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作家裘山山第一时间前往灾区采访,前后十余次,走遍了汶川、北川、青川、都江堰、映秀、绵竹、安县、平武、什邡等几乎所有的重灾区,她把所见所闻详细地记录下来,完成了37万字的长篇纪实作品《亲历五月》。本刊选摘了一部分以飨读者,并以此纪念那个震撼人心的五月。
第九章:战斗在擂鼓镇
再到北川
尽管5月19日夜,是在遍及全城的恐慌中入睡的,但第二天早上6点我还是按时醒来。说按时,是自地震后,我的生物钟就调整到了早上6点醒,在此之前,我会睡到7点半甚至8点。
我钻出帐篷,匆匆忙忙送走两位老人,看上去两位老人根本没休息好,先生说得想办法给他们找个稳当点儿的安置地。这么折腾两个八十岁的人怎么受得了。他开车送他们回去,找家里人商量。
我仍是洗了个冷水澡,然后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就在电脑前坐下,赶稿子。我一边写一边考虑,恐怕还得下去采访才行。因为要写一本书的话,肯定需要大量的素材。网上都是泛泛的资料,且不够准确。
再说,我还想到一点,与其待在家里躲余震,惶惶不安,还不如去灾区投入到工作里,反而踏实。就目前的状况看,一时半会儿,我们的生活是无法走上正轨的。那就索性彻底些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忽然就想到这句我们这一代人耳熟能详的高尔基语录了。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号码陌生。接起来,竟是我的师弟,某师政委高伟的电话。我孤陋寡闻,不知他也率部队从云南赶到四川灾区来执行抗震救灾任务了。而且就在北川。难怪用了个新手机号。
高伟是我大学师弟,年纪轻轻,已经是驻滇某野战师政委了。用过去电影上的词儿叫少壮派。高伟热情洋溢地说,师姐,到我们师来看看吧。我们这儿有太多太多感人的事迹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他们师此次参与救灾的几个特点:一是行程1700公里,是战区内机动最远的部队;二是兵力多,是惟一一支全建制出动的野战师;三是出动速度快,摩托化开进加火车开进,到15号凌晨,所有部队均到达了指定地点并开始救灾;四是任务重,战线长,从震区最南端到震区最北端都有我们的部队,担负了5个县的救灾任务。
这个政委,上任才三个月,已经爱师如家了。
我高兴地说,好啊,什么时候去?他说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说任何时候都方便。他说包括今天?我说对啊。他不相信似地说:那我下午派车来接你了哦?我说没问题。他非常高兴,说我派“勇士”来接你,我们师的新勇士哦,那个勇士就配给你用了,另外还可以给你提供单间帐篷。
我当时没听明白“勇士”是什么,但听明白单间帐篷了。在灾区,住单间帐篷的待遇相当高。我说别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可以和其他人同住的,比如你们卫生队的女兵。我不是客气,是真心话。他说没问题,给师姐的单间还是有的。
放下电话,我马上通知王龙,叫他做好去北川的准备。我正考虑着再叫个人,王棵就来电话了,请求和我们一起去。我说你的眼睛没问题吗?他说没事,好了。我说好,那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本来也想叫王甜的,可是考虑到她孩子太小,而且丈夫从3月份起就外出执行任务了,一直不在家,前些日子又和部队一起转战到抗震救灾战场震中汶川,不忍再叫她了。(没想到我们走后,她还是去灾区了。且很多次。)我让王棵赶紧去买个录音笔,采访任务这么重,装备得跟上。王棵今年3月份刚刚从海军调到我们编辑部,成都的地皮还没踩热呢,就遇到那么大的事。我们开他玩笑,说他在海军发生海啸,到四川发生地震,要是到空军还不知会如何。王棵说,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成都吧。王棵写小说是高手,写报告文学却是新课题。但那种时候他也没推脱,没发牢骚,只是想着和大家一起去完成任务。编辑部的每一个同志都让我感动。
下午,高伟果真派了他们师刚刚装备的“勇士”越野车来接我们,车牌都还没挂上。
我第一次见识“勇士”,车子看上去笨重结实,对于要走很多塌方路段的人来说,这样的车有安全感。驾驶员小刘是个老兵,笑眯眯的,也让我们有安全感。我们迅速出发。
又一次去北川,我心里没有第一次那么忐忑不安了。虽然,沉着依旧。这个大禹的故乡,羌人的聚集地,遭到如此毁灭性的打击,无论怎么想,都难以从悲痛中解脱。
从报纸上看到,这一天的北川县封城了。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前些天看到的北川城的景象,两山滑坡,掩埋了大片房屋,城内所有楼房粉碎垮塌,废墟连着废墟,曾经清澈美丽的河水截断干涸。我也知道封城是必须的,为防止次生灾害,为了更多人的安全。我听罗健说,他们待在那里,空气中已经有很浓的气味了。最高气温已接近30度。但不知怎么心里还是很难过。这意味着,那些遇难者,将永远葬身于废墟之下。
不过,脑海里在浮现出县城惨状的同时,也浮现出救援大军的身影。从19日起救灾大军已开始进村入户了,转移疏散因受灾而被困在危险区域的群众。同时,防疫工作也全面展开。
徒悲伤没有任何意义。对每个去灾区的人来说,你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从成都到北川,先要经绵阳,再过安县,再到北川,路上需要四个多小时。虽然疲倦,在车上也无法睡觉,我就不停地发短信。这样的状况在那个时期是常态。
先给老妈。告诉她我在家赶稿子,一切都好,不跟她通电话了。
然后给那个导演。昨晚我想了半天,为了能全心全意的完成上级交给的写书任务,得下决心了断电影剧本的事。有那么多部队要采访,时间又那么紧。不可能再写其他了。我发短信告诉那位导演我的意思。他很快回复表示了谢意。其实我知道,他在找我的同时,也在和其他编剧谈。并不是非我不可。确定退出后,我心里一阵轻松。
然后我接到我们编辑部驾驶员刘成的短信,告诉我他今天返回成都,提前10天。我很高兴。虽然我知道他是因为父亲住院才回老家探亲的,但看到他要回来还是很高兴,因为关键时刻他这个司机不在我们很不方便,上哪儿都要别人派车。刘成是地震那天离开成都回湖北探亲的,在火车上听说了汶川地震的消息。我想每天在电视上看到四川的情形,也待不住了。
刚回复了刘成,又连续收到几条短信,有来自灾区的,有来自成都的,主题鲜明而又统一:今天下午3点到4点,将有较大余震,请注意安全。
我想昨天晚上刚闹腾过,今天还要闹腾啊?不过这样让人心神不宁的短信,从13日起差不多每天都要收到几条。管他那么多,反正我也出来了,我想,再说,先生今天上午也已经把两位老人送到郊区大姐家的平房了。爱震不震。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个短信转给了亲友。万一……呢,我总是这样想。警惕点儿没坏处。反正我不转,也有人转。
那段时间,也就是地震后的最初7天,四川共发生4级以上较大的余震155次,就是说,平均每天20次以上!其中4.0—4.9级地震131次,5.0-5.9级地震20次,6.0-6.9
级地震4次(据中国地震台网中心测定)。也难怪人们惶恐。
我们基本上是在摇晃中过日子,摇晃中写作。
到现在,我坐在电脑前,常常感到在摇晃。下意识地回头看窗台上的花,有没有花枝乱颤。
一路上,依然看到大量的救灾车辆拉着救灾物资往那个方向开去。路过收费站,防疫工作已经开始了,车辆依次消毒。感觉救灾工作逐渐有序,各个行业都投入进来了。
每每看到这些,心情激动。真的,感觉到我们的社会呈现出了最美好的时刻。
“决死雄风”
下午4点的样子,我们到达北川,不是北川县城,而是距北川数公里的擂鼓镇建新村。尚未到达,就看到停放在路边的军车,逶迤数里,颇为壮观。一看就知道是高伟他们部队的:驻滇某集团军铁血40师。
我们的车拐下山谷,我一眼看到了山谷里的一大片迷彩军用帐篷。虽然满地泥浆,但营区内井然有序,两名女兵正守候在路口为进入的车辆和人员消毒。这一景象,让我连日来产生的疲惫和混乱,一下子消失殆尽了,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和平静。
站在高处往下看,整个山洼俨然正规的兵营。我暗暗感叹,野战部队就是野战部队,每到一地,都能迅速将那个地方变成一个像样的营区。指挥部,机关,食堂,宿舍,小路,排水沟,临时厕所,应有尽有,而且依然是直线加方块。让人一看就是长期作战的姿态。若不是地震,我还真没机会看到这支被人们称为铁血40师的野战部队拉出来的壮观景象。
我注意到,他们没有竖那种巨大的标语牌,没有打出“××部队和灾区人民心连心的”的口号。很朴实。(当然,事隔一个多月我再去北川40师时,标语终于亮出来了,很大很气派。与时俱进吧。这样的变化也令我感慨。)
据我了解,40师是山西抗日决死队的后辈,又是当年南疆作战的英雄部队。所以他们部队的口号是“决死雄风今犹在,老山精神传万代”。很牛很强大。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渐渐地感受到了这个口号的内涵。
我下车,高伟迎上来,一身迷彩,很精干的样子,他上来就说感谢师姐,你真的说来就来啊。我说,实话告诉你吧,你不叫我我也得来,采访你们这些救灾英雄是我们的职责啊。我和高伟都是川师(现为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只是我高他两个年级,而且由于先当兵后上大学,更是年长数岁,所以高伟从来都叫我师姐,恭恭敬敬的,从在机关干部部当干事,当处长,到下部队当旅政委,到总部当副局长,再到今天任师政委,从没改过口。高伟虽然是中文系毕业的,却一点儿也不像文学青年,性格上很像行伍世家出身的,率性,甚至有点儿鲁莽。用王龙的话说,有点儿匪气(王龙说谁匪气,那就是夸奖)。高伟在机关待了十来年,走时留下些轶闻趣事,从他的轶闻趣事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在我所认识的军官里,他算是发展比较顺利的。让我感觉到,并不是四平八稳的人才能走仕途。有点儿个性也无妨。当然,你得有好的素质垫底,再加上好的环境和机遇(纯属废话)。
高伟先带我去参观为我准备的“豪华单间”帐篷,果然是单间,除了两张钢丝床,空空荡荡的,也干干净净的。但是,一股极为浓烈的沥青味道弥漫在帐篷里,让我赞扬的话没能说出口。原来他们为了防潮,赶在我来之前,新铺了一层沥青板,熏得我,一分钟也不敢停留,我想起有一年去西藏一部队采访,给我安排的房间旁边,堆满了汽油桶,整整一夜,我都在汽油的熏陶中无法入睡,以至于后来一想起那个部队,就先想起汽油。
我赶紧离开我的单间,开始采访工作。高伟在他的“私人官邸”(帐篷)里接受我们的采访。政治处的陈主任陪同,还有一个宣传干事小蒲。陈主任和小蒲给我们找来一些材料,高伟亲自介绍情况。让我感觉采访待遇很高。
男儿有泪
地震发生时,高伟正在昆明执行任务。突然接到女儿电话,背景异常嘈杂,还有很多孩子的哭声尖叫声。女儿在电话里惊慌地喊,爸爸,地震了,我们学校有的房子垮了……接着就断了,高伟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了。当时他的任务尚未完成,不能离开。想到刚刚出院的老父亲,想到妻子儿女,他心急如焚,但也只能镇静着,继续工作。后来,大概两小时后,女儿再次把电话打过来了,总算有了消息,妻子女儿都安全,老父亲也没事。
尽管如此,高伟的那根弦也紧紧地绷住了。凭着军人的敏锐和责任感,他和曲师长都马上意识到形势严峻,部队将会有重大任务。于是在完成任务后的第一时间,他们就迅速赶回了驻地。先向部队作了简要通报,然后让其中两个团作好出发的准备。
我们当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以为两个团就够了。高伟这样说。
果然,当晚21点,他们接到集团军命令,不是两个团,而是全师成建制出动,可见情况非常严重。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作了布置,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多梯队渐次出发:
第一梯队在接到命令后的40分钟就离开了营区,又3个多小时后(13日凌晨1点40分)就登上了火车。接着是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到13日凌晨6点,全师所有部队已出动完毕。全师部队由师长曲新勇,政委高伟,副师长刘黔生、刘清泉,副政委庞龙,政治部主任陈国朝各率一部,分五路经摩托化开进、铁路输送和徒步行军,径直扑向四川地震重灾区。官兵们心急如焚,解放牌卡车竟然跑出了120公里的时速。当车队浩浩荡荡地一路飞驰,艰难地挺进灾区时,路边的群众由衷地激动地高呼“解放军万岁”,官兵们的责任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是后来我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作为政委,高伟在出发前向部队作了简短动员,简短到只有三句话:第一,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坚决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第二,我们要对得起灾区人民,尽最大努力将他们解救出来;第三,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过十年二十年,当我们回首这段往事时,可以骄傲地告诉我们的后代,灾难来临时,我们冲锋在前。
说得好!我忍不住称赞。
现在,全师八千人分布在五个重灾区。北川,绵竹,安县,青川,平武。救灾工作已全面有序地展开。
高伟说,部队战线拉长了,最头疼的就是通信联络。
我深有同感。这次跑灾区部队采访,深深感到通信联络带来的困难。很多重灾县的通信中断,什么电话都打不通,我们还好,无非就是不能与家人联络,可部队问题就严重了,各部队之间、上下级之间,常常无法沟通,往往派出去一个部队就“失踪”一个部队。上传下达又回到了原始状态,靠口信。
为了解“麾下”五个梯队的到达展开情况,高伟只能逐一地跑点,他带了两个司机,换人不换车,昼夜兼程,在第一时间将五个梯队的所有点位都跑了一遍,将所有部队的情况了然于胸,这才放心。三天时间里,他们跑了3000公里,车上吃车上睡,还历险无数。“有一次路上遇到塌方,我们被堵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段,前面过不去,上面随时还要再塌,我那个驾驶员就叫我下去到前面探路,我晓得他是想保护我,让我离开那个车。但我没
有下去,一来我想我不可能那么倒霉哦,偏偏被石头砸中;二来,咱也丢不起那个人啊。怎么能把兵丢在车上自己跑哦。”高伟嬉笑着跟我说这段经历。
我完全能想象出他当时的心情。他历来有英雄主义情结,又很自尊。看来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把这位昔日的中文系大学生,锻造成一名合格的野战军指挥员了。
高伟很喜欢说笑,一些惊险的事也常常被他当玩笑说。但那天讲着讲着,讲到几个战士负伤时他忽然落泪了,哽咽着讲不下去。我们三个一时不知怎么劝慰他,只有默默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后来我知道,在长达百日的救灾中,高伟四次落泪。
第一次是在第一时间进入平武南坝小学的时候,一眼看到那个惨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泪如泉涌。
第二次,就是我们看到的这次,说到几个战士负伤时,他一下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第三次,是6月中旬,他率车队去给处于孤岛的璇坪乡送补给,当他们扛着物品徒步跋涉到那里,一眼看到官兵们在雨中列队等候时,他顿时热泪盈眶,上前和每个战士握手。那次送补给他去了13个乡,看望了每一个点上的每一个连队。作为师政委,他和每个战士都握了手,握了大概有八百次左右。
“师姐我告诉你,这八百双手,没有一双是白净的,没有一双是光滑的。战士们太感人了,他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要求的一切。当时6连在璇坪,因为补给困难,一个月的时间,70多个官兵只吃了500斤米啊,经常都是在喝稀饭。干的都是体力活儿啊。”
第四次,就是一百天后离开北川时,看到百姓们十里相送,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这回眼泪没掉下来哈,我和曲师长站在北川路牌下合了个影,我们两个约好了,老了以后再一起重返北川。曲师长说,你估计那个时候我们会怎么样,我说会抱头痛哭。”
个个都是好样的
高伟讲到最后,很认真地检讨说,我们师8千官兵投入救灾8天了,报纸上一个字都没有,这都是我这个当政委的失职啊。我很意外,问怎么回事。
他说顾不上啊,部队从那么远的地方拉过来,抵达5个点,每个点的任务都很重,第一天师长奔北川,我奔平武,其他几个常委也分别去了青川,绵竹,安县。布置安排妥当又奔下一个点。曲师长一直在北川一线营救幸存者,出发前他就说,我们就别打什么旗号了,也少喊些口号,我们到灾区就是去实实在在做点儿事情。我也赞成师长的想法。我也一直在各个点跑,等每个点跑完回到师部,这不八天就过去了。
老实说,听他这样讲我很欣慰,如果一来就先宣传后救灾,那才讨厌。
高伟又说,我们云南部队的官兵历来有三实,踏实,老实,朴实。不太注重宣传。可是我一个政委不把他们宣传出来,就对不起他们的“三实”了。
我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会尽力的。师政治部陈主任在一旁一直微笑着没有说话。我想政委检讨新闻报道滞后,主任肯定得承担责任吧?一问,他也很“无辜”哪。原来陈主任第一时间就率高炮团去青川了,一直在青川一线救灾。直到昨天才奉命回到师部。难怪高伟自己检讨。
高伟说前几天他就叫陈主任回师部来主持政治部的工作,可他直到昨天才赶过来。身在一线走不开。
但这样的滞后,在我看来是可敬的。我注意到政治部主任在,宣传科长却不在。我还没问,高政委就解释说,宣传科长巫荣安昨天率小分队去北川山里执行任务去了。我很奇怪,为什么让他去?
高伟说,我要求所有师机关干部都要到一线去一次,一来了解部队情况,二来锻炼自己,三来也是给他们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后来得知,巫科长还真的被好好地锻炼了一下。
那天巫荣安科长的任务,是率一支10人搜救小分队,背着救命干粮和水,去往北川小兰村,把那里6个无人照看的老人背下山来。原计划当天返回的,因为下雨,他们单程就走了8个半小时,冒着不断下滑的滚石,横跨过海拔2000米的高山,其中有10米80度滑坡断面,这一走就走了两天。夜里,也果真像他们政委说的,找个避雨的地方躲一下,天亮了又接着走。当他们背着老人走在危险重重的山路上时,老人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了战士们的背上。有个婆婆哽咽着说,我那牛高马大的娃儿,都没有这样的孝心,想着把我背下山啊……
高伟告诉我,在那支小分队里,有位不穿军装的勇士,他就是《光明日报》记者练玉春。地震发生时,练玉春正在绵阳采访,他当即决定不回北京了,直接加入救灾大军,他只身跑到北川采访,起初报社叫他回去,他不肯离去,后来领导被他的精神感动了,索性委派他为抗震救灾一线记者。练玉春在采访中与40师相遇并结缘,师里的很多救灾行动他都参加了进去,真正的战地记者。
高伟说起练玉春很赞赏:非常好的一个人,我们已经成了朋友。
我就问高伟师里来了几个女兵。高伟颇自豪地说,这次执行抗震救灾任务,我们师仅有的12个女兵全部出动了,前些日子,在最佳救援时间内,她们和其他男兵一起冒着余震在北川县城的废墟里参加援救,吃苦耐劳,表现出色,没有一个哭哭啼啼的。
我完全相信,咱当兵的人(含女)就是不一样。更不要说各个医疗队的女医生女护士了,她们的身影在惨烈的废墟上如天使一般,给灾区人民带去温暖、带去爱。
我为我的军中姐妹感到骄傲。更让我吃惊和感动的是蒲干事后来的故事。6月中旬,高伟政委率部分机关干部,组织了一个12辆车的车队,去给璇坪乡、禹里乡等偏远乡村的部队官兵和受灾群众送粮,还有药品和文化用品,这些乡村因为堰塞湖而成为孤岛。蒲干事听说了主动要求参加。高政委说,去可以,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不许哭鼻子啊。蒲干事说,我保证不哭。这一去,前后5天时间,先是绕道700多公里(从茂县),走了两天时间,到达靠近禹里的地方后再也不能开车了,他们就开始步行,又从禹里乡徒步4个半小时到璇坪乡,再从璇坪到白泥,再从白泥到都坝,全部靠两条腿,最长的一次,他们走了11个小时,而且全部是“无人区”。作为那支分队惟一的女同志,蒲干事竟坚持下来了,当然,最终还是哭了一回鼻子。能哭着走下来,也很了不起啊。难怪高伟说,个个都是好样的。
雨夜擂鼓镇
我们走出帐篷,发现天色已暗,部队开饭了。
我看到一些战士打好了饭,就站在稀泥地里吃。很艰苦的生活啊。看得出他们都很疲惫,目光依然那么淳朴。
两个月后,我在网上看到一组记者拍摄的40师战士的特写照片,很震撼,每一张脸庞都黝黑,粗糙,淌着汗滴,每一双眼睛都透着淳朴和坚毅,看了真让人感慨万千。
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但在今天,还是需要说啊。你不说,就会被别的声音淹没。尤其作为一个领导,你不是为自己说,是为所有的官兵说。高伟说他的不及时宣传已经挨了批,领导说,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是对的,但不注重宣传你能对得起全师出生入死、千辛万苦的官兵吗?高伟觉得领导说的很对,他应该为全师官兵着想,为全师官
兵树碑立传。
我第二次到40师时,他们已经搬离了此地,因为堰塞湖的影响,搬到了比较高的一个地点去了。但营区依然整洁,战士们依然面庞黧黑,踏踏实实的在为老百姓重建家园,包括割麦子。惟一不同的是营区有了巨幅标语牌,40师和灾区人民心连心。这也算是高政委改进自己工作的一个举措吧。我很理解。
我问蒲干事这些日子发稿子的情况,她很腼腆地告诉我,已经在军报和《战旗报》发表了几篇,有的还在等待。
我们从外面回到帐篷时,我的双脚已如千斤重:两个脚底都沾满了厚厚的黏性很好的黄泥巴。
高伟马上叫一个兵拿个铲子过来,一点点帮我铲掉。
站在旁边的政治处陈主任说,我们一天要铲好几次。我一看他脚上的皮鞋,已经变形了。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双鞋子来踩废墟啊?他说走得太匆忙,根本来不及换,也没带预备的。他又解释说,我这本来是一双高级皮鞋呢。这下彻底报销了。我们都乐。
高伟倒是穿了双很结实的靴子,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通讯员跑来叫我们吃晚饭了,我们走进帐篷里,好歹有桌子有凳子,这时曲师长终于出现了,一瘸一拐的,一只脚在皮鞋里,另一只脚在大雨靴里,我很意外。
高伟说,他钻到废墟下去探情况,结果不小心被钉子划破了脚,现在肿得穿不进鞋了,只好套雨靴。
我吃了一惊,说那可是要打破伤风的针才行哦。
高伟说已经打了,肿厉害了又输液。今天他还想上,被我按住了。我说你作为指挥员,就待在指挥员的位置上。
在高伟说这些的时候,曲师长始终不好意思的在笑。脸庞黑糊糊的,跟战士们差不多。我已经不记得在擂鼓镇那晚上吃的什么了,好像还是有几个菜。我当时的注意力在曲师长身上,我知道他忙,想利用吃饭时间跟他聊聊。哪知才问了两句话,值班员又来报告有情况,曲师长放下碗匆匆离开。
我们接着跟高伟和陈主任聊,高伟总是把话题转到师长身上,说他们师长身先士卒,一直在第一线,“他太拼命了,一直在最靠前的地方,他一个人就救出好几个幸存者。”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也有很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吗?
