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慧
关键词:“无”与“静” 叙事技巧 时间 小说艺术
摘 要:如果说澳大利亚作家亚历克斯·米勒的长篇小说《祖先游戏》的出版使他一鸣惊人的话,那么他的中篇小说《被画者》则令所有关注米勒作品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一位作家能引起评论家和读者的关注不仅仅是因为他作品的可读性,更多的是他的作品能带给人们多少思考和回味。亚历克斯·米勒的小说不断引起人们的关注,不仅仅是因为他作品主题的普遍性和永久性,更重要的是由于他的作品触及了一些用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笔者欲通过对米勒作品的透视让读者体验他小说创作的艺术魅力,进而加深对澳大利亚作家作品的了解。
如果有人问你能数出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有多少位小说画家(fictional painters)时,你或许会说出吉姆森、怀特、马洛夫、霍普等几位作家的名字。笔者倒觉得亚历克斯·米勒的小说创作技法更加精湛和娴熟,尤其是《被画者》,与其早期的作品《观登山者》和《特温顿鹿》以及后来的《祖先游戏》相比,无论是在叙事的篇幅上,还是在叙事的手法上都截然不同。正如Judith Rodrignez(1995)所评论的,“米勒的小说中有一种既疏离又共享意识的神秘感”。《被画者》主要是突出问题,而非陈述。这部中篇小说标志着米勒艺术成长过程中的重大进步。在这部中篇中,米勒已达到了叙事水平上的成熟和文体层次上的清晰,这正是澳大利亚文学常常标榜但又很少能达到的境界。
一、《被画者》的叙事技巧
这部中篇小说在叙事方法上完全打破了一般作家常用的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叙事的传统做法,读者通过对故事叙述者零碎的记忆碎片加以整理后,大致可理出这样一条故事的脉络来:一位年长的澳大利亚画家与从小在澳大利亚长大后去了英国的学者Jessica Keal邂逅相遇,应别人的要求,画家开始为这位学者画像,在探究他自己与他的绘画对象之间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的过程中,画家陷入了要解开他自己纷繁复杂的家庭历史之谜的困惑和思考中。两人熟识后,Jessica Keal带画家参观了她自己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庄园,这更勾起了画家对自家历史的回忆和思考,而画家对往昔回忆的思索也全都一览无余地反映在了画面之中。所以,小说所展现的是画家与他所画对象之间的一幅双面画,反映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艺术效果。这也或许是为什么小说的标题为复数的原因所在,这同时也反映了画家对待自己作品的态度,即:“画一幅肖像画是需要两个人的,其中之一就是你自己。”(Alex Miller,1995:46)事实上,一旦肖像变得清晰了,画家便绝不会承认Jessica是画肖像过程中的同等的合作者了,正如画家自己所言:“我为她作画,却几乎不需要她。可缺了她我不能作画,而她又不是主要的,我才是主要的,尤其是我自己的意识的恢复。”(Alex Miller,1995:57)
米勒的前三部小说的叙事方法是相似的,即对客观现实的外部的描述。而《被画者》却是有关“错解的艺术”的肖像,它打断了我们的历史意识,揭示了理性观点的矫饰、做作,将我们带入了常识以外的暗区,从而去触及一些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在这部小说中肖像画既是小说的内容,又是小说的技巧。画家无疑是在采用“以一当十”的手法。在画家叙事者讨论创作肖像画的方法时,读者被呈现给了一系列的意象:Jessica的母亲、画家的父亲、失散已久的妹妹以及画家自己。通过一系列的“再现”以及人物间的关系,米勒接触到了丰富而重要的素材。表面上看这幅肖像画像是那位画家的肖像画的翻版,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但想为Jessica Keal画幅肖像画。Jessica是位学者,刚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公共休息室,那里正为迎接Jessica的到来举行一个晚会,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吸引了他,震撼了他。那是一种疏离的表情,是一个孤独的人的低调,而她又毫不掩饰。所以,他意识到她的克制或许是“最具意义的突出点,是某种不可动摇的目的,是她对自己过去几十年生活深思熟虑但未言明的彰显”(Alex Miller,1995:78)。这段话一语中的。这是一种郑重的反思,可又并非是个人的。因为那位画家在自身的经历中追逐着,而Jessica又通过他的记忆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小说中的画家一直很难与自己的父亲相处,尽管他知道是由于父亲对他的影响,他才成为了一名画家,而不是一名作家;Jessica则是与她的母亲不和,因为母亲对她多年前去了伦敦的做法常有抱怨。画家与被画者互为媒介,透过彼此看到了现实,他们在彼此的对视中产生了一种通透感,一种内省的忧郁,可这种内省又是平静的,甚至是快乐的。因为它创造出了一种重要的且稍纵即逝的生命的意义。如果萨特所说的“我们在生活中为自己作画”是有道理的话,这里的理解则关注更深的意义。
