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山东泗水人,2007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多次在《黄河文学》《芳草》《鸭绿江》《西南军事文学》《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山东省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1
男人四十一枝花,这话是谁说的?大年初八早上,杨和平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句话,握着剃须刀的右手一哆嗦,差点就把下巴蹭破了。杨和平偏着头,看到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头顶已经有些秃了的迹象,五官也开始萎缩,眼袋和喉结倒是越来越突出。想绷起嘴巴找找过去的感觉,偏头侧目,反倒愈发看出一股掩饰不了的忧郁和颓废。镜子里是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杨和平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
倘若非要用一枝花来比喻这个年龄的男人,说这话的如果是女人,排除虚伪的吹捧和善意的安慰,其实十足是用戏谑的心情说出来的;如果说这话的是男人,真就有点儿厚颜无耻的自恋情结了。
过完这个春节,杨和平就四十五岁了。按照我们这儿的说法,男人到四十五岁,就属驴了,驴一辈子都是推磨赶路的苦命。属驴这年是个“腌臜”年,凡事都得小心翼翼。别人问起年龄,要么说四十四,要么说四十六,总之得忌讳四十五这个数字。杨和平早就听别人说起过关于“驴年”的种种说法,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听得心里惶恐不安,听着听着,连走路和说话都有些左顾右盼,格外谨慎了。惦记着,躲避着,杨和平的驴年还是不依不饶地来到了。
春节长假已经结束,单位开始正式上班。杨和平临出门的时候,听从了金铃的话,趴在小客厅的桌子前,给用泥巴做成的观音菩萨磕了两个头,金铃陪着他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杨和平听见了,金铃啰嗦着说让大慈大悲的观音保佑全家健康平安。其实,杨和平不信神,他上过学,当过多年的兵,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他趴在地上磕头,多少还是有些不屑。金铃看出来了,说,信则灵,多少高级领导和大老板出门就磕头,你一个小司机,磕个头也委屈不了你!杨和平急着去上班,懒得和她理论,爬起身,哼了一声,拍拍膝盖上的土,摔门走了。
杨和平走在去单位的路上。阳光还有些冷,贴在脸上,麻木的疼。大街上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就像恶作剧般,总会吓人一跳。行人脸上还残存着节日里疲惫的喜悦,都像自个儿遇见什么高兴事儿,偷着乐似的,这样暧昧的笑,让人难以捉摸。杨和平仰脸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接着又是一个喷嚏,杨和平还没来得及抬头,口水和鼻涕就沾在了下巴上。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年的意外已经开始像口水一样黏在他身上了。
杨和平到了局里才知道,王局长已经收拾好皮包等他了。杨和平满脸堆笑,问候王局长过年好。王局长点点头,说,好好,你也好。说着挥挥手,省局有个紧急会议,赶紧发动车,咱们走吧。
2
杨和平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是去年王局长上任后新买的。单位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什么事情都要论资排辈。杨和平作为十几年的老司机,总是第一个开新车。从北京吉普到上海牌轿车,又开了几年普通桑塔纳。车子就像女人,年轻的、新鲜的,总是让人心驰神往。单位里其他年轻司机都开着杨和平开过的二手车,当然眼红心热。杨和平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有时候,闲着说话,他还乐意刺激他们,说,汽车就和女人一样,首先你得会温柔,不缓不急,不轻不重,不温不火,假如你粗暴得跟强奸似的,就是进口的洋女人也受不了你折腾。所以嘛,你们啊,还是先开二手车败败火气,再和我较量吧。
王局长对杨和平的观点也表示认同。觉得杨和平在司机班里,做思想工作还是比较到位的。所以多年以来,杨和平一直是历届一把手的首席司机。刚开始,王局长这么表态,是想让杨和平教他开车。“美国政府官员都开上直升飞机了,你还连最基本的汽车驾驶技能都不会。”王局长在外地开会的时候,受到过同级领导的讥笑,因此郁闷过多次了。
去省城的高速路,不过八十多公里。杨和平上了高速没多远,王局长就打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哈欠,揉了一把脸说,杨师傅,停下车,我方便一下。杨和平知道,王局长患有轻微的前列腺炎,对在路上小便这样不太文明的行为特别偏爱。不过,最近几个月来,只要王局长一说停车方便,杨和平就知道,王局长是想过一把车瘾了。果然,王局长下车后,慢吞吞地掏出下身,断断续续地滴了几滴,无奈又幸福的模样,挺着身子愣了老大一会儿,才系上腰带。不等杨和平分说,王局长就坐在驾驶座上。
杨和平看着王局长系好安全带,启动机器,挂档驶入正道。杨和平不说话,一直攥着手,替王局长观察路况比自己开车还紧张。开了一会儿,王局长打破沉默,长叹一声,拍着方向盘,感慨地说,唉,老了啊,当年迎风尿万丈,如今迎风就尿湿鞋了。杨和平会意地笑笑,看着王局长又潇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就在这时候,杨和平觉得一阵风从后面涌过来。凭经验,他知道,肯定是一辆大型车想超越他们。就像大海里的小鱼儿面对巨鲸还是趁早躲开为好,杨和平刚说了一句,朝右打方向。就觉得那一阵风已经撞到了他们车子的后背上。只是眨巴眼皮的功夫,“咣”的一声巨响,王局长就把车子撞在了路边的护栏上。
谢天谢地啊,杨和平和王局长都没受伤,只是帕萨特的前脸撞烂了。就像一拳打在鼻子上,满脸开花,简直有些惨不忍睹了。后面那辆斯太尔大货车虽然是强行超车,但是人家没有碰着帕萨特一点皮毛,交警鉴定后说,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了,自己修车吧。
省城当然是去不成了。交警让人把帕萨特拖到高速公路下面一家修理厂,等候具体处理。王局长和杨和平蹲在地上,才算稍微定过神来。在汽修厂门口愣怔了片刻,王局长说,去他娘的死活,还是找个地方喝杯酒,压压惊吧。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王局长递给杨和平一支烟,又端起酒杯给杨和平敬酒。杨和平开了半辈子车,给领导抬了这么些年的轿,却是破天荒头一次让领导敬酒,真有些惶恐了。他摆着手推辞,听到王局长解释说,杨师傅,车坏了咱就修呗。真要是修不适合了,咱就再换一辆新车。你别害怕,也别有什么顾虑。不过王局长话头一转,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样呢,我考虑回单位后,对外人解释,就得说是你开车撞坏的了,你想,我身为领导,这种事虽然比不得嫖娼赌博,但是传出去还是影响不好。你是专职司机,开车撞车,很平常的事儿,别人也不能议论你什么……
没等王局长把话说完,杨和平就放下酒杯说,王局长,这事我不能答应你。我开了半辈子车了,从部队到地方,从来就没出过一点事故。要是说我开车出事,传出去,我这老脸可就没地儿搁了。
王局长不笑了,说,老杨,你好好想想,就算帮我的忙,我心里有数着呢。
杨和平说,我不用考虑,我都四十五岁的人了,我丢不起这个人,我不能晚节不保。
王局长继续愣了一会儿,接着就呵呵笑了两声,说,好好,我尊重你的意见,不提这事儿了,我自己处理吧。接下来,两个人吃饭,谁也没说话,王局长胡乱吃了几口菜,摔下筷子出去了。
3
当天晚上,杨和平辗转回到家里,喘息未定,就向金铃说起这件事。金铃听完,竖眉瞪眼说,你这个老拧熊,早上让你给观音菩萨磕个头,你还觉得冤屈。现在出事了吧!又说,遇上这种事,你不主动包揽过来,还先让领导求你,你还拒绝了?完了,完了,以后啊,在单位里,有你的小鞋穿了。
杨和平争辩说,这么好的车,撞坏了,我都心疼死了,他还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我受不了这份冤屈,也丢不起这样的脸!