他马上来了个“No”的手势,说,千万别写我,就写我们师长,写我们部队。真的,我才上任三个月,有什么可写的?我们师长带兵有方,这次来一直冲在第一线。
我点头,脑子里冒出个想法,我估摸着问他,曲师长是不是属虎啊?高伟说,对,属虎。老虎师长。
我说,你们俩搭档能这么齐心协力,带部队肯定没问题。
高伟说,是,我跟曲师长一起共事很愉快。晚饭后高伟也甩下我们“消失”了。我们只好耐心等待。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我发现手机没信号了,这次有备而来,出发前买了一个联通卡的,我打开联通那个,竟然有信号。没有白预备。于是发短信报平安。
一直到晚上10点多,曲师长才有空,雨仍在下,我们就在夜雨声中,听他给我们讲述进入灾区的日子。
我根据此次采访,写出了报告文学《老虎师长的四天四夜》,发表在《文汇报》上,后被《作家文摘》转载。
报告文学:《老虎师长的四天四夜》曲新勇,属虎,像虎。我虽不认识他,却早闻大名。不是从报纸上,而是从他搭档高伟的嘴里。高伟到该师上任不久就和我在电话里聊过曲新勇:我们师长很优秀,能力强,素质好,虽然是干部子弟,却吃苦耐劳,人也耿直,我跟他一起工作心情很愉快。高伟轻易不赞扬人,他这样说,我想这个师长一定非常出色。于是我答应高伟,下半年一定去云南开远采访,见识见识他的师长,见识见识他任职的部队——铁血40师。
没想到日子提前了,地点也变更了。我们在战场相见——难道不是战场吗?不过一见之下,曲师长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英姿勃发,而是动作略显迟缓,有些不利索。
高伟上来就说,曲师长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脚也受了伤。
我好奇,一个师级指挥官,怎么会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
曲师长笑笑,没有更多言语,和我们打过招呼就进指挥所忙去了。于是我从高政委嘴里,政治处陈主任嘴里,还有宣传干事的嘴里,听到了曲师长这只猛虎冲进救灾前线后所经历的日子。
5月13日,在指挥所有部队出发后,曲新勇和高伟迅速改乘火车前往成都。在火车上,他们领受到了集团军下达的明确任务。于是迅速分析灾情,察看地形,思考方案。曲师长曾于10余年前的1996年,参加过丽江的抗震救灾,有一些救援经验,他把可能想到的问题和困难一一列出,向所有开进中的部队提出要求,布置任务,彻夜未眠。
5月14日晚上9点到达成都后,曲师长一刻不停驱车飞奔。虽然夜色降临,他仍以近百码的速度,超过开进中的大部队,率先到达了北川县城。
夜里23点30分,他就站在了北川县城的废墟上。
此时的他,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夜色中,震后的北川一片死寂,如同一座死城。夜幕里仿佛有无数的魂灵在游荡,在呻吟,七拱八翘的废墟凄厉狰狞,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曲新勇在那一刻居然感到了心惊,心情沉重,非常难过。照理说,他在执行1996年丽江抗震抢险时,已见识过了地震,可眼前的景象仍让他震惊不已。
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可能挽回的生命,曲新勇一刻也不想耽误了,他立即要进入县城勘查灾情,以便第二天大部队到达后能迅速有效地展开救援。
随行的参谋试图阻拦他,谁都知道,黑夜进入震后的废墟是非常危险的,且不说那种惨状的可怕瘆人,余震随时都在发生,新的坍塌随时都可能出现。参谋说他们下去,回来给他汇报。
曲新勇说,不行,我必须自己去走一遭,眼见为实。
曲新勇一行四五人,打着电筒穿行在废墟里,很多地方须手脚并用地攀爬,从12点到凌晨2点,他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将北川的新老县城走了一遍。漆黑的夜里,他不时地听到呼救声,也不时地看到倒在街边房下的尸体。心情无比焦虑。
曲新勇意识到,15号的搜救将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这一天如果开展有力,还可以多救出更多的生命。同时,这一天也必须将暴露的尸体及时处理掩埋,这对于以后的预防次生灾害,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5月15日。凌晨2点40分,曲新勇来到北川中学,这里的惨状更是让他大吃一惊。他顾不得多感慨,立即找到县领导临时指挥所,向当地领导汇报了他刚刚侦到的灾情,向指挥部提出两点建议:第一,抓紧时间营救生者,搬运处理尸体;第二,召开会议,协调整合救灾力量。
此时,第一梯队的1500兵力已机动到位,曲师长命令全体官兵放下行李,马上出发进入县城,立即奔赴县城开展救援工作。他在下达命令时强调说,先救活人,先救学生和孩子。15日早上6点,天刚亮,曲新勇就亲自带领工兵连进入到县城开展救援工作,他们直奔幼儿园,这个工兵连是个比较专业的地震救援队。一天之内,他们就救出了12名幸存者。
整整一天,他和官兵们在废墟里从早上6点干到晚上10点,吃干粮喝凉水,顶着太阳和
刺鼻的气味儿,一步没有离开北川县城。直到天黑透了实在无法作业了他们才返回。当时的营区,还没有像我看到的那么规范整齐,他们只能在简易的棚子里打个盹,等待天亮。
这已经是曲师长的第四个不眠之夜了。下午3点多钟,当曲新勇他们走到北川县劳动局和政协之间的一座倒塌的5层楼时,忽然听到从里面传来两个女子求救的呼喊。当时曲新勇正在百米之外的另一座楼上搜救,听到呼救,不顾一切地从废墟上跳下来,一脚踩到了木板上一根两寸长的钉子,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龇了龇嘴,但他没顾上看一眼,就冲到了那两个呼救的女子的废墟旁。
这是一座倒塌的五层高楼房,两个女子被压在第三层,曲新勇马上判断,要营救出这两个女性,从废墟上面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想出特殊的办法。他把工兵连长邓声群喊过来商量说,是不是从废墟下面打洞营救,更容易接近目标?邓连长同意他的看法。于是,紧张的作业开始了。一批官兵迅速搬运着能够移得动的预制板,另一批用携带的手提专业工具开始打洞。
为了便于作业,也为了安全着想,曲新勇只允许两个战士进入废墟下的通道打洞。尽管战士们非常用力,但速度还是慢。曲新勇十分焦急,决定亲自钻进洞中看一看。旁边的官兵纷纷阻拦,但曲新勇主意已定,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就在他钻进去的时候,战士们发现他们的师长脚上已渗出鲜血。
曲新勇钻进通道,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一看,原来打进去的道路被一个扭扁的铝合金窗户挡住了。若要打开,必须要用锯子锯断铝合金。接着,他看到了那两个被压住的女性,她们的眼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曲新勇让战士递水给她们,安抚鼓励了她们。
上来后,曲新勇立即命令战士锯开铝合金,再将其他抢救点的重型液压扩张钳和开缝器抬来使用,眼看就要打开的时候,一阵余震突然来临,废墟猛烈晃动。忽然,五楼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班长段永刚说了一声“我上”,就迅速向五楼爬去。他打破窗户,在房间中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妇女,她朝前躬着身体,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女孩。显然,在灾难来临的时候,这个瘦弱的女人用伟大的母爱保护住了孩子。段永刚使了很大的劲儿,才从她的手里将孩子抱出来。孩子拼命地哭着,段永刚抱着她从五楼的窗户上爬出来,曲新勇迅速带着士兵们排列出一条生命线,将孩子一一传递下来。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胡锦涛主席来灾区看望群众时抱起来的那个3岁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罗梦夕。她被母亲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身体太虚,战士们忙取出一些食物和矿泉水,给小女孩补充水分。接下来,他们继续营救那两位女性。虽然下面的通道已经打开,但不断来临的余震让曲新勇感觉到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他让战士们加快速度,抢在死神前面。在战士们紧张而有序的努力下,两名女子终于被营救出来了,他们刚刚离开,大楼的剩余部分就轰然坍塌了。5月16日天一亮,曲新勇不顾受伤的脚已经红肿,又率部队冲进县城废墟展开营救。曲新勇始终走在前面,冒着余震在废墟中穿行,和战士们一起用手在一堆堆废墟砂石中刨,一层层地清除水泥石块,脸被铁丝划伤,手套磨破了三双。受伤的脚已经肿得发亮,平时穿40码鞋子的他,此刻穿着42码还觉紧,他悄悄地用剪刀剪开鞋帮。废墟、危楼、滑坡段,处处可以看见曲新勇和他的工兵救援小分队的身影,他们用生命挽救生命。
晚上7点,疲惫不已的曲新勇正想喘口气,忽然又接到一位村民的求救,说她的母亲被埋在一处废墟下,请求救援。曲新勇二话不说,立即赶到村民所说的地点,当他正要钻进废墟洞隙察看时,余震忽然袭来,一块悬吊的断梁滑落在洞口,险些砸到他的身上。身边的邓连长担心地说,师长,还是让我进去吧。不,我进去!曲新勇不容商量。他将绳子绑在腰间,一寸一寸往里挪。终于发现了那位老人。官兵们冲到洞口,协力将受伤的老人从废墟中救出。官兵们又冒着漆黑的夜色不断的余震,踏着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抬起担架连奔带跑,终于将受伤的老人送上了急救车。5天里,曲新勇和工兵连累计行程200多公里,从山里转移出受困群众23000多名。曲新勇说,能亲手救出废墟下的人是最有成就感的。再苦再累也不觉得。
我问,你为什么要亲自参加救援而不是指挥下属?
曲新勇说,我们的官兵也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灾难。说老实话,很多战士才十八九岁,我想我应该身先士卒,给他们勇气和力量。再说,作为一个指挥员,也应该在最前沿掌握情况,不能只听汇报。
5月17日,应该是曲新勇非常难忘的一天。这一天,他们历经20多个小时营救的一名妇女,没能生还。
曲新勇沉重地说,我们是从16日早上7点开始救她的,持续到16日晚上10点,她的身上压了无数层预制板,情形复杂,只能小心地一层层地掀开。后来天黑无法照明,我们害怕再次伤着她,她的亲属也叫我们第二天再说。我就留了一个副连长和两个班长陪亲属一起守着那个妇女。
当天夜里,我想着那个压在下面的妇女,心里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了几个小时,天一亮又赶过去营救,从早上6点到下午3点,我们的官兵一刻也没休息,起码掀开了五六层预制板,运走了大量残砖废碴,好不容易才把那位妇女从废墟中救出来,可她已经遇难了。当时她的亲属情绪激动,开始骂我们,说我们营救不得力。我们的战士都非常难过,但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收拾好工具,离开现场。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很沉重。我对战士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你们尽力了,你们也不要怪亲属,要理解他们的心情。战士们听到我的话,忍不住眼泪涌出。那么多日子,再苦再累再危险,他们都没有落泪过。
曲新勇说,我真的很心疼我们的战士。说到这里,这位老虎师长的眼圈儿也红了,我不知道那是因为连续数日的熬夜,还是因为心疼。
没有写进报告文学的故事
在5月20日之后,我又两次到北川,40师仍坚守在北川擂鼓镇,我一次次和高伟、曲新勇聊天,一次次听到新的故事。
就在17日那天的黄昏,部队忽然接到撤退的通知,因为有苦竹坝水库将决堤的消息传来。曲新勇很焦急,救援队如果撤离,废墟下的幸存者谁来营救?可是水库到底是什么情形,谁也不敢冒险滞留,部队战士的性命,也是他这个师长必须负责的。曲新勇决定亲自去实地察看。
18日早上8点,曲新勇挑了6个战士,走山路、爬废墟,与原来驻守在苦竹坝水库的两名该部队观察员会合后,继续前进。他们走过县城的废墟,穿过龙尾隧道,涉过桥梁塌陷的河流,穿越重重关隘。途经的山两侧均发生了严重的滑坡,不时可看到桌子那么大的巨石从山坡上往下滚落。苦竹坝水库位于半山腰,他们艰难地爬了上去。水库之下是堤坝,而堤坝下则是悬崖。水库下的发电站已经被山体滑坡完全掩埋了,发电站下方,形成了一个纵深约150米的堰塞湖。被认为有决堤之险的,正是这个堰塞湖。
曲新勇带着官兵爬上山顶观察堰塞湖,他在堤坝上来来回回观察了一个多小时,判断后得出一个结果:堰塞湖目前水深20米左右,距离水库大坝上线还有七八米,湖的周围都是地震发生后落下的巨大、坚固的岩石。即使水库决堤往下灌,堰塞湖也能承受,最坏的后果是水从堰塞湖溢出来。但只要不出现暴雨或者连续下雨,北川县城至少在半个月之内都是安全的。
曲新勇返回后,赶到位于北川中学的抗震救灾指挥部,将勘测结果及时报告给指挥部,警报暂时解除了,救援人员再度展开抢险搜救工作。为营救北川县城里的生还者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个故事,曲师长不知是忘了讲,还是觉得没必要讲,我还是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的。听说后,我觉得有必要补上。这个故事,可以说明太多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一支部队的士气,往往与其主帅有直接的关系。作为师长的曲新勇,从救灾第一天起就一马当先,战斗在第一线,他的身影极大鼓舞了全师官兵的斗志,投入救灾5天,他们师共抢救群众297人,搬运掩埋尸体1166具,疏散群众29166人,创建了赫赫战功,不负“决死雄风”的口号。
就在我们那天离开后,曲师长又带领160名官兵,每人负重50斤,前往北川的璇坪乡,瘸着他的左脚,整整翻了4座大山,步行31公里的路程,把三五吨大米、面条、罐头和油等食品挨家挨户送到受灾群众家里。
一个拿到救命粮的北川高山百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曲师长扶起他,说了一句:我也是农民的儿子,转身离去。
其实,曲师长是将门之后。
深夜采访
在我们采访的时候,大地不停地晃动,余震依然持续活跃。天黑后还下起了雨,雨声哗哗哗的,让人忧虑,想到震区的那些灾民,住得那么简陋,不知是否漏雨?还想到救灾的官兵,他们背着干粮和水进村入户,远走深山,更是没个温暖的居所。
我问高伟,今天去山里搜救百姓的那些战士,晚上能回来吗?
高伟说,肯定回不来,太远了。我说那他们怎么过夜啊?
高伟说,只能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稍事休息,因为明天还要继续向里面搜救。当他回答我这些问题时,简单干脆,显得有些“无情”。
我知道他只能这样,无论是否有余震,无论是否有危险,无论是否遭遇暴雨,无论是否疲惫不堪,也无论是否负伤生病,他们都将继续战斗。可我也知道,从他们14日夜里抵达,直到我们去的那个晚上,已经连续的超大强度地奋战一周了,虽然后期的保障工作慢慢跟了上来,可也是极度疲乏啊。毕竟不是铁打的。我也知道我这样的担忧毫无意义。却无法控制。
高伟说,他也担心战士们的身体到了极限,但也只能以轮换的方式稍作调整。比如休息半天,或者一两个小时。毕竟有那么多的任务。
我只能默默祈祷着老天爷,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有余震了。但我的祈祷没什么作用,那一夜,雨始终没停。
采访完曲师长,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我回到我的“豪华单间”,蒲干事在等我,应我的请求她来和我一起住,和我一起分享沥青的味道。蒲干事小声地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安静地入睡了。
我整理了一下笔记,看着12点多了,也赶快躺倒。钢丝床很窄,吱吱呀呀的响,我不敢多翻身,想想这床,是他们从遥远的云南拉来的,能睡上已经很不容易了。疲倦不堪,我很快在雨声和沥青的味道中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时,高伟和陈主任已经一身戎装地站在院子里了。而曲师长则坐在指挥部帐篷里埋头签署着电文,因为天阴,帐篷里很暗,点着灯。虽然不到7点,他们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我发现陈主任换了一双高帮雨靴。问他,他高兴地说,终于找到一双合脚的。不过我猜想,天气一旦晴了,他那个雨靴穿起来不会舒服的,肯定还得继续穿他变形的皮鞋。在灾区,一双结实的好鞋直接影响到战斗力。由于不断踩踏在废墟上,不断行走在泥石流淹没的道路上,很多人的鞋都快速报销了。
我走了好几个部队的野外驻扎地,每次看到战士们晾晒在那里的靴子都无限感慨,没有一双靴子不是伤痕累累,没有一双靴子不是沾满泥泞,没有一双靴子不写满他们的故事,还有他们的心情。
经过一夜的雨,地面更加烂湿。虽然战士们铺了砖路,但砖头有限,大多数地方仍是泥巴。我走了一趟,双脚又变得死沉死沉了。我这双运动鞋,从映秀走出来后,怎么也洗不干净了,黄泥丝丝缕缕渗进了纤维里。我想也好,索性把它当成采访鞋,专门到灾区穿。王棵学着高伟的样子,拿铲子帮我铲泥巴,王龙顺手就给我照了两张。我们也算是体验了一下战地生活。
和师首长一起共进早餐,确定了当天的采访计划:蒲干事陪我们一起前往平武,采访正在那里救灾的119团。
曲师长说,他今天不能再待在指挥部了,必须进村入户,就是瘸腿,也得带官兵们去给那些困在山里的灾民送粮食。
高伟说,要去也是我去,你再休息两天。我顾不上他们的争执,我们要赶紧去平武。十几天后我在军区《战旗报》上看到一条新闻,讲高政委怎样率领官兵排除炸药险情,我就打电话给高伟,我说这么英勇的事迹,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他说我正郁闷哪,好不容易上一回报纸,却搞成了假新闻,不敢跟师姐说。我吓了一跳,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就把“假新闻”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原来我们走后不久,他们师指挥部接到群众报告,说北川金焰煤矿的废墟里有很多炸药无人看管,非常危险,希望解放军去解除危险。
高伟没有犹豫,立即率一支小分队前去排险。到煤矿后,发现一座六层高的楼房已经成了危房,里面空无一人,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来报告的人也不知炸药在哪里,只知道在这个大楼里。环境如此危险,高伟稍一思考,便让大家在外面等着,他先进去看看。“师姐,实话告诉你,我进去的时候,背上全是冷汗。”
当然,房子摇摇欲坠,里面还有炸药,谁进去身上不出冷汗啊。能冒着冷汗进去就不容易了。
高伟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终于找到了放炸药的屋子,一桶一桶的硝氨摆满了房间。他想,有炸药必有雷管,雷管更危险,他又接着找,很快在另一间屋子里找到了雷管,有两千多枚。情况查清楚了,高伟立即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找到了存放地点,然后指挥战士将炸药和雷管都转移过去,妥善安置好。
处理完事情后,政治处就给报纸写了一篇稿子,可是写稿的人把炸药的数量写错了,1吨写成了500吨。他们看到满屋子的炸药,估计应该有那么多。高伟说的“假”就是这个假,数字不准确。
高伟说,具体数字应该是炸药1000公斤,雷管2450枚。唉,本政委好不容易上一回报纸,就搞成假新闻了,太霉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也大笑。看来高伟还是很有定力的,一旦发现夸大了,马上纠正,澄清。不似某些人,明知不属实,也将计就计,获得鲜花和掌声……不知这样的人心里有没有愧?有没有不安?有没有在夜里醒来无法入睡?