画家在小说中说:“我们在与他人分离时才能画出他们的肖像,那是因为我们渴望同伴却没有也不可能有所造成的,这就是无与爱。”(Alex Miller,1995:89)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记忆是对爱的美化,但这也是放逐意识的另外一面,因着我们穿过一个回声的世界返回到童年,透过记忆和渴望的景地,朝着画像一步步迈进,在这层意义上,读者也会梦到那些深入到寂静深处的东西,挖掘到深陷中心的“无”,这正是《被画者》这部小说展开的核心,也是我们内心最后的归宿。
小说中的叙事者说,一个故事不是一种说明,尽管许多故事是这样或尽量这样做了。《被画者》则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它更像是一首长篇诗歌,比较关注语言形式,特别关注语言的局限性。观察周围,我们不难发现“静”环绕在我们做的一切事物的周围,我们常常在寂静中思考。所有这一切听起来既复杂又做作,但是或许因为这本书读起来是那样的简单,叙事者是那样亲切地娓娓向我们道来,读者与作者才变得如此水乳交融;也或许因为作者和叙事者是从现实中提炼了他们自己,他们的叙事存在就是思考,而非无所不在,但那是一种“无”,是一池水,抑或一面镜子,因自我的目的已消失,为理解力所取代。这种将“无”运用到极致的叙事手法让米勒在一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创作出了宏大而细致的场面,并非常隐蔽地将各种主题交织在了一起。小说作者为故事中的空缺进行了其他的准备,在小说叙述的过程中,画家在很早的时候就谈到了语言的本质,谈到在字里行间,在心照不宣与含蓄中,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沉寂中,我们往往会将真实隐藏起来。这也是世界正等着我们去使其完整的浪漫主义意识的另一个极端。用米勒(1995)自己的话说:“《被画者》是种喊出来的内心独白,那个人对着自己叫喊,绘画时则在倾听,倾听自己绘画时的内心独白。他绘画时的内心独白才是他自己,他与他所绘制的那位女士彼此觉醒了,恢复在彼此相遇之前丢失的东西。”所以,米勒一直认为《被画者》这部小说写的是有关他个人秘密的故事,也就是说他不打算告诉别人这个故事的,只想将这个故事删除,这本小说就是删除之后剩余的部分。
二、米勒的小说艺术
贯穿于米勒多部作品中的“祖先情结”再一次出现在了《被画者》这部中篇小说中。一如在《祖先游戏》中一样,米勒在展现和描述历史细节上显示了他非凡的才能,他可以将无形的印象转化为准确的感觉的超凡能力给人留下至深印象。请看《祖先游戏》中米勒有关1937年中国一户杭州人家的描述:“在她面前是又脏又窄的空地,四周是黑乎乎的污渍斑斑的砖墙,院子很像上海的廉价中式小吃店后的小巷,腐烂的白菜帮、草和鸭粪散落在院中。她快走四步穿过院子来到了仓房的入口处,仓房里弥漫着家禽的粪便散发出的酸臭味。”(《祖先游戏》,第73页,笔者译)
一位在1937年并不曾生活在中国的澳大利亚作家何以对当时的杭州有如此准确的描述呢?从作者的“中国印象”(Alex Miller, 1995)中我们不难找到答案。“并非是历史,而是印象保持了历史的原貌。”米勒小说中的“祖先情结”始终挥之不去,在《被画者》中,读者再一次领略到了它的存在。杰西卡是家族中的第四代移民,本应生活在她祖先先前劳作的土地上,可她却在英国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会造访自己年迈的母亲,却再也没有返回她童年生活过的那片土地,而这样的主题交织在这部凝练的中篇靠的也是“无”这种技巧,这不能不令人们对米勒独特的写作手法刮目相看。
在创作《祖先游戏》的过程中,米勒就发现当人们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时,小说中最丰富的人物竟是三位主人公(Steven Muir, Lang Tzu, Gertrude Spiess)的记忆,对他人的记忆,是主人公在各自生存的历史时期对他人的记忆,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爱人的记忆,对祖先的理解等。因此,米勒没有赋予他笔下的人物以完整性,而是留出了空间,让读者对小说叙事中的“无”的部分进行反复的思考和揣摩,结合小说的上下文对作品的内容进行二度创作,让人物彼此之间不是通过血统的联系,而是通过文化祖先链接在一起。也正是这种飘忽不定的“无”使得小说更趋完美。