金铃气得张口结舌,指着他的鼻子说,行啊,你就鹰嘴铁舌吧,你就等着凌迟处死吧你。我要是领导,立马挖个坑活埋了你。
听着金铃满口诅咒埋怨,杨和平心里也有些后悔了。一个人歪在沙发上看了两集电视剧,扭头看看卧室里,金铃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杨和平蹑脚进来,脱了衣裤,伸手摸在金铃身上。从少女到现在,快二十年了,金铃的乳房还像个苹果一样圆润结实,握在手里很合适。杨和平趴在她耳边说,配合一下,给我压压惊。金铃拨开他的手说,烦着呢,滚一边去。说着向床里钻了钻身子,继续打起了呼噜。杨和平哼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对着床边继续发愣。其实杨和平并不真心想和金铃亲热,这只是他对付金铃惯用的小伎俩罢了。往常时候,他俩赌气闹别扭,杨和平都是这样哄她,极尽气力折腾一遍,金铃跟着出一身汗,喘着粗气,纵是比海深的仇恨也就慢慢消失了。
对于床上这点事儿,四十五岁的男人早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了。年轻的时候,杨和平浑身使不完的劲儿,隔三岔五,逮住金铃就是一顿大刀阔斧的折腾,金铃对他的表现也是比较满意的。现在慢慢就觉得老了,烦心事多了,真就把这事儿给放下了,有时候,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杨和平都想不起来碰金铃一下。私下里,杨和平认为,他和金铃在床上的事儿,不叫做爱,只能算作做运动吧。做爱需要浪漫和激情,那都是年轻人的词儿,杨和平只能偶尔奢望了。有时候,金铃心情不错,躺在床上暗示他,或者干脆钻到他怀里,像个小女人一样故作撒娇状,杨和平也会有情绪,想着尽心尽力让金铃满意一回,不过折腾不大一会儿,就觉得力不从心了,身子软得连自己都觉得羞愧。往往这时候,金铃被他惹得兴致高涨着,火烧火燎,进退两难,干脆就骂他,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是不是想着别人了?杨和平就笑着发誓,说自己还有多少魅力,能让外边的女人看上啊?
杨和平说的都是实话,目前为止,他还真没发现哪个女人对他有过丁点儿的倾慕。杨和平因此郁闷过,他不能不承认,关上灯,趴在金铃身上,他脑子里想过别人的女人。比如青春时期的女同学,或者早期的电影女演员。这样女人的模样在他脑子里跳着,无声地张着嘴巴,杨和平就不自觉地进入了状态,可是听到金铃的喘息声,闻着金铃身上的味道,就像常年吃一盘味道相同的菜,杨和平会情不自禁地软下来。杨和平翻下身,只能作羞愧状对金铃说,不好意思啊,我真的老了。我觉得不行了。金铃听他这样说,刚开始也相信了,也觉得杨和平压力真是挺大的,你看连腰杆都不那么挺拔了。
金铃曾经按照街头小广告上的宣传,偷偷给杨和平买过滋阴壮阳的药物,瞒着哄着,让杨和平吃了。这样的药物效果还真不错,杨和平吃完没有半个小时,就有力拔山河的气势了。杨和平找到了久违的迫切和信心,刚和金铃做到一半,兴致高昂时,忽然听到卧室门外有脚步声,读高中的儿子回来了。儿子的脚步在客厅里停下来,杨和平和金铃都屏住呼吸等着儿子离开,杨和平觉得尴尬极了,身上的汗水都不淌了。等听到儿子重重的关门声,杨和平的身子也就立刻跟着软了下来。
杨和平说,你看,儿子大了,什么事儿都懂了,咱们真要变老了。
4
按照金铃的意见,杨和平第二天没有去上班。他给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说感冒了,在家里休息两天。金铃给杨和平提出两个方案。先挺两天再上班,等帕萨特修好了,让王局长消消气,再去也不迟。再说,咱要变被动为主动,等晚上买些礼物去王局长家里,表示看望慰问。既然你说错了话,覆水难收,就只能看王局长如何对你宽宏大度了。杨和平听着,也觉得金铃说的对,这几天去单位上班,让司机班的那几个小伙子知道了,只能任凭他们反戈取笑,又不能解释,还不如在家里以静制动为好。
吃过晚饭,金铃去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饮料,等到天黑了,就让杨和平去王局长家里。杨和平怵头这样的事情,磨蹭着不愿意出门。金铃说,我知道你就是个窝囊废,我还怕你去了再说什么半吊子的傻话,算了,我舍脸和你一块儿去吧。
王局长的家,杨和平当然是很熟悉了,每天下班都要送王局长到门口。现在两人在街上打了一辆的士,拐着绕着,很快就到了王局长家的小区门口。王局长的家在三楼,楼洞里的安全门关了,杨和平不好意思按门铃,只能瞅准别的住户下楼开门的机会,和金铃跟着上楼了。王局长家的门上贴了一个倒写着的“福”字。杨和平定了一口气,按响门铃,老大一会儿,听到里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猫眼里问了一句,接着拉开了门板上的小窗户。王局长的老婆脸上贴着一张面膜,只露出两只眼睛。杨和平说,嫂子,我是和平,我来找王局长说说话。
王局长的老婆转了转眼珠儿,噢了一声,回头看看房间里,说,老王不在家,你有什么事明天去单位说吧。杨和平愣怔着嘴巴,听到王局长的老婆又说,你还进来坐坐吗?边问,边把门板上的小窗户给关上了。杨和平扭头看看躲在身后的金铃,拉着脸没说话。金铃拽了一下杨和平的衣角,下楼了。
出了楼洞,凉风习习,吹得脸上滑爽轻快。杨和平抬头看了看三楼王局长家的后窗,恰巧看到王局长拉开窗户,探出头,咳嗽一声,朝楼下吐了一口痰,接着“咣”的一声,把窗户拉上了。杨和平低下头,看了一眼金铃,不想金铃低声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的小人!”说着翘起高跟鞋,快步走向小区大门了。
晚上回家后,杨和平一夜没睡踏实,满脑子里晃动着帕萨特焦头烂额的样子,耳朵里老是想着帕萨特车前水箱漏水,滴滴答答的像王局长撇着腿撒尿的声音,弄得杨和平心烦意乱,唉叹不止。仔细想想,自己从十九岁当兵,在部队开车,直到回到地方二十多年了,虽然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可是工作地位却一直没有提高,反而越来越像一块西瓜皮,被人不当一盘菜了。如今到了这个年龄,爹老了,娘老了,自己也老了,儿子也会伸着手要钱了,这日子过得啊,就像泡在醋坛里,浸得头昏脑胀,浑身疲软,真是没有咸鱼翻身的信心了。
