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在1981年

2009-10-09 09:56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花花

季 风

一年级没学好,丢人的又多蹲一年,让南阳小学两年学程变成三年。不得不在1981年下半年,才离开那破学校,换间新教室新环境。在班里,我还是年龄最小。二年级第二学期完,我认识一千零九百一十一个汉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课本后生字表,会写会读,会组词,会造句。就是不会写作文,不能随心所欲表达思想,每晚睡觉前,我像做小本生意的邻居划算积攒了多少钱那样,手压着前胸,默数着自然数,看能数到尽头不。可惜每次数到一千九百八十左右,就先没了耐心,像多米诺骨牌被掀翻,一下子全乱了套。几次孤军奋战,没有再数上去。还有能写多少汉字,放电影样回忆成影,播放一遍。

感谢老师,那时不懂交学费是投资,这些是她们逼迫强学的,后来才慢慢有了兴趣,而且兴趣越变越强。尊敬的张淑琴老师,这称呼是语文老师教写信官称格式,不同人改个名字。给伟人周总理称呼敬爱的,给爸妈称呼亲爱的,不敢乱用,用错了不光闹笑话,还会惹事招祸的。张是开放勃发,淑是中国女人贤惠品质,琴是剑兰琴心,情操才藻。多美呀,尽管是小说叙述,我却故意说她真名字。被医生摘个眼球的父亲,受我照顾。他得了糖尿病、慢性肾炎,在医院住院,被医生检查眼底,压掉眼里的水儿,不得不摘掉。还有心脏病。就像人间杂病的博物馆。另一个眼是白内障,医生说皮还没熟呢,我不知道医生说的熟,是不是将来熟了会像水煮鸡蛋那样,很轻巧地剥掉蛋壳里薄薄的白皮。

失明的他学历史上先哲那样,整天端着自己笔直的身体给我看,口气几十年如一日,教训我,说,娃呀,你狗东西这样写,也不怕人家家里出人物,回头找麻烦。这些年,你就因为这样性格,故意离几次婚,结果每次落个光床板,变得一无所有,还不是吃了种种的女人亏。真是记吃不记打,天生乃挫命。他是怕我给自己惹祸,将来我没有了,没人给他养老送终。

我说怕啥,又不是给她一个人写着看呢,再说她早不知道在不在,一辈子在世界上,仅就我这学生记她,她那么平庸,那么不好,但名字好,是那时代民俗文化代表,再说,谁知道她下几辈人在哪里,能读到这个呢。他说,你真要名,不要命了。我说,爸呀,我才不在乎名声,我上有老,下有小,只在乎最实际的。我要养活你孝敬你,还要纠缠一个调皮的孩子,你们具体生活缠绕我厉害,所以整天疲于奔命地想着对付,从来都不考虑一文不值的虚名了。我是趋利的,势利的。你们这么大年龄人和孩子才好虚名,而无甚作为。少年成名,为风流和虚荣,我少年成名,风流过了,你老年不好好待着,老害怕我给你的没作为下定义,整天为这个睡不着觉,在乎我怎么写,就是怕我给你慢慢盖棺定论,影响你家长风范罢了。你放心好啦,毛主席说村子农民死了,都可以开追悼会纪念,坏人死了,也可以纪念他,不追究他历史罪恶了。所以你放心,你不是坏人,只要不勉强我把你当伟人写就行了。伟人也有隐密私处,回避不得,这是人性呀,是科学对人的研究要求呀。父亲不是没我嘴快,他低估了我平常装老实,没有充分准备,说不过就动手,吧叽一声,将拐杖顺着声音扔过来,方向对着,可惜力气不够,在中途跌落了。我没伤着,反倒惊了一对寻食物吃的芦花鸡。母鸡不动,公鸡却机警,它不干活,习惯骄傲地摇来摇去,把自己当做领导。母鸡勤快,整日低头,脑袋和嘴在两腿间刨来刨去。人活着累,谁顾上管鸡,当初买好玩,没想着大了。吃公家饭的公鸡自由人似的,整天找野物,把自己吃得彩彩妈样,两腿肥短,走路摇着挪动,且飞快,模样就像人搬的老瓮成精了。