众所周知,小说创作要反映社会生活,不论是用传统的叙事手法,还是用现代派手法,都不可避免地遇到时间问题,有关时间重要性的阐述在以下两位著名的英国作家的评论中均可清晰地看到。伊利莎白·鲍温曾强调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转引自王锡渭,1999:108)福斯特则说:“小说完全摒除时间后,什么都不能表达。”(转引自王锡渭,1999:108)米勒深谙此道,对时间这一小说创作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十分重视,倾注全力,对它的把握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知道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叙事的传统方法,之于读者而言简单易懂,但为了体现他小说创作中的宏大的场面和现代气息,米勒采取了过去与现在交叉的叙事方法,无论是《被画者》,还是《祖先游戏》均涉入了复杂的领域,留出了过去、记忆、创造自我的空间。在被画者Jessica的叙述中,画家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经历和对过去的回忆及思考,使画板上的人物肖像不再是单面的,呆板的,而是多面的,立体的。作画者与被画者的互为观照淋漓尽致地反映在了画板上,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记忆深处,乃至心灵深处的微妙的东西也在画家的笔下以色彩、线条、光线等手法的运用反映了出来,宛如一首荡气回肠的诗歌。
在《祖先游戏》中,米勒将个人经历与具体的历史事件通过日记、备忘录、回忆录的方式串联在一起,读者据此可调动已有的知识储备和生活阅历联想作品所反映的时代。米勒在谋篇布局时因找到了适合他作品的时间框架,可以根据需要有意识地打乱整个故事情节的时间顺序,然后将被分割、颠倒的故事片断巧妙地组合在这个时间框架里,生活在不同时期的各式各类的人物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以全景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的主题也恰当而准确地反映了出来。虽然小说中人物众多,可由于作者对时间概念的巧妙把握而显得有条不紊,不同家族的人之间形成相对独立的有机整体。正如这本小说卷首的第二条引语中所说的那样:“事实上,小说中人物的故事有类似《创世纪》的氛围,具有某种超自然的气息……”所以,即使小说中的人物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可他们彼此间又神秘地联系在一起,米勒通过“凤凰”这一非常相似的西方和东方世界矛盾体的象征物的选择来体现这种神秘的联系。
《祖先游戏》中米勒将大量的备忘录及日记片
断串联在一起,读者便可发现不同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时,小说的叙事方式很恰当地将小说的主题——对祖先的重新评价表现了出来。在小说中,过去、现在、未来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更像一块巨大的挂毯,各色的彩线交织其中,最终,这幅巨型挂毯因为其中鲜活的人物而演变成了一出盛大的史诗。在过去与现在的摇摆中进行叙事的方法促使读者不断寻找不同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追溯凤家的历史读者渐渐走出了涉及到凤家四代人的故事的迷宫,重新组合故事情节,有关凤家历史的画面便清晰可见,而围绕这一主线展开的有关Steven Muir和Gertrude Spiess两家的故事内嵌其中,虽然他们两个家族的历史远不及凤家那样具有戏剧性,可在生存错位这一小说主题的烘托方法无疑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祖先游戏》在叙事空间上横跨亚、欧、澳三地,这也使整部小说读起来颇具史诗韵味,小说的叙事形式和内容也达到了较完美的统一。
亚历克斯·米勒以一部厚实的长篇小说《祖先游戏》向世人展示了澳大利亚小说中的多元文化的积淀,而只有100多页的中篇小说《被画者》则诠释了澳大利亚当代小说家对小说叙事手法的全新理解和实践,这部作品高度浓缩、精炼,既关照了读者的阅读心理,又充分发挥了读者的阅读想象力,将多种艺术创作手法糅合在一起,展现了小说创作手法的多元化已成为作家们追求的一个新的高度和目标。读者的阅读体验也不再仅仅局限在文字表层的含义,他们更关注文字背后蕴涵的巨大的想象空间和阅读过程中对作品进行的二度创作,这对提高小说阅读者的文学鉴赏力大有裨益,会在网络日益发达的今天让人们永远保持住对文学作品阅读的兴趣。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吴慧,上海金融学院副教授,外语系副主任(主持工作)。
参考文献:
[1] Darrell Giles.Brush with a talented artist Sunday
Mail (Bris), 7 May, 1995.
[2] H.A. Willis. Portrait reveals many stories West Australian, 3 June,1995.
[3] 耿占春.为什么我们要有叙事?[J].《天涯》,2001:(3).
[4] 黄炯相.叙事文学的自由[J].《语文教学参考》,2001:(6).
[5] 王锡渭.请拿起时间之箭——小说创作的一个视角 [J].《文艺理论与批评》,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