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盛开的季节

2009-10-14 05:02舒嗣杰
第二课堂(课外活动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周记向日葵太阳

舒嗣杰

我一直记得在阳光下,向日葵仰望天空的角度。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覃伊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覃伊用冷漠面对着一切,我用乐观诠释着生活。虽然我们一直知道彼此是同学,却没有真正把彼此当做同学看待。

我们教室的窗户外边是一堵不到两米高的围墙,中午,覃伊会坐在那儿,闭着眼睛唱歌。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唱齐秦的歌,那些悲伤的调子。围墙后面就是铁轨,经常会有火车驶过,若在唱歌的时候遇上火车,他常会大声地叫起来,和火车的鸣笛声比大小。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一种宣泄方式——大声呐喊。

覃伊说他是一棵向日葵,一直仰望着太阳,从未停歇过,也不会顾及周围的一切。覃伊每个星期都会去学音乐,师从市内一位比较有名的老师,学费自然不低。覃伊家并不富裕,勉强可以维持生活,而他却不断地往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横梁上增添负荷。我听同学说起他的情况时一点都不理解,或许那时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太阳。

见到覃伊的父亲是在一个傍晚。我家那时开了一个小商店,隔壁是一家餐馆,餐馆外放着一个很大的黑桶,里面装的尽是潲水。那天我吃过晚饭后就站在门口无聊地张望,然后我看见覃伊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踩车的是个皱纹如蚯蚓般爬满了脸的中年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父亲。我看见他们停在隔壁餐馆的门前,把那个桶子里的潲水用瓢一勺一勺地舀进车上那个更大的黑桶中,舀完后骑着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去超市买东西,看到了正在搬重物的覃伊的父亲,接着又看到了也在搬货物的覃伊。原来他一直在努力缓解着家庭横梁上的压力。我突然知道向日葵旋转时的艰难。

覃伊总是那么倔强,决定了的事从来就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比如他决定学音乐,比如他决定一直和老师对着干,比如他决定和父亲一起去做苦工。他总是那么不受羁绊,我说他是来自内蒙古的一匹烈马,他说对。比如他从来没有向权威低头,比如他会在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的时候,把学校的丑行一五一十地抖出来,比如他会捉弄那个来自四川、会变脸的班主任。他总是高傲地昂着头,因为他知道,向日葵得仰视太阳。他从来没有哭过,他的冷漠,将他所有的情绪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即使是他知道他父亲生病的消息,即使是他知道他母亲改嫁的决定,即使是他知道自己被学校记大过后,也从未改变。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第二个星期,覃伊交了开学以来的第一篇周记。我在上课的时候翻开了他的周记本,是一篇很长的小说。主人公叫黎汜。我在课桌底下把这篇小说看完了。文章的结尾赫然写着:“我一直以为我很坚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是却还是用了第三人称来叙述。”于是,我知道了他从小就住在一栋木屋里,猪圈和厨房几乎在一起;我知道了他在六岁那年失去了只比自己大几岁却很疼爱自己的姐姐,他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我知道了他的父亲因为想多挣几个钱而发生意外,他一直内疚着;我知道他的母亲带走了家中大多数值钱的东西,他晚上睡觉时都可以看见明亮的月光洒在铺盖上……我最终没有把他的周记往上交,我在后面写了一行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课后我把覃伊的周记本还给了他。他低着头,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多说话,接着就离开了。中午覃伊从我身边走过,从嘴角滑出一声轻轻的“谢谢”。

在我们认识的第二个学期,市里要举行艺术节的表演,学校组织合唱,我和覃伊都参加了。我们似乎隔得很远,偶尔相视一笑,算是打招呼;我们又似乎隔得很近,因为班上没有人会得到他的微笑。

负责指导我们合唱的是一个中年女教师,据说我们的参赛歌曲是她自己创作的。她总是温和地看着我们,然后语速缓慢地告诉我们该如何唱。起初我认为她的课覃伊肯定是上不下去的,因为连我们那个严厉的班主任都没能制服覃伊,何况这个温柔的女教师呢?只是从第一堂课起,事实就给我扇了一个很响亮的耳光,覃伊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表情专注得和他唱歌时一样。