如果无愧,我没话可说。
战士们太好了
那次在擂鼓镇采访40师,政治部陈国朝主任刚从青川过来。也许是高伟政委的谦虚,使得他也很低调,在我们采访时,他完全没提自己在青川一线救灾的事。直到三个月后,他调入了政治部机关,我才有机会听他说他的青川记忆。
我们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随着他的讲述回到那些非常的日子里。其间不时的有干事来找他请示工作,即使如此,一种的特殊氛围也在办公室出现。我相信无论过去多久,当我们说起那个5月,都会心情异常。
口述亲历之十七
讲述者:陈国朝,原驻滇某师政治处主任地震发生后,我和我们部队一起,从云南一家伙拉到四川。14日下午部队下了火车,片刻不停就上了汽车,直奔青川,到青川的竹园镇,是晚上7点的样子。因为竹园镇紧靠高速路,相对好走一些。从竹园镇到县城还有80公里。
我们顾不上吃饭继续往前开进。没想到这80公里的路,竟那么难走,那么恐怖。成为我回忆中最惊心动魄的经历,堪称死亡之旅:由于地震,道路完全毁坏了,路基塌陷,路面乱石成堆,有不少山峰都被削平了。最关键的是,路边的山崖上还在不停地滚石头。我亲眼看见前面一辆地方车被滚石砸入山谷。但不能停下来,必须往前走,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县城,投入救灾。
我是带着高炮团一起走的,我和高炮团的团长政委一起,指挥大家边开进边抢修,有些路段滚石堆满了,就下来搬石头;搬石头时,路两头都派上观察哨,随时注意响动。有一次一块石头险些砸着我们的车。天黑,余震不断,我们仿佛走在枪林弹雨里。紧张的、谨慎的、又是勇敢的往前行进。
老实说,我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了,最怕的是伤着战士。心都揪紧了,不断嘱咐小心、小心。就那80公里路,我们走了整整4个小时!要放平时,还不是个把小时的事啊。到达青川县城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根本顾不上休息,马上到县城指挥部报到,领受任务。
青川当时受灾最严重的有三处:一个是县城,县城又以农贸市场为重;一个是木鱼镇,又以木鱼中学为重;一个是红光乡,由于山体滑坡,一下子掩埋掉了十几户人家。指挥部马上把这三处最重最险的任务都交给了我们。我们立即把部队分成若干个小分队,撒向所有受灾点。
我带指挥连去了木鱼镇。木鱼镇最惨重的是木鱼中学。我们到时,营救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安置掩埋遗体了。由于遇难者数量很大,掩埋尸体和防疫消毒工作就显得非常重要,也非常艰巨。我们指挥连的官兵承担了这个繁重的任务。
这任务说起来是一句话,做起来却很具体:官兵们每天要给等待认领的尸体喷药,每次喷的时候都要翻动尸体,把前后都喷洒到,每隔半小时要喷一次,一天就要喷二三十次!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
后来的几天,气温渐升,尸体的气味已经浓到戴两层口罩都难以阻挡了。可是官兵们仍是在这样的气味中工作,吃饭,睡觉……有的战士手和脸被药水腐蚀了,有的战士出现呕吐拉肚子等病状,这样的工作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感动得不行,一再跟我说,你们部队的战士太好了,太能吃苦了。但我心里很心疼那些战士,他们毕竟都才十八九岁,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承担这样的工作啊。我们的很多战士,都是一边呕吐一边工作的,靠着非凡的意志完成任务。(我在采访中了解到,关于遗体的掩埋,还出现一个问题,政府虽然在几天后颁布了一个意见,可是震后头三天是处理遗体的高峰期。有的地方头几天已将遗体掩埋了,规定出台后发现不符合要求,又挖掘出来重新掩埋,且不说增加了很大的工作量,对死者是一种折磨,就是对生者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我认识一个参加了这项工作的年轻军官,由于带领战士们连续数日参加这一工作,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直到两个月后,他仍无法一个人独处,晚上睡觉必须和其他人在一起,如果不得已要自己独处的话,他就把电视开着,开一夜。即使如此,也常常噩梦连绵。他是个中尉,尚且如此,那么更年轻的战士呢?但愿部队领导能给他们安排心理辅导。这对他们来说,太有必要了。)
到青川的第三天,师里叫我回机关主持政治处工作,可是我不敢走,因为派到红光乡的救援分队,一直没有消息。
当时去往重灾点红光乡的,是高炮团一营。那个时候灾情最不清楚的就是红光乡,只知道山体塌方掩埋了很多户人家,且堰塞湖水位上涨很快,具体情况如何却不甚清楚。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于是由青川县一位副县长带路,一营就连夜赶过去了。
可是这一去,就三天三夜没有消息。到16日,我实在不放心,就带了一个排长和一个战士进去找他们。车子到了前进乡就不能再走了,我们就下车步行,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遇见人,那个时候的感觉很奇怪,好像我们走到一个无人区似的。我的心里很不安,但还是坚持往前走,走了5个多小时后,终于遇到了我们一营的官兵了,他们正抬着伤员在往外走。我连忙上前询问情况,才得知他们已在红光乡展开救灾了,因为通讯中断,无法报告,我这才放心。
红光乡(就是我前面写到的小青的家乡)是青川县的重灾区,昔日相距百米的两座大山移位合为一座大山,坍塌的山石掩埋了两个村庄,形成了一个堰塞湖,被困2000多名群众亟待转移。而每转移一人都要趟过一条水流较急的小河,翻越两座大山,耗费两个多小时。
我一看这个情况,于是马上向指挥部报告,请求增加兵力,加大红光乡的救灾力度。在红光乡,除了我们部队的官兵和民兵,我见到的仅有的从外面进去的人,是新华社的两位记者,云南分社的。很遗憾我忘了他们的名字了,他们俩冒着危险进入红光乡,就是为了把里面的灾情报道出去。真让人感动。
还有一支队伍也让我很感动,就是我们军区总医院的医疗分队,由高国民副院长带队,从都江堰转战到青川,他们在安乐寺乡搭建起一所临时急救所,成为那一带惟一的一个医疗所。我们一营的官兵把红光乡的伤员都送到他们那里去的。这个医疗分队不光救治伤员,还抓防疫,对帐篷、垃圾等进行消毒处理,对我们救灾部队的营区也都进行了检测、消毒,还对一些因地震出现恐慌、焦虑、害怕等症状的救援人员进行心理疏导,真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那些日子,我感觉每一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灾区人民做事,无论是部队官兵,还是医疗防疫人员,还是志愿者。我常常被他们感动。尤其我们的战士,真是太可爱了。
第十二章:青川记忆
大余震终于来了
我感觉大余震像是我盼来的,或者说大家盼来的。
5月25日是震后我印象最深的日子,因为就在这天下午,人们提心吊胆多日的强烈余震终于发生了,为6.4级,震中在青川。如果没有一个8级地震在前面放着,6.4级的地震应该是比较厉害的地震了。
大余震发生时,我仍坐在电脑前,下午4点多,正是写作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晃得特别
厉害。我回头,看到窗台上花枝乱颤。还好时间不长。我正考虑要不要下楼,它就停了。我站起来,看见窗下站满了人,同时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狗叫。我想了一下,没有下楼。反正已经震过了。
到后来,我差不多成了余震专家,震过后马上可以测出震级。有一天我们正在十楼开会,突然摇起来,大家一下不说话了,有人已经做出了躲避的姿势。我喊了一声:今天肯定5级以上!后来一看,果然是5.4级。
我忽然想起李鑫,他可是住在招待所的八楼。我连忙给他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外地的同志。李鑫前个时期一直和我们一起去灾区采访的,后来军报来了其他同志他就归队了。李鑫在电话里说,余震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房间赶稿,因为是8楼,晃得非常厉害。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往下掉了。想想8楼往下跑是不现实的,他迅速抱了个枕头躲到了两个床之间(宾馆的床是没法钻的),忽然觉得应该拿瓶水,又冲到桌前拿瓶水,忽然想到手机,又冲出去拿手机,他感觉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连忙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在灾区的日子,只要有信号,他每天都和妻子通电话。他紧张地告诉妻子:又震了,好厉害啊。原指望妻子紧张的惊叫,好歹也是个安慰,哪知妻子火冒三丈地说:活该!
李鑫一下被打闷了。他当然知道妻子为什么发火。地震一发生他就主动要求来灾区采访,妻子觉得他年龄不小了,又不是记者,身体也不好,就希望他采访几天赶紧回去,可催了他几次,他就是不回去,还一趟趟地往灾区跑,妻子又担心又生气,于是听说他遭遇大余震,就忍不住发火了。
但即使如此,李鑫还是一直待到6月3日才离开。在灾区跑了整整20天。他跟我说,也许我有灾难情结吧,不到现场我心神不宁。回到北京后,他很长时间无法适应舒适的生活,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灾区现场的种种景象,心情抑郁。
晚上去招待所看望总政艺术家采访团。其实是我们政治部领导去看望,宣传部让我也过去一起被看望一下。我见到了老朋友王海鸰、燕燕,导演话剧《我在天堂等你》的导演黄定山,我们军区走出去的作家柳建伟,还有总政军乐团歌舞团的几位作曲家,带队的是总政艺术局局长汪守德,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见到我,马上跟我谈起了下午的余震,当时他们正在陆航团采访,晃得那么厉害,可是好好感受了一下。毕竟,别人怎么描述都无法体验,6.4级,差不多可以感受一下了。
领导见到我又问书的进展,我说正抓紧在写。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领导要我加油。我说我一定尽力。也许我应该说,坚决完成任务。可是,我还是只能说,我尽力。从招待所回到家,我重返帐篷过夜。25日的大余震,不仅让灾区再次遭受创伤,也让成都人再度惊慌不已。很多已经回家住的,又一次离家,重新住进了帐篷,包括我。我回到帐篷里,老老实实待了三天。那些天我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到11点左右,关了电脑,提个大纸袋牵着狗狗下楼。纸袋里装着:手机两个,电筒一把,收音机一个,U盘一个(每天写的东西拷在上面),采访本一个(害怕万一进不了房间了需要继续采访),花露水一瓶(帐篷里已经有蚊子了),纯净水两瓶,饼干一包,纸巾一包以及钥匙、钱包等。另外我把我的手提电脑、移动硬盘、照相机等,锁在车的后备箱里,也是预防万一进不了门,还能继续写东西。
每次带狗狗进帐篷,它都不得安宁。我的帐篷搭在路边的自行车棚里,只要有人过它必大叫,它把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下子扩大到楼底下了。所以不到深夜,我是没法入睡的。我躺在帐篷里听广播,直到睡意袭来。这样特别的日子,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体验啊。
走近青川
5月25日之后,5月27日,青川再次发生较大余震,为5.4级。
这两次大余震,让青川从众多的受灾地区中一跃成为主角,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一些传闻说,青川那里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如大峡谷一般。我当时想,如果真有这么条大峡谷,来释放大地震之后的剩余能量,也好啊,免得震在人口聚集的地方,造成新的伤害。一直到半年后,青川仍在发生5级以上较大余震。8月5日,青川再次发生6.1级地震,8月6日,国家地震局到达青川,专门调查研究余震情况。(12月10日,青川又发生5级余震。)青川已经成为“余震中心”。由于一直余震,很多已经修缮的房屋又倒塌了。给援建安置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我第一次听到青川的情况,是在40师,高伟介绍的,他们的高炮团在青川救灾,他去过现场,告诉我青川的灾情很严重。本打算去采访的,可是当时的路断了,没去成。一直感到遗憾。直到7月初我才“补”去了一次。
地震前我对青川的了解非常有限,只知道它是广元下属的一个县。在广元出差时,看到满街卖的都是青川木耳。一见之下感觉很清爽,想象着那里风景也应该很清爽。
后来我对青川这个名字越来越注意了,首先,它是余震发生最多的一个县,截止到9月27日,汶川地震共发生4级以上的余震265次,其中青川有63次,占了四分之一;6级以上余震8次,青川有3次,占了三分之一还强。仿佛震中转移到青川去了似的。
其次我关注到青川,是因为它是我家乡浙江省对口支援的受灾县。我7月曾在杭州待了两天,每天在报纸上都能看到青川这两个字。一会儿是一千张课桌送往青川,一会儿是由浙江某企业捐助的活动板房多少已经落成。我的父亲母亲也因此很关心青川。
震后一个月内,浙江源源不断的将救灾物资运往青川,其中有帐篷2.4万顶,被子9.5万床,药品1000多件。还有450名浙江的医疗卫生防疫人员先后奔赴青川,分布在18个乡镇做防疫工作;100多名交通抢修队员分成三组,在青川抢修道路和桥梁。200多名公安特警队员在广元至青川一线维护社会治安。4100多名从浙江各地赶来的工人,在青川搭建白墙蓝顶的活动板房。
与此同时,北京对口什邡;上海对口都江堰;山东对口汶川;广东对口北川;江苏对口绵竹,等等,这些过去相距遥远的地方,如今紧密相连。5月27日,国务院明确提出:实行一省帮一重灾县,几省帮一重灾市(州),举全国之力,加快恢复重建。要求对口援建的各省,须拿出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这不是小数目。应该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可是余震不断,给青川的灾后安置和重建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我关注到青川,还因为一个叫小青的女孩儿。
认识小青,是源于朋友徐贵祥。
徐贵祥6月到青川他的老部队去采访,就是那个旗号为“猛虎师”的部队。这个本来很平常,却没想到他在目睹了青川的灾情后,毅然捐出20万稿费,用以资助青川的贫困学生。这是我所知道捐款额最高并落到实处的作家。我在报上看到消息:
7月1日,在解放军某部同青川县联合举办的抗震救灾文艺演出会上,正在这支部队体验生活的军旅作家徐贵祥,以该部老战士的名义,宣布捐款人民币20万元,用于扶持“5·12”大地震重灾区青川县的教育事业。
随后,徐贵祥同四川省青川县教育基金分会签订协议,该项经费委托青川县教育基金分会管理实施,每年奖励青川县高考文科和理科状元各一名,奖金各一万元;每年资助四名贫困大学生,资助费用为每人五千元。奖励和资助从合同签订之日生效,2008年参加高考的青川学子,将有2人获得奖励,4人获得资助。
看到消息后我问他详情,他发给我一个电子文档,是一份很详细的协议书,分甲方责任和乙方责任,甲方是他,乙方是青川县教育局。具体怎么操作都写到了。但徐贵祥说,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比他预想的麻烦。
正因为徐贵祥,我认识了青川的女大学生小青(化名)。
这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得知有个作家资助青川高考生,她就到教育局去咨询,发现资助协议规定的受资助人是当年高考生,便主动与徐贵祥联系(协议上有他的手机号),申诉自己的困难。她觉得像她这样已经考上大学的受灾大学生,也应该得到帮助。
徐贵祥远在北京,光靠短信无法了解详情,便委派我与她见面。我和小青面谈了一次后,发现这个女孩子很好强,家里也确实困难,房子全都垮了,父母离开家乡,借住在别处,还有个弟弟也在读书。我便代表徐贵祥同意给她帮助。
那个时候徐贵祥已经将20万打给了青川县教育局,若帮助小青得另外付出。于是我想由我来帮助小青,但徐贵祥不同意,他认为他是委托我的,不能让我承担,他又把我付给小青的钱寄给了我。
因为徐贵祥和小青,我对青川更多了一份了解和关注。
一家人在路上抱头痛哭
口述亲历之二十
讲述者:小青(化名)成都某大学大二学生地震发生时,我正在成都某大学上课,我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大喊了一声“地震了,快跑!”便第一个跑出教室冲到了操场上,因为太慌张,手机也跑掉了。后来我看同学们都跑出来了,平稳一些了,我又回到我们教室去清查人数,看有没有遗漏的。我是班长,回教室的时候,我拣回四五部同学们跑掉的手机。
可是拿到手机也没用,都打不通。我想打回青川家里问情况,也完全不通。那天夜里,我和同学们都坐在操场上,坐了个通宵,一夜担惊受怕。
第二天,我就跑到人民公园的献血站去献血,感觉这样做心里好过一些。我是O型血,听说献血站最需要这个血型了,我就一下子献了400毫升。
到三天,还是和家里联系不上,什么消息也没有,从广播电视里听到,北川很严重,想到青川离北川也不远啊,真是忧心如焚。这个时候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问我想不想参加志愿者?我马上说,想!我想帮助灾区的人等于帮助自己家里人啊。
我参加了一个7人志愿者小分队,里面就我一个女生,其他都是男生。我的性格本来也不是特别女性化那种。14日那天我们7个人来到都江堰。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在都江堰的四川农大分院读书,我找到他们,得知他们安全后,马上就和他们一起参加了农大分院旁边一所小学(我没问校名)的营救。
我们去的时候,很多消防官兵在那里救援,还有很多农大的学生也在那里救援,我看见一个男生正使劲儿刨着废墟,好像认识,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果然是我一个同学。我就跑过去和他一起干。我们主要是协助消防官兵清理废墟。那天我亲眼看见在消防官兵打出的一个通道里,爬出一个7岁左右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一出来就大声地说,叔叔,阿姨,我要活着!
在场的很多人一边鼓掌,一边掉眼泪。我们在都江堰待了两天,哪里需要帮忙就上哪里去。16日,我听说到青川的路通了,马上约了三个男生回乡。
我们班同学知道我家里遭灾了,给我捐助了一千块钱,我拿这一千元钱买了两顶帐篷,一些塑料布,还买了200块钱的馒头和矿泉水,打成背囊,我们四个人就背着这些东西上路了。汽车到了紧挨高速路的青川县竹园镇,又断了,他们就下来步行。走了8个小时,走到了青川县城。一眼看到许多惊惶失措面黄肌瘦的灾民,很可怜,我就拿出馒头来给他们吃,他们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好女子啊,你从哪里带来的馒头啊。
到了县城,我和家里还是联系不上。听说我们红光乡山体滑坡埋了很多户人家,我的感觉很糟糕。在江苏上大学的弟弟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哭个不停,他说姐姐,爸爸妈妈一定是遇难了。我一边流泪一边劝慰弟弟,我不愿意相信我爸爸妈妈遇难了。
在县城我和三个男生分手,各回各的家。我翻山越岭,往我们红光乡走。一路上听到的全是坏消息,都说我们家那一片全部被埋掉了。
走到一个山顶的时候,我眼前忽然出现了爸爸妈妈。我简直是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的的确确,是爸爸妈妈!他们也发现了我,喊着我的名字扑了过来。
原来地震发生的时候,爸爸妈妈正在外面干活,没在屋子里,所以幸免于难。房屋全倒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但总算人在。爸爸妈妈也一直在担心我,他们听人说成都很厉害,就打算徒步到成都去找我。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
我们一家人在山顶上抱在一起痛哭。看到家乡灾情那么严重,我下决心要把父母带出青川去,我的想法很简单,救出一个算一个。我当时觉得青川已经是个非常不安全的地方了。要让他们到成都去。
几个和我父母一起逃出来的邻居听说我要带父母去成都,都要跟着走,我不能拒绝,全部都答应了,人数一下增加到9个。
我就带着这9个人,沿途搭那些救灾的车,一直搭到成都昭觉寺车站。到了那里无法再走了。10个人又饥又寒。情急之下,我就打110求救。我跟110说,我带了9个从青川跑出来的灾民,现在没有着落,没吃没喝没地方住,希望能得到帮助。
110被我打动了,派了两辆车把9个人拉到了成都城东体育馆的灾民临时安置点。这下9个人都有了住处,有了饭吃,还给发了衣服和洗漱用具。我这才放心。
我安置好父母后,又去做志愿者了。我的父母和邻居在那个安置点住了一个月,现在他们已经返回青川了。
袁仕聪的几个瞬间
写到青川,有一个人不能忽略。他就是青川人武部部长袁仕聪。
虽然我没能亲自采访到他,但依然想写写他。因为太多的人和我讲到他:他在震后第一时间去救群众,失去了母亲和侄女。也许在今天,这样的事迹会让一些人听着反感,人们会说,母亲和侄女不是人吗,她们也是群众中的一员啊,为什么不救呢?是的,如果不了解具体情况,可能会感到不理解,但了解了当时的情况,就无法对袁仕聪有丝毫的责怪,只能是感动。说说袁仕聪让我感动的几个瞬间。
第一瞬间是,地震发生后的那一刻,他反应快,迅速将附近数十名群众转移到安全地带,然后集合人武部干部职工和正在县城参加集训的专武干部80人,组成抢险突击队,兵分三路赶赴县城不同方向实施救援。当时灾情最严重的是青川山珍市场,5层大楼整体塌陷,很多人被掩埋在下面,场面混乱。袁仕聪站在高处大声喊,大家不要慌,听我指挥!沉着勇敢,表现出作为一名武装部长的良好素质。其
实在跑向山珍市场时,他想到了母亲和侄女的,但对讲机里不停传来灾情报告,到处都是需要救援的群众,实在是分身无术啊,于是他抱着侥幸心理想,也许侄女上班去了,母亲出门散步了……
第二个瞬间是,当有人告诉他,听到他侄女在废墟下呼救时,他立即和几个民兵赶了过去,原来,是县公安局的搜救队在废墟中发现了还活着的侄女袁娅。侄女在废墟中传出的微弱呼救声让他心急如焚,他用手在瓦砾堆中拼命地刨着。可没有工具,根本没办法挪开压在她们身上沉重的水泥板。即使手刨断了也是徒劳的。有人提醒他,袁部长,把山珍市场的挖掘机调过来吧!只要你写个条子就行。袁仕聪想都没想就说,不行,全县城就一台挖掘机,那边需要营救的人更多,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家人把机器调过来?
第三个瞬间是,当他还在想办法营救母亲时,突然接到县委传来的紧急命令,要他火速带兵前往县城8公里外的大沟村乔庄河堰塞湖现场,疏通因山体滑坡引起的河道堵塞,确保县城3万名群众安全!袁仕聪别无选择,他趴在瓦砾堆上,使劲把手伸进碎砖瓦中,一把抓住侄女的手,用颤抖的嗓音说:幺爸有紧急任务,你挺住,幺爸一会儿来救你!然后他含泪下达了命令,留下10个人继续营救,其余人跟我走!就这样,袁仕聪承受着巨大的煎熬,火速赶到大沟村堰塞湖,带领80名民兵和100余名村民挖沟泄洪,苦战4小时,终于挖出一道2米宽、1.5米深、20多米长的泄洪口,排除了险情,保障了全县人民的安全。当袁仕聪火速返回县城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再次来到母亲和侄女被掩埋的废墟旁,两位亲人仍未救出,作为青川第一支抢险队的队长,他不得不再次离开……
晚上十一点多,侄女被救了出来。这个可爱的姑娘,一句埋怨的话也没对她幺爸说,反而叫幺爸抢险的时候注意自己的安全。袁仕聪为侄女捡回一条命松口气,又去忙碌了。却怎么也没想到,在他离开后,13日凌晨2点,失血过多的侄女还是离开了人世。而袁仕聪的母亲,直到14日才找到,老人家早已遇难。
袁仕聪失去母亲和侄女后,有两个领导对他说“对不住”。一个是广元军分区司令王太平。他说,老袁,对不住你。原来,袁仕聪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震前在老家医院治疗。袁仕聪专门休假回去照顾母亲。可是因为分区要组织民兵应急分队考核,他不得不提前结束休假回来工作。袁仕聪是个孝顺儿子,就把母亲带到了青川,想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母亲。他租了一间屋子,让在青川人民医院工作的侄女与母亲同住。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不幸。王司令觉得,如果不是分区让他停止休假,他的母亲就不会跟着他到青川,也就不会在大地震中罹难。面对军分区领导的歉意和安慰,袁仕聪反倒说,我是部长,组织民兵应急分队迎接省军区的考核,是我的职责。
青川县委书记李浩生见到袁仕聪也说,我们对不住你,老袁!袁仕聪明白,李书记说的“对不住”,是觉得那天如果不是县委的“传令纸条”,让他带民兵去挖掘堰塞湖,他就有机会和时间去营救废墟中的母亲和侄女。袁仕聪说,世上没有如果。再说挖掘堰塞湖的任务那么紧急,关系到全县人民的生命安全,我应该去。而袁仕聪的“对不住”,是面对苍天说给母亲和侄女的。袁仕聪在母亲和侄女罹难后痛哭了好几场,每每提起泪流满面。但不管多内疚多难过,袁仕聪仍认为自己那天的选择是必然的。他说,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那么做。因为我穿着这身军装。
“对不住,我来晚了,你受苦了。”最后一个对袁仕聪说对不住的,是到青川指导抗震救灾的四川省军区司令员夏国富,夏将军迎着跑步过来的袁仕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夏司令员说:这个军礼,是代表我一个老兵对你的敬重。我被这个细节深深打动,为袁仕聪,也为夏司令。
袁仕聪在青川人武部已经工作五年了,因为青川年年有灾,洪灾,他便年年救灾,五年里他两次荣立三等功;2004年被省军区评为优秀党务工作者,2005年被省评为抗洪抢险先进个人;他所领导的青川人武部,连续5年被评为五好人武部。由此可见,袁仕聪在关键时刻的表现,是有着深厚的基础的。
8月5日,青川再次发生6.1级地震,我在网上看到,灾情发生后,正在姚渡镇抢险救灾的袁仕聪和二百余名武警官兵、民兵预备人员迅速投入到抢险救灾之中。
袁仕聪依然战斗在抗震救灾第一线。
管政委的青川记忆
其实第一个跟我说青川的,是巴中军分区政委管严。
管政委不仅是我的多年老友,比较特别的是,他曾经和我父亲在一个团服役:铁道兵29团。当然那个时候他是新兵,我父亲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后来铁道兵撤销,他转战成都军区。在他任通信团政委的时候我们认识了,他对我们编辑部的工作一直很支持。我也常参加他召集的“老铁”战友聚会,代表我爹。去年他到巴中军分区任政委,我们就不大有机会见面了。
此次抗震救灾,管政委从5月13日上午带领民兵出发,奔赴青川救灾,在青川坚守了近三个月,他知道我忙,一直没和我联系,直到7月初,我们的书出了,我才得以去青川看望老战友。
5月13日上午,来自红色老区巴中军分区的300名民兵,在司令员和政委的亲自率领下,组成抗震救灾突击队摩托化开进,于13日晚19时齐装满员抵达目的地,成为最早进入川北重灾区青川的救援力量之一——这是我看到的媒体报道。
管政委说,从巴中到青川,本来路途不太远,但由于地震,一路上都是地震造成的障碍,必须边走边排障,速度很慢。他的车子在遇到一根横倒在路上的电线杆时,险些造成事故。他们必须小心排险才能前行。故上午出发,走了十多个小时,晚上才到达青川。
他们到达青川时,天色已暗,整个青川县城如死城一般,除了遇难的,其他人都差不多跑完了。后来看到解放军来了,一些群众才陆续返回。
管政委给我讲了一个细节,可以见出当时的惨状:他们的车子在路边停下来,他下车想看看情况,差点儿就踏到一具尸体!