张老师女婿当兵,对越自卫还击战,随部队调换到越南前线,成了课本上爱戴的边防军。三十岁的张淑琴老师,却不是地里劳动的妇女满脸红润,她一脸青白,谁知道咋回事,晚上老不想早点回家,怕给阿家公和阿家婆做饭,赖到学校住,老想办法整治我们。男生,女生,长得好看的,难看的,破破烂烂的,她都看不顺眼,尤其写不完作业、两次讲不明白的蠢笨女生,就要着祸了。

那瘦长的手,看起来轻巧,幅度很小,每次拍出轻脆响亮的、肉和肉撞击声。左右式抽脸,一反一正,刚好每个回合,把你脸扳着正对她。两个年级,六十多学生,我眼睛亮,脑子活,所以挨打少。五个学期,挨两次,每次四下,左右均匀。

我个人进步,是在那年上半年,也就是二年级下学期。因为进步,所以记得清那天。开学很久一天下午,语文老师进了我教室。教语文的女人涵养好,不像教数学的张淑琴生硬。她拿了一片纸,不知道什么,现在判断是少先队队员申请表。周围没有正经花开,只有坟头上,星星点点黄色小花,城里上坟的人,说是迎春花。天黑的不快了,放学5点,可阴沉沉,好像还多事,给了点细风,让记住那时节。

人生很多第一次,吃饭、开口说话、拉屎尿尿,还有一个自诩伟人的作家说,他第一次从母亲窄长但无限弹力的阴道爬出。我经历过,知道不是情愿从湿湿暖暖混混沌沌的肉房子爬出,而是里面肌肉痉挛造成的强大能量挤出的,屎尿也这样被挤出。这个第一次,可惜很多人没有记忆。一般没记忆的东西,是没切身体会感觉。有些人体会过,但健忘。第一次入队,第一次入团,第一次入党,第一次当班干部,第一次做坏事将女生压在身底下,第一次心脏重负压,心跳快,面红耳赤,脸皮发热,等等。我说这么多废话,做啥呢,就是想说,有的第一次是期待的,有的猝不及防,是不情愿的,也没有征兆。

那天语文老师专找放学前,拿出一张纸片,发到我手上,里面像考试卷子有空格,我被空格操练多了,积久成习,马上习惯想把认识的字写进去,可她不让,说拿回家填。千叮咛,万嘱咐,必须填好,不准填错,也不准丢失。回家填好,交上来。

表是刻版油印,薄而脆白洋纸,没有名称,大概有,又好像没有。这第一张表,是我人权的政治权,可惜我不知道和少年前途息息相关。好傻,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总之,一切都是茫然、混沌的,没有一个方向感。尽管8岁了,还不如现在3岁孩子的智商。玩累了,还会半夜尿床,天亮了,花花将被子的地图和云彩晒出去,拉屎还粘在上衣后衣襟,一天臭烘烘的。智力迟钝,信息闭塞,没有电视,有一个收音机还被别人占着。农村孩子,都开蒙晚。但我刻苦,知道用功。老师说过,勤能补拙嘛。

回家时,天麻麻黑。麻麻是种颜色,麻麻燕雀儿,麻麻子鸡;还有一种意思,是刁钻古怪厉害的女人,李逵大姐和他妹,不敢惹,也惹不起。北方语言了不起,我一直以为普通话祖宗是关中人。还有北京时间,是身背后叫临潼山的山坡上发出。我就这样,有种天生不知道脸红的自豪感和优越感,也培养我一心成为大人物和干大事的伟人情结。我不想骑在别人头上胡作非为,但喜欢支配别人,符合我心意。这坏性格和坏品质,使得我不得不想办法提高自己,让自己日后真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大人物。

