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静
摘要: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凭借小说特有的言说方式,对人的“存在”进行了不懈探索。以存在主义视野观照其小说文本,认为其小说文本的实质是在历史维度上构建存在的基本境况,其中的两个焦点:政治和性,分别展现人类集体存在境况和个人存在境况。通过对这两个焦点的存在论解读,还原其小说文本的真正意义,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人类存在的悖论状态。
关键词:存在;历史维度;政治;性;悖论
中图分类号:1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5-0103-03
历史维度是解读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小说时首先遭遇的文本事实。然而不能将这一文本事实等同于图解某种历史境况的事实例证,而是考察人类存在的历史维度。“海德格尔(Heidergger)用一个极为著名的公式概括了存在的特征,那就是‘在世界中。人与世界的关系不像主体与客体,不像眼睛与图画的关系,甚至不像演员与舞台背景关系。人与世界联系在一起就像蜗牛与它的壳:世界是人的组成部分,它是他的维度,而世界变化着,存在(在世界中)也随之变化。”这表明人的存在是一种关系的和处境的存在,人在世界中,世界为人的行动、选择提供了具体的场所和境况,因而产生具体多样的可能性。海德格尔对“存在”范畴的澄清为昆德拉提供了思考的立足点,但昆德拉对存在的思考不是海德格尔式的哲学的思考,而是以小说的言语方式呼应和接续了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思考。海德格尔用一个公式说明了存在的特征,昆德拉的小说则以各种各样的细节、场面、事件、关系为其中每个人物提供存在的历史境况。其中,“政治”代表人类存在的共在境况,“性爱”代表人类存在的个人化境况,两者的纠缠又揭示出现代性世界中人类存在的悖论状态。
一、政治——存在境况的集体向度
政治作为一个显在的文本事实在昆德拉的小说里备受关注,昆德拉认为把他的小说看成政治抨击或政治图解的做法是对小说最大的侮辱。他在政治事件中关注的是:个人在历史中能做些什么?当一种强大的意志扑面而来的时候,个人的生活会出现什么转折?除了杂志报纸和历史书上的政治和历史,个人的感受是什么?所以,昆德拉的小说虽时时涉及政治,但没有一个完整的事件叙述,而且笔触往往朝着被简化掉的历史细节和人物生活探索下去。政治为他考察人类存在提供了多种可能性,他把政治作为人类集体存在境况的典型来审视,揭示出人类所在的现代性世界的真实状态。
《玩笑》是昆德拉的成名作,所触及的历史时期是斯大林主义在捷克取得专制统治的时期,以致许多西方批评家将其看作政治小说。然而,昆德拉并没有阐释这段历史的企图,而是讲述了一个名叫卢德维克的普通青年在这个历史境遇中,由一句玩笑话而改变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卢德维克是一名党员,他生性喜开玩笑,可这种个人性格特征在高度严肃的政治环境被打上了“有个人主义的表现”的标签,历史从这里就开始在个人的生活里播下了毁灭的种子。卢德维克迷恋上了一个单纯虔诚的姑娘玛格塔,仅仅为了减轻在她面前的不自信,“我夸耀我的知识,一有机会就和她意见不和,取笑她的所有看法”。于是,在给玛格塔的一张明信片上,他写下了“乐观主义是人民的鸦片!健康气氛有股愚昧的臭气!托洛斯基万岁!”企图通过制造争执而引起姑娘的注意。然而,不懂幽默的姑娘却怀着虔诚将明信片交给了党组织。于是,曾和他一起开过玩笑的同志们召开集体会议,一致举手同意开除他的党籍和学籍。这次政治事件将人类推到决定他人命运的极端时刻。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和平相处,永远不会走入“表决厅”遭遇到这种残酷的问题。可是,昆德拉给我们提供了决定他人命运的机会,将人们赶到再也无法回避的境况时,人类的一种可能性被揭开了:“人,即一个能在任何情况下把身边的他人推向死亡的人。”就是这样,昆德拉在匆匆而过的历史狂涛中,抓住了对人物具有揭示意义的一个存在境况,对人类的本质进行追问。
昆德拉把政治看作历史提供的人类存在境况,这种高于政治——社会层次的诗学眼光贯穿在他所有的小说文本当中。在昆德拉其他的小说中,历史也总是捉弄个体生命,在集体境遇中个人行动始终呈现出结果与动机分裂的状态。雅罗米尔(《生活在别处》)充满着青春的激情,在对成熟的渴望中走进革命年代。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成熟,他毅然走进国家安全大楼,对红头发姑娘(他的情人)的兄弟企图叛逃国家的阴谋进行揭发,他感到自己“容颜已经变得坚强起来,步伐更加坚定,声音更加果断。”他认为自己以行动实现了步入成年的理想。然而,无辜的红头发姑娘却因为他的行动而遭到了当局长达三年的囚禁。青春的激情一旦落入历史的陷阱,便成了专制的同谋者;崇高理想的另一面是不惜牺牲他人的邪恶与残酷。昆德拉通过一个时代和一次政治事件,揭示了人类所谓的崇高中孕育着邪恶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存在的悖论。
历史是一个陷阱,人们在其中无法逃避。个人的行为在这个集体意志形成的陷阱中如此难以自我掌控,这也就是昆德拉对于政治的诗学高度的沉思。
二、性爱——存在境况的个体向度