青川县抢险指挥部看到来这么多部队,很激动,好几个乡镇都希望他们去。按照指挥部的指令,管政委将民兵分成5支小分队,星夜赶赴木鱼镇、凉水镇、关庄镇、沙州镇和红光乡等灾情严重的地方实施救援。
管政委告诉我,5月14日早晨6点,赶到木鱼镇玻璃厂的一支突击队,得知在垮塌的职工宿舍里还有32名群众没有逃出来,马上展开营救。没有机械,他们就用工兵锹、十字镐和双手,一块一块地搬走堆积如山的水泥板、砖块、瓦砾、钢筋和木料,一点一点地接近废墟下的人。尽管戴着手套,很多民兵的手还是被扎破磨破,鲜血渗出染红了手套。但没有人停下来包扎,害怕耽误时间,他们一口气救出10名群众。刚想停下来喝口水,忽然又听到废墟中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他们俯下身去看,是一位老人,他被卡在两块水泥板形成的“人”字形空间。旁边的人告诉他们,这位老人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78岁了。民兵一
听,又赶紧去营救。可赤手空拳的,进展很慢。眼看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真是心急如焚。分队长魏军组织民兵们轮班作业,一分一秒也不停止,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努力,才终于扒出一个小孔,看到老人的脸。卫生员赶紧拿来葡萄糖水和一根小吸管,让老人先补充些能量,再继续挖……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奋力营救,民兵们终于在夜里12点将老人救了出来。当救护车载着老人呼啸而去时,参加救援的67名突击队员全部累瘫在了地上。
管政委随另一支突击队去了形势最严峻的木鱼镇中学。(又是学校!又是学生!)木鱼中学的一座学生宿舍垮塌了,一瞬间掩埋了很多正在午休的学生。这所初中学校是那一带比较好的学校,四邻八乡的农村学生都到这里来上课,大多数都住校。地震的那一刻,住校生正在宿舍午休,刚好要起床,大多数学生来不及跑出宿舍,被压在了里面,有很多甚至跑出了宿舍,又被倒塌的围墙压住,情景很惨。虽然救援人员赶去尽全力营救,指挥部还把青川惟一的一辆吊车派到了木鱼中学救援,但大部分学生都已经遇难了。
我没有找到木鱼中学遇难的具体数字,一个说法是,四百多学生,两百多遇难,还有一些受伤;还有个说法是一百多人遇难。后来有在现场处理尸体的一位军官告诉我,仅仅是无人认领的遗体(父母有可能遇难或者没赶过来)就有50具。另一位军官告诉我,光他们掩埋的女生的尸体,就不止200具。
在管政委的记忆里,有两个场面始终无法抹掉,一个是学校的废墟上,官兵们抬一个学生出来,医务人员就上前检查一个,如果已经遇难,医生就摆一下手,抬到一边去;如果还有救,医生会立即展开抢救。可多数时候,医生都只是摆一下手……他看到医生面色凝重,不停地摆手。
另一个场面是,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进去的家长,虽然焦急,却怀着希望,走得很急很快;可是离开的时候,一个个的神情是那样的绝望,步子沉重得拖在地下,许多做母亲的根本走不动了,靠丈夫扶着,甚至是背着出来,好多夫妻坐在那里发呆,久久的,眼神空洞茫然。让人不忍看。那些日子,悲凄号啕的哭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按当地习俗,死去的儿子是要背回家住一夜,再行安葬,女儿就不再背回去了,就地掩埋。所以,除了一时无人认领的遗体外,管政委所带领的民兵预备役官兵,还有高炮团的官兵,在木鱼中学协助清理和掩埋的学生遗体,大多是女生,十四五岁,正是花季的年龄。我总在想,这样的经历,会不会给年轻的战士留下阴影?
管政委的讲述让我感到非常压抑和难过,惟一让我们的谈话有些亮色的,就是他说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由于出身铁道兵,管政委对野外搭建帐篷以及使用大型机械之类轻车熟路,这次救灾,便发挥了闲置多年的特长。指挥使用挖掘机和吊车都很熟练,搭帐篷更不用说了。让他自豪的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风,恐怕有七八级之猛烈,很多部队搭建的帐篷都被刮倒了,唯有他们分区的帐篷稳稳地立着。
那是有诀窍的。管政委自豪地说。
白酒洗手
我一直到7月3日才来到青川,那个时候我们集体写作完成的报告文学《重兵汶川》已经出版了,我和编辑部同仁想让救灾部队早些看到书,就一一去部队赠送,第三日,就去了青川。
去青川的路比我想象的好走,从绵广高速路下去,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但到了我才知道,只是到青川竹园镇的路好走,从竹园镇到县城还有80公里,那80公里就非常难走了。我采访过的陈国朝主任说,当时他率高炮团开进时,有经历枪林弹雨的感觉。
我们先送书到巴中军分区在竹园镇的指挥部,管政委和分区的郑涛副司令在这里。郑副司令也是一位临近退休的老同志了,和管政委一样,从13日起就战斗在青川。
管政委坚持要搞一个赠书仪式。当在家轮休的部分民兵集合起来时,我发现这支队伍比起正规军来,的确有很大差距,一是都不再年轻了;二是高矮胖瘦不一,有的民兵已经有啤酒肚了。可是你一想到恰是他们,不顾一切地丢下工作和家人,一直战斗在灾区,你就会有别样的感动。
管政委给我介绍了他们中的一位,是个老板,名叫李贵东,他既是救灾突击队的分队长,也是管道制造公司的总经理。在接到分区的紧急命令后,这位曾参加过云南边境作战的退伍军人,在第一时间就带领本单位的3名应急民兵加入到了抗震救灾队伍中。须知他走的时候,正是他所在公司参加工程招标的时候。震区通讯恢复后,工程业主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去竞标,妻子还托人告诉他,公司又来了4份新订单,就等他回去拍板了。但他硬是没走,他说我是老板,但我也是个党员,不可能在国家有难的时候离开。我既然来了就要干到底。这个老板民兵,毅然放弃了即将到手的350万元工程和100多万元的订单,继续在青川参加抗震救灾,救人,挖掘尸体,疏散村民,运送和分发救灾物资,搭建帐篷,帮助群众收割庄稼……全是实实在在地为灾区群众服务的事情。
听了管政委的介绍,再重新打量站在队列里的民兵,感觉他们每一个都是好样的。难怪管政委说起民兵来那么自豪。
管政委十几年来一直是政工干部,从政治处主任干到团政委,然后是分区政委,具有政治敏锐性。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以分区党委的名义向上级递交了请战书,是全区部队第一个递交请战书的师级单位。他们的请战书很快被转发到了全区部队。投入救灾后,他将他率领的这支民兵队伍打出了“红军传人”的旗号。因为巴中是革命老区,大多数民兵的确都是红军后代。在青川,随处可以看到“红军后代突击队”的鲜艳旗帜。
经过近20天的艰苦奋战,到6月初,这支红军传人突击队,抢救出幸存者162人,背运重伤员156人,抢修道路35公里;抢救粮食3万多公斤;上交从废墟中挖掘出的现金12.57万元、黄金约14公斤、首饰243件;卸载分发救灾物资800余吨;为灾民搭建帐篷500余顶……这些数字,每一项都饱含着汗水和牺牲。
我们坐在帐篷外采访,很快就围过来七八个孩子,笑嘻嘻的,很好奇的样子。还有一两个孩子趴到了郑副司令的背上,跟郑爷爷闹着玩儿,一看就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
这时,又来了装卸物资任务,民兵出发了。管政委说,前两天他们在卸载救灾物资时,还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天的物资是来自欧洲某国的援助。当汽车开到竹园镇堆放物资的地点时,有一棵树挡住了路,使卡车无法靠近堆放点。带车的老外提出把那棵树砍了,以便车子靠近好卸货。大概在他眼里,中国人从来都不注重环保的,一棵树算什么。没想到在场的管政委坚决反对。管政委说,不能砍树,宁可我们多走些路把物资背过去,也不能砍树。大地震已经毁坏了我们的河山,我们现在更需要好好保护环境了。那位老外非常意外。当他看到民兵们为了保留那棵树,硬是从远处将东西靠人力一点点的背到抬到堆放地点时,不由得露出了赞美的笑容,对中国军人刮目相看了。走的时候使劲
儿和管政委握手。
管政委说,他是不是把我们中国军人当成没有文化没教养的绿林莽汉了?
我很赞成他的行为。现在我们的部队在注重环保上,的确有了非常大的进步。我在映秀,也亲眼看到红军师的战士,将宿营后的垃圾一一拣拾起来,统一处理。
我们在青川的帐篷里吃了一次战地午餐,值得一说的是,我们洗手用的是白酒。这是管政委的发明。头几天在青川,特别是在木鱼镇执行任务时,他们每天都在弥漫着浓烈气味的环境中生活,每天除了吃饭,连睡觉都戴着口罩。于是管政委就发明了用便宜白酒洗手消毒的办法。他说,现在已经没有味道了,前半个月,每天一觉醒来,最先让我们意识到在灾区的,就是空气中的气味。时间长了头发晕。我无法想象。
我也用白酒洗了手,不是为了消毒,而是为了体验揣摩管政委他们在灾区的艰苦生活,那是一种谁都无法有意去体验的生活。也是我祈求永不再来的生活。
偶遇心理学教授
我们吃过午饭正准备去县城,忽然驶来一辆越野车,走下一位女大校。管政委热情地介绍说,这位女大校是他们专门请来给民兵上心理辅导课的,叫王利群,是来自北京的心理学教授。
世上的事就那么凑巧,我们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心理学教授。而我一直想采访一下有关心理救援的情况。于是我们改变计划,不去县城了,就在竹园采访王利群。
我们就在帐篷外的小凳子上热烈地聊起来。
口述亲历之二十一
王利群,女,解放军装甲兵学院心理学教授我是5月21日从北京到四川灾区的,已经快2个月了。
我到灾区去的第一个点,是彭州小鱼洞,给你们军区的坦克旅官兵做心理辅导,后来又去了都江堰、平武,再后来到北川中学的临时学校,又到安县永安镇安置点,再到青川,反正哪里需要我就去哪儿,已经把重灾区跑得差不多了。在小鱼洞,我遇见一个小战士,才19岁,因为在挖掘遇难学生时,为了保护好遗体,很多时候他们是用手在一点点地挖,这样的残酷作业,让他的心理受到创伤,他因此呕吐、厌食,很长时间无法缓解。我去了后,他悄悄告诉我:阿姨,我难受。我什么也没说,上前紧紧拥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是好样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小战士眼圈儿红了。离开那个部队后,我还是和这个小战士保持联系,常常发短信给他,安抚他,疏导他。现在这个小战士的情绪已经好多了。
光靠一个个面谈,是不能的,我也利用其他方式来进行疏导和抚慰,比如短信、邮件、博客等。你们看,现在我手机里已经存了4千多条短信了,都是我和辅导对象的交谈。早在1994年,我就写过一篇论文《丧亲者的心理关怀》。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的研究,这次到灾区救援,对这个课题便有了一次深切的实践。在为北川中学幸存学生做心理救援时,无论是对失去妻儿的校长刘亚春,还是对学校的厨师职工,无论是对勇敢救人的学生,还是对失去父母的孤儿,我都以我的笑容、我的爱和悲悯,去耐心地和他们相处,把学生当成孩子,把老师当成兄弟姐妹,走近他们,倾听他们,抚慰他们。有的学生不愿开口说话,我就上前轻轻地拥抱他们,拍拍他们,用身体的接触让他们感受到我对他们的关爱,慢慢打开他们的心扉,恢复他们的生活信心。
我今天就是从绵阳过来的,因为跟管政委约好的,给巴中民兵上一堂课,这里讲完再去平武。
最近我在长虹厂的北川中学临时上课点上了三堂辅导课,一次给学生,一次给遇难者家属,一次给长虹厂的民兵,效果都很好。我还和部队的同志、长虹厂的同志一起,签订了一个心理救援的协议。三家联合为孩子们举办“爱在校园”的活动。设计了一些活动来调节师生们的心态,比如做航模展示,搞文艺演出,做游戏,只要师生们能露出笑脸,我就感到很宽慰。师生们对我很认可、很信任。前不久,他们聘我为名誉校长。
对幸存者的心理辅导和对救援人员的心理辅导是不一样的。救援人员,如解放军官兵、民兵和志愿者,由于长期参加救灾,身体疲劳,睡眠被剥夺,造成多种付出和多种伤害,也需要心理辅导。官兵的心理问题,主要表现为恐惧、焦虑、紧张和内疚。因为最早进入灾区时,很多官兵眼见着埋在废墟下的遇难者,由于缺乏工具而无力救援,便产生了内疚情绪。往往越是责任感强的官兵,越是好强的官兵,这样的内疚情绪越重。
这些情绪不仅仅是情绪,它们导致官兵出现了很多身体状况,比如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比如拉肚子,出湿疹,胃疼,甚至发青春痘、牛皮癣等。这叫精神因素躯体化。超常的心理压力和精神疲惫造成的身体不适。
我想仅靠上课是不够的,还需要用多种方式和官兵们进行沟通,既要做一些集体活动,也要进行个别谈心疏导。我经常做的一件事,是让官兵互相拥抱。(讲到这儿王利群站起来,要和我做个拥抱示范,我们就乐呵呵地拥抱在一起。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地震后我们编辑部第一次开会时,刘燕与我的拥抱,我当时忍不住鼻子发酸。不过此刻伤感的情绪已经没有了。我们已渐渐平静下来。)
人与人在挫折面前互相拥抱,是缓解压力的良好方式。
我在组织官兵互相拥抱时,有的官兵开始不太愿意,一旦拥抱在了一起,很多官兵忍不住热泪盈眶,身体的接触让他们彼此安慰,彼此获得信任和力量。肯定起到了很好的抚慰作用。
这些共患难同生死的官兵,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场面非常感人。我相信,这些将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永远的记忆。
不过,虽然到灾区来的心理医疗队很多,但对于如此广的受灾人群和如此众多的需要辅导的救援官兵来说,我们的力量还是很不够的。所以我在救灾部队做心理辅导时,有意识选择那种有爱心和能力的官兵,进行短期的培训辅导,让他们再去帮助其他人。以便部队的心理辅导活动能持续的广泛的开展。
大灾后的心理救援非常重要,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二年春节,自杀率就很高,一般来说,震后一个月、三个月和节假日是爆发点,需要特别的关注。
大灾后灾民表现出来的主要情绪是焦虑、伤心、失望,严重一些的是绝望、悲伤、虚妄,还有丧失感和无助感。很多人在丧失了亲人和家园后,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压力,这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压力,可以导致人失去生活的勇气。
前不久我在北川遇见这样一位中年男子,地震中全家五口人全部罹难,只剩下他和岳母。他原本就非常痛苦,又天天被岳母抱怨没有回去救人。这使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想以死解脱……我发现后就主动去接近他,我看他坐在岩石边上发呆,就走过去试图和他交谈,但他一言不发。我还是一点一点去靠近他,叫他大哥,很诚恳地陪着他在岩石边坐着,渐渐的,他终于开口了,回忆往事,痛哭流涕……我就耐心地听他说,听他哭喊,然后进行疏导和安抚,逐渐地帮他找回生活的勇气。我从他的讲述里知道他家生活困难,还帮他想办法找工作,我甚至想把他和他的岳母都带到北京去,暂时离开这个让他们太伤心、太刺激的地方,这样对于心理重建有好处。
你问我每天都要听那么多的倾诉,回答那么多的问题,回复那么多的短信,会不会受不了?其实我常常从灾区人民身上汲取力量。灾区人的坚强、忍耐、纯朴、感恩,经常感动我、支撑我,我不仅仅在帮助他们,也从他们身上获取了力量。
心理救援也是一场战役
王利群虽然已经到灾区两个月了,但依然神采奕奕,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我当时就想,真不愧是心理学专家,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能保持良好的心态。
我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我跟她说,今天来竹园镇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你。当然,她也客气地这样对我说。也许因为都是女军人吧,我们一见如故。
王利群是装甲兵工程学院的教授,心理学博士。毕业于华西医大和北师大,以后又出国深造。一直在心理学领域搞研究。汶川地震后,她马上就想到了心理救援问题,一听说上级要组织心理救援队,她马上就报名参加。她是四川泸州人,可回到四川50多天了,
一次都没有回去看父母。实在是太忙了,抽不出一点空闲。而这个期间,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在灾区做志愿者,他们彼此常常联系不上。真是让人感动的一家子啊。
我注意到她的军裤膝盖破了个洞,问她,她说是因为经常蹲着跪着和灾区的孩子谈心,磨的。从膝盖上的这个破洞,我可以想见她在灾区的工作有多么认真多么投入多么辛苦。我一下对她充满敬意。让我佩服的是,王利群还是女子攀登珠峰队的副队长兼保健医生!难怪两个月过去了,她依然精神焕发,笑意盈盈,丝毫没有疲惫或者愁眉不展的样子。可见她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够好的。
这次大地震后,我们国家的心理救援工作跟进得很快。数家抗震救灾心理救援专家队迅速成立,解放军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成立了八支心理救援队,先后抵达灾区。同时总后还组织后方的专业心理救援人员,通过远程心理辅导的方式,进行心理救援。
如果说营救幸存者是用生命挽救生命,那么,心理救援则是用心灵照亮心灵。必须有足够的爱和毅力,才能做好这项工作。
据不完全统计,灾后一周,全国至少有50支以上的心理救援队赶赴了灾区。另外,有关部门还开通了心理援助电话热线,一些电台也开通了心理援助专门节目,为灾区群众提供心理援助服务。救援人员还在灾区发放心理健康相关材料,指导群众开展心理自救。一本介绍灾后心理自我调节的书籍也已出版,并发往灾区。同时,很多医疗队也兼顾着做了这方面的工作。
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在救灾部队采访时,三次问到抗震救灾后部队官兵心理问题时,得到的回答都让我颇为意外。他们说,我们的战士没有心理问题。虽然场面残酷、惨烈,但因为是群体作战,并没有感到胆怯和恐惧,执行完任务,心态很快就调节过来了。某红军师装甲团政委时天聃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他说,我认为,对于部队来说,应该研究的是群体心理问题,而不是个体。如果是个体面对那一切,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们是群体面对,即使开始有些恐惧也很快调整过来了。何况军人的责任和义务在我们心里占据了更强烈的位置,我们顾不上害怕。我想他说的有道理。对于灾后心理重建,应侧重在灾区群众上、灾区的师生干部以及普通群众身上。对他们来说,灾难是实实在在的,一辈子的。
当我写到这部分时,在报纸上看到了北川县一位官员自杀的消息,很震惊。他是北川县农办主任董玉飞,是在国庆期间自杀的。在此次地震灾难中,他痛失爱子,一直悲伤无比,但坚持工作着。9月24日,北川再次遭到暴雨袭击,泥石流成灾,活动板房冲垮,又有不少群众失去了住房……也许面对这屡屡不绝的灾难,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过了极限。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在那场暴雨之后,我都感到心情非常压抑,为什么总是过不去?这地球到底怎么了?因为这样的压抑,我有几天一个字没写。我尚且在成都,他身在灾区,一定感到了一种无奈和无助,导致了绝望。
由此可见,心理救援是一项长期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有一份成都社区的调查数据显示,本地居民中有超过九成的人存在地震后遗症。表现为失眠、午夜惊醒和突然来临的地震幻觉等。我想我自己也存在这样的心理问题,比如,现在只要一看到某处在拆旧建筑,心理马上就会很不舒服,情绪低落。
我注意到,直到今天,广大的心理救援工作者仍在辛勤地工作着,有好几个心理救援网站在为灾区人民服务。
在我们走后,王利群教授按计划给巴中民兵上课,然后赶往平武。她在灾区一直忙碌到7月中旬,因生病才回到北京。回到北京后,她以博客和短信的方式,继续与灾区的辅导对象联络,仍旧在做着她的心理救援工作。我在这里向她,以及所有的心理救援工作者致敬。
第十三章:忐忑不安的日子
没日没夜
地震已过去半个月了。我注意到,报纸上的消息报道越来越具体和实在了,几乎都是直接用数字说话。比如这几条——
500万份防病传单抵灾区
45亿元订单支援东方电气
400部手机投放灾区报疫情
100万元妇女用品运灾区
8名艺术家联合设计地震纪念群落
5企业一对一捐建中江学校
六种方式妥善安置受灾群众
“震区吉祥鸟”安全飞行999架次
余震后起飞直升机再救21人