杨和平在家里闲了下来。金铃说,邪不压正,咱沉住气,自有他王局长请你的那一天。如果他真是心存恶意报复咱,老娘我就豁出去了,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共产党的天下嘛,总不能反了这些邪恶势力。惹急了我,我去上边告他一状,大不了弄得鱼死网破,到最后看谁吃亏?金铃说得趾高气昂,一脸泼相,杨和平听得头皮发麻,不过想想也是句句在理,长叹一声,就心安理得地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小口喝茶,大口喝酒,身心都很舒服。有时候,遇见儿子放学回来,就板起脸教训儿子几句。给他说说人生观、价值观什么的,看着儿子点头称是,真还找到了一些当领导的感觉。
悠闲的日子总是流水一样轻快。转眼就过完正月十五了,杨和平看电视看得心烦,双手托着下巴,趴在阳台上看楼下的人群莫名地忙碌。想着下楼走走,找人说闷话。拿了外衣刚要开门,电话就响了。杨和平拿起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话筒里传出乡下三弟的粗嗓门,几乎都把唾沫星子从话筒里喷出来了。三弟说,大哥,咱爹的冠心病又犯了,正躺在床上喊你回来呢。你赶紧开车来,拉他进城里的大医院查查吧。杨和平听着三弟一口气说完,噢了一声,就把话筒扣了。
5
杨和平的老爹住在离城里不远的乡下老家。七十多岁了,娘死得早,老爹平时由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轮流侍候。每家住四个月,一年的时间平均摊开了。本来杨和平排行老大,应该带头侍候父亲,只是父亲说住不惯城里的鸽子楼,空气不好,和儿媳挤在一起不舒服,一直犟着脾气不来。金铃嘴上不说什么,其实杨和平看得出来,金铃也不乐意父亲来城里住。不来就不来,可是谁家也不是白替杨和平尽应该他尽的义务。杨和平每年给父母两千块钱,轮到谁家了,杨和平就把钱送给谁家。也算弥补自己的心情,糊住弟妹的嘴巴。
老爹的冠心病好多年了,说犯就犯,由着性子似的,老爹随时都可能捂住胸口,脸色蜡黄,大叫来人哪!老爹犯病,脾气跟着也邪性,动不动就发火,年龄越大,就越怕死。原来犯病的时候,立刻吞进一颗速效救心丸,病情也就缓解了,只是最近几年,老爹好像特别爱惜生命,不吃鱼肉,不吃鸡蛋,几乎要吃斋念佛了。用这样近乎自虐的方式来降低血脂和血糖,一旦犯病了,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去医院治疗才好。
当然来城里医院并不难,杨和平开车,高级小车不比翅膀飞得慢,老爹犯病了,弟弟们自然就把电话打来了。可是今天,杨和平搓着手,第一次因为没车犯难了。他找出电话簿,想着让几个有私家车的朋友开车去把老爹接进城里,可是翻了几页,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几十年了,开了半辈子车的老司机,还要借别人的车?这不是笑话吗?杨和平叹口气,摸摸口袋还有一些钱,就给金铃写了一张纸条,下楼去街上找出租车了。
当年,杨和平在部队时,老爹经常从农村给他去信,语重心长教导杨和平说:和平我儿,机会来之,当惜之。先入我党,后学开车,喇叭一响,黄金万两矣。后来杨和平回到地方,单位安排继续开车。老爹又教导说,地位无贵贱之分,位卑未敢忘忧国,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司机也不错,一样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杨和平一直听老爹的教导,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只不过现在老爹老了,光顾着自己的身体了,才很少再给杨和平讲这些大道理。
杨和平是他们家族的荣耀,是家庭的顶梁柱。一大家子人,只有杨和平在城里有些头脸。老爹也以他为荣,弟妹们也不自觉地把杨和平当做最坚实的依靠。谁让你是当大哥的呢?老大就得拿出老大的样儿。杨和平努力做到了大哥的榜样,却没有显示出大哥的威严。弟妹们找他办事,以为他们这个大哥整天跟着领导出入,肯定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前几年,物质紧缺时,就找杨和平买点便宜的木材啦,钢材啦,彩电啦,只要是有想买的东西,想办的事情,立刻就来找杨和平了。理直气壮的,有时还狮子大开口,给杨和平出更大的难题。杨和平没办法,每次只能舍着脸皮拐弯抹角地去找各个单位的熟人通融。事情办利落了,弟妹们当然高兴,倘若办不成了,可就要拉长脸了,话里话外,句句带着刺儿,透着杨和平忘本的意思。所以每次杨和平都要咬着牙答应,咬着牙去求人。
按照弟妹们的话说,杨和平夫妻俩吃着皇粮,旱涝保收,钱总是花不完的。现在,杨和平找了一辆出租车把老爹接到城里医院,陪着笑脸找熟悉的医生,安排条件好些的病房,掏钱拿药,跑前跑后,兄妹们认为这就是大哥该做的事儿,谁叫大哥是大哥呢?谁叫大哥在城里混呢?活该!正是开春季节,农村都该春耕播种了。弟妹们都忙着地里的活儿,没有谁来医院帮着杨和平照顾一下老爹。杨和平给弟妹们打了一回电话,得到的解释是,一年之计在于春,耽误了种地,以后吃饭可就是个大问题。杨和平听了头皮发麻,他可不敢承诺承包弟妹们的吃饭问题。杨和平也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平日里俺们一年到头照顾老爹,这时候,也该你当大哥的尽尽孝心了。杨和平还能说什么?除了点头称是,杨和平就只能白天黑夜守候在病房里侍候老爹吃喝、打针。老爹一旦住进医院,貌似病情更厉害了。不是胸闷,就是气喘,大小便也不能自理,杨和平只得跟在老爹后面端屎接尿了。
6
杨和平一连侍候了老爹一个星期,身心俱疲,想着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真是深有感触。金铃上班,儿子今年高考,都有各自的大事。杨和平对金铃说,当个好儿子真不容易。金铃反驳说,你以为当个好儿媳就容易?你总不能让我去照顾你爹屙尿吧?我愿意,你爹还不愿意呢!杨和平听着只能摇头,继续一人侍候老爹。有心想去单位看看帕萨特车事情的进展,也没有时间,单位里没有人给他打电话,杨和平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愈发觉得事情不妙。
老爹的病情并不见好转,胸闷反复无常。疼痛就像饭后的饱嗝,说来就来,老爹疼起来就憋得脸色通红,孩子似的大叫。杨和平去找医生询问的时候,带了一些火气,本想和医生好好交流,结果三言两语,杨和平就变成了质问的口气。恰巧主治医生是个和杨和平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估计正处在更年期,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当然就不吃杨和平这一套质疑,竖起柳眉说,你如果不相信医院的医术,建议你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吧。杨和平听了,也跟着上火,心想走就走嘛!不至于在这儿看你的脸色嘛。扭头出了门,正想着怎么办理转院手续,就接到城东派出所的电话,开口就自报家门,说是值班民警,杨和平没有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有些不耐烦,还没问什么情况,那边的民警就说,你儿子叫杨青春吧?杨和平说是啊,民警接着说,你来一趟吧,杨青春涉嫌参与一起强奸未遂案件,现在正在我们这儿审讯呢!杨和平听了这句话,就觉得头轰的一下炸了。