电是供应城里人的,大跃进时,高级社从新丰镇变电所,栽一溜柏油浸透的黑电线杆,

给社社通了电话,亮了电灯。村村有电线,电却不够用,只在逢年过节,抗旱浇地才放几天,平时几乎是摆设,是带剪刀尾巴的黑燕歇脚地方。煤油灯是必备的,我家不买,是自己做的。用一个铁帽药瓶,刷干,洗净,卷个细铁筒,从铁帽子穿过。铁筒里几十股细线合成芯子,浸油后,就可以照明用了。这些生活用品,我们那孩子都会做,包括用自制的钢笔帽按子,做灯笼蜡烛。对我们来讲,好像生下来就会,没人教过。那年月,商店不叫商店,叫供销社,最大功能是供应煤油和食盐、碱面——家家生活必需品,也是国家供应的紧销品。

煤油点灯,比清油亮,尽管烟大,太靠近,还会熏坏眼。在煤油灯底下写作业,能逃避劳动。学习是必须的,动力是不想和父母一起做活计。晚上每家一样,在油灯不远地方,摸着干硬绽开的花桃,掏里面露出的白棉花。花花爱逗我,说谜语让猜:看桃不是桃,里面长白毛。我猜不出,她摇着干瘦身体咯咯大笑,并扬起手里花桃让看。我才明白。要不他们拾掇自留地蒜苗,整好捆好,放在院子,让夜露打湿,企图第二天多坠秤。那时人都实诚,不像现在人,胆大,敢习惯掺土块,还浇水伪装成根上的泥。生意道和做人,是越做越大胆。学习是神圣事,没有再比学习重要的事,家里没人为劳动勉强我终止学习。所以冠冕堂皇地逃避小学生守则热爱劳动的要求了。在学校,我常说为劳动不写作业,给语文老师撒谎,说我帮花花烧锅做饭呢。老师认识花花,过后碰见问,花花是自家人,知道我撒谎了,但不说破,总能帮着圆过去。

具体填那些空格时才发现很多疑惑,性别,知道。民族,知道。籍贯,也知道。家庭地址是陕西省华清县和寨公社季家堡。堡有城门楼,还有叫寨的,是住过兵的地方。过去社会不安定,到处城堡兵寨。我知道地图上的名字,再知道自家前后门,出门就保证丢不了。成分我不知道,问花花,花花我已习惯叫妈了。

妈呀,咱家是啥成分呀?

花花说,记好,咱家是中农。由此记住了。像第一次记性别、民族一样,永远为自己的所属自豪。铅笔和橡皮,不像钢笔圆珠笔那样落纸生根,没法改错。几次擦擦磨磨,填写了。到家庭关系,又有社会关系,花花说是家里几口人,都干什么的,舅舅和舅妈,姨妈和姨父,姑姑和姑父。我填写了,尤其填写舅家贫农和当革命军人的表哥,花花让填写仔细些。大伯和大妈,花花不让填写了。说他们不好,是国民党军官和姨太太。世事反过来,世俗势利的花花不让填。她知道表是做什么用的,让填写光荣的,看起来光彩的,负面不好,就不写了。不要主动招麻烦。填表是一个人进步的资格,比如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老镢头农民,就不用填写。

头靠灯太近,鼻子比耳朵感觉快,先嗅到股皮毛烧焦的味道,后才传来毕毕剥剥燃烧爆炸的声音,我知道头发又烧着了,赶紧用手蒙,然后皱眉,挤出老人有的抬头纹,眼睛仁上翻,看见虱叽子样的白点。第二天一早,赶在上课前,先把表交给语文老师。中国兴外调,一个村,老师外嫁进来,生活几十年,连我家三代祖宗都知道。

每天挂念吃,挂念喝,挂念生字和部首,还有数学定义。填表事记不清了。某天下午,语文老师发根姐戴过的红布条,我知道是红领巾。老师卖东西样,看我喜滋滋地打领带一样绑红领巾,很扫兴,要回家取三毛钱,是这条红领巾钱。

