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1947年生于哈尔滨市,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大连长青岛插队"知青"。1972年返城,先在营口师专任教几年,后调入党政机关工作。曾任营口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盘锦市政府秘书长,盘锦市委常委秘书长,正市级调研员。长期从事散文写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散文选刊》《随笔》《美文》等期刊。获全国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出版散文专著《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感悟苍茫》《云水情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盘锦市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2006年暮秋。首都北京饭店。第七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代表驻地。本次会议安排的惟一一次代表自由活动的时间。
深秋的北京,“西风紧,黄叶飘零”。可是北京饭店大厅内却洋溢着浓浓暖意。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代表们聚集一堂,或合影留念,或促膝谈心,或追怀往事,其乐融融。我因头天晚上为一家媒体赶写了一篇会议感言,稍觉疲劳,只身躲在房间里随意翻阅着几天来文友馈赠的新作。
“嗒、嗒、嗒”,蓦然有叩门的声音,细微而又轻巧。起身打开房门,来访者是一位我并不熟悉的戎装女性。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掩不住绰约的风姿。我先是愣了片刻,以为是她走错了房间。而她进门后先是仔细盯住我佩戴的胸章,然后激动地说:“我是看了代表名册才找来的。您是王本道吧?”听得出她由于内心激动,先说出了“王”字,而后迟疑了几秒钟才说出后两个字。我连忙点头称是,旋即在头脑中迅速检索记忆的底片,并打量着她胸章上的名字——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而她却已经微笑着伸出手来说:“胸章上是我的笔名,您还记得郝晶晶吗?当年一个来自黑龙江乡下的土丫头!”
“郝晶晶”,这三个字顷刻让我茅塞顿开。这是当年曾经在我脑海里时常出现的名字,她让我想起了一个穿着绿军装,身材高挑,纯情秀慧的女孩,想起三十多年前,我们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的一次次长谈。可是,眼前这位佩戴着上校军衔,标致漂亮的女军官真的是当年的郝晶晶么?
坐定之后,我仍不无拘谨地说:“郝晶晶,怎么会是你呀?三十多年了,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怎么会不是我呢!三十年多了,‘不思量,自难忘。”她从容地摘下军帽,露出蓬松而浓密的“马尾巴”发型,清纯的目光直望着窗外。
细微的举止,简洁的发型,清澈而柔媚的目光让我感知,眼前的她就是当年的郝晶晶。忆念的翅膀也随之把我带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段难忘时光……
世事纷繁,岁月骎骎,但总是忘不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往事。那几年,我似乎坐在人生际遇的过山车上,倏忽被冲上波峰,忽而又被推到浪底,仅仅二十三岁的年纪,竟被折腾得心力交瘁。1971年的初春,我作为下乡知青,公社的报道员,忽然接到调令,到大连人民广播电台报道,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同我一起到电台的还有同在大连地区农村插队的十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经过一个月的短期见习,便分别上岗,有的担任了技术类的工作,我被分配在编辑部所属的政文、军教组,负责机关、学校、部队的新闻采编。那年代,电视还没有进入国人的生活,广播承载着主流媒体的作用,城里且不说,就连几百万的农村人口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小喇叭,接收着电台每天的节目。当时台里的新闻、专题节目每天用稿量很大,基层投稿也多的是,但大量稿件都要经过认真修改后才能成形。我们每天要在众多的来稿中筛选可用的稿件,埋头阅读、修改,并时常要接待前来送稿的基层通讯员,同他们面对面地谈对稿件的意见。遇有重点报道内容,还要亲自下去采写,每天的工作时间都要在十个小时以上。
记得是初夏一场新雨过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推开。我正在修改一篇拟作专题节目的稿件,抬起头——映入视野的是一位高挑身材、穿着军装的姑娘,军帽端庄地戴在头上,后面露出一条清爽简洁的“马尾”,横背着一个黄色挎包,脚上是一双黑色横带布鞋。她踟蹰地立在门口,怯兮兮的脸庞染着说不尽的青春妩媚,双眸明澈,如温润的秋水。
“我叫郝晶晶,是要塞区X团的报道员,来送稿件的。”我赶忙挪开座椅迎上去:“呵,是找我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坐定之后,她告诉我说,在踏入电台大门之前,曾在这座高高的楼下徘徊许久。对于部队一个基层报道员来说,市级的电台还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厅堂,一块圣地。说话间,她稚气的脸庞还透出紧张的神情。听她自我介绍后,我知道了在此前曾多次编发过她的稿件。她的稿件中,无论是新闻或是专题,文字都很清纯流畅,虽然内容时而失之肤浅,但比起众多言之无物的稿件要好得多。尽管新闻都是写实的,但在她稿件的字里行间,时而显露着情感色彩。对那天她送的稿件我们谈了些什么,早已记不清了,总之,不到二十分钟,她便起身告辞了。
那次简短的会面之后,她又多次寄稿给我,每篇稿件前都附有一封短信。读她的信,我感觉这是一个纤细又敏感的女孩,既有小镇少女的纯真和灵气,又有城里学生的自信和狂傲。这样的女孩,不禁让我想起自己上山下乡时那暗淡的青春岁月。
一个多月之后,依旧是三记细微的敲门声,郝晶晶又一次站在我面前。当时我正在埋头改稿,竟没有察觉,直到她站在我面前,轻轻地“嗨”了一声我才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她真的不敢辨认了:身穿粉色的连衣裙,依旧横背着黄色挎包,手中拎着一束鲜鲜艳艳的花,淡红的、纯白的、黛绿的、鹅黄的相组合。那殷殷的花,显然来自乡间的山坡上或是田野里,带着露水的轻吻,辉映着她青春的笑脸。我愣了片刻才说出话来:“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快认不出了!”