从医院到城东派出所,平日里坐车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杨和平打的去的,正赶上早上的上班高峰,车流汹涌,时走时停,出租车司机拍着方向盘骂娘,间或和杨和平说几句闲话。杨和平心跳得都快涌出嗓门了,哪有闲情和司机说话,探着头张望大街前方,紧张得额头出汗。好歹挨到多半路的时候,杨和平下车抄小道去派出所了。在派出所门口登记,杨和平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杨青春,被门卫讥笑着纠正过来,按着门卫指示的方向,快步跑到一楼东边的审讯室,一把把门推开,看到了蹲在墙角里的儿子。
儿子低着头,窝在墙角里,像一团抹布,开门的声音没有惊动他。杨和平对警察点点头,过去弯腰瞧瞧儿子,接着蹲下来。儿子慢吞吞地抬起脸,杨和平看清了儿子的模样,扬起右手打在儿子脸上,“啪”的一声。坐在椅子后面的两个警察站起来,拍着桌子吆喝杨和平说,哎,你怎么在这儿打人啊?这儿不是打人的地方。杨和平说,我打了怎么啦?我打我儿子犯哪门子法啦?其中一个高个警察提高声音说,在这儿打谁都不行!你打儿子回家打去!另一个个子矮一些的警察过来拉住杨和平的胳膊说,你消消气,我们正在审讯,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呢。警察说完这句话,蹲在墙角里的儿子忽然吭哧着低声哭起来。杨和平回头,重新仔细打量了一番儿子,才发现儿子身上沾满了泥土,头发上夹着一些干枯的草屑。儿子抬手擦泪的时候,杨和平看见了他脸上青紫的伤痕,还有几点干燥的血渍。杨和平忽然就觉得心里呼啦一下软了,勉强做出威严的样子,指着儿子说,哭有什么用?到底怎么回事?老实给警察说出来!矮个警察对杨和平说,不要再嚷他了,该问的我们都问了,他也都说了,态度还不错。
根据矮个警察的叙述,杨和平听清了事情的经过。昨天晚上九点多,两个警察在值班室里接到报警电话,说是在市第二实验中学西行三百米处的小树林里,发生了一起流氓强奸女中学生的案件。警察迅速赶到现场,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中学生正蹲在路灯下哭泣,杨青春就在附近的公用电话旁边捂着脸发呆。看到警车过来,杨青春捂着脸,歪斜着走了,刚拐过路口,就被警察追上了。警察询问杨青春,他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关他的事儿,刚才还是他报的警呢。警察对杨青春的话将信将疑,不管怎么着,既然在现场,还是应该去派出所做笔录的。警察带着杨青春到了明亮的路灯下,那个受到伤害的女中学生看了看杨青春,忽然指着他说,刚才那一伙欺负她的人当中,就有这个男孩子。
在派出所隔离审讯时,杨青春和那个女学生的回答却完全相反。女中学生说,当时,放学之后,她沿着这条大路回家,路灯很亮,到了那片小树林时,行人稀少,脚步声清晰,女中学生听到身后不远有人跟着她,当时她很害怕,不敢回头看,只是加快步伐,低头几近小跑起来,拐进一片暗影里,就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从树林里蹿出几个黑影,伸手把她拉近树林里。女中学生刚大叫了一声,就被人捂住了嘴巴,接着有人撕扯她的衣服,她闻到了酒精和烟草的味道。女中学生挣扎着,听到树林里一阵杂乱,拳打脚踢的声音,像雨点打在树叶上一样沉闷又结实。像是一场殴斗开始了,几个黑影丢掉了女中学生,掉头蹿进树林深处。女中学跑出树林没多远,就瘫软在路灯下。
面对警察的审问,杨青春显得慌乱失神,前言不搭后语。他说,当时出了学校门,沿着大路向西走,他跟在那个女中学生后面,走到小树林旁的阴影里,看到几个黑影蹿出来,把那个女中学生拉进了树林,他听到女中学生的喊叫,就跟着蹿进去,和那几个黑影厮打起来,他势单力薄,身上和头上挨了不少拳脚。不过并没有示弱,奋力与他们搏斗,最后几个黑影丢开他窜走了。杨青春忍疼奔到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拨打了报警电话。然后在女中学生不远处看护着她,等着警察到来。
杨和平听了警察的叙述,心里马上就有了一种可怕的判断,儿子向警察撒谎了。儿子放学回家,应该从学校门口向东走,这样才是最直接最正常的路线,可是他为什么要逆向西行呢?儿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如果这个强奸未遂的事实成立,按照儿子的年龄,完全可以量刑处罚了。如果真是这样,儿子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他杨和平的后半生也就算陷入水深火热里了。杨和平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对警察提出了这个疑问。没想到警察说,我们也是这样审问的,并且这个案件的疑点就在这里,可是,杨青春就是不交代他为什么要逆行,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女学生。矮个警察叹口气说,现在,青少年的犯罪心态很不好捉摸,大多都是冲动的突发行为,没有原因,他们也不考虑后果。杨和平说,我儿子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性格,近期也没看出他有异常行为。警察说,不如这样吧,你们父子单独谈谈,你心平气和一些,好好和他交流,看他能不能说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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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和平回身进了审讯室,两个警察就拉开门出来了,留给他们父子足够的交流空间。杨和平蹲在儿子身旁,平静了一下心情,怎么说呢,儿子真是长大了,嘴唇上都隐隐冒出青草一样的胡须了,脸庞也变得有了棱角,杨和平这才发现,儿子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眼神里也有了一些杨和平看不透的东西,儿子长得和他年轻时的面目一样了。平日里,他疏忽到懒得看儿子一眼的地步。这不是自己的责任吗?杨和平看淡了名利荣辱,只想安静地活着,可是现在,他连这点软弱的奢求都没有了。杨和平叹口气,眼睛热辣辣地想掉泪,他还没在儿子跟前掉过泪呢,杨和平咬住嘴巴,咬得生疼了,我是他爸爸啊,我在谁面前掉泪,也不能在儿子面前掉泪啊!我做不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可是我应该努力做个合格的爸爸啊。杨和平伸手摸了一下儿子蓬乱的头发,想摘掉儿子头发上的一片草屑,没想到儿子抬手推开了杨和平的手,抬起脸来说,爸爸,我没做错什么,我想见见宋玉,我想把话给宋玉当面说清楚。杨和平愣了愣,问儿子,谁是宋玉?儿子说,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中学生。