花花不知道干啥去了,钥匙平时在门洞窑窝蝎子样趴着,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花花反扣在一只旧鞋壳里。今天没有。大门门闩锁着,没有一点缝隙。我掀开大门,将活动门槛拔出,之所以活动的,为秋收夏种架子车通过,为了生活便利。门槛一尺高,8岁的我尽管身形小,还得匍匐着,放低脑袋,才刚好通过,顺当地进去了。房门没有锁,不用那样做。假如锁了,门槛固定,只有拔门了。我这样力气,还不能这样做。

钱在箱子反扣的新鞋里面藏着,钥匙在两个箱子夹巷那双布鞋里。平时我偷一张一元钱,单独一张不敢拿的,夹张能不被发现。偷的钱会在合资社买长期挂念和渴望的东西,其余的换成一分面值零钱,藏在衣服内层棉花。藏钱的秘密现在人想象不到,那地方除藏钱,还要过完春节,将虮子大小的蚕卵放在里面,让几天后爬出蚂蚁大小蚕蚁。蚕蚁怕蒜气熏,那几天不吃大蒜,不和吃大蒜的人说话,怕熏着宝贝,孩子爱养活这些,它们弱小,让孩子有上帝的感觉,能感觉到呵护其它生命的责任,也是这种牵挂,得到心理快感。养蚕没有实际利益,当地没有规模,没有人收购,仅仅是玩。

箱子打开,在老地方找不到钱,事情到了僵局。只有恢复以前模样,不给能看出端倪的花花留下一丝怀疑。无计可施了,才无可奈何去西隔壁人家想办法,见男人叫背,实际是方言伯的发音,女人叫娘。说了学校的事。那户人家在洗鸡蛋,这样好看些,没有鸡屎味,也没有鸡屎和鸡挣烂勾子血的痕迹。鸡蛋洗过,白花花一片,在一条旧单子摆着,等自然风干。鸡蛋走街串户收的,到西安卖给城里工人。我们把省城挣钱的叫工人。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正在消失,很多人家看样学样,搞这投机倒把副业。

我心虚,想借钱不一定成功,但无路可走。心脏狂跳,脸憋得通红,心里过于急切,嘴上却变得结巴,这样说了,说老师发红领巾,要交三毛钱,我妈不在,所以想借下,我妈回来还你。人家嘴里有旱烟锅占着,耳朵却竖着,嘴里呜呜地表示听呢。谁能把孩子的话当话呢!心里这样想,自然抱希望不大。不想人家给了。第一次借钱成功,让我体验被人当回事儿的自信。不是代家长做什么,而且是钱的事儿。大人对钱特别谨慎。我敢说,要不是为红领巾,要不是对方当村支书,要不是他参加抗美援朝,是断不会把钱借给我这小屁孩。谁都知道,小孩子家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次气喘吁吁,回到两间教室学校,憧憬着把钱交了。有红领巾鲜艳的装点,个子好像也蹿高了。内心兴奋,血也变热,脸发热,心跳更快,人却异常轻松。

放学花花回来了,我撂下书包,说了借钱经过,花花脸上表情,没有手快,在裤子口袋掏,把钱给我。红领巾是让人兴奋的。估计花花没钱,也会借,借给的人也高兴,毕竟是帮娃进步的事。为了我被信任和品格,花花让立马还去。

第二天六一儿童节,我们的节日。去学校路两边的庄稼地,该开的野花儿都开了,小麦大麦也跟着起哄,把自己闹得甜腻腻的,它们就剩下这几天张扬了,十天后,会变黄,变干,被大人用雪亮的镰刀由底收割。大人还得给我们放假,再等,就该放长长暑假,说嫌我们受热。语文老师让全班排队,双队列的,她在旁边领头带去主校。为了整齐,她像卖西红柿那样,大的圆的红亮的精神的,站在前面,让集中看齐,稍息,立正,齐步走,要早操样喊一二三四,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把大家整得和电影里扛红缨枪的学生一样。