感觉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无论是救灾还是重建,都无法务虚,只能务实。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去完成。
而我们面前的任务,也是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一句话一句话的写出来。我们参与创作的6个人,都顶着压力,边采访边写作。
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副社长解伟,一次次的给我发短信,问书的情况怎样了,我不敢回复,拖到6月初,答应见面谈。解伟带着几个编辑来到我们办公室,我一看,其中一位是老同学庄学君,已经多年不见了,又是地震把我们震到了一起。
解伟很热情,表示只要我们把稿子交给他们,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书编好出版。有两个责编负责这本书。于是我们迅速签订了出版时间。其实我也不知道领导说的最短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我想一个月总算是短的吧?我马上给大家发短信,要求6月2日必须交稿。6月2日大家如期交稿了,也就是说,我们只用了20天的时间,将采访写作一并完成。可是我把稿子通看了一遍,发现不行,有些内容重复,有些内容空缺,作为一本书,实在有缺陷。于是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加工整理编辑。我大概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将七七八八的稿子连成一个整体,补充了一部分内容,当然只能靠材料了,采访已经来不及。6月5日我把稿子从网上发给庄学君,她和另一个责编分头看了一遍,说还是有很多问题,于是采取边编辑边修改的方式,她们编一章,我改一章,然后确定一章。
那些日子,我每天除了睡6个小时外,连吃饭都坐在电脑前。人恍恍惚惚,连续出差错,把牙膏当洗面奶,把护发素当沐浴香波,睡觉忘记关灯,梦里全是稿子。
幸好有网络啊,幸好有电脑啊。否则我
真无法想象怎么完成?就这样连续干了一个星期,到6月中旬终于付印了。出版社也是加班加点,端午节周末都没休息,于6月24日出版问市,6月27日我们在成都举行了首发式,接着马上带书送往灾区的救灾部队。我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对我来说,此书的完成是创作生涯中的最特别的一次。与人合写,而且赶时间。基本上就是记录历史的瞬间了。起初给我下任务时我很为难,觉得不可能完成。现在总算完成了任务。当然是光荣的任务。
但我依然希望,这是这辈子惟一的一次。很感谢我的同仁,也很感谢出版社。当我们送书到部队,看到战士们翻开书,在里面找到自己,看到辛苦了一个多月的官兵露出笑容,真是非常欣慰。
唐家山悬念
在我们没日没夜赶书的时候,一颗心还分出一半挂在唐家山堰塞湖上。我一边写,一边点开新闻,看看那水到什么地方了。在我的记忆里,唐家山的紧张的气氛是从24日开始的。
24日,唐家山堰塞湖的水位又上升了1.93米,达到723米的高度,距离堰顶最低处752米离堰顶只有29米了,根据天气预报,几日之内,唐家山堰塞湖即湔江流域,将有雷雨大风天气,降雨量将达20至60毫米,随着水位的升高,它越来越像悬在绵阳上方的定时炸弹,一旦溃决,后果不堪想象。到5月底6月初,唐家山堰塞湖逐渐成为抗震救灾这场战争的主角了。抗震救灾指挥部在堰塞体上布置了四个观测点,24小时不间断观测。
最早进入北川救灾的几个同志告诉我,他们早就开始关注唐家山了,可以说在地震的第二天第三天就想到堰塞湖的危险了。每每地震,必出现堰塞湖,而此次地震发生在山区,大面积的山体滑坡,瞬间就形成了几十座危险的堰塞湖。北川,安县,青川,平武,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堰塞湖。有的地方及时处理了,没有形成太大的威胁,唐家山堰塞湖却在人们忙于营救时,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强劲的对手。但我对唐家山堰塞湖的关注开始得很晚。前期忙于写自己的东西,没顾上想它,毕竟不是指挥部的人。偶尔想起来了,我就给在一线奋战的几个朋友打电话,问问情况。心里还想,有那么多人在为唐家山操心,不用我担心。
一直到6月初,我才开始为唐家山捏一把汗。
为了写清楚这个阶段的情况,我开始翻阅那段时间的新闻,发现那些日子,电视上广播上报纸上,每时每刻都在出现这个名词。半个月前,恐怕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还不知道堰塞湖是什么,短短几天,全国人民都耳熟能详了。所谓堰塞湖,按词典上的解释是,由火山熔岩流,冰 物或由地震活动使山体岩石崩塌下来等原因引起山崩滑坡体等堵截山谷,河谷或河床后贮水而形成的湖泊。由火山熔岩流堵截而形成的湖泊又称为熔岩堰塞湖。
其实很好理解,一个“塞”字基本上显示出了它的性质。
回想起来,我是见过很多堰塞湖的,在藏东南峡谷地区就有好几处,如然乌湖,易贡错等。当它们不再对人类产生危险时,就会成为美丽的自然景观。
而这个让全国人民揪心的唐家山堰塞湖,却不是风景,而是可怕的威胁。
当然,它到底有多危险,我也只是从媒体上了解的,并没有亲临现场。我看到过平武的堰塞湖,当时就被雷到了,想不出那么多的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浩浩荡荡。树在水中只冒个尖,房子在水中只剩个顶,可以想见,那里曾经是没有水的。大自然随便做一个动作,就让人类手忙脚乱,疲于应对。
唐家山在地震前的海拔是2000多米,地震后差不多削去一半。巨大的堰塞体在短短2分钟之内就将奔腾的通口河堵塞得结结实实了。塞体长803米、宽611米,高82.65米至124.4米,专家估算最大蓄水量约3.2亿立方米。一旦决堤溃坝,浩浩荡荡之水足以将绵阳、安县等城市彻底淹没。
历史上,就曾经发生过堰塞湖溃坝造成了比地震更大灾难的情况。如1933年8月25日,四川茂县发生的7.5级大地震,虽然没有非常详细的材料记载,但一些资料显示,在地震后(1933年10月9日)堰塞湖溃坝中死亡的人数,比直接死于地震的人数要多得多。
这样的情形,绝不可能让它在今天重演。但由于道路严重毁损,没有一条路能够运载大型设备抵达唐家山堰塞体上。而且由于天气原因,空中运输大型机械的计划也一直受阻。除此外,还存在一个导流槽挖掘的技术问题,它要求先浅后深,慢慢把水引出来,如果进度太快,里面的水突然涌出来,不仅威胁到施工人员的安全,甚至可能冲毁坝堤。因此,在24日,抢险指挥部决定,将以工程机械开掘引流明渠为主的方案,变为机械施工与人工爆破“双管齐下”,并以人工爆破为主的新方案。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炸开堤坝的口子泄洪。
可是大规模的爆破计划很快搁浅了。一是因为开挖到一定程度后,发现堰塞体里多是土和沙,而炸药对土和沙的爆破作用不大;二是担心成分复杂的堰塞体经不起爆破而垮坝。于是又改变计划,实施以挖掘为主的泄流计划。为防不测,指挥部出台了三套应急方案:如果唐家山堰塞湖发生1/3垮塌,将有11.3万人需要撤离;如果发生1/2垮塌,将有64万人需要转移,涉及20个乡镇;如果全部垮塌,可能要转移72万人,涉及到22个乡镇。其实转移疏散工作从21日就开始了。21日,在我们去北川40师采访之后,他们第二天就奉命搬离了原驻地,到了地势比较高的擂鼓镇。北川抗震救灾指挥部也从北川中学撤到了擂鼓镇。北川中学操场上的受灾群众和指挥部一起撤下来。上游的璇坪乡和禹里乡都被淹没,罗健告诉我,他8月底去了禹里乡,看到的情况让人揪心,最初大地震时禹里乡损失并不很大,却在堰塞湖泄洪中受到重创。很多群众来不及转移家里的财产就匆忙离开。洪水过后,半屋子淤泥。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家产全部丧失。
撤离转移,这四个简单的文字里,是成千上万的灾区群众的新的苦难,他们不得不再次流离失所,过着动荡不安的慌乱的日子。尤其是几个在三分之一溃坝范围内的乡镇,群众更是遭受新的折磨,有的一周内三次搬迁。为了将大型设备运进孤岛唐家山,政府从俄罗斯租了一架MI-26直升飞机。后来我们每天都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这个空中巨无霸,为决战唐家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26日下午5点,空中“巨无霸”将15台施工设备全部运到了唐家山堰塞体的大坝上。同时,徒步赶往唐家山的武警部队和有关技术人员也都到达了堰顶,近600人,其中包括水利部的多名专家和领导。参加施工的有武警水电部队、驻滇某集团军老山主攻团和海军陆战队等,15台机械不间断地施工,干到27日凌晨,形成了一个20至30米宽,40至50米长的工作面。
老天爷并不顾及人们焦急的心情,从28日晚到29日上午,一场大雨降临到唐家山堰塞湖抢险工地。大雨给抢险突击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但官兵们依然冒雨施工,一夜之间开挖土石方1.9万立方米。
5月31日,经过连续6天6夜的奋战,唐家
山堰塞湖应急疏通工程建设任务正式完成。这条导流明渠长400米,深11米。工程总共挖10万立方米,平均每天挖2万立方米。
5月31日上午8时25分开始,唐家山堰塞湖坝顶抢险官兵分批乘军用直升机撤离。6月1日12时前除了个别观测点人员外,将全部撤离。所有施工人员晚上必须和衣而眠,便于紧急撤离。预计到6月3日以后,堰塞湖的水将会沿着导流槽缓慢流出,自然泄洪,不会立刻出现溃堤或漫堤情况。
揪心的日子
从工程情况看,唐家山战役似乎到5月31日就结束了,而事实上,这颗悬在灾区人民头上的定时炸弹,到6月10日才排除。原先专家们预测的从6月3日开始缓慢泄洪的情形,并没有预期出现,堰塞湖里的水位始终没有上升到导流明渠的水位。到6月4日,堰塞湖水量已经到2亿立方米以上,水头已超过70米,并且已经出现渗水现象。这颗定时炸弹的能量越来越大了。
我正是从6月初开始关注唐家山堰塞湖的。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部队一直在为排除堰塞湖危险奋战,但脑海里对此的感觉还比较抽象,没和自己挂上勾。
6月5日晚,江苏作家沈国凡从北川采访结束到达成都,我去宾馆看他,从他那里,我再次了解到唐家山堰塞湖的情况,并开始揪心。沈国凡是去采访江苏防疫应急救援队的,他在灾区待了13天。
听他讲述我才知道,防疫工作太辛苦了,其艰苦程度大大超出我的想象。在三十多度的高温下,穿着厚厚的防化服,背着沉重的消杀器械,穿行在残垣断壁、片片废墟之间,进行消杀灭工作。因为已经到了夏天,震区里的苍蝇、蚊子、老鼠和跳蚤骤然增多,他们每天都要冒着危险开展工作,做水源检测,消杀害虫,给每个自来水水箱投放杀毒剂。还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环境卫生调查等。因灾区大多是山区,从一个自然村到另一个自然村就要翻越几座大山,走上10来公里山路,但必须一家一家走到,一户一户宣传到,进行饮用水消毒、粪便处理、生活垃圾处理等工作。甚至要手把手地教村民怎样挖粪坑,怎样埋垃圾,怎样埋死掉的牲畜。因为,只要有一家出现疫情而没有即时处理,所有的工作就白费了。每天晚上,队员们都要在帐篷里,打着电筒一一登记已经完成的村子和人家,责任到人,做到一家都不遗漏。有个偏远乡村因为路不通,几个队员就被直升机投到那里,一待就是半个月,因粮食不够,只能吃个半饱,但他们仍在那里坚持到全部工作结束。
沈国凡告诉我,这些防疫队员大都是医学方面的专家,或者是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硕士博士,他们来到灾区,做这样强体力的又非常艰苦的工作,那么认真尽职,真是很了不起。到灾区半个月里,他们洗不上澡,很少吃到热饭,每天睡帐篷硌得身上疼。后来领导只能让队员们轮流坐车到外面去休整一下,洗个澡吃个热饭睡个好觉,然后再回到灾区继续工作。我的心里对他们产生了由衷的敬意。
聊到后来沈国凡告诉我,唐家山堰塞湖依然非常危险,溃坝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一旦溃坝,前期的防疫工作都将毁于一旦。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仅是淹没城镇的问题,将可能爆发较大规模的疫情!
也许是因为他刚从北川回来,他的讲述比报纸和电视上都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忽然感到非常焦虑。
那天晚上我从宾馆回家后,夜里一直无法入眠,在此之前,无论怎样辛苦我都能按时入睡。但那天晚上那位作家的话让我产生了很大的恐惧。因为一旦疫情爆发,不是四川的问题,而是全国的问题。我想老天爷啊,眷顾一下我们吧,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想想绵阳的老百姓,那些日子惶恐不安,他们美丽的城市到处都标上了可怕的红线,那是一旦堰塞湖决堤将被淹没的位置,分别是三分之一决堤处,二分之一决堤处……每一根红线都触目惊心。不要说他们,我在电视上看到都心里打颤。
我一夜不安,第二天一早给在绵阳九州体育馆做志愿者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唐家山堰塞湖很危险,绵阳已经开始疏散了,要他格外小心。他乐呵呵地说,没事的,如果这里发出警报了,我马上就给你们打电话,你们来接我。我连忙说,不,如果发出警报了,你丢下一切东西往成都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和我们联系。因为那个时候电话很有可能不通,而且成绵高速肯定堵车,我们不可能那么快赶到那里接你的。你必须在第一时间离开。他看我那么紧张,答应说好的。然后又说,你不用担心,我爸说洪水从北川流到绵阳得两三个小时呢,完全来得及跑。我可能会把东西丢了,但不会把人丢了。
我还是不放心,又给罗健和刘渠打电话,我想他们离得近,万一有情况增援起来比我快。他们也都安慰我没事的。
那几天,我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看堰塞湖的水位到哪儿了,升到导流槽没有。然后每隔一个小时再去看一次水位,提心吊胆的,忧心忡忡的。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地戏弄着人类,或者说,报复人类?敲打人类?警告人类?我们真的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就我这个外行来看,不理解那个导流渠为何不再挖深一些,为什么只挖10米左右,等着水位升上来再往外泄?后来看资料,得知这个尺寸不好把握,挖深了,水流如果突然外涌,把导流渠冲开了,也容易引起溃坝。当然,还关系到施工人员的安全等一系列问题。
就在这一天,温家宝总理再次到达绵阳,乘直升机前往唐家山堰塞湖坝顶,实地考察泄洪除险情况。我当时想,看来的确很危险,连温总理都亲自去看了。
温总理在视察时明确指出,如果说地震是难以避免的自然灾害,那么排除堰塞湖险情,确保群众安全,就是我们的责任。唐家山堰塞湖的隐患一天不消除,我们的抗震救灾任务就没有完成。晚上8时,他又在列车上组织召开了国务院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会议,专题研究唐家山堰塞湖问题。
决战
6月6日上午,温总理再次乘直升机到唐家山视察险情,返回绵阳时,解放军副总参谋长葛振峰上将对温家宝说:我就不走了,留下来抢险吧。据江湖传说,葛副总长半开玩笑地说,我要个官儿吧,我来当这个唐家山的总指挥。在得到温总理“任命”后,葛振峰当即就给成都军区副司令员范晓光中将、武警部队副司令员息中朝中将打电话部署了任务。下午3点不到,两位中将赶到大坝。紧跟着,武警水电部队的官兵在政委贾方亮少将的带领下,进入大坝施工……
大坝上,汇集了四位共和国将军。很荣幸,四位将军里我认识两位,葛振锋副总长和我们军区的范晓光副司令员。认识葛副总长,是今年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组,每天一起讨论;认识范副司令,当然是因为他是我们军区领导,他的夫人吴老师曾是出版社领导,我们曾一起聊过天。那段时间,每天从电视上看到他们坐镇唐家山,联手出击,指挥排危抢险,又担心,又骄傲。关键时刻,还得老兵出马啊。
在山体滑坡和落石持续不断的响声中,大坝坝体的最高处,有一个废旧的集装箱,然后是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摆放着大比例尺地图,四位将军席地而坐——这就是唐家山的抢
险施工指挥部了。
施工方案已经明确:拓宽、加深导流明渠,尽快提高泄洪能力。并且在现有的导流明渠附近,再增加一条泄洪渠。武警水电部队和成都军区某集团军工兵团,奉命集中优势兵力,采取机械施工和人工爆破相结合的方法加快施工。
6月6日夜晚,老天爷并没有给坚守坝上的将军们面子,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将军们的衣服被雨水和泥水湿了个透。第二天,成都军区某集团军工兵团官兵携带82无后坐力炮、40火箭筒和高性能TNT炸药被紧急部署到位。范晓光副司令亲自指挥炮击,几声巨响后,岩石被炸得粉碎。据说范副司令员把望远镜往地上一扔,笑道: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小炮还玩得挺好!
范副司令平时说话就很生动,是个性格率真的人。当记者问到他排险情况时,他坚决有力地说,为了灾区上百万群众的生命安全,我们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最后撤离的肯定是部队,部队中最后撤离的肯定是我们当领导的。
七八百米长的大坝,乱石嶙峋。四位年过半百的将军每天都要走上十多个来回。早上天还没亮就出现在导流明渠的堤岸边上,一直到深夜官兵们都累得睡着了,他们还在工作,迷彩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上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在将军们奋战唐家山时,我这个小老百姓每天能做的,就是上网看消息,看泄洪槽流水没有。当时网上有一个即时播报泄流情况的网页,我就随时把它打开,写一会儿,张望一眼。
显然,和我一样揪心的大有人在,成千上万的网友们在关注着此事,热心者还纷纷“出谋划策”。我看到一个网友建议,用粗水管插入堰塞湖,然后往外引流。立即有网友反驳说,这也太小儿科了,你以为是你们家养金鱼啊?!看到此,在最揪心的日子里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6月7日早上,在人们眼巴巴的盼望中,泄流槽终于开始往外泄流了,但扭扭捏捏的,很不情愿的,每秒大概不到1立方米。看着让人着急。但毕竟,它开始流淌了,如同遭受了巨大痛苦一直强忍着不落泪的汉子,终于憋不住的热泪长流了。
新华社记者李宣良为此写了一篇题为《堰塞湖,你是谁的眼泪》的通讯,很是感人。“湖泊是地球的眼泪,堰塞湖是谁的眼泪?是参加抢险施工的官兵的眼泪。是734号失事机组战友和亲人的眼泪。是数十万离开家园的父老乡亲的眼泪。是13亿中国人的眼泪。是地球的眼泪……”
中午12点左右,水流开始变大了。到晚上19时,通过导流明渠的水量已变成湍急的浊浪,水量达到每秒近10立方米了。
但这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随着水流涌向出水口,越来越多的从上游被淹没的废墟中浮起的杂物,挤积堵塞了导流明渠的入水口。刚刚变快的水流量又慢了下来。
必须立即实施爆破!指挥部当机立断。3吨高效能的TNT炸药和数千枚雷管迅速运送到位。我们军区驻滇某工兵团的官兵们承担了爆破任务。因为这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任务,炸药的用量必须精确到克,既要能够粉碎漂浮物,又不能产生太大的冲击波,以免震动周围的山体,造成新的滑坡。由解放军理工大学工程兵学院院长刘建永和3名专家进行现场指导,随着爆破声起,导流明渠中水流的流量又逐渐加快。在爆破的同时,10多台挖掘机、推土机仍在紧张作业。下午水流开始增加,达到了每秒4至5个立方米。且水流渐渐变清,说明导流泄洪槽的稳定性好,没有出现大的冲刷。但进入堰塞湖的水流量为每秒115立方米,入库的流量仍然大于出库的流量,故堰塞湖的水位还在继续上涨。
6月8日是端午节,由于堵塞在唐家山堰塞湖的2亿多立方米洪水尚未下泄,绵阳市仍处于高度戒备和紧急避险状态中。没有心思过节。奋战在坝顶的将军们、专家们、官兵们,更是紧张地战斗着。到6月9日上午,流量终于加大了,由刚开始的每秒10立方米增加到了每秒40多立方米。晚上18时,进一步加大到81立方米每秒。
看着滔滔涌出的湖水,所有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9日下午3点多,范副司令从坝上给妻子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声音嘶哑,但听着很高兴。他告诉妻子,战士和相关人员都撤离了,现在只留下他们这些“老兵”了,一小时后也将撤离……
“你听见没有?水流汹涌啊!半座山的石头都在滚!很危急,也很壮观啊!”在豪迈的笑声中,范晓光副司令员兑现了一个军人的承诺——最后撤离唐家山!