杨和平出门对矮个警察说了儿子的这个要求。矮个警察说,他俩见面可以,不过我们要在现场旁听监督。还有,我们已经通知女学生的家长了,估计正在路上,往这里赶呢,你儿子有话就快说,以免女学生家长来了,情绪冲动,对你儿子做出不好处理的事儿。
高个民警从另一个房间里叫出女中学生。杨和平的儿子和她面对面坐到一起。杨和平特地看了看女中学生,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怯怯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清亮,看得出是一个充满灵气的学生,只不过脸色苍白,显得神情有些痴呆。她的毛衣被撕烂了衣领,身上也沾着一些干燥的泥巴。
矮个警察说,杨青春,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该说的话,都实事求是地说出来,我们会酌情处理。杨青春低着头,瞄了一眼宋玉,低声说,其实,我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真的没别的想法。宋玉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你保护我?我不认识你啊?杨青春咬着嘴唇说,我真的是保护你,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我已经保护你半年多了,每天晚上,我都跟到你家门口,然后我才放心回家。杨和平看了一眼警察,问儿子,你不好好学习,谁要你保护这个女孩子啊?杨和平的话惹得两个警察笑起来,矮个警察说,噢,我明白了,你儿子原来是单相思,护花使者啊。儿子的脸上一阵臊红,低下头不吱声了。警察说,说吧,你真的就是想保护宋玉?警察的问话,使得宋玉也低下头,羞得马尾辫都耷拉在脖子里了。愣了片刻,杨和平听到儿子说,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是想把一封信送给她,这封信我已经写了半年了,就是不敢送给她。杨和平看到儿子的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封已经揉搓得皱巴巴的白色信封,怯怯地放在桌子上。
杨和平叹口气,转到那个女同学身旁,低头看着她说,宋玉同学,我替我儿子给你道歉,他太不争气了,妨碍了你的正常学习和生活。以后,我保证他不会再跟踪你了。宋玉抬脸看看杨和平,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头,接着又摇头笑笑。杨和平又问了宋玉的住址,家庭情况,他想无论如何要去宋玉家,对她的父母道歉。宋玉一一低声回答了,当宋玉说出她爸爸的名字时,杨和平愣住了,他没想到,宋玉的爸爸竟然就是他当年的中学同学。
8
杨和平在派出所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带着儿子出来了。警察说,如果你儿子真是说了实话,那就不是多么恶劣的性质,你回家和他好好沟通一下吧。不过呢,警察话头一转,又对杨和平说,这件案子就先挂起来吧,等哪天逮着了那几个黑影,证实事情真是如你所说,才能最终结案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该吃就吃,该学习就学习。杨和平巴不得警察少些啰嗦,催促着儿子在审讯记录上签字走人。他有些顾虑,如果在这里见到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双方都是很没面子的。杨和平想过几天,找个适当的机会和场合,好好和老同学解释,男人跟男人之间嘛,没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说说笑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父子俩走在春光明媚的大街上,一前一后,各自低着头。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杨和平在红灯下站住了,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了一句对不起。儿子低着头,小声说,爸爸,该我说对不起,是我让您失望了。我以后改正,不会再这么无聊了。杨和平说,儿子啊,刚才我打了你的脸,这是我第一次打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动你一手指头,可是,我怎么活着活着,就会打人了呢?我对不起你,真是对自己失望了。儿子听杨和平一个劲儿叹气,就把头埋进脖子里,一声不吭了。
杨和平和儿子回到家里,看见金铃,不待金铃问话,杨和平开口就说,咱儿子昨天表现真不错,在医院里陪着我侍候咱爹。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什么叫责任和义务了。金铃似乎相信了杨和平的话,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比金铃高出一头了,金铃翘着脚尖摸儿子的头,儿子扫了杨和平一眼,躲开金铃,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倒头栽在床上,蒙上被子,不动弹了。杨和平过来,替儿子关上门。胡乱扒拉了几口面条,洗把脸,下楼去医院看老爹了。
杨和平坐在去医院的公交车上,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好像有一盆沸水在脑子里喧哗。杨和平心里盛不下事儿,他的心比核桃还小,却没有核桃那么坚硬。他不习惯欠别人的,也不习惯别人欠他的。杨和平想尽早处理完儿子闯下的这个大祸,不正式结案,早晚还是一个祸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了就心安了。