“这样子不好吗?”接着她神秘地说:“在营区是不许穿便装的,是我下车后在公共卫生间换下的。”说着拍了拍腰间那黄挎包。
这次来,她已经少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拘谨,边说着话边把那束野花插在我桌上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办公室里顿时飘散着乡野特有的芳馨,飘逸着雅致的大自然气息。
“这是我乘车前在营区附近的山坡采下的,喜欢吗?”看着我脸上溢出的笑容,她似乎找到了答案。接着,我们继续看她带来的稿子,商谈稿子的内容、结构及其写法。
平时台里对于前来送稿的基层通讯员是有留餐规定的,临近中午时我说:“中午在我们食堂随便吃点东西吧。”她却站起身来说:“能陪我出去走走吗?部队驻在山里,极少有机会到市区呢!”
面对她近乎央求的话语和表情,我无法拒绝。于是我们并肩走出电台的大门,先是在附近的中山公园徜徉。盛夏时分,正是花开花落的时节,公园里蓊郁的阔叶林搭成了天然的遮阳伞,远远近近氤氲着浓浓淡淡的清香。她快活极了,在我的身前身后不停地蹦跳窜动着。忽然她说道:“王哥,我这样叫你行吗?”略加思考后又说:“不过,在公共场合还是要叫你王编辑!”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我没加可否。见到草丛中一簇簇的野花,她问道:“王哥,你认识我采的野花吗?那种花在这里叫野菊,在我的家乡叫达子花。”
“你家乡是哪里呀?”我随意问道。
“黑龙江五常,知道那地方吗?”
“啊,竟然还是老乡!五常,一个毗邻我的家乡哈尔滨的县城。”我思忖着,并陡然对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听说我的家乡是哈尔滨,她高兴地拍着手叫道:“哎呀!我们真的是有缘分呢!”
“你真是个幸运儿啊,当上了女兵,又成为了团里的报道员,可要珍惜呀。”我边走边说着。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幸运的,两年前部队到我家乡征兵,我刚好初中毕业。带兵的听我读了两篇课文,唱了首歌就定下来了。当时爸爸跟我说,这年月哪里都乱哄哄的,部队上有制度,学习条件相对要好些。这样,我就当起了兵。先是做了半年通讯兵,就是话务员,后来试着写了几篇稿子,竟被调到了团里。”
闲谈中,我知道了她的父亲是当地小镇的小学校长,自幼就要求她读许多中国传统的启蒙读物,一些古典诗词,她竟能朗朗上口。那天,我们还去了星海公园、老虎滩等一些地方,在老虎滩海滨,她说:“王哥,出来送稿是有生活补助费的,我请你吃饭吧。”我说:“不行!”“为什么呀?”她急了。“要吃饭也得我请你,男人吃女人请,那叫‘吃软饭!”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还巴不得让你请呢!哎,我最爱吃烙糖饼了,小时候妈妈只是到学校运动会时才会给我烙的。”
于是,我们在老虎滩一处快餐店,要了两个当地的海鲜和青菜,四张烙糖饼。用餐时,她边嚼着糖饼边说:“听首长说大学就要招生了,也不用考试,够条件就收。”“那是什么条件呢?”我问。“太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比如在我们部队,立个三等功什么的,应该都算是条件吧。我要多写稿子,争取立功、上大学!”她满怀憧憬地说。
我深知,上大学谈何容易啊,当时所谓的条件,首要的就是“根正苗红”,在警惕“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思维框架下,“知识”是“罪过”,真正想学到知识的人,上大学要比登天还难。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真让我猜中了。
那天分手前,她又先换上了军装,乐呵呵地说:“王哥,谢谢了,我还会来看你的。”就在两个月后,我听说全国部分大学招收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但是却没有听到郝晶晶的消息。
秋末,她又一次出现在我们编辑部,依然是一束亲手采撷的野花。台里有的同事已经记住了她,高兴地给她让座。当同事们散去之后她悄悄对我说:“大学没有去成,部队上有的战友去了。”“为什么?”我惊愕。“爸爸被查出是解放前读的大学,给造反派定成了反动权威,被撤职了。我怕是很快也要退伍返乡了。”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悔意,倒是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惋惜。在送她走出电台大门时,她喁喁地说:“王哥,认识你我很高兴,你有才气,有毅力,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她久久地看着我,直到晶莹储满眼眶。