在两个月的排练时间内,覃伊把第一天的良好状态复制好后,粘贴在以后的每一天。于是覃伊最终成为了领唱,只是他依旧冷漠。比赛那天,我们发挥得很好,用最高得分回报了那个一直和蔼的女教师。

覃伊也在比赛结束后再一次对我说了声谢谢,我微笑着说:“不用谢。”

比赛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覃伊继续保持着向日葵的姿势——仰望着他的太阳。我亦是。

有一段时间,覃伊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包括老师在内。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但是似乎没有谁过多地去关心这些。第三天,他突然神出鬼没地站到我身边,把嘴凑近我耳朵:“我现在每天在××学院听音乐教授上课,所以如果老师找我,就帮帮我。”我有些吃惊,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朝校门口跑去,搁下站在那大声喊他的班主任,我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班主任没有叫住覃伊,便朝我走来,大概覃伊跟我说话的时候被老师看到了。

“覃伊刚才跟你说了什么?”班主任果然精明。

“啊?我没听清楚。”我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只好勉强用纸包火了。班主任有些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我故作镇定,于是她也没办法,丢下一句“别学坏了”就走了。

一个星期后,覃伊回到学校,有些兴奋地告诉我:“我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学院声乐楼三楼的门口听那个老师上课。因为进入那间教室需要听课证,我没有,只好等到检查人员走后,我再把门微微拉开,听里面的教授讲课,但是却时刻提防着检查人员,不过那种感觉很刺激。当然,有时候也会被检查人员看到,我要么飞快地跑掉,要么就说在门口等人,那个检查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我就继续听课。”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吗?”

“嗯。后来我碰到一个老师,他正好经过那间教室,然后问我在干什么,我正想跑,他一把拽住了我,说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把我带到派出所去。我没有办法,只好坦白。他听后笑了笑,摸了一下我的头,就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那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些日用品和书,他鼓励我要努力读书,以后可以考音乐学院,机会有很多……”

“再后来呢?”

“我就回学校来了,我现在得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学校。”

……

那次我很吃惊,他第一次对我一次性说了那么多的话,是不是证明他在改变呢?可是他好像依旧没有改变,他还是在旋转着,仰望着太阳。

记得《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有这么一段话:“我们可以随意想像我们能够飞翔,我们可以打开随身听,聆听莉莉周的歌曲。但是,从周围人的眼里看来,我们只不过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天空不是你们的,天空就是天空,它一直存在着。”

覃伊回到学校后一直在试图着主动,试图着微笑,试图着改变。就是那个时候,班上换了一个音乐老师,她总是喜欢让学生上讲台教歌,覃伊于是包揽了整个学期教歌的任务。他总是很认真地去准备,找歌词,学新歌,等到音乐课的时候就很认真地教我们。

覃伊喜欢闭着眼睛唱歌,这应该是一种认真投入,一种对音乐的膜拜吧。可是这种像藏民一样虔诚的膜拜却被这样一个时代,被那样一群人扭曲得变形。

就像向日葵不管风吹雨打依然仰望,就像藏民不管路途艰辛依旧匍匐着来到经堂,覃伊依旧仰望着,膜拜着。

与此同时,覃伊在努力地做着功课。他总是对我重复着那位教授跟他说的话,然后从内心涌起一股自信。在这些日子里,我和覃伊去爬过一次山,看了日出,当太阳蹦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我们都沉默着。然后我听到了覃伊有些颤抖的歌声:“你牵着我穿过了雾,叫我看希望就在黑夜的尽处……”

最终的那次考试终于到来了,覃伊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而我去了省里的重点高中。

最近一次接到覃伊的电话是在一个黄昏。“我现在成了李老师的学生了。”

“哪个李老师?”

“就是我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鼓励我用功读书的那个。”

“哦。你……”

“我现在过得很好,别担心我。就这样!再见!”

“嗯,再见!”

我转过身,旁边是一片盛开着的向日葵,在夕阳下,挺直了腰杆,满脸灿烂地微笑。

(编辑 文 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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