如果说在昆德拉的小说文本中,“政治”是人类的集体向度的存在境况,那么,另一个文本现实——性爱,就是人类的个人向度的存在境况。他的小说无一不以设计性爱关系,描写性爱场景,挖掘性爱感受为个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因为昆德拉认为“一个肉体之爱的场景产生出一道强光,它突然揭示了人物的本质并概括了他们的生活境况……情欲场景是一个焦点,其中凝聚着故事的所有的主题,置下它最深奥的秘密。”性爱为揭示存在的可能性展开另一个世界,为人类苦苦寻找自我提供了反思的空间。进一步分析,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性爱的展开基于对“灵”与“肉”的深刻矛盾的思考。
特丽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生都在灵与肉的矛盾中苦苦挣扎。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初步意识到灵与肉的分离与不可调和性,产生了能从肉体中看到灵魂存在的渴望。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托马斯,她感到“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中”。她的灵魂从肉体中被唤醒了,开始意识并询问自己的“存在”。她期望灵与肉在与托马斯的性爱关系中能达到统一,从而确认自己作为个体那独一无二的价值和意义。然而不久她就发现,托马斯的肉体可以属于任何人,自己不过是他众多性爱关系中的一个。特丽莎为此而痛苦不堪,她离开了托马斯,开始重新寻找自己。她模仿托马斯,用一次性冒险来进行实验性体验。在与一位工程师无爱的交合中,她的灵魂果然离开了肉体,“灵魂看见身体裸露在陌生人的怀抱中。”然而灵魂不知所措,更加深了她的痛苦。特丽莎的性爱经历提供了一个个体寻找自身的境况,在这个境况中我们可悲地看到灵与肉那不可调和的悖谬,人们永远在肉体的欲望与灵魂的追求中挣扎。
“特丽莎是从灵的爱走向托马斯的,但却因为
肉体被抛弃深感痛苦。”托马斯爱着她的灵魂,同时却背叛了她的肉体,特丽莎无法接受这种灵与肉分离的状态。而作者又提供了另一个文本,从另一个极端考察人的本质。《搭车游戏》中的“姑娘”也进行了灵与肉剥离的实验,她的情人却接受了她的肉体,离开了她的灵魂。故事开始时,小伙子觉得正是姑娘对身体的害羞使她与众不同,并因为她灵魂的特质而产生了对其肉体的渴求。而姑娘总是为自己的害羞和小伙子善意的嘲弄而懊恼,希望自己的肉体能从灵魂的束缚中解脱,就像小伙子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搭车女人一样。于是在一次旅途中她开始扮演起搭车姑娘的角色,以一个偶然的肉体呈现在小伙子面前,“搭车游戏令她着迷,使得她可以感受到她至今从未感受到的东西:一种满不在乎的放荡不羁。”小伙子惊讶于姑娘的变化,同时也产生怀疑,“也许,姑娘认为可以借助于搭车游戏而同自我彻底决裂。但能否反过来认为呢?难道不是惟有通过游戏才显示了真正的她?”于是,在重新审视姑娘以后,小伙子也抛开了自己,两人作为偶然相遇的两方,发生了性关系。然而,到了第二天游戏结束的时候,小伙子再也无法接受姑娘,认为灵魂已离她而去。姑娘只有绝望地重复:“我是我,我是我……”第一个“我”是一个与他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肉体存在,第二个“我”是具有特质灵魂的精神存在。什么才是姑娘真正的“是其所是呢”?精神与肉体的分离与统一是如此矛盾,显示出存在的悖谬。昆德追究的不是性欲本身,而是在这种关系里隐藏着有待揭示的人类本质。
三、政治与性的纠缠——存在的悖论状态
“政治”集中地体现了人作为类的存在,“性爱”集中体现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然而,在昆德拉小说文本设计中,“性”常常被“政治”所侵犯,“政治”常常通过介入“性”来左右个人的生活,人所努力创造的世界却脱离了人的掌控,人的境遇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在这个巨大的悖论中呈现出来。
雅罗米尔热切盼望迈入成人世界,而最好的方式就是性爱的洗礼。他渴望征服一位漂亮的电影摄影者,竭尽所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智慧和才能。终于,电影摄影者被他吸引,他们在这个晚上就要成为一对情人。这是多么快乐而又隐秘的时刻。可是,“历史在敲门,要进入我们的故事”。性爱,作为绝对的私生活却受到了政治的打扰。原来,在那个革命的时代所有的高雅都被视作政治罪行,甚至连高雅的内裤都是不被许可的奢侈品。而雅罗米尔没有做好应对这种境况的准备,在这个私人时刻被历史插入一脚,他“穿了一条可怕的内裤,宽大,破旧,灰暗!”他害怕美丽的情人看到他可笑的样子,只好狼狈地找借口离开了。这是一段被历史学家遗忘的历史,然而,对个人生活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和改变。众人纷纷投入现代性的建设过程中,而最终个人私生活最隐蔽的角落也难逃这个共同制造的历史圈套。个人的行为无法被自身掌握,人如何领会和寻找自身?对存在的追问不可避免地走入悖论。
可见,在现代性的历史维度下,个体生命自身分裂、异化;世界本身理性与荒谬并存;而个体与世界之间也互相抗衡又互相造就,昆德拉以小说的方式揭示了现代性世界中人存在的这种无法逃脱的悖谬境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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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