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空间传奇:漫谈移民小说

2009-10-09 09:56倪湛舸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移民作家文学

倪湛舸

现在国内讲究与国际接轨,这些年国外的新小说,大多都有中译本,虽然翻译质量大多很让人生疑。我喜欢哈尼夫·库雷西,上网一查,他的重要作品居然都已经翻成了中文。这样也好,读我的文章的朋友要是没读过我谈的小说,正好可以去买来一阅;如果恰好也读过,那就更可以一起讨论。讨论什么呢?我倒是有个建议,就让我起个头,说说到底什么是移民小说吧。

曾几何时,我对女性文学或是移民小说之类的东西比较无感,以为文学说到底还得读伟大经典,像什么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这其实是我的无知。回想起来羞愧得很。我这人是个不坚定的唯美主义者。一方面深受“为美而美”这类思想的毒害,非常讲究作品的修辞和形式,乃至不着边际的超验价值。另一方面,又对社会学式的研究情有独钟,推崇把文艺趣味还原成社会地位的布尔迪厄,或是把艺术当做社会系统来分析的卢曼。这其实并不自相矛盾,现在很多人都强调“社会形式主义”,也就是说外在的社会影响,其实正是作用于看似独立的狭义形式,比方说特定的文体、叙事手法和修辞特征等等。再说远点,几年前我看了个法国电影,叫做《西班牙公寓》,对片子里的主人公很是自我代入,所以很喜欢。片子里的主人公青春昂扬,跑去西班牙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结尾时,他脑子进水,扔掉了大公司的职位,信誓旦旦地要当作家。我捧着饭碗边吃边看,看完了还给朋友打电话感慨。朋友说这片子还有续集,叫做《俄罗斯套娃》,一开头就是那个男孩变成了三十多的大叔,穷愁潦倒,成天为饭碗发愁。我端着我的空饭碗发愣,心想绝对不能看《俄罗斯套娃》,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嘛!从这个故事回到我的“社会形式主义”,很显然,在生活的压力下,早先的唯美观都碎得差不多了,自然会清醒起来,越来越关心文学的社会学研究;同时,人不可能彻底脱胎换骨,从阿诺德、戈蒂耶、施莱格尔兄弟乃至康德那里一路传承下来的美学观念,诸如“无目的”“非功利”等等,虽然漏洞百出,但死而不僵,说得通俗点,这些东西,倒是有点像青春梦想,至少是我的青春梦想吧。

《西班牙公寓》里的主人公不自量力地想要当作家,我比他现实一点,自知才能有限,觉得努力一把做个小说研究者还是比较有希望的,于是就兴冲冲地放弃了进入正常生活的机会,漂洋过海学文学。当然,求学并非不正常的生活,但文学博士读着辛苦,即便读出头来,也是收入排行榜上的垫底人物,说起来不比写作者有更多保障;唯一的好处是,这行看重把牢底坐穿的苦功,倒是不会太过依赖可遇不可求的才能,更适合我这种只会死读书的人。那么,这些年来我都读了些什么书呢?不好意思地说,杂得很,而其中重要的一类,就是移民小说。我写这个系列的文章,不满足于复述人家写出来的故事,更对抒发感想没有太大兴趣,总想围绕个问题自己发些议论,这也是种职业病吧。

在英文里,移民文学应该写成migrantliterature,与此相近的是diaspora literature(离散文学),更广义地说,还有migrationliterature (迁徙文学)这一概念。让我来解释一下:移民文学(migrant literature)特指由移民创作、并以反映移民生活为主的作品(底下我会进一步解释这个概念)。离散文学(diaspora literature)中的“离散”一词原来特指犹太人离乡背井,生活在异族的土地上,所以,这类文学更多地以描写寄主社会(host society)中的边缘族群为主,主题则纠结于两种冲动之间的冲突,即,对故乡的怀恋和融入主流社会的努力。一般来说,移民文学和离散文学是重合的概念,只是后者更为强调某些特定主题。此外,还有最为广义的迁徙文学(migration literature),在这方面,甚至有人说迁徙就是文学的根本石黑一雄哈尼夫.库雷西