杨和平下车的时候,想好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妥善的办法,掏出手机给一个经常联系的老同学打电话。那个老同学在单位里也是整日喝茶看报的清闲角色,有职务没实权,整天满腹牢骚,恨天生我才没有用。不过倒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同志,乐于联络人情,社交能力还可以。电话通了,杨和平听见老同学哈欠连声,知道他大概又打了一宿的麻将。杨和平和他闲扯了几句,话头一转说,最近越来越愿意想过去的人和事了,越来越想念过去的老同学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如牵头,搞个同学聚会吧。老同学在那边听得漫不经心,哈欠连天地说,好啊,可以考虑啊,分头通知就是了。吃点喝点,在一起说说话,就是费用太大,不如AA制吧。杨和平说,不就是一桌酒菜嘛,我承包了也没什么。杨和平这么一说,老同学的兴致高涨了一些,顺口说该喊谁谁参加,都是在社会上混得有头脸的人物。最后老同学终于提起了那个姓宋的同学,杨和平听着,松了一口气。
杨和平想在给老爹转院去省城以前,尽快处理好这件事。其间又催促了几次同学聚会的事儿,并且积极地联络了几个还有些交往的同学。别人的日子,貌似都过得比较舒心,杨和平说了聚会的想法,同学们听了,大多反应热烈,满口应承,几天下来,同学聚会的时间和地点就定准了。杨和平想好了怎么和姓宋的同学见面,如何委婉地化解这件事,这一切好像都在情理之中,杨和平才觉得心里宽敞了一些。
这期间,杨和平背着金铃去过单位。他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些日子没摸方向盘,手都有点痒痒了。王局长还真是个有阴谋的人,这么些日子,真就没给他一点音讯。也许帕萨特早就修好了,也许已经没有修理的价值,早就被王局长偷梁换柱,干脆重新买一辆新车了。杨和平只是想着帕萨特的事儿了,可是,他压根就没想到,王局长已经把他的饭碗给端掉了。
杨和平是在上班路口等着王局长的,他不想直接去单位,他受不了那些年轻司机们对他的奚落。王局长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从家里走出来,杨和平就一直蹑着脚跟着他。他想找个合适的地段,追上他,好好解释自己不是赌气不去上班。如果王局长乐意听他解释,他打算和他说说最近的这些烦心事。如果能得到王局长的同情,那就更好了。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他甚至想说得可怜点,哪怕丢点尊严呢,尊严是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付出了,就能得到一些想要的东西,得到的这些东西可是实在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杨和平需要这些东西,他打算这么做了,有时候,人很有必要阿Q一下,哪怕是转过脸来就骂娘呢。
杨和平终于加快步子追上了王局长。杨和平对王局长点头笑的时候,满脸的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杨和平甚至想抬手扇自己一个嘴巴。他还没说话,王局长就对他点头打招呼了。王局长的热情是杨和平没有想到的,王局长也对着杨和平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王局长甚至还拍了拍杨和平的肩膀,说,都过去了,处理完了。单位不忙,你就安心在家歇歇吧。什么时候忙了,我就通知你上班。王局长捋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边说边走,杨和平张着嘴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王局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说,你的工资已经打在你银行卡里了,用的时候,就去取吧。王局长笑得一脸灿烂,脚步矫健,早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凉风习习,看起来,生活真是美好极了。
9
同学聚会定在了一个周末的下午。杨和平早早就去了预约好的饭店,检查餐厅的环境,精心点了十几个荤素搭配的菜,选了几样酒水。杨和平忙完这些,给金铃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你去医院照顾咱爹吧。金铃以为杨和平请单位里的人探听消息、疏通关系,就满口答应了。半个小时以后,同学们陆续都来了,饭店门口停了一片轿车,从饭店茶色的玻璃窗看过去,就像一片华丽的鱼在栖息。同学们都是事业有成的样子,彼此谦虚着,恭维着,比烟的牌子,比衣服的牌子,比汽车的牌子,这样的聚会,其实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权钱力量的比拼赛。善者不来,来着不善,谁能示弱啊?杨和平眼巴巴地等着姓宋的同学来,可是等到快上菜了,姓宋的同学也没来,后来有人给他打电话证实来不来,回答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了。杨和平想着在电话里和宋同学说几句话,人声嘈杂着,乱得耳朵发麻,杨和平握着手机喂喂了两声,就听到对方把电话挂掉了。
正准备入席时,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响,夹杂着年轻的口哨声,杨和平扭头看见一个身穿一袭黑裙的女人进来了,头发染成了栗色,弯曲着披散在胸前,她脸色白皙,细巧的鼻子上架了一副宽边黑色眼镜,对着众人点头致意,简直就是风度翩翩的美女,很多人的眼神都僵直了。接着有人对她咋呼着,刘雅兰你也来了啊?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不点菜了,你秀色可餐,要是引起这些大男人暴乱,那麻烦就大了。
刘雅兰笑了,说,我来就是这个目的啊,谁做东,可是要谢谢我给他省下一大笔菜金呢。
刘雅兰的话让男人们更加起哄了,有人指着杨和平说,喏,杨和平做东,你俩三年同桌,惺惺相惜,你今天真是给杨和平省钱了。刘雅兰偏头看了看杨和平,说,老了啊,在大街上相遇,怕是认不出来了。