小肚子挺着,双手骄傲放开地筛,一摇一摆,几乎能筛上天。到了,才知道为新入队少先队员举行仪式。受红领巾的我,和其它分校几个,排成单列队上戏楼,像表彰劳模一样。

年上唱大戏的戏楼,早有列队站的高年级大学生。白的确良上衣,公安蓝裤子,细致地给一个个戴着,还教把手举过头顶,行队礼。胖的男老师是校长,也是大队辅导员,神色庄严地说:红领巾是革命烈士鲜血染的,你们要爱惜,不能忘记烈士鲜血。学生天真,头脑空空,填什么,装什么。过于听话和追求进步,让我对红领巾虔诚,爱惜。我不知道肃穆和虔诚,但心里想血的颜色,马上浑身发冷。血的颜色,我知道,是红色。年上生产队杀猪,黏稠的颜色流一脸盆,还让爱冻脚冻手的孩子,浸在里面。说热血暖着,就不冻了。我割槐树树叉,做弹弓架子,用力大了,刀子滑出去,割烂了手,紧急着用红领巾擦了,才发现颜色不一样,但没有人给解释,让我迷惑很久。

后填表事多,升学,入团,还是花花教的填法。不好的,一笔略过,好听有用的,填写格外仔细。困惑的,是填父亲职业,没人帮我分析。填农民、民办教师、江湖游医都行,但都不能概括全部,也不实际。

那年土地成了责任田,我家成了承包户,等于单干的个体户。拖拉机这大件集体财物,也成私人的。开始是承包,后成自己的。主人是队长的侄子或者儿子。钱没有,队长是幕后老板,他为避嫌,明处给侄子继续承包,实际成自家的。这与党性没有关系,是基本的生存本能。从这一点讲,不容易,原谅他了。开拖拉机,是地头被羡慕的男人,高高在上,活灵活现,嘴上叼根烟,耳背后夹一根,都是讨好的人敬的。播种时,要翻开地,把麦茬深翻进去。车到地头路上,一群男人女人围上,背躬,膝屈,把自己先变成罗锅锅,口气谦恭说:能把自家地旋了不?化肥在太阳底下,雀儿也虎视眈眈,化肥蒸发掉了,种子被一群雀儿掠夺抢食。人不能和太阳抢,不能和鸟拼,只好使劲跟车。司机顾自家七姑八姨,还有本家亲戚,他们也脸上露出霸王气概,好像一下子成大人物。尽管不行,人们还是围着车,转圈圈,和司机没事搭讪,企图扯上点关系。连小学儿子同学关系也扯上,死了很久的老亲戚也搭上,各种关系攀起来,语气谦恭得不能再谦恭了。

第一次被具体生活挤压、纠缠着,身体累,但内心却能浮想联翩。

这是我这个忙假的第一次劳动体验,知道体力劳动让脑子运转得更快。在能望到头、走不到头的麦地,细嫩手臂探进去,捡麦茬里夹的麦头。地被大耙耙过多次,连根带泥,耙得翻出。大人还不放松,让去捡麦头。

花花捡了一百四十九斤,一部分在别人架子车后的生产路上捡的。这也不少,一半大石,能蒸很多馒头。馒头让她按经验,鼓动我也这样做。加上我有学校任务,收忙假,要给老师交碾打好的5斤小麦。弯久了,细腰酸了,也痛了,不断地直起来伸伸腰,拔拔肩。越看前面,越没有希望,干脆一扑踏,屁股坐在地梁上,不干了。累,但怨愤不得。别人家孩子都比我干得欢势。