主题,例举了伊卡璐斯的飞行,奥德赛的航行,堂吉诃德的漫游等等,当然,还有那些非母语写作的大家,比方说康拉德和纳博科夫,而二十世纪的政治风云更是造就了一批流亡作家,以索尔仁尼琴和蒲宁等为代表。不过,这个迁徙到底指什么呢?作家的异国生活经历?作品的迁徙母题?还是对实实在在的流离生活的描写?关于这些问题,学者们仍在热烈讨论,所以,我选择回避“迁徙文学”这个太过笼统的概念,先把注意力集中于“移民文学”。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不是“离散文学”呢?目前姑妄言之的话,我想回避离散文学定义中故乡和他乡的二元对立,而移民这个概念则更像是种客观描述,似乎更能容纳这些年来的社会变迁:多亏了交通和通讯的发展,而今的移民不再像从前那样隔绝于故乡,而他们所生活的社会也并非文化单一体,所以,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寻根或归化或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更为多元、更为流动、更为错综复杂的世界,与之对应地,他们所追寻的自我也更为开放、包容、不确定乃至变幻多端。从这种意义上看,移民文学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代表文学之一。而移民文学中的移民小说,则以其内容和形式上承载社会现象的容量而成为重中之重。现在,让我们回到对移民小说的定义,究竟什么构成了移民小说:作者的移民身份?作品中人物的移民经历?作品对移民主题的探讨?我的回答是,只要涉及其中任何一点,作品就可以被划入移民小说的范畴。谁说移民作家不能写作非移民主题?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就写透了英伦的贵族情怀。这部布克奖得奖小说还被拍成了电影,主演是大名鼎鼎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森。谁说非移民作家就不能写作移民故事?法国有个署名为保罗·斯迈义的作家,专写阿拉伯移民故事,谁知这人的真实身份却是丹尼尔·瑟容,地地道道的法国白人。作品中人物的移民经历好理解,可什么是所谓的移民主题呢?伊安·钱伯斯在《移民性、文化与身份》(Migrancy, Culture,and Identity)一书中强调移民问题就是身份构建的问题,是由地理/政治空间上的位移所引发的对语言、文化、历史的依赖和再审视,并以此为基础而重建个人和族群身份。电影《郊区佛陀》小说《郊区佛陀》

我在前面提到了文学的形式主义研究和社会学研究。现在就拿移民文学做例子来详细说明一下。先从社会学研究说起。拜二战后的移民潮和各国移民政策的变动所赐,移民小说可谓世界范围遍地开花,挂一漏万地说:美国有大批来自南美、用西语写作的作家,英国的布克奖则是南亚面孔层出不穷,法国有著名的“马格列布”写作(Maghreb,指法属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以及来自这些阿拉伯文化区的移民),而德国也有颇具规模的土耳其移民文学,更不必说足迹遍天下的华人文学。在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被移民潮所冲击的同时,传统意义上的欧美文学也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用某位著名作家的话来说,这是个the empire writes back的年代!所谓的

the empire,特指曾被欧美列强所控制的广大殖民地,而殖民地作家现在并非仅仅在本土写作,他们反攻到了西方的中心!纽约伦敦巴黎柏林这些大都市正变得越来越像孟买或安卡拉。东方和西方在移民聚居区奇妙地冲撞而融合,形成了霍米·巴巴所言的非东非西、又东又西的“第三空间”,详见霍米·巴巴的《文化定位》(locations ofculture)。

既然强调殖民帝国的崩溃和东西方之间的跨文化关系,我所关心的移民小说就暂且不包括蒲宁那样的仍然局限于欧洲文化范围内的政治流亡作家。但我其实是蒲宁迷,尤其热爱他写旧俄流民在巴黎的短篇。那些故事说来都很简单,无非是描摹流离他乡的艰难困苦,可蒲宁的笔触繁复细腻,写景状物栩栩如生,倒像是织了张天罗地网把读者困住,一挣扎,就揪心。我最喜欢的一则短篇叫做《在巴黎》,写旧俄军官与饭店里的女招待一见钟情,两人迅速结婚,婚后,男人却因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地铁上,女人抱着他留下的大衣哭。在没有希望的他乡,幸福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不幸呢?女招待在嫁给军官之前,住在小旅馆的阁楼上。她轻描淡写地说:楼梯上铺着地毯,可要爬上我的阁楼,就得在地毯的尽头继续攀爬空空的木楼梯。读到这里,我哭了。

和那段空空的木楼梯相类似,还有一则故事里的故事让我掉眼泪。据说,在伦敦城电视剧《郊区佛陀》电影《长日将尽》里,有个奇怪的孟加拉人,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要发动全家把家具搬到一旁,然后抱着板凳满屋子跑,边跑边叫:“这是开往孟加拉的列车!”这故事是由身为二代移民的年轻女孩讲给小说主人公听的。那位主人公来自印度,他极力融入伦敦社会,却因飞机失事而丢失了身份,被当做非法移民殴打。奇妙的是,挨了打的他,发现自己头上长出了一对硬角----这位可怜的“非法”移民,被他热爱的大英帝国活生生地逼成了魔鬼。他好不容易逃进伦敦城,终于被一户移民人家收留,那家的小女儿趴在窗口向他指点他所不知道的伦敦,那里住着被种族主义者打出失语症的老人,每夜幻想回到孟加拉的男人,还有靠看宝莱坞电影和肥皂剧度日的女人。