滔滔的洪水从唐家山堰塞湖出发,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穿过北川、江油、绵阳……全过程无一人伤亡。
这柄悬在灾区人民头上的剑终于被拔除了,这块压在全体国人(包括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被搬走了。
儿子去做志愿者
儿子在美国读大三,地震发生后他很担心,很着急,为自己没能陪在我们身边,也为自己不能为家乡出一份力。后来他在电话里跟我们说,他要利用暑假去灾区做志愿者。当时我和他父亲就表示支持,并且感到由衷的高兴。志愿者终于出现在我们家了。
儿子6月2号回到成都,3号收拾行李,4号一早就和约好的同学去了绵阳。带着帐篷睡袋等,打算至少干两个星期。到了绵阳九州体育馆,就参加了一个民间志愿者组织,叫“希望九州”。白色的袖标上有个红色的心,还写着英文love。儿子称那个负责人为老大,很佩服他。他说那是位从武警转业的军官,学心理咨询的,地震后放下自己的工作来做这件事。我听了也很佩服他。
儿子去的第二天,就被“组织”上派到安县永安镇的灾民安置点了,在那里的帐篷小学辅导和陪伴二年级的孩子,同时帮助灾民搭建帐篷等。他走的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很担心,发短信问他情况如何,他回复说没事,“我们是棚中棚”。
那些日子子正是唐家山险情频传的时候,我不断地告诫他,一旦发生溃堤该怎么办。他说你不用担心,即使溃堤,我们也不在洪水经过的地方。总之每次打电话问他他都说很好,坚决不准我们过去看他。
十几天后,我们终于瞒着他去了他所在的地方,却发现条件比想象的差很多,帐篷建在田里,一下雨满是泥泞,潮湿、闷热,他因此长了很多湿疹,脸黑得只有眼镜架一圈儿有白印。人一下瘦了很多。他说有一天晚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他帐篷里全湿了,“如果不是我的块儿大压着,帐篷就被吹跑了”,儿子这样开玩笑。
但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做志愿者的日子里,他思考了很多问题,和其他志愿者在一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看见我拿着相机拍照,他马上皱着眉头制止:不要照了,人家最不喜欢你们这种一来就知道照相的人。我知道他说的“人家”,就是这里的灾民。他在电话里也跟我说过,一些拿着大炮筒的人跑来,咔嚓一阵就走了,让人很反感。我只好收起来。其实我已经很注意了,没冲着人照。只是拍了些帐篷和食堂。我问他自己为什么不拍点儿照片作纪念?他带了相机去,却一张也没照。他诙谐地说,这是志愿者的素质。
我问他,这么多天,除了带孩子,有没有干点儿实事?他骄傲地说,当然干了。我们
搭了四百顶帐篷,每顶帐篷里要铺200块砖头(当床),你说算不算实事?我说算算。还有呢?他说,那天刮大风,另一个安置点帐篷倒了一片,我们赶过去支援,帮他们重新搭。我们还去山里给困在里面的村民送药、送食品。我问他做志愿者有什么感受?他说,最早来的那批志愿者是最了不起的,有大爱,自己背着背包和食物,翻山越岭到重灾区去帮助灾民,受苦受累,毫无怨言。后来的就没他们那么强了,包括我在内。只是觉得不来一下心里不安。还有些人,不是灾区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灾区。
他甚至还总结出一个特点,志愿者里以北方人居多,比如来自河北唐山的13义士,来自河南洛阳的22人农民工抢险队,还有那10个带着自家煎饼,坐农用三轮车踏上救灾之路的山东汉子,这说明北方人更热心更侠义,相比之下南方人更愿意出钱,捐物资。
我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我知道的比较著名的,除了江苏的陈光标,大部分都来自北方。就是跟儿子一起的那批年轻人,也是来自北京。但南方在经济上的支援力度还是很大的。
儿子还谈了很多他在灾区、在安置点的感受,他对灾民的看法,对媒体的看法,对目前政府安置灾民的看法。不管怎么说,这十几天对于他的锻炼,可能超过他在学校很多年。这样说起来,我希望他来这里做这件事,也是有私心的。
回到成都,儿子总是惦着那些还没有回来的志愿者朋友。不断告诉我他们的情况。有一天他对我说,我还得去。他们还需要人。原来,和他一起在永安做志愿者的几个朋友,得知(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得知的)绵竹汉旺镇吉祥寺还没有建学校,那里的很多学生想上课。他们准备过去建一个帐篷学校。刚一发布消息,就有三十多个孩子报名。其中不少是初中生。他们问儿子是否还愿意参加。儿子马上答应了。于是在家待了一个星期的儿子,又第二次奔赴灾区。
我没有反对,虽然他一年才回来一次。我和他父亲给他买了一大堆他的志愿者朋友要的物品,还有给孩子们的本子、笔等文具。但我还是感到疑惑:就靠你们几个志愿者,怎么建学校啊?一无所有啊。儿子说,确实有很大困难,目前只有一顶大帐篷。但这个学校必须建。不然那一带的孩子该闲出问题来了。
我想了想,只得打电话给我的朋友,我前面写到过的红军师副政委刘渠,他有部队在那边。刘副政委第二天亲自开车到吉祥寺看了情况,当即决定:一、送他们一顶大帐篷;二、帮他们搭两间活动板房;三、帮他们清理废墟开辟场地。
这可是帮了大忙了。我发短信感谢刘副政委,不想刘副政委回复说,“应该谢谢你儿子,给了我们做好事的机会。是他们让我感动。”他说的这个“他们”,就是这些志愿者。是的,是他们让我们感动。我很佩服儿子那些志愿者朋友,那些来自远方的志愿者,多数来自北京,领头的叫冯镇疆,是个年轻商人,才30岁。丢下自己的生意,6月初就过来了。还有一个美术老师,37岁,也停下手头的事情,自己开车从北京到四川灾区。
儿子第二次出发,还带了他在成都“招募”到的三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头天下午刚从英国回来,在网上偶然遇到儿子听说这个消息,立即毫不犹豫地参加进来,当夜就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和反对他去的母亲作斗争,一早爬起来买了帐篷就出发。
看着儿子背着很大的背囊出门,我提出给他拍一张照片,他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低调低调。
儿子在志愿者中显得很普通,儿子在志愿者中又让我很骄傲。
寻找尹春龙
志愿者成千上万,优秀的很多很多,像陈岩、陈光标、唐山十三义士,可是我就想写写尹春龙。这个瘦瘦小小的农民,这个比我儿子还小一岁的青年,太让我感动了。
我知道尹春龙,还是因为女友税学勤,税学勤是《西南电力报》记者,而尹春龙参与援救的两个150小时以上的幸存者,都是她所在的电力系统的职工,尹春龙救完人就走了,公司领导想感谢他却找不到他人,就指示税学勤去寻找并采访他。小税在寻找和采访过程中,听到和看到了很多感人的故事。写出一篇通讯《寻找尹春龙》。
生于1988年的尹春龙,15岁那年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学种香菇,学到手艺后,和父亲一起在信用社借了2万元,东拼西凑借了几万元,租下4亩地创业,自2006年起,父子俩一起辛辛苦苦地干,一年下来可以收入5万元左右,还一部分贷款,日子还算过得去。
尹春龙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上网,过得很节俭,但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他就不声不响的从家里取走4000多元存款,花370元打出租车去了都江堰,一到那里就开始参加到援救中,后来他听说震中在映秀镇,13日下午买了500元的干粮和水,徒步向映秀进发。5月14日,在经过近10个小时的跋涉后,尹春龙走进了震中映秀镇,开始帮助抬伤员。后来钻入废墟,凿洞救人。
下面这段文字是税学勤所写的通讯中的一部分,征得同意引用在此,非常生动:虞锦华和马元江被埋的地方,在映电总厂办公楼,原本7层高的楼房,震后的废墟不到2层楼高。15日,最早开进映秀的山东、上海消防支队的生命探测仪没有在此探测到生命迹象,于是转向别处。但电厂的领导和员工都不死心,他们在这一带不停地呼喊失踪者的名字,他们听到了微弱的回应。
16日上午,山东消防支队的生命探测仪在这里又进行了多次探测,终于探出了不一样的结果:此处有生命迹象,而且显示为一男一女。16日下午,电厂员工协助救援队员在映电办公楼侧面挖出一条通道,跟其中的女员工虞锦华对上话,并送进了水,但几分钟后的一次余震震塌了通道。干了15年消防、每年参加上百次抢险救灾的山东青岛消防队长马刚说,这一次“太困难了”。
5月18日,距地震发生已经有6天6夜,人能活下来就是奇迹。这里的救援已经进行了2天,但没有什么进展,多个方案开挖的洞穴都因为余震而前功尽弃。最后的方案是在废墟上方打探洞,压在虞锦华上方的水泥板被逐层打穿。探洞打到5米深的时候,消防队员再次跟她对上话。虞锦华告诉他们,她下面还有个活人。队员们发现,虞锦华的位置在楼梯中间,她的双腿被水泥板压住,头部、胸部没有受伤,但附近有好几具尸体,身边的那具已开始腐烂。在救援中,一度听说生命探测仪又测不出生命迹象了,救援队员跑步前进向刚来检查的领导请示:要不要再继续营救?此刻除了电厂的领导和职工坚持以外,一位身高1.6米的小个子站了出来,他就是志愿者尹春龙。尹春龙是18日上午到达映秀镇的。中午1时,尹春龙第一次下到洞中。洞中出现难题,一具男尸背部弯曲,挡在虞锦华身边,这具尸体已经僵硬、发臭,被压得不能动弹,不移走尸体就没法救出虞锦华。瘦小的尹春龙,既没戴安全帽,也没有戴口罩。他凿宽了洞,挤过尸体,爬到里面,然后穿着那个黑色雨靴使劲把尸体往外拽。下午4时,他和救援队员一起把尸体搬出了洞穴。一个小时前,他第一次用管子给虞锦华送了水。搬出尸体后,挡在虞锦
华身边的是铝合金框。到晚上8时,锯掉铝合金框,医疗人员进入洞中,对虞锦华进行了双腿截肢手术。尹春龙在洞中救出了虞锦华。来不及休息,尹春龙又开始救马元江。看不到马元江,尹春龙就隔着断壁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们已经安全把虞锦华救出去了。此刻,虞锦华被截掉的脚仍压在石板底下,逐渐腐烂,洞内充满刺鼻的尸体腐臭味。而专业救援队在晚上10时就已经转移到其他救援地方去了。尹春龙在电厂员工的协助下,下到洞里,不停地和马元江拉着家常,安慰着他。马元江说:兄弟,你搞快点,我想喝水。于是,一根长4米的管子被找到。尹春龙把管子在缝隙里插了进去,把管子斜起,往里满灌矿泉水。虽然没有喝到水,但是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心。
在洞里,尹春龙坚持了3个多小时。实在太困了,他便躺着休息了一会,心里反复回忆刚才的对话:马元江的确切位置到底在哪?然后又开始用錾子往下掘进。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电厂的吴耕书记,说:我一定在12小时内把马元江救出来,如果我被砸死在里面,要证明我是怎么死的。通过吴耕,他找到上海救援队的一位负责人。上海消防队的营救人员也加入了营救工作。下午3时,他在楼梯上方开始凿新的洞。这个洞很小,瘦小的身子钻进去,正好把洞塞满,里面没有空气流动,则极度闷热,不戴口罩,腐臭味会让人作呕。而且,一旦发生余震,很可能自己也会被牢牢地压在底下。凿洞更是件困难的事,匍匐在地,手无法用力,而稍大一点的工具也派不上用场。3个小时后,尹春龙隐约看到了马的脚和腰部。这时候,他出来休息了。消防官兵下去继续凿这个洞。晚上8时左右,尹春龙又下去了,这次他把盖在马元江手、胸、头部的大瓷砖清掉,头和手都看到了。
他通知上面拿葡萄糖水,用管子往马嘴里灌。马元江喝完了一袋医用葡萄糖水。只要马元江的生命能够维持,救援就成功了一半。尹春龙继续凿洞,并锯掉挡住马元江出路的钢筋。2个小时又过去了,晚上10时,尹春龙被叫到下面来休息。
次日0时50分,创造奇迹的洞穴再一次创造奇迹,马元江被抬了出来。
5月20日上午7时30分,尹春龙和同伴去重庆看望了马元江,当他问医生:马元江怎么样时,双眼被蒙住的马元江听到声音立即就说:“小伙子,就是你,是你救的我!”然后,马元江执意要尹春龙留下了联系电话。他说,正是尹春龙的营救,再次激发了他的生存欲望,就这样,他坚持了下来。
当税学勤费了很大周折最终找到他的家时,邻居们纷纷上前告诉她,尹春龙为了救人,一走就是近一个月,家里的蘑菇生意黄了,因为只有他懂技术,租的4亩地已经退掉了2亩。而且他背着父亲把家里的存款全取走了,现在尹春龙的父母日子过得很艰难,开始找亲戚借钱。税学勤向宣传中心领导和电力公司领导汇报后,大家都非常感动,想帮助他。可尹春龙又出发去映秀寻找失事飞机去了。本来我已经和小税约好,要去他种蘑菇的地方看他。同时也看看能否给他些帮助。可近半年来采访他的媒体太多了,只好放弃。等明年再说吧。从小税那里第一次听到他的故事我就在想,这个瘦瘦小小的青年,他一定是天使吧?他的心里除了帮助别人,没装任何念头。给我勇气和温暖的人
在一次次前往灾区采访的过程中,给我勇气和温暖的人,就是志愿者。解放军从来都冲锋在前,是职责所在,已被大家所熟悉所习惯;而来自民间的、自发赶往灾区的这些志愿者,不仅给了灾区人民极大的帮助,还给了全社会信心和力量,也给予了我非常多的信心和力量。可以说,他们是我的老师,是我心里的烛光。真的,一想到他们,我愿意忽略掉生活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我愿意把我的视线,只落在他们的身上。
很多时候,一听到志愿者的故事,我就会为自己的悲观情绪或厌倦情绪感到羞愧。我们军区总医院的陈副政委有一天给我打电话,很激动地说,他想写写他们医院的志愿者,太让他感动了,比他们医院的医护人员还让他感动。我听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也感动得不行。
这次军区总医院收治了大量的灾区伤员,很多志愿者知道后赶来帮忙。据他说最多的时候有上千名。其中有很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自己带着伙食带着帐篷,也有住在附近的。最老的70多岁,是个归国华侨,每天早出晚归到医院来,年轻志愿者都愿意听他的。最小的16岁,也是每天赶到医院做事。还有好几位是残疾人,主动要求陪伴那些作了截肢的灾民,用自己的亲身处境去开导安抚他们。还有很多退伍老兵,虽然不能上一线,也一定要奉献一份力量,不负曾经的军旅生涯。陈副政委说,我已经搜集了大量的素材,想请教你该怎么写。
我说,你就放开写好了,我相信怎么写都会让人感动的。
后来稿子送来了,我看了,真是非常感人,让我在烦躁的现实生活中看到了温暖的光亮。其中有几位年轻女孩儿,不仅仅在那个时候义无反顾地来到灾区,还在震后半年乃至十个月后,仍在为灾区做事,一直到12月还在一趟趟往灾区跑,给灾民送冬衣,给受灾学校筹款。她们真的和天使一样。
这是其中一位:白一萍,北京理工大学大二学生,唐山人。一听说四川发生大地震,从小就听父母讲过唐山大地震的小白再也坐不住了,立马想奔赴灾区当志愿者。她把想法告知父母,曾经历过唐山大地震灾难的父母欣然同意了女儿的请求。小白的爷爷年近90岁,患有高血压、脑缺血等疾病,为了爷爷的健康,小白来川的事没对爷爷讲。
小白到成都后,由于交通管制,她几经努力也去不了汶川,便转向绵竹、什邡。当地领导见她是一名女大学生,不让她去救援队抢救伤员。她觉得有力无处使,便自己掏钱为农民买药送药,钱花得差不多了,她就来到成都军区总医院当志愿者照顾伤员。
她每天为伤病员洗脸、擦背、喂饭、喂水、端大小便。山区的地震伤员多是从废墟中救出来的,手脚沾满了泥土、灰尘。小白耐心细致地给他们洗手、洗脚、修剪指甲,精心地护理他们。她用自己的钱买了鲜花放在伤病员床头柜上,给沉闷的病房带来了春意和生机。看见病员虚弱的身体,小白又买鸡又买排骨,为伤病员熬排骨汤和鸡汤,精心护理他们。这时电视台来总医院录制救治伤病员的节目,在拍摄的镜头中有小白护理伤员的情景。节目播出后,远在唐山的爷爷从电视中认出了孙女,看见亲孙女累得疲惫不堪的样子,一下子晕过去了。小白哭了,觉得对不起爷爷。两天后,她在志愿者中选好了接替人,一切安顿妥当后,回到家看望了爷爷,又回到北京学校。一面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期末考试,一面牵挂着灾区伤病员。
考试一结束,小白得知她照顾的什邡灾区伤员李德华家劳力缺乏,在重建家园中遇到较大困难,她毅然决定暑假重返灾区,帮助李叔叔家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六月底,天空骄阳似火,地面暑气如蒸,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硬座的旅途,小白在德阳下了火车,转大巴至什邡,又搭便车,搭摩托,几经问路,在酷暑炎热中到达什邡洛水镇余安
村六组李德华叔叔家。
顾不上旅途劳累,小白立即投入到重建劳动中。搬砖头、砌瓦、整理废墟中的木料、和灾民们一道干农活,样样都参加,以自己的辛劳、汗水、真情和仁爱,去温暖灾区人民群众伤痛的心。村里的学生因学校坍塌无法上学,晚上,小白把学生们召集起来,给孩子们上课。教语文、教英语、教写作、教普通话、教孩子们唱歌,每当歌声飘荡之时,这个重灾区的乡村显示出了生机,带给灾民们无比的温暖。
暑假结束前,小白回到了学校,灾区人民送别她走时的心情、眼神,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怎能忘啊!灾民们深情地说:小白姑娘,有你对灾区的这一片热心、关爱,我们就很满足了;余安村的孩子们拉着她的衣襟、手臂动情地讲:白阿姨,你留下来别走,我们好想听你上课;李德华叔叔的老伴拉着她的手却没说出一句话,但热泪盈满了眼眶……。
学校通知,她所在的班系安排三个月的教学实习。牵挂灾区的她决定把这段时间用在灾区孩子的身上。于是她三赴四川灾区,于九月中旬又到了什邡洛永镇余安村,在慈济八一小学担当起教学任务,用自己对灾区的一片深情去给孩子们上课,她要把人性大爱的根深扎在灾区,让它开出绚丽的花朵,永远在灾区绽放。
慈济八一小学有200多名学生。在代课期间小白上1-6年级的音乐课,3-6年级的英语课,每天有3-4节课要上。她教学经验不足又缺乏教案,她每天通过电话与北京、唐山联系请教,总是提前写好教案、备好课。用满腔的热忱去化解面前的困难。
小白住在洛水镇,每天骑自行车去村里上课,路上要花半个多小时,中午在村里一个幼儿园里搭伙午餐。幼儿园的孩子们都是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小白每天总是先喂孩子们,喂完了自己再吃。下午学校4:30放学,她总是陪孩子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后才骑车回“家”,自己煮点面条权当晚餐,晚上自己备课。
严鑫是这个学校六年级的学生,从小没有妈妈,是爸爸把他拉扯大。后来爸爸长期在外打工。地震中她家房屋全毁,小严鑫住在一个自己搭的十分简易的窝棚里,自己一个人做饭、洗衣、干家务劳动。平时很少有人关注这个孩子。小白家访时看到了这一切,她为聪明勤奋的孩子心痛。于是她让严鑫每个周末都到镇上去和她一起过。小白为她买菜、买日用品,给以特别关爱。代课结束时,她把自己省下来的三百元钱给了严鑫,这足够他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
小白在代课期间为学生们付出了满腔的爱,离开学校时学生们跑到镇上她的“家”等候送行,学校的老师们舍不得她走。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师还送了一双自己亲手织的毛鞋。校领导、村干部、镇长、书记、幼儿园院长都请她吃饭,临别前学校为她开了欢送会,每一个班都为她唱送别歌……
小白于11月7日离开什邡灾区回到学校,一阵阵秋风使她感到凉意。她仍牵挂着灾区的孩子:他们怎么过冬啊?一个新的想法诞生了:要为灾区募捐筹集棉衣。11月15日“健康家园”募捐正式启动。16日她向家乡的村镇领导汇报后得到全力支持。17日这一天就募捐到1400余件,后来邻近村也主动送来,短短十多天就募到一万多件。小白和朋友们将募捐到的衣物挨件清理,精选八成新以上的整洗、消毒、打包,约有一万件。如此大量的棉衣棉被怎么运送使小白犯了难,她经过计算,用汽车运送要花8000多元,用火车运送每公斤225元,比汽车运还贵。哪来钱啊?小白感到力不从心了。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唐山电视台一位好心姐姐告诉他,现在邮局对支援灾区的物资免费寄送。于是小白立即找到县邮局领导,县邮局又汇报给唐山市邮局,市局很支持,派了一辆大车到他们村里拉货,然后发往四川。衣物发走后,小白四赴灾区,要赶去发放这批御寒的衣物。四五天后,这批棉衣棉被到达四川平武。小白从北京出发时不顾劳累,自己随车带了六大包。上下车全靠小红帽、列车员和好心人帮忙,运到了四川广元,再转乘大巴运到青川。12月13日小白在青川小学给200多名学生发放了这批棉衣棉裤。随即赶到平武,于12月14日上午将那近万件棉衣棉被发放给了平武县平通镇牛飞村的受灾群众。牛飞村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位置边远,条件艰苦,当村民们领到厚厚的棉衣棉被时,过冬御寒有了保障,感谢的千言万语从心窝里飞出。
在青川,小白看到学校老师们生活十分艰苦,地震又给他们带来伤痛和诸多困难。老师们在养家糊口十分拮据的情况下还以极大的热忱和责任心教书育人。小白感动了!她通过北京青年基金会、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莲花爱心基金会等机构募捐筹款,已筹得220万元,至采访时还差40万元。当筹够260万元时,他们将去青川给2567名教师每人补贴一千元。这也许是杯水车薪,但对志愿者来说是尽了何等大的力啊!
这就是我们的志愿者!
这个小白,只是在总医院做过志愿者的上千人中的一个。面对这样的女孩儿,我无言以对。
当我写到这里时,我有意去百度和google搜索了一下,敲进“抗震救灾志愿者”这六个字,百度有相关信息2490000条,google有1840000条。仅从这个角度就可看出,在此次抗震救灾中,志愿者的影响有多么大,人数有多么多,发挥的作用有多么大。
我想这些志愿者,不仅仅为灾区人民送去了慰藉,也为我们这些人送来了慰藉,为全社会送来了温暖。如果说战士们是奉命救灾,舍生忘死,那么,志愿者奉的是良心,是道义,是爱。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说过一句话:“除非一个人,能从狭隘的个人利益提升至对人类有更广大的关怀,他的生活,仍未算开始。”这些志愿者们也许并不知道这句话,但他们已经从狭隘的个人利益,提升至对人类有更广大的关怀了。
灾区的废墟,成了志愿者的聚集地,大地震吹响了志愿者的集结号。我完全没料到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青年,会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善良、热情和勇气,这让我在灾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悲观情绪得以振作和调整。
当然,这个新生事物,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志愿者也应当组织起来,无序参与将会给灾区添乱,也会给志愿者本人带来危险。有些志愿者不被信任,有些志愿者落入困境搞得自己都需要救助。
志愿者的大量出现,一方面让人惊喜,另一方面也带来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首先是持久性。一开始志愿者可能受英雄情结鼓舞,大概会坚持3周左右。到了第二阶段,一部分志愿者会感觉无助。第三个阶段,部分志愿者可能会体力不支,而且会出现资金困难。另外是资源的合理利用。有些志愿者去时没想太多,也没有明确目标。可能在报纸看到当地需要人,或者直接到医院去问,这样的话,资源利用效率会很差。有时不但不能发挥作用,还可能会占用灾区资源。第三是专业技能。为了更好地帮助灾区群众,志愿者本身也应有专业技巧和相关经验,仅凭爱心和热情是不够的。
汶川大地震可能是中国志愿者发展的一个契机。我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个契机,建立完善
志愿者队伍和志愿服务制度。两次去灾区做志愿者,对儿子的影响很大,一直到大半年后,他还在关注志愿者问题,在国外读书期间,他抽空写了《关于志愿者管理的一些建议》一文,提出了5点建议。我将他的建议做了整理,递交给了有关部门。
我就发誓我要感恩
临近儿童节,媒体上开始评选地震中的“十大感动少年”。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是“十大”,在我看来,地震中那些勇敢的孩子,个个都是勇敢少年,无论是帮助他人逃生的还是自己逃生的,个个都很了不起,无论男生女生,都很感人。
许多一线官兵告诉我,孩子们在大难来临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镇静,真是让他们吃惊,也让他们无比心疼。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反过来安慰救援人员。
我将我采访时听到的,还有网上看到的英雄少年全部整理出来,放在书后作为纪念。也许仍是不齐全的,也许还有许许多多英雄少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灾区。但就是我写到的这些,也足够让人们感动了。在整理的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叹,他们真的是太不简单了,太了不起了,太可爱了。
勇敢,友爱,坚强,机智,冷静,乐观,有责任心。从他们身上,我看到许许多多人类的美德,我看到了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那些大难不死的孩子们,不仅坚强,还非常懂得感恩。
当他们被解放军叔叔救出来,或者亲眼看到解放军叔叔将他们的亲人救出,或者目睹解放军叔叔为他们重建家园,内心都怀着深深的感激,他们以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我去绵竹红军师时,看到一封感恩信,注意,不是感谢,是感恩。信写在一张翠绿色的纸上,中间还贴了好些不干胶粘贴的画儿。很可爱。信的作者,是绵竹市九龙镇中心小学六年级学生袁利:
感恩信
敬爱的军人叔叔,您们好:在“5·12”汶川大地震中,你们第一时间奔赴前线,一定很辛苦吧!在这里,我代表灾区人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是你们,让我们重拾生命;是你们,让我们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价值是多么宝贵;是你们,让我们懂得明天会更好,我们应该珍惜;是你们,让我们学会在挫折打击中学会坚强。
我叫袁利,是绵竹市九龙镇中心小学六(2)班的学生,地震时我和同学镇定地逃了出来。首先,我要声明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求助而是为了感恩,因为受困所以感恩。每当看到你们坚强不倒的背影时,我就发誓,我要感恩。每当看到你们为灾区的人民忙碌不停时,我就发誓,我要感恩。每当看到叔叔们走在孤独的道路上头顶烈日的时候,汗水浸透了衣衫,我多么想拿一瓶水递给你们解渴。可是想到严格的纪律,我又退缩了,因为我知道无论我们送什么东西给你们,你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因为你们是人民解放军,军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就有一条“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在“5·12”大地震中,我失去了家、学校、老师,我的求学之路不再容易、顺心。但是看到你们,就像是看到了希望。每当老百姓看到你们,就会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你们真优秀!你们真是老百姓的大救星,你们是天才诞生!”但是你们却总是谦虚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没关系。”那时我,大家总是小声地在旁边说:“做得很好,这才是军人的本色,你们好厉害啊!”同时,我又会祝福地说:“加油加油!再坚持一下,你们便会安全过关的哦!”
