手法,而这种艺术手法又对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产生了影响。这三组诗都运用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历史典故,借助于丰富的想象,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无比神奇的境界,具有浪漫主义的艺术倾向。而这又是为“兴寄深微”的内容服务,可以说它们的浪漫主义是植根于现实社会的土壤中,是用浪漫主义的方法来隐晦曲折地表现社会现实的生活。《庄子》中的鲲鹏、凤凰,《山海经》中的瑶池、青鸟,古代传说中的楚襄、神女等,都是阮籍、陈子昂、李白爱用入诗的材料,但诗人用这些材料并非是纯粹的写神话故事或客观的用典,而是以之或讽刺统治者,或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且看下面三首诗:“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咏怀诗》其四十三)、“仲尼探元化,幽鸿顺阳和。大运自盈缩,春秋迭来过。盲飙忽号怒,万物相纷劘。溟海皆震荡,孤凤其如何?”(《感遇》其三十八)、“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朝鸣昆丘树,夕饮砥柱湍。归飞海路远,独宿天霜寒。幸遇王子晋,结交青云端。怀恩未得报,感别空长叹。”(《古风》其四十),这三首诗同用了《庄子·逍遥游》中有关“大鹏”也就是世人所说的“凤凰”的典故。诗歌中出现的“凤凰”都是作者自况,是象征着诗人高洁远大的自我形象。阮籍的诗表达了冲决罗网的决心,有慷慨之音;陈子昂的诗表现了对乱世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悲慨;而李白诗似是表达对知己者怀恩未及相报的慨叹。三首诗均想象丰富,感情飞动,都是作者在虚构想象中委婉地表达出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和人生追求,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可以看出,陈子昂与李白在阮籍《咏怀诗》隐晦曲折艺术手法的影响下,灵活地运用诗歌的多种艺术手法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人生感悟,还有更深层次的社会思考。
最后,平易淡远的语言风格。在语言风格及用词上,陶渊明的那些咏怀感遇性作品、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都与阮籍《咏怀诗》有相似之处。阮诗总的说来是平易淡远,“无雕虫之功”,读起来“言在耳目之内”,就诗歌的语言、词句本身看并不雕饰辞藻。陶诗也是以平淡自然的诗风占主导,极力追求一种清新自然的语言风格。陈子昂诗本以革浮侈、复古道为己任,亦以古淡自然的风格为追求,也不在雕词琢句上用功。至于李白的《古风》更是“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其语言风格亦多似《咏怀诗》、《感遇》。读这些诗,总感到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在诗中流动,这除了在思想内容上有相同之处外,更重要的是一种共同的平易自然的语言风格。再具体地考查一下这些诗,即可发现用词上也有许多相同之处,例如它们都常用“××子”这类的名词,像“庄周子”、“玄真子”、“鸱夷子”、“广成子”、“繁华子”、“佞邪子”、“夸毗子”等,而且它们多是作贬义词使用,可以看到陶渊明、陈子昂、李白学习借鉴《咏怀诗》的痕迹,同样这也是深受阮籍《咏怀诗》影响的表现。
董继兵,男,湖北咸宁学院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