哈尼夫·库雷西是上述小说作者的朋友,我喜欢他的《郊区佛陀》和《黑色唱片》,这两部小说都是叛逆青年的故事,无非酗酒吸毒搞摇滚还上街闹事。《郊区佛陀》以嬉皮士运动为背景,而《黑色唱片》则延伸到了八十年代末。叛逆青年几乎是永恒主题,可如果这些青年不仅挣扎着抗拒所谓主流社会,更还纠结于自己的文化归属呢?相比于六七十年代要鲜花大麻不要飞机坦克的花童,这些年来欧洲城市里暴动的南亚和阿拉伯青年让我更感兴趣。这些人大多被媒体妖魔化,而即便是成名的移民作家也往往更倾向于西方的政治和文艺取向,不太可能从“愤青”的“激进”视角来描写叙述。但考察怎样的写法才能被西方的出版界和大众所接受,还是可以推测一些东西的。我以前修欧洲移民相关的课,作业之一就是读新闻报道,把那些文章拆开了揉碎了找出意识形态的套路,然后骂个狗血喷头。当然,学术研究又怎么可能完全独立于意识形态,充其量不过是八十步笑百步吧。文学的创作和传播也一样,所谓的审美独立,说穿了就是个笑话。独立不是不可以,作家逆着政治环境市场需求和大众趣味去写绝对没问题。可是,一,即便写出来也没法进入流通环节;二,这点是真正重要的,我很热衷于给作家泼冷水----您真的以为自己能脱离政治环境市场需求和大众趣味吗?就好像人终究是可以拔着头发脱离大地的?您以为自己哼唧些发自内心的胡言乱语就可以超越社会追寻人类共同的根吗?即便是跳大神的都不敢小说《黑色唱片》小说《长日将尽》说这种大话呀!

话说远了,回到库雷西的小说,我以为《郊区佛陀》里向西方趣味靠拢的意味更重,而后来的《黑色唱片》至少描写了年轻人彷徨于曾经是嬉皮士的大学老师和原教旨、民粹主义者的朋友之间,这两类人的关系非常微妙,一方面互相看不顺眼,另一方面,却又共享着对现代社会的强烈不满。最终,欧洲的老左派和来自南亚的移民愤青走到了一起,烧书。这让我想起了新马克思主义大家齐泽克的著名论调:我们的这个年代里,阶级矛盾已经悄然转换成了由移民现象而引发的种族矛盾,移民族群正是欧美社会里的新无产阶级。也难怪人类学家塔拉尔·阿萨德在评论移民文学时着意强调:请用马克思主义来做阶级分析!

文学不可能超验,我们所熟知的欧洲经典以及与之相关的一整套文学理念和理想不过是特定环境中的特定构建,它的狭隘与霸权正在被新兴的移民文学所挑战。那么,为什么在介绍了社会学研究之后,我还要谈移民文学的狭义形式呢,比方说语言、修辞和文体?这并不是要去屈服于什么既定形式,而是要从根本上去挑战所谓的西方形式。就拿小说做例子吧,the novel其实是个欧洲文学范畴里的概念,当欧洲各民族国家逐渐摆脱了拉丁文和教廷的影响,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化时,the novel作为新兴文体而出现了。卢卡奇说the novel就是上帝退位、史诗消亡的年代的新叙事,但他没有说到的是,这种新叙事伴随着欧洲的兴起和殖民帝国的扩张而成长。如果去图书馆查阅小说研究方面的书籍,我可以担保,它们大多都以欧洲各民族国家为研究范围,至多搞一下英法德之间的比较,偶尔算上出产《堂吉诃德》的西班牙和后来居上的俄罗斯。真还没人系统地区别过西方的“novel”和中国的“小说”,日本的“物语”,或是其他文化中的叙事模式。我不否认它们之间有家族相似,但是再相似,也不必拿着the novel做模式到处去套。而且,当年的模式在移民小说的冲击下,早就发生了拓展和延异。

别的先不说,移民小说的语言就跟传统的欧洲小说语言很不一样。当巴赫金不厌其烦地解释“复调”小说时,他心目中的多重语言是某民族国家范围内、不同社会阶层所使用的语言,而我们的移民作家却在小说里大量使用非欧洲语言的词汇,比方说阿拉伯语、印地语、乌尔都语、汉语等等,这些词汇不仅出现在虚构空间里,更还直接参与了叙述者对虚构空间的构建。就叙述方式而言,如果说多视角交错、时空混搭、步步解构这些手段还是为后现代小说所共有的,那么移民小说里不时出现的亚非拉本土文学的影子,就很值得我们关注。我们都熟悉七步诗的传说,可是,您知道什么是阿拉伯文学中的四步骆驼诗“拉加兹”吗(Rajaz,据说节奏上模仿骆驼走路)?什么又是乌尔都文学中的叙事诗“穆萨达”(Mussadas)?当这些形式被移民小说所容纳时,所谓的混血文体就诞生了。

这篇文章写得拉拉杂杂,总结下来,无非是要从社会学和形式主义两个视角来观察和定义移民小说,一路上零零散散地援引了些理论,介绍了几部作品,再偶尔发两句牢骚——大体就是这样了。在文章开头我就说过,我是欧洲经典的受益/害者,不知在欧美的小世界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大天地。如果说移民文学对我个人而言有什么特殊价值,那么这句套话还是有用的:世界有很多重,而这多重世界的冲撞、重叠、与交融,就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吧。

责任编辑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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