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程
一个人是否有权利支配自己的身体,比如,随心所欲地向他人开放自己敏感的性器官?我们都知道,对于未成年人来说,他不能完全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为避免身心伤害,他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父母、师长的保护性限制。虽然对这些他可能完全不情愿。那么,成年人呢?当他在法律上被视为负责任的主体,他会仅仅因为别人的观感和评论而慎用自己的身体吗?如果把幼儿园计算在内,他已经连续接受了长达十五年的正规教育,其中包括道德教育。当然更包括朝夕不绝于耳的家庭教育。成年之后他将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如何掌握性爱的分寸,都取决于他在内心深处对这些教育内容如何理解、评价。
在家中,在课堂上,那些关于道德教育的大言,你的脑,你的心,你的身体,真的是毫无分裂地接受并相信了这些教育吗?你没怀疑抵触过?也许只是你的大脑渐渐适应了这些教育而已。人生来并不是脑、心、身三者自动统合无间的,身体的躁动和心的迷惘常常联合起来反抗大脑的服从。所以,疯狂而没有疆界的性,对于未成年人和成年人来说,也许都是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媒体先后报道了慈溪职高“摸奶门”、北京顺义五中“脱裤门”、湖南某高中“秋千门”、湖南某幼师“摸鸟门”等事件。诸“门”均出自中学校园,事涉性爱动作,当事人无论男女,大都尚未成年,事情都发生在教室、操场等公共场合,其嚣张荒唐,令人咂舌。某权威媒体断言,这是“90后”一代的羞耻心的问题。或者可以将这些事件统称作“90后羞耻门”?可是,翻翻近来的报纸,河南南阳市男子“买处”案、贵州习水嫖幼案、浙江丽水强奸幼女案等等……那些衣冠楚楚的“50后”和“60后”们,羞耻心的问题还小吗?成人社会是“90后”们真实的教师,也预示着他们的未来。前列数案中,那些体面而有身份的成年人在“90后”身上疯狂地发泄他们的性欲,也在以最粗暴的方式撞击着“90后”们脆弱的心智。生活在成人社会的阴影投射之下,可怜的“90后”们如何能说服自己相信那些华丽而高尚的大言?如果不能生活在真实之中,身心一定会骤然分裂:大脑会背诵试题的答案,心却会怀疑与轻蔑,而身体则会盲目地毁坏和抗争。
这时候,我们以教育的名义要求他们的羞耻心,要求他们服从,只是加剧了这种分裂而已。说得清楚一点,这是在成人社会粗暴伤害他们之后施加的二次伤害。印度大哲克里希那穆提说:“什么是戒律?它是一种迫使你去做某些你不想做的事情的过程。哪里有戒律,哪里就有恐惧。因此戒律不是爱的方法。”反之,当我们迫使他们不做某些事,而不问问为什么,同样不是爱的方法。克里希那穆提认为:“教育除了帮助你去认识那个拥有其自身所特有的微妙、美丽、痛苦和快乐的生命的浩瀚内容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我们的教育如果只是传授技能和制定戒律,就只是在分裂他们的身心。教育只有帮助他们认识生命,认识自身的“微妙”与“浩瀚”,才能让他们获得真实的意义感。其实,“90后”的父母们,又何尝接受过完整而真实的生命教育?当对觉察自我内部世界的训练不得不让位于各种以服从权威为目标的训练,心灵已经被渐渐扭曲,最后,恐惧和挣脱恐惧,压力和宣泄压力,就成为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唯一的生命动力和价值观。
在生命自身那真实的痛苦和美丽被遗忘良久的现实世界里,我们成年人以我们贫瘠而混乱的心智理直气壮地掌控着局面,而承受这一恶果的,为这种荒谬付出代价的,却是无辜的孩子们和他们稚弱的身心。当孩子们沉溺于性,以放纵身体的方式来逃避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自我,用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说,那是因为“每一个你接触的其他问题都变成了一个噩梦、一种苦难和悲痛的根源”。混乱而扭曲的性当然是个噩梦,但是它后面有其他的、更严重的“苦难和悲痛”。社会生活和教育生活不能以真实的方式启迪他们探寻生命的意义,却把这一切变成了一连串的空洞乏味的词汇和语言,于是孩子们的内心不可挽回地空洞化。羞耻门的原因并非羞耻,而是意义的过度饥渴导致身体的过度焦灼。
2008年获金棕榈大奖的法国影片《课堂风云》,以巴黎市区的一间公立学校为场景,讨论了公立教育所面临的困境。影片结尾处,班主任佛杭苏瓦问班上的同学们,一个学期以来学到了什么?海莉薇说:“我什么都没学到,毫无意义。”而艾梅妲几乎说着同样的话:“我什么都没学到,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你的教材都很废,都很没用。”佛杭苏瓦问:“你自己有没有看什么书?”艾梅妲说:“有,《理想国》。”佛杭苏瓦问:“你怎么会看这本书呢?苏格拉底都问些什么问题?什么主题?”艾梅妲回答:“什么都问,爱、宗教、上帝、人,什么都问。”艾梅妲笑着讲述苏格拉底拦下路人所问的几个经典问题,并报以“90后”的经典评价:“苏格拉底超强的!”那一刻,她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幸福。对身处“90后羞耻门”风波中的中国孩子们来说,海莉薇的答案何尝不是他们内心中默默呼喊许久的标准答案?■
编辑:卢劲杉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