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28永久。
爸爸对我说:“生日那天给你骑。”
“哈哈哈哈,爸爸你终于不爱姐姐只爱我了!”
“你姐姐早就骑过了。”
“……”
过了几年,姐姐有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上学都是她骑车带我。
“姐姐我骑车带你吧。”
“滚。”
“老子力气太多了用不完。”
“滚。”
我就在车子后面滚来滚去。
“啊——”砰!两个人从小桥上摔下去了。
“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带你了!”
“呜呜呜,你骑车水平跟阿黄一样!”
“呜呜呜,阿黄是谁?”
“呜呜呜,阿黄是舅舅家养的狗。”
“呜呜呜,你是混蛋!”
“呜呜呜,你是母混蛋!”
吵了很久,直接导致上学迟到。
又过了几年,我们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姐姐又骑车带我。
有人喊:“下车!”
是交警。
“警察叔叔你抓她,是她骑车带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警察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车的,我是中学生你不能抓。”
警察冷汗。
“警察叔叔你抓她,我不认识她。”
“警察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边捡的。”
“捡个屁!你要不要脸?”
“要个屁!马上要罚款了,还要屁的脸。”
警察:“你们……走吧……不要骑车带人了……以后。”
姐姐终于要到外地去上大学了,她把那辆自行车留给了我。
我很开心,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车,我突然眼泪哗啦啦流,一边流还一边追火车,“姐姐我把车子还给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着车玻璃喊。我听不见,但是可以从她的口型认出来:“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泪,拼命喊:“哭个屁,我没有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害怕听到火车的汽笛声。
听到汽笛声,就代表要分离。
送走姐姐之后,我骑车去上学。
被很多很多同学笑话。
因为那是一辆女式自行车。
大家说我是人妖,说我娘娘腔。
我依旧骑,因为感觉姐姐就在自己身边。
到了现在,我走到储藏间,看到这辆自行车,还是会不停掉眼泪,小声说哭个屁,哭个屁。
1988年,舅舅送给我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东西——邮票年册。
“姐姐,舅舅太小气了,送一堆纸片给我。”
“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太狡诈了!你当我傻驴啊?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纸片会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为什么?”
“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至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二十块。”
“成交。”
于是每年的年册,我都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姐姐。
一直卖到1991年,四本一共八十块。由于压岁钱都要上缴,所以这八十块钱成了我无比珍贵的私房钱。而且从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气鬼。
姐姐去外地上大学的前一天,我在床上滚了一夜,十六张五块的钱,你一张,我一张,数了一夜。
她去外地,会不会被人欺负?
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负,都是给我两毛钱,让我骂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钱。
嗯,给她十块。可以请人骂……骂……骂五十次。
万一被人打怎么办?
上次她被婶婶打,她说给五毛钱,我都不愿意帮她打,外面的人肯定价格更高!
打手请一次算一块好了,给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着钱分成了两堆,而且她那堆慢慢比我这堆还多。
算着算着我睡着了。
最后我塞在姐姐包里的,是八十块。
送走姐姐那个瘟神,我人财两空。回到家里,忽然非常沮丧,我就躲进被子睡觉。
在被子里,我发现了四本年册。
每本年册里,都夹着二十块。
我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骂,姐姐和舅舅一样小气,一本只夹二十,人都走了,起码夹五十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到了今天,这些夹着二十块的年册,整整四本,还放在我书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尘,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眼泪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变得那么模糊。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时间。
打字课程,1998年8月27日开始面授,9月1日她回大学,自动转为函授。
“A后面不是B吗,为什么排的是S?B后面不是C吗,为什么排的是N?”
“Christopher发明的,跟我没有关系。”
“字母这么乱伦,姨妈和叔叔凑在一起,它们家谱和希腊神话一个教养。”
“小破孩儿你学不学?”
“字母太乱伦了,玷污我的视线!”
“学会打字对你有好处的,你看你看,这叫做QQ,可以用它打字泡妞。”
我有了点兴趣。
于是姐姐帮我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两个人搜索各地的MM。
在姐姐指导下,我加了一个北京MM,ID是“无花果”。
我发了句话:Hi!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发了句话:Girl!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火了,一下发了三句话:Pig!Pig!Pig!
姐姐发火了,说人家头像是灰色的,说明不在线。
不在线,还Q什么,Q个屁啊。我立刻失去兴趣。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学,把电脑带回去了。
我唯一遗憾的是,仙剑奇侠没有通关,月如刚刚死在镇妖塔。
但姐姐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就开始翻姐姐的房间。我在她房间翻到的东西有:席娟的《穿越时空的爱恋》,沈亚、于晴全集……
把所有东西摔出来,箱子底下是一张纸制键盘。
键盘上有一个纸条:我知道你会翻到这里,麻烦你学习一下字母的顺序。
我大惊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这么狡猾吗?
结果我就在纸质的键盘上和电话里的督促声中过了一个学期。
A后面为什么是S,而不是B?
B后面为什么是N,而不是C?
整整半年,我依旧不能理解字母为何如此乱伦。乱伦的东西,如我般正直,是不会学习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点47分,我依然等在火车站。
因为姐姐说她那一分钟回到家。
结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点30分。
姐姐和一辆轿车拼命,瞬间损失了所有HP。
1999年2月8日17点48分,我赶到了北京。
房间里一片雪白。
天使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间雪白。病房的床单雪白。姐姐的脸色雪白。
她全身插满管子,脸上盖着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过去,“哈哈,不能动了吧?”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紧闭。为什么我却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么我眼花了,要么她又偷了我写给隔壁班花的情书。
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她不能说话,希望有力气写字给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笔。
这傻驴,从来就没有力气。
坐她自行车她没有力气上坡,和她打架她没有力气还手,争电视节目她没有力气抢遥控器。
她不写字,我就不会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想,她应该有力气写字的呀!
她帮我在考卷上冒充妈妈签字。她帮我在寒假作业本里写作文。她帮我在作业本子上写上名字。
我呆呆看着她,怎么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想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几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干什么?
六六大顺?她祝我早日发财?
六月飞雪?她有着千古奇冤?
六神无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轮回?她想看《圣斗士冥王篇》?
我拼命猜测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独自呆在那病房里,看着一切雪白,努力戳着自己的手掌。
1,2,3,4,5,6。一共六下。
上面戳一下,右边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拼命搜索着有关键盘的记忆。
一张纸质的键盘,看了半年,也开始浮现在脑子里:A后面是S,B后面是N,C后面是V……我一下一下在这张键盘里敲击过去。
1,2,3,4,5,6。
键盘慢慢清晰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这六下分别戳在什么地方:I、L、O、V、E、Y。
眼泪突然就夺眶而出,一颗颗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1999年2月8日19点10分,我终于掌握了键盘,学会了打字。并且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I LOVE Y。
我缩在走廊里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着墙壁说,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掉眼泪的全都是傻驴,因为和姐姐一样没有力气。
在很久之后,我才有勇气把姐姐留下的电脑装起来。
装起来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打开了那个QQ号码。
只有一个联系用户。
无花果。
头像是灰色的。据说如果是灰色,那是因为不在线。
可是这个头像是跳动的。
我双击它。
无花果说: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个孩子。可是无论多少泪水,永远不能把无花果变成彩色。
无花果永不在线。
(编辑蓝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