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知不觉,海子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生前寂寞死后辉煌历程的海子,已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经典化和传奇性的人物,而且直至今天海子的经典化仍在继续。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多年的相关阅读和评价中,中国文学界已经对海子形成了刻板的印象。事实上,我们仍然需要不断地重读海子,不断挖掘海子的作品。随着海子的一些散失的诗作的重现,从崭新的视角重新解读和评价海子,重新认识海子丰富的诗歌世界,似乎不仅仅是一种需要更是一种必要。霍俊明和商立军的文章就通过对海子散失文本的解读以及对海子诗歌文本前后时期的差异和变动的剖析给我们重新研究海子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陈超、荣光启的文章则以崭新的理论视野和阅读角度将海子诗歌的研究提到了一个高度,而作为海子生前的朋友沈天鸿关于海子的回忆和评价显然具有现场感和历史价值。但愿关于海子的新发现和新观察的文章能不断持续下去,但愿那个真实的海子离我们越来越近……
“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这是海子的诗。他提前写出了我的心情。幸福或痛苦都必然会被时间过滤。1989年4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里拆开又一封陌生的来信突然被海子辞世的噩耗攫住时那种泪下无声的哀痛,现在已被“疼又怎样”代替了。
我和海子的通信始于1986年。他写了信来,我才知道他,才知道他和我是老乡——安徽安庆老乡。我想,我和海子或海子和我的通信,开始时都是一半因了诗,一半因为老乡吧。我素来懒于信函,写得少。海子在这方面似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他与别人的通信是否勤些)。这样,一年也只不过写几封信而已。只是海子给我的信封中充实些:除了信,他常寄些他的新作来。若从通信的数量来说,我和海子是淡淡之交。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之间的认同与默契——包括对诗学观分歧的默契。
2000年我在《安徽现代诗潮二十年》这篇论文中说过海子已经被公认为中国20世纪的杰出诗人之一。他最杰出的诗是他的抒情短诗,这些诗并不因为其触及人性的深处或“诗之思”而杰出——甚至可以说,海子所触及的只是一般的人性,他并不向人性深处深入。在海德格尔那儿画等号的“诗·思”,在海子这儿也找不到赞同的证据,换言之,海子对这些似没有兴趣。海子是一位天才的本真性诗人,他的抒情短诗处理的是一般的然而是无时间性无地域的普遍的情感:对于生死,对于土地,对于麦子,对于爱情,对于空阔的时空……他以他独特的体验、情感的激烈和对歌谣式诗体的天才把握与创造,将这类普遍的情感不一般地表现、抒发为诗,具有强烈的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海子的这种抒情短诗,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诗潮中是绝无仅有的:它从形式技巧到表现对象和思想都是古典主义性质的,但海子却取得了空前并且还可能是后无来者的成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在写于90年代初的一篇文章中称海子是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辉煌的古典主义性诗人。对许多评论家热情赞颂的海子的长诗以及诗剧,我的评价却有很大保留——我甚至认为海子对“史诗”的迷恋是对他的才华的一种浪费。与在抒情短诗中不同,海子在长诗和诗剧中试图处理的是现代情感与“思”,但他采取的是西方古代史诗或诗剧的表现方法。从理论上说,这也无不可,如果能够改铸性地使旧瓶不旧而“装新酒”的话。但海子似乎没有意识到或者是不认为这里有一个“旧”与“新”的问题。“旧”与“新”的问题其实是真实存在着的。就情感来说,古典性质的(我将现代之前的统称为“古典”)情感较为单一、稳定,其指向是单向的;现代性质的情感则复杂甚至因包含其自身的反面而矛盾,不稳定而激烈多变、转瞬即逝,其指向也是多向性的。因此,现代性质的情感必须有“新”的技巧与形式,才能呈现、显形。所以,现代主义诗歌的技巧与形式与古典诗歌非常不同不是偶然的,“史诗”的死亡也不仅仅是因为小说崛起,夺去了史诗的叙事特权,而且也因为激烈多变、转瞬即逝的现代情感决定了现代诗本质上是短诗。西方现代主义诗史上虽然有如艾略特《荒原》那样的长诗等等,但将这些长诗与西方古代史诗作一比较,就可见出,《荒原》等本质上是一些短诗,是一系列短诗的联合,其结构(形式)和技巧与史诗有极大差别。海子似乎使“史诗”复活了,但我以为这种复活仅仅在形式上,生命并没有回来,也不可能回来。骆一禾去世后,其友人发表的骆一禾的信中常常报告他已将以前写的短诗纳入一个框架,又增写了多少行,这一事例也表明了骆一禾的长诗乃是若干短诗的联合。我对海子、对骆一禾,怀有真诚的情感,但我一贯主张将对人的情感和对作品的评论划分开来——评论乃是一种学术性工作,必须有学术所要求的客观精神。因此,1990年初在湖北黄石的一个诗会上,我坦率地谈了我对海子的长诗的看法,略谈片刻,安静的会场就动荡不安起来,很显然,与会者尚不能冷却因痛惜海子之死而激发的感情,不能接受我貌似亵渎的评论。我没有再说下去。还需要等待。只是在那天晚上因程光炜先生的追问,向他和在场的另几位诗人虽简略但还算系统地谈了我的看法。其实,这观点在海子活着时我已多次向海子说过,我甚至还对他说过:“你根本不可能写出现代诗”,他也没有反感——那是在我家,海子说没人说他的诗是现代诗,他很苦恼,发表也很难。于是我对他说:你根本不可能写出现代诗,写现代诗要有现代哲学思想,你的诗体现的是中国农耕文化的意识,怎么可能写出现代诗?你就写这种诗。因为从文学史来看,在文学发生剧烈变革的时候,有两种人有可能在文学史上留名,一种是开先河者和其杰出代表者,一种是那即将消亡的文学传统的最后一个杰出代表,而且他不需要比那即将消亡的文学传统中最杰出者优秀。我不赞成他写“史诗”的意见他也许没听进去,但他从没反驳过。
在我的印象中,海子淳朴、单纯,自尊心强但脆弱——他反复向我说起他被冷遇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我就不写出来了)。那次在我家也是这样,我自然一再宽慰他,但他还是说,后来我不再安慰他了,而是刺激他:你是不是个男子汉?是个男子汉就别这样放不下,老是说得没个完!我这样说他他也只是看看我,笑笑,然后就改说其他话题了。1989年春节后他从我家去他叔叔家,第二天从安庆回北京,到北京后即给我来了一信,并附了几首短诗。我回了一信,然后他又来了一信,就是我曾经在文章中提到过的那没有标点符号、内容只有“我还活着你呢”六个大字的信。我以为他也学会了这另类的问候方式,没有在意,加上当时正有事在忙,就打算过几天再回信,不料却接到了他辞世的噩耗!后来我才知道,他说“我还活着”是因为他已经自杀过但没成功。我不知道海子自杀的原因。1989年2月他写给我的信很正常。为什么3月他就有自杀的行为了?“日光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海子看到并且预言了这一点。疼痛,永远是活着的人的。
1990年初,我以为要谈论真实的海子和海子的诗还需要等待,其实现在不仅仍然需要等待,甚至是更需要等待了——海子已经被神话了,尤其是一些其实是小说的所谓“传记”。海子可以是伟大的,但不应该被神话。我这篇文章中所写的是我所认识的海子。真实,是对海子最好的纪念和祭奠。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沈天鸿,诗人,安庆日报社高级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