我长大了,也会像你们一样为人民作贡献,为祖国作贡献。我要告诉你们,我一定会“学人民、爱人民、为人民”。我永远不会忘记解放军坚强的身躯和忙碌的身影。我永远不会忘记英雄的、伟大的人民子弟兵!!!祝:叔叔们身体健康、闯过难关、永远开心。
此致
敬礼!
清泉十五组:袁利
2008年6月11日
那连续的几句“我就发誓,我要感恩”写得多好啊。小姑娘还很有创意,用不干胶覆盖写错的字,又在“加油”的旁边,贴一个加油的小人儿,在“你们好厉害哦”旁边,贴一个表示厉害的手势,“永远开心”的旁边贴了个开心的小人儿。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信是出自生长在新世纪的孩子们手中。
8月份部队撤离时,我去绵竹欢送撤离的救灾官兵,亲眼看到一个孩子把自己折叠的小星星塞到战士的手上,还有个孩子把一个绒毛玩具丢给车上的解放军阿姨。
还有一封很感人的信,是安县雎水镇教场村五组的中学生王晓雪写的:
解放军叔叔们:
你们好!
叔叔你们辛苦了,为了救出我们,你们不畏困难,不怕(艰)苦来保护我们。我是教场村五组的一名中学生,今年十四岁,我很喜欢你们,因为你们那种精神吸引了我。
叔叔(们),说时(实)话,我很讨厌地震,因为地震差点使我失去了双亲,现在我都还心有余悸。汉旺有多少大人失去了孩子,就像突然有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在了他们的心上,怎么搬也搬不走。我本来是一个调皮捣蛋、活泼可爱的女孩,因为地震我不在(再)活泼了。
叔叔们,我也很想当解放军,为人民除害,我不希望你们离开我,因为我怕你们走了,再也不会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了。解放军叔叔们,我真的不敢想象,你们也会到我们这个地方来,这是我的一个梦,我怕梦醒了,你们也离开我了。所以我好怕。
叔叔们,我今年十四岁,等我长到十八岁,我一定会去当兵,我要当的是必需(须)严格训练的兵,因为我也要保护人民。叔叔们,就让我们手牵手,心连心,去创造(建设)未来的美好家园吧。
叔叔们,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给我打个电话。小小心愿,希望(你们能够给予)满足。电话号码:133××××
祝:岁月走,青春留,希望民兵(军民)友谊永存在一帆风顺 天天开心 万事如意 一路平安
写信人:王晓雪
教场村五组
2008年5月21日
这样的信很多很多,每个部队都有。孩子们的这些信,给官兵们带来的鼓励非同小可,其实很多战士也就是他们的大哥哥。大哥哥做了好榜样,相信这些孩子长大了,一定会跟上来的。
正如歌里唱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部队作家李骏地震后前往灾区采访,临走前和儿子告别,5岁的儿子说,爸爸,你去抗震救灾啊?李骏说是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儿子回答说,知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呗。出门时儿子又说,爸爸,翻山的时候要努力啊!小儿子的这句话不仅深深打动了李骏,也深深打动了我。
还有我的女友,作家川妮的儿子,4岁。自从地震发生后,只要一看见捐款箱就要让爸爸妈妈往里面放钱,无论在街上,在社区,在超市。问他为什么,他声音清脆地说,我爱灾区人民。更可爱的是,有一次他竟然拿了爸爸妈妈的照片要放进捐款箱,他说灾区小朋友没有爸爸妈妈了,我把爸爸妈妈捐给他们。亲爱的孩子们,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你们个个都是让很多成人羞愧的天使。我爱你们。永远为你们祝福。
第十四章:生死汶川行
五月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是2008年5月的最后一天。
我最难忘的一天。
如果不是地震,5月是我最喜欢的季节,5月的结束,常常让我遗憾感叹。可今年的5月,总希望它赶快过去,甚至整个2008年,我都希望它赶快过去。
这天早上,我和王甜7点就赶到军区一招,和总政艺术家采访团的各位一起登车,前往成都近郊凤凰山。我还记得柳建伟最后一个上车,上车以后不停地打电话,为的是给陆航团写一篇报告文学的事。我问他报告文学什么题目,他说叫《中国,请记住这样一个陆航团》。我当时感觉有些悲壮,但并没有多想。凤凰山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大学毕业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凤凰山教导队当教员,那个教导队就在今天陆航团的附近。我们晚饭后常常到机场跑道上散步。不过那个时候还不叫陆航团,也没有黑鹰直升机。后来组建了陆航团,我在教导队的一位老领导曾担任过其中一届政委,和他的搭档邢团长配合默契,而且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很有些传奇,我去采访,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从凤凰山起飞》。陆航团建团十周年时,我们刊物还为团里出过一本纪念特刊,所以走进陆航团,感觉很亲切。
陆航团,这支以直升机为主要装备的部队是陆军中的天骄,先后在云南、贵州、四川、西藏、重庆开辟了数10条航线。执行着边防巡逻、抢险救灾、抗震救灾、航空护林、卫星回收等任务,创造了世界航空史上数十项奇迹。这些材料上干巴巴的话,却如实反映了陆航团官兵们建立的功勋。地震前,陆航团因出色完成抗冰雪灾害的任务而受到表彰,政委张晓峰刚刚去北京领了奖励回来,一场更大更艰巨的任务又落在了他们的肩上。
虽然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但到了凤凰山后,我们还是得等待具体的飞行安排,因为飞行任务实在是太重了。趁着空档,陆航团政治处刘副主任给我们找来了异常繁忙的余志荣团长,让我们作个简短采访。王海鸰拿出录音笔,我则尽量靠近,机会难得啊。
自5月12日地震发生后,余团长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每天只能休息几小时,在醒着的时间里,分分钟都无法放松。说他在百忙中接受我们采访,那不是形容,是实情。
余志荣团长1977年入伍,羌族,是七十年代周恩来总理提出的培养少数民族飞行员的第二代,第一代在1974年。现在,他们这一批飞行员已经是陆航团的中流砥柱了。余团长目前已飞行5千多个小时,在今年三月执行抗击冰雪灾害的任务中刚受到表彰,又投入到了新的战斗。此次抗震救灾,温家宝总理去灾区视察的专机,都是由他亲自驾驶的。他不仅是个团长,还是个非常优秀的特级飞行员。看看他们那些日子的工作记录吧:
5月12日14时28分地震发生后,官兵们在强烈的余震中,把机库中停放的全部直升机推到了跑道上。
15时,全部直升机均进入待飞状态。16时28分,两架直升机起飞,直飞震中汶川。在都江堰成功获取了当地受灾的图像资料后,飞机强行突入浓雾封锁的峡谷,向汶川县城摸索飞行,最终由于天气过于恶劣而无奈折返。
那个时候,陆航团官兵们心急如焚。5月13日,官兵们再次起飞,连续5次尝试向汶川飞进,都因低云密布而不得不返航。但其他方向,他们还是在恶劣的气象条件下紧急起飞了28架次,迅速查明了北川、青川、绵竹等大部分地区的灾情,为上级决策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并向绵竹、青川、平武、安县、北川、都江堰等灾区投送了12.5吨食品、药品、帐篷等物资。
5月14日上午9时04分,3架直升机腾空而起,再次飞向汶川。3架直升机装载着食品、药品等灾区急需物资,还搭乘着应急通信小分队和医务人员。副团长李翔率机组第一架升空。藏族飞行员多么秀,率机组紧随其后,快速升空。年轻机长刘黎华,也和老同志一样沉着冷静,展翅蓝天。
很快,他们就进入了震中的峡谷航线,依然是乌云云集、气流变幻。但机组官兵沉着镇定地继续向前开进,在前几次飞行的基础上,大胆而又小心地摸索着高原峡谷的特点习性,终于在一小时后,飞过“空中陷阱”降落在了汶川映秀镇。危险一直伴随到落地那一刻,特级飞行员多么秀告诉我,降落时,直升机是从复杂的高压线中穿过的,旋翼几乎与高压线碰上。非常危险。就在这一天,飞行员们利用云层中的间隙,连续机降50多架次,从映秀运走了近百名生命垂危的伤员。至16日傍晚,映秀镇300多名重伤员被全部转运。
截至5月31日,这个陆航团共出动直升机1571架次,飞行1337小时,运送救灾物资575.2吨,抢运伤员1121人,转运被困群众1876人。向灾区运送医疗人员、技术人员、救灾专家等总计1912人。
余团长给我们介绍说,这次大地震的重灾区多属山区,由于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许多道路中断,陆路严重阻塞,使得汶川等重灾区成为孤岛,于是空中生命通道便成为最重要、最迅捷的交通方式。但空中这条道路又属于高山峡谷地形,丛林密布,云雾缭绕,能见度极差,每一处都是直升机飞行的“空中百慕大”,每一次起飞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飞行员常常要贴着树梢或电线飞,要贴着山崖飞,要在狭窄的机降点不差毫厘地降落。但为了帮助灾区群众尽快脱离危险,尽管每一次起飞都面临巨大的风险,雄鹰还是一次次勇敢地选择飞翔。他们为灾区人民带去食品、水、药品和帐篷,带回等待治疗的重伤员、孤儿和老人……在道路被毁、断电断水断通讯的灾区,直升机所带去的,几乎是灾区人民惟一的希望了。
我们还得知,在陆航团,包括团长余志荣在内,有7名飞行员的家就在灾区。当他们每天驾机从家乡的上空飞过时,却顾不上向自己的家园看上一眼。
那些天,陆航团的直升机每降落到一处灾区,幸存的群众就挥舞着双手,不顾一切地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抱住机组人员失声痛哭,有的对着直升机跪倒在地合掌感激。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露出的惊喜,望着天真可爱孩子雀跃,陆航团的官兵们既心情沉重又备感责任重大,大家暗暗下决心,要尽可能多飞几个架次,多运一个伤员,多装一点物资。汶川、北川、青川……只要是有生命需要拯救的地方,都有这些雄鹰的身影。从县城到边远村寨,处处都回荡着直升机起降的轰鸣声。
从5月12日以来,很多飞行员每天的飞行时间都在10个小时以上,远远超出了原来所规定的飞行员一天飞行不得超过6小时的时间限制。为了缓解飞行员的疲劳,团领导专门从北京的研究所买了体力恢复剂发给大家喝,还利用起降间隙为他们作针灸推拿。但飞行员和机组人员仍是极度疲劳。到后来,团里强行规定,一天连续飞行超过10小时的飞行员必须休息。但任务一来,大家又争着抢着往灾区飞。最紧张的一天,全团飞行了141个架次!运送物资64吨,转运伤员346人。须知每一次飞行,都是一次生死穿越啊!
团参谋长杨磊说:贴着大山飞行,飞一个小时所耗的精力,相当于平时飞4小时。飞行员杨素强说:即使天气很好的时候,走这条航线,你也会觉得心惊胆寒。飞行员陈远康说:
每一回飞行,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49岁的特级飞行员南卡尔甲说,那段时间我们平均的空中飞行时间多达8至12个小时,这样大强度的飞行从未有过。政委张晓峰感慨地说,即使如此,即使在每天空中飞行超过10小时的强度下,飞行员们还纷纷表示,自己还有潜力,还可以多飞。
当余团长给我们讲述这些时,我一方面觉得他们真是了不起,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担忧,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大强度的飞行,这么密集的飞行,会不会出事啊?
但也就是一闪而过,一方面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另一方面觉得余团长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驾驶员,不会有事的。
飞进汶川
大概半个小时的样子,余团长就结束了采访,抱歉地离开我们又匆匆忙碌去了。看他神色疲惫、嘴唇干裂的样子,真有些替他担心。我忽然意识到是星期六,这个日子是我例行给爹妈打电话的日子,虽然地震后乱套了,但今天情况特殊,我还是给家里拨了个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我主动告诉她我今天外出采访了。我怕她打电话到家里找不到我。母亲问我在哪儿采访,我说就在成都附近。也不算撒谎,当时我的确在成都附近。然后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毕竟地震已过去半个多月了,母亲没有最初那么紧张了。
然后我给姐姐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将去汶川采访。她回复说心理准备作好没有?我回复说,早已准备到麻木了。当她得知我是坐直升机进去,就叮嘱说,安全第一啊,返回后告诉我一声。
10点的样子,终于轮到我们登机了我们要乘坐的这架直升机,机长是个高大魁梧的藏族飞行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多么秀。副机长叫唐海军。同行的女作家燕燕和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叫海军,却天天在空中飞。唐海军笑笑说,天空也算海,云海啊。我在一旁想,他肯定被多次问过这个问题了。是啊,直升机穿行在云海里,跟军舰在大海中航行一样。都需要高超的驾驭本领。机械师叫李俊苗,比较内向,埋头仔细检查。
趁他们检查的空当儿,大家都在直升机前照相留念。那天的天气看上去不错,虽然不是晴空万里,但还能看到阳光的影子。大家都挺兴奋的。可能还是我和王甜平静些,因为我们俩都不是第一次坐黑鹰了,她曾在特种大队干过,虽然是弄笔墨的干事,也跟着训练的特种兵坐过几次直升机;我是1990年冬天在西藏采访时,曾乘坐黑鹰前往不通公路的墨脱县,体验过半小时内翻越雪山、四季景色轮番从眼前掠过的经历。据说飞汶川,也是半小时左右。登上直升机后,我发现机上除了我们这个团队,还有一两个不熟悉的人。其中有个老板,据说是去给汶川捐款的。我坐在机尾一个靠舷窗的位置,是柳建伟让给我的。我也没客气,因为我想“航拍”。
到底几点起飞的,我没看时间,现在也回想不起来了。10点半左右吧。
起飞后,我一直趴在舷窗旁拍照,我估计飞行高度就是一千米左右,因为地面的房子看得挺清楚。刚开始看到的还是成都平原的绿色田野,很快就出现有明显特征的蓝色救灾帐篷,大概是进入了都江堰。再后来是映秀,再后来进入岷江河谷。我们的飞机在两山之间飞行,下面是岷江,我想这就是都汶大峡谷吧。曾经看过地震前的岷江河谷的照片,两条公路在河谷里婉转委蛇交叉在一起,仿佛两根仙女的飘带,当时觉得好漂亮,可现在,已断成了一截一截的,面目全非了。
河两岸的群山伤痕累累,有的被削掉了山头,有的在山腰垮掉一大块,看上去触目惊心。山麓上的高压线塔被震倒了好几座,难怪震区断水断电。想想那样的大山,人空手上去都很难,要把机械设备弄上去修复那些高压线塔,将是多么艰难的工作啊。这次赈灾,真的是面积大程度重啊。
在河谷里飞,天气因素非常重要。因为航道很狭窄,我这个外行也能感觉到,如果天气不好,很容易碰着两边的山峦,或山峦上的高压塔。
越到靠近汶川的地方,看到的情形越惨。有一处山洼,洼地里的几座房子几乎完全被掩埋了,房顶上都是土,看得人心惊肉跳。还有的地方,一半的山垮下来,推倒了下面的房屋。
那半个小时里,我拍下不少珍贵的照片。因为天气还算不错,我们比较顺利地到了汶川。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顺利降落在汶川的一个临时直升机场,我们一下飞机,就有好多等待转移出去的灾区伤员和群众围上来,其中有武警战士抬着担架。直升机一直轰鸣着,我们迅速下,他们迅速上,几分钟后,马上就飞走了。仅此一瞬,我完全可以想见这些日子来飞行员们有多辛苦。
机长多么秀和我们挥手告别,他说,你们抓紧采访吧,我下午来接你们。我们下飞机上汽车,抓紧时间进入汶川县城。
县城果然如我们听到的那样,房屋倒塌不算严重。据说自1976年松潘平武地震后,汶川所建的房屋大都比较结实,有了抗震意识。不过,一些看上去还站立着的房屋很多成了危房,细看可以看到很大的裂口。路过阿坝师范专科学校,据说这是阿坝洲惟一的一所高等学校,一眼望去,教学楼和宿舍都没有倒塌,但空无一人。
房子虽然没倒多少,但两旁的山却很可怕,每时每刻在冒着尘土的烟雾,也就是说,山还在不停地颤抖。据曾去过汶川的人说,这些山原来都是绿色的,可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土山了,黄黄的,没有一点绿色,好像剥了一层皮。经过的一些路段,滑坡塌下来的大石块面目狰狞,把大半个公路都掩埋了。毕竟是地震中心啊。
很多人跟我说,抗震救灾真像一场战争,但我想这样形容是不够确切的,第一,我们所有参加救灾的人加起来,甚至全世界的人在一起,也与我们的对立一方悬殊巨大,不成比例;第二,这个对立面不是敌人,我们无法仇恨它,尽管它让我们悲惨,悲痛,悲伤;我们只能被动应战,只能擦干眼泪掩埋尸体,只能救死扶伤重建家园。
等这场战役过去,我们做的,也只能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以便将来再发生这样惨剧
时,抵挡有力,庇护有力。
两个团长汽车把我们带到汶川县城的阿坝州迎宾馆,有几支救灾部队的指挥部帐篷,搭建在宾馆前的空地上。
猛一看这个迎宾馆好好的,细看可以发现墙体有很多裂缝。看到这个宾馆,我马上想起了那位让我帮他找车离开汶川的记者,他当时就在这家宾馆等候部队的同志。据说这家宾馆是汶川最好的,还可以住人。我走进宾馆大堂,看到那里摆放着一排桌子,坐了一排正在操作电脑的人,估计是记者。待在大堂比待在房间里感觉安全。
我们当然不在宾馆采访,进了军用帐篷。先是到某集团军的指挥部,采访此次在汶川地震灾区知名度最高的“铁军”。(当我在百度上打出“铁军救灾”四个字时,有17万多条信息!而当我打出红军师救灾、或者乌蒙铁军救灾,或者其他部队救灾时,都只有几千条甚至几百条,差距很大。还是铁军厉害啊。)帐篷里有些闷热,一坐下,副师长阎玉川就开始给我们介绍大致情况,接着是几位团领导讲述各个团的情况。
铁军是13日凌晨接到命令的,摩托化加铁
路运输,争分夺秒赶赴四川灾区。其中一个团于14日凌晨4时到达都江堰市紫坪铺水库,由此徒步向映秀进发。另一个团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迂回780公里,翻越海拔4300多米的夹金山、梦笔山,于在16日上午到达汶川。虽然铁军的救灾事迹已经宣传得比较多比较充分了,我还是说说在采访中给我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两个团长吧。
一个是高炮团团长杨恩红,看上去很年轻,我说你是70后吧,他说是,生于70年代初。北方人,忘了具体哪个省份了,表达流畅。杨团长率他的团于13日晚上从洛阳飞到成都,14日早上到紫坪铺,然后进军映秀镇。15日,他们接到军部命令,从映秀向汶川县城通威镇进军。杨团长立即组织了一支55人的突击队(其中干部四名,一名新闻干事),把全团仅剩的5瓶半水和6包方便面集中起来带上,朝汶川进发。沿途不是人的尸体,就是汽车的尸体,一路惨状,余震频发,山顶常常滚落下大石头。他命令队伍,遇到危险就飞跑,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再调整。
他们走的,就是我们今天在飞机上看到的岷江河谷,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些震垮了的山路,走一段就会遇到一个村寨。受灾的老百姓看到他们都非常激动,觉得解放军来了,就有依靠了。杨团长带领突击队官兵,一边帮助掩埋死者,一边把幸存的群众组织起来,把粮食集中到一起,让他们互相照顾,再教他们寻找直升机坪,等待救援。就这样,他们过一个村寨就救援一个村寨,一共经过了13个自然村。当走到福塘坝水电站时,天色已晚,路也越来越危险了,河两岸全是悬崖峭壁,还有大面积滑坡。杨团长察看了一下地形,发现有一小块平地,聚集了很多逃生出来的百姓。杨团长命令部队就地宿营。
这一整天,突击队基本上没吃饭,实在饿了,就吃几口地里的生莴笋。杨团长想到后面大部队还将沿着这条路跟进,马上给师里写了封信,报告他们这一路走过的情况,并画好详细的线路图,然后托一位往外走的老百姓带到映秀交给师长。那位老百姓悲壮地表示,就是死,也要把这封信送到。
第二天早上6点,突击队再次出发。他们把仅有的药品留给了聚集在这里的百姓,并让他们用白床单围出直升机坪,以便救援。在走过塌方形成的碎石路段时,杨团长特意下达命令,一律不准跳跃,以免崴脚或者扭伤。但有个小战士还是被滚落的石头砸断了腿,他的指导员把他背过碎石路段。杨团长亲自察看了伤情后,立即采取措施,先用两个干净口罩盖住伤口,撕一件汗衫进行简易包扎,然后找来竹片捆在腿上固定受伤的骨头。然后由战士们轮流背着,继续前进。
突击队终于在16日上午到达了汶川,整个行程徒步行军29个小时。到达汶川后,杨团长他们并没有忘记沿途村寨那些百姓,又五次返回到峡谷,带着医疗队和粮食,去救援那里的灾民,并一次次地把里面的受灾群众带出来,转移到县城。
杨团长讲述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年轻团长在处置情况时脑子很灵活。须知当时通信中断,与上级沟通,情况复杂,任务危险,必须灵活,并且果断。
另一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黄团长。这是个土家族汉子,叫黄长青。因为时间紧迫,他是在我们吃午饭时给我们介绍情况的。让我意外的是,他在给我们讲述的时候,一直哽咽着。原来,他是我们到汶川的头一天,30号,刚从一个叫陶关的“孤岛”上出来的,他带着他的兵蹲在里面救灾,已经半个月没和上级联系了。
那个地方虽然距县城只有30公里,但进入很困难,二三十公里的路他们走了三天,其中一个峡谷,他们是用钢丝绳吊过去的,每过一个兵需要六七分钟,300个兵就用了两天时间。道路的艰难,让每个战士的腿和胳膊都伤痕累累。正因为交通困难,里面的百姓无法转移出来,只能就地救援。他们一面搜救房屋倒塌中被掩埋的百姓,一面帮助受灾的百姓搭建临时住房。最重要的是,及时稳定老百姓的情绪,安抚他们。刚到陶关的那天晚上,黄团长就听见一个妇女跟她丈夫说,当兵的在这儿,这下我们可以睡踏实了。
由于供给跟不上,他们一个星期只吃了两顿热饭,也没有任何蔬菜。空投来的粮食和药品有限,他们都先给老百姓了。水更是缺乏,不要说洗澡,洗脸都困难,完全回到了最原始的生活。后来老百姓看不下去了,解放军每天的劳动强度那么大,还吃不饱,那怎么行啊?就杀了头猪给他们送来。
我注意到黄团长在讲述他们的经历和遇到的危险时,有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我只想把每一个兵都安安全全地带回去。其神情,如同父亲说起自己受苦的儿子。他这样的心疼兵,兵也很在乎他,他说过一个塌方区时,有个兵在路上拣到一顶安全帽,马上扣到了他的头上,说,团长,你可不能受伤啊。
在那样的时刻,官兵之间,真的就是亲如兄弟了。
可惜,时间太短了,很多故事和细节,都来不及讲,来不及听。我们又匆匆离开,前往下一个部队。
因为我们采访铁军的时间临近午饭,所以谈了一半就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离开指挥部帐篷时,我发现王甜不见了。因为一直很专注地在听介绍,也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的采访本和包还在座位上。我忽然反应过来,她一定是出去见丈夫李毅了。还在凤凰山等飞机时,李毅就一直在和她联系,确定她能飞进汶川的话,他好借进城办事的机会过来看一眼。
我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打电话给她。她接到电话跑步过来,笑盈盈地说,山山老师,李毅想见你一下。我说哪有时间啊,赶快上车吧。她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跟我上了车,上车后她朝车下挥手,我这才发现李毅就站在迎宾馆门口呢。我连忙告诉大家,那是王甜的丈夫。大家一起喊停车,让李毅上车来,动员李毅和我们一起去吃饭。但李毅只是抽办事的空隙过来的,马上要返回部队。一车的艺术家们深感遗憾,要他们俩拥抱一下。两人虽有些腼腆,也还是拥抱了一下。那一刻,大家咔嚓咔嚓的纷纷拍照。战地爱情的真实再现。然后李毅就下车了,前后不到两分钟,真的是战地相会。汪守德局长说,同志们,这就是素材啊。
我知道王甜跟李毅感情很好,结婚虽然已经快五年了,但仍跟新婚一样甜甜蜜蜜的。经了这一次风雨,肯定更加情深谊长了。
李毅是我们军区某特种侦察大队的组织股长,他们在震后第一时间就到了汶川,一直在汶川。我们那天到汶川非常匆忙,需要采访的大部队很多,加之集体行动,就顾不上他们这支“小部队”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前往什邡他们的驻地进行了采访,没想到收获很大,听到了许多精彩的感人的故事。李毅的领导,政治处冯旭东主任,就是汶川人,他所经历的一切,真让人感慨万千。
故乡成了灾区
口述亲历之二十二
讲述者:冯旭东,成都军区某特种侦察大队中校
地震发生时,我和我的部队正在阿坝地区执行外训任务,我当时坐在车上,所以自身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很快我就连着接到电话和短信,都是问我是否安全的,我才知道地震了。马上给家人打电话,一个也打不通。说实话,
我有点儿紧张,比其他人多一份担忧。我出生在汶川,成长在汶川,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军校,才离开那个地方。我们家是个教师之家,除了我,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妹妹,都毕业于汶川的威州师范学校,都做了教师。姐姐在汶川的七盘小学,妹妹在映秀镇的映秀小学,父母退休前也一直在汶川教书,退休后在都江堰定居。现在看来,我们一家把重灾区都囊括了。
虽然心慌,又心存侥幸,我在心里默默祈求一家人平安。除了默默祈求,也没有任何办法。我不可能离队奔回家去。而且凭我的直觉,我们很可能要执行救灾任务。
果然,当天晚上,我们部队接到命令,立即奔赴地震灾区。
在大队政委罗旭东的带领下(非常巧,我和政委都叫旭东),我们全体官兵摩托化开进。起初还没什么,一过米亚罗,情形大变,车灯照耀下,路上一片惨状,山体崩塌,路面严重损毁,一望而知,绝不是一般的地震。由于下雨,损毁的路面满是泥浆,还有爆裂出来的光缆线,每隔一段便有大幅度的滑坡。许许多多的车被堵在路上,许许多多焦急慌张的人拥挤在路上。他们有的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有的是进去找亲人的,特别是找孩子的,因为在汶川,有一座阿坝州惟一的高等学府,阿坝师专。学生家长不顾一切地往里奔,本已一塌糊涂的路,又被焦虑恐慌的潮水所淹没。看到这些情况,我的心情越来越糟。地震灾害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但在官兵面前,我还是保持着镇静,只是一言不发。政委知道我家在汶川,小声安慰我说,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到了,到了你就回去看看。到了古尔沟,路完全断了。
我看到夜色中,武警水电九支队的官兵们正在艰苦卓绝地奋力抢修,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理县到汶川的道路。他们真是好样的,很有吃苦精神。
我们的车队无法前行了,打算就地宿营。这时,上级下达了明确命令:命令我部立即前往汶川!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这场大地震的震中,就在汶川。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有点儿像雪上加霜。但同时我们也得知我们军长已率先遣队到了映秀镇。这个消息让我得到不小的安慰。我坚信妹妹不会有事的。我妹妹不是个娇弱的女孩子,她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罗政委很快作出决定,由他率突击队徒步向汶川进发,让我负责车队随后跟进。
老实说,那一刻,我真希望由我来带领突击队向汶川进发。但罗政委坚决要亲自率领,任务太艰巨!从古尔沟到汶川,90公里。这90公里在路面非常好的情况下徒步到达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是那样的路!