杨和平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今天遇见刘雅兰同学,太荣幸了。杨和平说着弯腰伸手握住刘雅兰的手,凑在嘴上碰了一下。刘雅兰笑得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杨和平的这个动作,一下就把现场的气氛刺激到了高潮。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不少。杨和平挤在餐厅里,情绪有些低落,不过又不能表现出来,脸上堆着笑,与同学们谦让着落座。聚会本来就是高兴的事儿,老同学相逢,毕竟骨子里还残存着昔日的率真性情。众人围着桌子转了一会儿,杨和平看出来了,这些男人一旦纯真了,其实也就表现出更幼稚的虚伪了,都躲避着和刘雅兰挨着坐,好像是谁挨着刘雅兰坐了,真就不吃就饱了。挤着让着,就有些人来疯了,也不知是谁提议的,同座找同座吧,干脆就把杨和平安排在刘雅兰身旁了。杨和平刚落座,就觉得座位下面的脚被谁踩了一下,杨和平刚想低头看看,就听到刘雅兰捂着纸巾轻轻咳嗽了一声,杨和平收回脚,瞥了一眼刘雅兰,转头对着餐桌旁的服务生说,开始上菜吧。
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一起聚会,对吃喝这些事儿没有了多大的兴致,夹菜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了。重要的是喝酒和说话,酒精的主要作用是能让人在酒后口无遮拦。几杯酒下肚,气氛高涨得像过节,有几个男人不避讳刘雅兰,争相卖弄着开始讲黄段子,众人笑,刘雅兰也跟着宽容地笑。酒越喝越多,有人开始叙旧情,说这些年过来的日子,碰杯,相互留下联系方式。说着喝着,脸红了,觉得头也变大了。就有人坐不住了,有人去洗手间呕吐,有人到隔壁的歌厅唱歌,不大一会儿功夫,杨和平发现饭桌旁只剩下了他和刘雅兰。刘雅兰偏着头,托着腮,像是在听隔壁的男人们唱歌。杨和平想着也去凑热闹时,刚要离开,就听到刘雅兰说,哎,过得好吗?杨和平站住了,看看刘雅兰,灯影里的刘雅兰散发着一股成熟苹果的味道。杨和平说,还凑合。你呢?刘雅兰说,好,一天天过日子呗。刘雅兰说着指指椅子,坐下啊,陪我说说话。杨和平坐下了,问,说什么?刘雅兰笑着举起酒杯说,说什么都行啊,就想和你说说话,多少年没和你说话了。
杨和平陪着刘雅兰喝了三杯啤酒,胡乱扯了一些过去的事儿。相互问起对方的家庭现状,刘雅兰说,她离婚已经三年了。她丈夫有钱,有外遇,协议离婚,她丈夫把家产全部留给了她和孩子,一个人提着包走了。
杨和平听刘雅兰说这些的时候,其实脑子里有些走神了,刘雅兰这样的婚姻经历,是一个很烂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和路上的落叶一样多。他在惦记医院里的老爹,隔壁房间里男人们仍在尽兴歌唱,似乎还要发泄一阵子。窗外的大街上,早已亮起了路灯,估计应该九点多了。杨和平犹豫了一会儿,转头问刘雅兰,天晚了,你回去吧,这些男人喝多了,不要再等他们了。刘雅兰说,咱们正顺道,一起走吧。杨和平先出了门,到吧台上结账,接过单子一看,居然八百多块钱。杨和平摸摸钱夹,肯定是不够了。正想和服务生解释呢,就看见刘雅兰过来瞄了一眼账单,从皮包里掏出钱来,放在吧台上。杨和平说,怎么能让你结账呢,明天我还你吧。刘雅兰笑笑,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杨和平,说,你替我开车吧,我觉得头有些晕了。
杨和平替刘雅兰推开玻璃门时,才发现刘雅兰已经有些醉意了。她拎着皮包走下台阶,步子歪斜着,扭头对杨和平启齿一笑,黑影里,刘雅兰的眼神闪烁着细碎的光亮。刘雅兰指着远处的一辆红色轿车说,喏,就是这个,咱们走吧。杨和平走到那辆车前,正要用钥匙打开车门,刘雅兰踉跄着跟过来,趴在车上,哇的一声吐了。
10
杨和平几乎是把刘雅兰抱进车后座的,刘雅兰的身子已经软得像一团棉花。杨和平发动车子前,扭头问刘雅兰她的住址。刘雅兰不回答,只是像孩子一样傻笑,含糊不清地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哥哥到村口……杨和平没想到刘雅兰会这么快就醉了。刘雅兰笑完了,探起身子摸了一把杨和平后脑上的头发,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这话没错,杨和平你看你帅着呢,你看你宽宽的肩膀,深邃的眼神,磁性的声音,你多好啊,你比那些青瓜蛋子似的小青年有味道呢。杨和平想不能任凭刘雅兰在这儿说胡话啊,得尽快离开这儿,哪怕是围着大街溜一圈,等刘雅兰清醒一些,就可以把她送回家了。
杨和平不再理会刘雅兰,发动车子,离开饭店,绕着宽阔的大街行驶。走了不到一公里,听到刘雅兰说,杨和平,你带我出城兜兜风吧,我想找个宽敞地儿,吹吹风。没事的,我待会就能醒酒了。杨和平听着刘雅兰的声音,觉得是比刚才清醒多了,就点点头说,好吧。随即停车在小卖店里买了两瓶果汁,上车递给刘雅兰,提起车速出城了。
城外的大路上行人稀少,路灯也显得暗淡了。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刘雅兰说,就在这儿歇歇吧。杨和平停下车,看见刘雅兰走到路沿石上,摊开两张报纸,先坐在了报纸上。两张报纸的距离不是很远,适合偏头说话,不需要用太大的声音。杨和平跟着坐下来,拧开果汁递给她。
刘雅兰笑着接过去,说,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坐坐了,这样的感觉真好。让我想起恋爱的时候。
杨和平不知该怎么说,偏头看看刘雅兰,他真有些想不起刘雅兰在中学时代的样子了。他隐约记得,那时候的刘雅兰扎着一根马尾辫,爱笑,爱看课外书,语文非常好,有几个男同学追求过她,他好像还帮别人给刘雅兰传递过表示倾慕的小纸条。杨和平想起这些,就对刘雅兰说了。刘雅兰笑笑,好像对那些事儿不感兴趣,仔细问了杨和平的现状,杨和平简单说了说金铃和儿子的情况,犹豫了一下,又把关于王局长和帕萨特的事情说了一遍。刘雅兰听得很仔细,听完了,凝神呆了一会说,你们那个王局长,我可能认识的,抽时间,我给他打个招呼,做人要厚道啊,不能失去最基本的原则。
刘雅兰这么说,杨和平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杨和平摆摆手说,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点开心的话吧。
刘雅兰说,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正在恋爱呢。杨和平说,这是好事啊,祝你早日重组新的家庭。刘雅兰笑得有些羞涩了,说,那个男人说要离了婚娶我。我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会有一见钟情的激情。他第一次看见我,就说爱我现在倍受岁月摧残的面容。