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背景,我当时的心情也很复杂。为了不使她难过,我佯装笑脸,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傻丫头,我们是老乡呀,怎么会不见面呢?”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与我挥手道别了……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蒙太奇似的在眼前闪过,使我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再看郝晶晶时,她竟然在用纸巾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水,但也仅仅是片刻,然后她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尽管显得勉强,却坦露着真诚。我们很自然地谈到了分别后的情形。她退伍返乡后,便和家人一起到乡下插队了,凭着父亲多年前学生的关照,她竟然与父亲一起在农村小学做起了民办教师。直至国家恢复高考,她又在父亲的极力建议下,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在南方某军区主管的一所军事院校任教至今。“在学校我讲授的是文艺理论,结合教学,日常也写有关美学的文论和相关的文学评论。”她平静地说着。我明白了,历次的“作代会”总是会有文艺理论家代表到会的,只是人数很少,属于造诣很深的专家学者——难怪看她胸章上的笔名有些似曾相识。
“该说说你了,我的王哥哥。”她恢复常态后,开心地笑着说。
“其实,不说你也会猜得到的。那个浑浑噩噩的年代不属于我们,但当时的我们又逃离不出那个时代。你走后不久,我也和你一样受家庭问题牵连,重返农村接受‘再教育,几经辗转,返城后当过教师,搞过新闻,进入新时期后一直在党政机关工作……”我平静地说。
“后来你就‘学而优则仕,被提拔成了市级领导,又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兼有省、市作协主席的头衔……”她一连串地说了起来。
“你调查过我?”我疑惑地问道。
“还用我调查吗?其实早几年我在翻阅一些文学期刊时就发现了你的名字,我相信绝对不是重名,后来在‘总后创作室一位老师那里证实了一切。只是三十多年不见,不好贸然与你联系。”接着又说:“王哥,当年你说得真对,老乡怎么会不见面呢!这次见到你感觉你除了比过去沉稳了许多,什么都没有变,我真的很喜欢看你全神贯注地工作和思考时的样子。”说着她掩面笑了起来……
秋日天短,窗外渐渐暗淡下来,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几乎是没有商量,我穿上了大衣,她也换上了便装,我们一起走出北京饭店,沿长安街款款地走着。拐到宣武门一带,在一家饭店里,我们吃了涮羊肉,烙糖饼和几碟小菜,自然是由我买单,她也并不推辞。之后,我们又静静地走着,尽管有长时间的沉默,可是彼此的心都是不平静的。
“王哥,有段时间我曾经对你心生怨气!明明知道是老乡,怎么不设法联系我呢!任我在那里吃苦受罪。后来也想通了,当时我们都是前路朦胧,曲折而又坎坷,只有拼着命挣扎才会到达那并不丰饶的彼岸,哪还会有这般闲情啊。”她语调柔和而低沉地说道。
我沉默着。途经石驸马胡同,街灯有些暗淡,显露出了满天的星斗。望着青沉沉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我脱口说出:“这些年,我们多么像是两颗星,是参星与商星,各自沿着不同的轨迹运行,但是共同走出了泥泞,走出了坎坷,淫雨的肆虐,飓风的狂暴并没奈何我们!”“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我们边走边共同背诵着杜甫的诗句。转眼到了北京饭店的门前,远远望去,大厅里依旧灯火辉煌,熙熙攘攘。在互相交换了电话和电子邮箱后,我说:“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她答道:“还有两天的会期呢,但我们恐怕没有交谈的机会了。我所在的解放军代表团制度很严,都是要集体活动。”“来日方长,路也长,我们会后常联系。”我握着她的手说。“来日方长,路也长,”她重复着,又喃喃地说:“但愿吧。”“但愿,”我也回应着。
“但愿人长久!”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千古名言。言罢,她紧握一下我的手,转身跑进北京饭店的大厅……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