凌晨5点,罗政委挑选了96名身体强壮的战士出发了。每个战士都负重几十斤,连罗政委也扛着几把铁锹。
告别时罗政委握住我的手说,这26辆车就交给你了。
我说,请政委放心,我一定把人员和车辆物资安全带到。
我在焦急不安中度过了12日那个难眠之夜。虽然知道电话不通,我也反复拨打,虽然知道焦虑无用,我也无法平静。惦记着父母,牵挂着姐姐,操心着妹妹……
那天晚上我带领车队在相对安全的一段路宿营,那条路上还有武警部队和阿坝军分区的人。我们带了两辆炊事车,就下面条解决晚饭。热腾腾的面条把路上的百姓都吸引过来了,我就让战士们盛给他们吃,我想我们是来救灾的,只要能帮助灾区百姓的事情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一锅吃完了又煮。那一夜的那一顿饭,我们大概煮了两百斤面条。
13日晚上,武警水电九支队的官兵终于把路推通了,我们赶紧出发,刚一过那个滑坡,石头又滚了下来,我惊出一身冷汗,还好没有砸到车队。沿途看到很多被砸毁的车、掉到河里的车,货车、小轿车、中巴,一边走一边听到路边的山坡上随时像滚黄豆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滚碎石。与此同时,让我们深受感动的是沿途的群众,他们纷纷端着抱着一盆盆大樱桃往我们车上送,往我们怀里塞,我知道那些樱桃平时要卖几十元一斤。
15日早上,我们终于进入了汶川县城。我看到我从小熟悉的那些山峦,完全变了样,我曾经骑车上学的那些路也面目全非,我从来不知道山峦也会变得狰狞,那些山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亲切的啊。现在却剥了一层皮似的,腾着尘土。还好,城里的房屋倒塌不厉害,比我想的要好一些,因为汶川在地震带,我上学时,常常遇到摇晃,故县城里所建房屋的抗震级别都比较高,这次终于起到作用了。但县城周围的乡镇很严重。
罗政委在我们之前的头一天中午(14日14时)已经抵达,将先遣队分为三个支队,他带一个支队进入绵篪镇;大队总工程师向建德带领另外两个支队朝映秀走;我们车队到达后,立即将现有的粮食和药品给老百姓送去,送到灾情最厉害的地方去。
家乡的老百姓对我们真是非常好,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是汶川人,他们就是由衷感谢解放军进来帮助他们。我还记得刚到的那天晚上,汶川的一些学生就拉着冰激凌来慰问我们,我们不收,学生就把冰激凌扔进我们住的地方,所以到汶川的第一顿晚饭,我们吃的是冰激凌。在汶川县城,有位火锅店老板很让我们感动,他把自己开的火锅店“留一手”打开,免费给灾民吃,给解放军吃。因为粮食不多,他在为我们熬稀饭时,特意放了很多火腿肠。老板叫王小平,他妻子叫代秀珍。真是善良厚道的生意人。我们大家都忘不了他们。
第二天(16日),我抽空去汶川的七盘沟小学看姐姐,路上遇到校长,他说我姐姐没事。我一块石头落地,但姐姐一看到我就抱头痛哭。她告诉我,她给父母打通电话了,从父母那里得知,我们的妹妹遇难了,妹夫也遇难了。她悲痛万分,说因为那天没有课,妹妹就没去学校,是家里的房子垮了……还说14日是妹妹的生日,她原打算14日去映秀为她过生日的……我的心也如刀绞一般,我们的妹妹,尚未满29周岁的妹妹,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们了。但我没有时间悲痛,我得马上回部队去。我让她自己多保重,就迅速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地震时,父母都在外面。母亲和几个老友在河边的绿化带打麻将,突然的剧烈震动把桌子都摇倒了,母亲连忙抱住身边的一棵树才没有摔倒;母亲从汶川出来,有地震的意识。父亲也同样,那一刻他到车站去取我姐姐从汶川带给家里的樱桃,突然摇晃,他马上反应是地震,赶快往家跑。家里的房子虽然没倒,却已经成了危房。父母两人就打着雨伞在外面坐了一夜。他们心里也是焦虑万分,那时我们兄妹三人都没消息。到14日,我妻子给父母打通了电话,他们知道我去救灾了,后来又给姐姐打通了电话,唯有在映秀的妹妹没有消息。父亲沉不住气了,要去映秀看。所有人都拦着他,都江堰到映秀的路根本不通,情况不明。母亲说,你一去,我就要担心两个人了。但父亲很倔犟,坚决上路了,他一个人从都江堰走到映秀,到映秀后才得知,小女儿小女婿都已经遇难,仅留下一个三岁的小外孙女……
我忍住悲痛,继续在汶川参加救灾。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灾区做事。
中国军人是最好的!
冯旭东带领大车队到达汶川后,与罗政委
的先遣队汇合,他们编成三个支队,分别进入到比较严重的乡镇去救灾,绵篪,陶关,草坡乡,还有阿坝工业园区等地。当时救灾物资还没运到,战士们就把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干粮给了灾区群众。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出现,让灾区群众感到有了依靠。
15日那天,炮兵连长谢辉接到指挥部命令,前往陶关方向寻找县长。地震后县里一直与县长联系不上,有人发现在陶关方向有县政府的车,怀疑是县长的车。谢辉就带了一个小分队进去找到了那辆车,发现不是县长的车,只有一位负伤的驾驶员,已经获救(后来才得知县长地震时正在下面一个乡检查工作,于是就地救灾),没有找到县长,他们却意外地发现一位外国人,个子高大,60岁左右。排长魏怡憔上前用英语询问,得知他是德国人,62岁,名叫巴库司·伯格丹,是个登山探险家。原来地震那天下午,他们的车刚刚进入汶川境内,中午多喝了两杯啤酒的伯格丹,要求停车“方便”。就在这个时候,地动山摇,发生了大地震。在可怕的大震动之后,伯格丹发现前面路上的车有的已经翻下山谷,惊出一身冷汗(事后他半开玩笑地告诉冯旭东他们,中国啤酒好,可以救命,我下次来还要喝。)伯格丹已来过中国11次了。这一次到中国也已经四个月了,他和同伴一起已登完四姑娘山,准备去陶关村接另一个游客的。没想到遇到这样大的灾难,他被困在山里,与外界失去了通信联系,只有同行的中方翻译陪着他。他的同伴,奥地利登山人员爱森伯格·卡诺也与他失散了,下落不明。看到中国军人出现在夜色中,伯格丹又惊又喜,简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险象环生的深山里的。
谢辉立即用电台向大队领导报告了此事。大队长苏杰和政委罗旭东都非常高兴。可是当时天色已晚,余震又多,行走不安全,于是命令谢辉他们安顿好伯格丹后先返回,第二天再去接他。
原来,伯格丹与外界失去联系后,四川省体育局已经向省抗震救灾指挥部作了报告。德国驻中国大使馆也恳求中方搜救伯格丹先生。四川登协还组成了一支8人搜救小组,经都江堰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同意后,搭乘解放军的冲锋艇前往映秀等地进行搜救。在不果的情况下,他们请求军队支援。没想到被我们的官兵碰个正着。
第二天,冯旭东率队去给陶关群众送粮食,同时肩负着找到伯格丹并将他带出来的任务。当冯旭东他们背着粮食走到沟里时,他一眼看到了在灾民们中十分显眼的伯格丹。冯旭东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幽默地说:Youare my mission(你是我的任务)。伯格丹激动地拥抱住了冯旭东,冯旭东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道:You are safe(你安全了)。在和中国军人一起出山的路上,伯格丹一次又一次地跷起大拇指说,中国军人是最好的!
伯格丹也是好样的。当他们到达绵篪镇的救助中心时,刚好有一架直升机降落,冯旭东让他先乘这架直升机去成都,但伯格丹看到还有那么多的伤员需要救治,坚决表示自己可以再等,先运送伤员。后来因为天气原因,直升机无法再降落绵篪。冯旭东他们就护送伯格丹走到汶川。在汶川,伯格丹的另外三位同伴也被找到,于是18日上午,他们乘坐军用直升机从汶川飞回成都。
作为汶川地区第一个被营救出来的外国人,伯格丹接受了新华社连线采访。他激动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世界:我非常热爱中国,这次地震经历,让我看到了中国人的友好和善良。中国军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队,中国军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有外电评论,对中国军队参加抢险救灾任务不带枪而感到惊讶。这种惊讶是有比较而来的。
2005年8月,卡特里娜飓风袭击美国。美军的反应与动作也是相当迅速并且有效的。有17500多名美国陆军、空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员被部署到灾区,协助救灾。他们拥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先进的武器装备,战斗力也是强的。高效运送伤者、进行医疗救护,需要1个月才能修复的53处海堤决口,美国陆军工程兵部队只用了不到7天时间就基本修复,并开始向海里排水……但是,美军不会帮助灾民抢救财物,不会见到危险挺身而出。奉命而来的国民警卫队都是带着先进的武器,远远的、警惕地监视着灾民的一举一动——他们的主要责任是维持秩序。就如女州长凯瑟琳·布兰科在电视上声称:武装部队已经进入新奥尔良,同时警告:“他们对开枪和杀人很在行的……”所以,西方人难以理解,解放军为什么不携带武器就进入灾区?解放军为什么可以徒步强行军20多小时,在大雨和余震中前进了90多公里(两个多马拉松的距离),到达后又立即投入救灾工作?为什么可以把自己的口粮全部留给灾区百姓,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为什么当地的百姓在看到解放军后都知道自己有救了?这也许就是思维习惯与文化的差异。在我们看来,与自然灾害抗争,枪的用处不大。在我们的传统中,军队是人民子弟,军队中的多数人都是来自与土地相关的农民家庭,他们懂得稼穑艰难,他们理解父老不易,他们体谅乡亲苦处。所以,他们任何时候都是站在群众一边、代表着人民的利益,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
所以,中国的军队保留了很多既可爱又温暖的传统。在抗震救灾营救生命的同时,还“包揽”了许多其他事情:帮助灾民收割、搭房子、重建家园,甚至充当老师,给小学生上课……中国军队,是一支人性化的军队。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天中午,我们转移到另一处部队驻扎点,边吃边采访。陪我们用餐的,是李晓星副军长,瘦瘦的,脸色憔悴,说话声音嘶哑,一听就知道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好了。他应该是汶川驻地的最高长官了。不过他的目光依然是镇静而坚毅的。
这个地点靠山比较近,于是在采访过程中,我一直听见石头砸落在帐篷上的声音,当然是小石头,噼啪噼啪地响。远处则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李副军长说,这样的声音,24小时不间断。大震小震交替,他们早已习惯了。
结束对铁军的采访后,我们连忙赶往武警某部。路上,看到县城两边的大山跟刚蒸好的馒头似的,冒着腾腾“热气”,其实是余震令山在颤抖,颤抖令大山尘土飞扬,煞是恐怖。我估计就是拍惊悚大片,也很难找到这样的场景了。我们一个个连忙拿出相机拍照。陪同我们的铁军主任看到后笑说,你们不用抢拍,这个景象随时都有,差不多每时每刻都这样。晚上睡觉石头都在往下滚。
当你看到楼房后面那一座座随时腾着尘土的松垮垮的山峦时,就是人家告诉你那个楼是抗八级地震,你恐怕也不敢住。大自然仿佛在向人类示威。
但救灾官兵们却没有选择,他们必须待在这里,与这样的大山相伴。
我们又返回阿坝迎宾馆的帐篷区,采访武警某师。
这个师,就是受到军委首长表彰、率先进入汶川的王毅参谋长所在的部队。我们没见到王毅。师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和其他一些同志早已坐在帐篷里等我们了。
此次救灾,这个师奉命奔赴三个方向,汶川,茂县,广元。其中奔赴汶川的200人突击队已声震灾区,成为最早到达汶川的救援
部队。
遗憾的是,我们刚刚听了个大概情况,直升机场站就打电话来通知我们,让我们赶紧过去乘坐直升机返回成都。
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追问一个细节,他们有位军医在汶川救援群众时,因为交通中断,面临缺医少药的困难,他就想出了很多土办法,比如烧一大锅开水,放上盐,代替消毒药品。效果不错,保证了很多伤口没有化脓。遇到骨折的,他用部队带来的靶纸当夹板进行固定,等待送出去治疗。我问这位医生叫什么,他们告诉我,叫杨华。
采访刚进入啊,马上就走真是太遗憾了。在座的还有两位女干部,我一直在注意地看她们。她们一脸疲惫,双颊黑红。我知道在那支历经生死、第一时间抵达汶川的武警队伍里,就有10个女兵,想必她们就是其中两位了。我太想跟她们好好聊聊了。她们多了不起啊。
还有那位我前面写到的干事张念峰,地震时正带着车队经过震区,在第一时间勇敢沉着地投入救灾,也是这个部队的。许许多多的英雄故事,我们都来不及听了。
可是,一切都由不得我,那么多人的集体行动,必须听从安排。我也没有勇气提出留下来,因为留下来的话,今天就走不了了,什么时候走也说不准,道路一直不通。
汪守德局长大概和我一样感到很遗憾,所以尽管那边在催,我们还是多聊了一会儿。幸好我带了U盘,拷贝下了他们师里的一些资料。然后匆匆告别,奔向机场。
我们到达时,直升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螺旋桨还在转,这说明随时准备起飞。一见到我们,多么秀机长就说,你们怎么才来?赶快上飞机吧。
我当时想,干吗那么急啊?我坐过直升机的,虽然我知道直升机最好在上午飞,下午风大容易颠簸,可现在也还不到三点呀。
我上了飞机,仍坐在来时飞机尾翼那个位置上。起飞后,我往舷窗外看,发现已经跟来的时候有很大不同了,来的时候,我可以拍照,可以看下面的景物,现在却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知道直升机很依赖好的天气,依赖清晰的能见度。我朝下看,看到模模糊糊的河谷和山坡,我还天真地想,那些山坡看上去都是土,没有大石头,掉下去的话应该没事吧?我甚至还摸了下随身的包,里面有一瓶水,几颗奶糖。够坚持一阵的。事后想想,自己真够傻的,那可是上千米的高空啊。
我知道担心焦虑也没用。根据我多次进藏遇险的经验,或者说习惯,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睡觉,总觉得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于是我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想,要相信机组的同志,相信多么秀。
闭上眼睛后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机舱里叽叽嘎嘎作响,然后耳膜开始发疼。我判断着,一定是飞机在拔高,拔高了才能钻出云团。我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天,那么浓的雾,什么也看不到了。好像飞在牛奶里似的。不要说能见度多少米,大雾直接就裹着飞机。叽嘎的响声持续着,好像飞机浑身酸疼似的。耳膜也开始疼。到底拔到多高了呢?(后来采访多么秀我才知道,一直拔到了2600米!对直升机来说,简直是最高峰了。)我感觉飞行时间比进去的时候要长很多。我再次闭上眼睛,祈祷这个时刻赶快过去。
也许是太疲劳了,我好像真的睡着了。等我忽然醒过来时,叽叽嘎嘎的响声消失了。我转头看舷窗外,竟然看到大地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不会有事了,渡过险关了。又过了几分钟,我们安全落地。
我,或者说那天我们所有乘坐飞机的人,当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因为坐在尾翼,更是一无所知。燕燕坐在靠驾驶舱的位置,还感觉到了来自驾驶舱的紧张气氛。
下飞机后,我心怀感激,特意转到驾驶舱那边想跟多么秀他们握个手,但看到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和他握手了,我就没再上前去,只是挥了挥手。多么秀面带微笑,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这次抗震救灾,多么秀作为团里的飞行骨干,飞行了100多个小时,最多的时候一天飞6趟!在如此大强度的工作状态下,依然保持着镇静沉着,真让人敬佩。多么秀的老家在广元的南坪,这次也遭了灾,老房子倒了,好在家人还平安。当地政府知道多么秀正在大强度的参加抗震救灾,无暇顾及家人,于是在帐篷送到乡里后,最先给他们家支了一顶。
多么秀是陆航团的第二批少数民族飞行员,1961年出生,1977年入伍。属九寨沟地区的白马藏族。长得高大魁梧。但小时候,他竟然体弱多病。父母请求活佛给他算命,活佛说这孩子命太大,一般父母无法带活,只能拜大石头为父母。他们家房后就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比卡车还大”,父母便根据活佛的旨意举行了仪式,并将他改名为多么秀,即藏语石头的意思。看来这个名字还是改对了,多么秀果然顺利成长,跟石头一样强壮,而且,多么秀作为汉语的名字,正是多么优秀的意思啊。汪守德局长在得知消息后感慨万千地说,让我们记住多么秀吧。
那天我们下飞机后,按规定进行消毒。我回头看到多么秀他们三个人从直升机上下来,急匆匆地朝机场的指挥塔走去。我当时想,他们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啊,今天这天气,肯定不能再飞了。
返回的路上天越发的阴了,似乎还洒了几颗小雨。大家在车上议论说,下午返回时天气真是糟糕。又说,难怪多么秀催我们走,他肯定是感觉到天气的变化了。我也说,通常下午的天气容易变化,我上次飞墨脱,也是下午返回时颠簸得很厉害。
我发短信告诉姐姐,我已经回到成都了。我姐姐当时正好回去看父母,就告诉父母我去汶川了,已经安全返回。后来才知道这个短信多么重要,因为第二天,全国人民都在电视上看到了直升机失事的消息。我妈妈拍着胸口连声说,哦,老天。
几天后,我再次到凤凰山采访机长多么秀时,他才告诉我,他当时的心情有多么焦急。他不想让我们看出来,所以把飞机停在了比较远的地方,然后走到指挥塔去汇报。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妙,一直和他通话的邱光华机组突然失去了音信。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有大家,都还抱着希望。希望邱光华机组已经迫降到了什么地方。
后来我吃惊地知道,那天下午的那个时刻,一共有四架直升机起飞,从灾区飞往成都,有两架因为气候突变,迫降到了映秀,有一架失事,唯有我们这架,安全飞回到了成都。
在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
31日晚我回到家,将自己在飞机上拍到的岷江峡谷受灾情况的照片整理出来,选了一些贴在小众菜园上,就是前面说的“我看见”那个帖子。因为我觉得灾情让人震撼,很希望大家都了解一下,给予更多的关注。在我贴那些照片的时候,丝毫没想到正是在这条航线上,发生了此次抗震救灾中,最为悲壮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