杨和平噢了一声,说,原来这样啊,凭我感觉,这个男人是个流氓,有句话说得好,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嘴。刘雅兰继续笑,我相信他的话,只是不想让他离婚,我有离婚的痛苦经历,他离了,我也许会得到幸福,可是另一个女人就会和我原来一样痛苦了。
杨和平点点头说,这的确是很头疼的事,有些人离婚了,会变得极端,自私;有些人离婚了,会变得理智,有着比常人更多的善良。
杨和平还没说完,刘雅兰就打断他的话问,常人?你的意思是离婚的人不正常吗?杨和平挠挠头皮笑了,起身说,太晚了,咱们走吧。
杨和平打开车门的时候,路灯熄灭了。黑影里的刘雅兰坐在路沿石上,一动不动。杨和平说,走吧,你看真是太晚了,路灯都熄了。一阵风刮过来,杨和平听到刘雅兰叹口气说,杨和平,过来拉我起来吧。
刘雅兰的家在城西的一处新兴住宅小区里。杨和平知道那个小区的具体位置,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刘雅兰似乎已经醒酒了,坐在车后座上,托着腮不再说话,两眼有些愣神地盯着车窗外。很快到了小区门口,杨和平停下车,对刘雅兰说,就在这里吧,天太晚了。我抽空再来拜访你,我得把今天的请客费用还你啊。黑影里的刘雅兰启齿一笑,说,行啊,随时欢迎你来。说着掏出手机,摁了几下,对着手机说,睡了吗?下来接我吧。刘雅兰放下电话,看着杨和平有些发呆地看她。刘雅兰笑了一声,说,他还没睡呢。杨和平张了张嘴巴,问,谁啊?刘雅兰低声又说,他。杨和平噢了一声,拍拍方向盘说,你到家了,那我走吧,这么好的夜晚,我溜达着散散步,一会儿就到家了。刘雅兰看看小区里面影影绰绰的楼群,点点头说,也好,先这样吧,再联系。
杨和平打开车门就看到小区里面晃过来一个人影,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在偌大的小区里。杨和平关上车门,冲车里挥挥手,转身闪进路边。杨和平走出十几米远,回头看看小区门口,一个细高的男人身影钻进刘雅兰的车里。杨和平愣在原地,看着车子悄无声息地开进小区里了。
杨和平沿着去医院的方向慢慢走着,走过两个路口,就觉得步子有些沉了。他掏出烟点了一支,刚吸一口,就觉得手里的烟不知怎么变细了,又细又软似的,几乎捏不住了。他想起了刚才在城外的情景,刘雅兰伸着手等他拉她起来。杨和平靠近她,攥住了刘雅兰的手,其实他没怎么使劲,刘雅兰就直起了身子。黑影里的刘雅兰牙齿白亮着,萤火虫似的倥偬一闪,杨和平听到刘雅兰说,感觉有电吗?
杨和平松开手问,你说什么?
刘雅兰低下头,大片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杨和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刘雅兰低声说,算了,也没什么,上车走吧。
现在,杨和平站在十字路口,忽然有些明白刘雅兰那句话了,杨和平想笑,没笑出来,反倒被嘴里辛辣的烟雾呛出几声咳嗽。他扔掉烟,继续低头走着,越来越觉得刚才攥过刘雅兰的这只右手,生出一种麻痒的感觉。有些疼,还有些陌生的温暖。杨和平想起软如玉这三个字。嗯,没错,就是类似的感觉,像玉一样柔软,又有着玉一样坚硬的温暖。这就是一只女人的手吗?杨和平活了四十五岁了,第一次有了这么细致的感觉。他把右手贴在脸上,细细地回忆刚才与刘雅兰在一起的细节,他有点舍不得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了,生怕右手离开脸,这么清晰细致的回忆场景就像梦一样消失了。杨和平轻轻挪了挪右手,把手凑在鼻子上,手指上除了干爽的烟草味儿,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杨和平有些不甘心地抽动着鼻子,还是没有闻出他希望闻到的味儿。他想留下刚才的一点印记,哪怕是一丝儿淡淡的味儿呢。杨和平一路走着,脑袋里反复想着这个晚上的点点滴滴。走到医院门口,才发现医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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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和平给老爹办理转院手续的那天早上,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才总算把手续办利索了。他打电话让金铃来帮着拾掇细碎的日常东西,顺便拿些钱来。忙完了一阵子,靠在楼道里歇息,想到老爹转院不是一件小事儿,老爹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爹,怎么着也得给老家的兄弟姊妹打个招呼啊,地里的活计大概也该忙完了,去了省城医院,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回来的,让他们知道,以后也能过去彼此有个照应。
电话打通了,杨和平简单说了老爹的病情,二弟在电话里吭哧着说,咱爹老了,怕是去哪里这病也就这样了。七老八十的人了,路又这么远,咱爹经得住这么折腾么?你说,万一在路上出点什么突发意外,大哥你担待得起这责任吗?
杨和平终于听清了二弟的意思,当时就气得浑身哆嗦了,对着手机大声说,老二,你的意思就是不给咱爹治病了?让他这么等死?杨和平声调激烈,二弟那边也跟着不示弱,说,大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哩?亏你还是当过兵,有教养的人呢!谁说不给咱爹治病了啊?咱爹得的就是治不好的病,尽到良心就行了,你非愿意去省城,你有钱你去吧,我们现在可是连买化肥的钱都发愁呢。
二弟啰嗦一大通,杨和平听得耳朵都快冒火了,他对着手机嚷,老二,你甭说了,咱爹就是我一个人的爹,这总行了吧?人活着都得有责任和良心!咱爹要是死在省城里,我就是背也要把咱爹背回来!杨和平“啪”地折下手机,眼里一热,觉得泪汪汪的了。都是一个爹娘养活的孩子,怎么就不一样的心情呢?杨和平对着走廊的天花板,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不敢眨巴眼皮,生怕自己一眨眼,眼泪就会滚出来,那样就会止不住地淌泪了。哭有什么用啊?眼前这么多事情等着去做呢。杨和平咬着嘴唇,抽搐一下鼻子,进病房招呼老爹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