姐大,年轻力壮,敢和花花顶嘴,胆怯的花花不敢管。姐不见了,在年上回来,说在公社冰棍厂上班。我乖巧,愿意听花花的。可确实没有力气,何况对活计害怕,我渴望有超越的力量,渴望与想象速度匹配的工具。直盯盯地看,眼前半空的白云,里面有神仙,身披五彩衣服,开拖拉机帮我。这现象,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父亲成了自由人,没人敢管他,他自认为丧失劳动能力,夹着自己的人造革皮包,出去了,很久不在家。父亲头一年失去了左腿,是事故,或许天意。生活中能量很小的人,爱把无法挽回的现实说成命。当年父亲回生养他的土地,注定霉运身影一样跟随。所谓命,是说眼看能避免,当事人却中邪样进入命运那不高明的圈套。这就是命运高明处,让一个才智聪明的人,丧失意志理智,像鬼附身。

父亲没出生,爷就死了,他是奶唯一的儿子,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遗腹子被人笑种子不纯,奶觉得没大的娃苦,自小宠惯坏了,养成他在家人面前骄横粗暴至尊脾气。父亲一生最佩服的人,是毛主席,到现在,他会为别人抨击毛主席文化大革命恼怒,包括三七开功过的说法,就像骂他先人,揭祖坟。他说毛主席是伟人,中西医结合,也是老人家提出的。包括把医疗卫生重点放在农村,还有他的指示,让放下锄头拿起针头的农民,成了赤脚医生,还培养了田春苗。他是神,什么都懂,打仗不用说,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把几百万蒋家王朝赶到台湾孤岛。看病也懂,要么咋会想起中西医结合。务农也懂,植物生长氮磷钾、光合作用、种子,还指导狗屁不懂的专家。总之,天底下,没有不知道的学问。这就是父亲,崇尚神,崇尚毛主席,为去北京被主席接见,和一群未成年少年一起,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一条龙站在长安大街上,看着主席红旗车穿过检阅群众和红卫兵。包括毛主席阶级论,他备受欺侮,还是真心拥护主席学问、觉得阶级对社会分类是科学和准确的。穷帮穷,富帮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富家怕穷人眼红和打劫,穷人怕富人鄙夷和欺诈。父亲身份是伟大领袖认为可以教好的地主子弟。父亲的父亲,靠出租土地回收租子,维持一家人生活。父亲出生成长在这种人家,虽戴家庭荆冠,但充其量只是破落地主家庭的子弟罢了。

社会主义建设像时光隧道道,进了人民公社站牌,像童话里灰姑娘,从低矮茅屋误闯金碧辉煌的宫殿般神奇。心情变了,道具没改变,快跑进入人民公社,要打前所未有创造历史的第一口机井,用来解决吃水问题,干旱时,可以浇灌周围几百亩田地。河水枯水季,水量小,上游抬高软堤,截完满足自己用。没有水,水磨不转,水车成风车。人工淘井不深,地下河消失,水位下降,变成干窟窿。吃水得去五里地河槽挑。来回五公里。水欺生,连头上的汗水,一起不住地往外溢,走回来变成两半桶。只有饲养员和尚有办法,给水面上压树叶,浮两个短木棒,不溢出。

高级社怎能委屈公社社员呢。好多年前电被接来,有了电磨,有了电灯,顿时感觉社会主义辉煌灿烂和优越。打这口深机井,成为势在必行的社会主义事业伟大工程。井钻是带电、吓人的铁家伙。凭动力设备,连着钻杆、钻头、岩心管和钢架、钢绳。这冷血动物,雄伟地矗在那里。谁会想到,会一下吃掉父亲矫健灵活的左腿。那是一只多么美好的腿呀,健壮有力,线条流畅,漂亮得让造物主眼红,会凭借地力作用,轻巧弹跳起,将篮球送上吊环,可这血肉咋会一下喂进冷冰冰铁家伙嘴里。

我那时特别崇拜父亲,认为他浑身上下充满光辉。可好面子的我,从不和他一起在男大堂洗澡,怕断肢的光秃秃残断处,粘满疑惑和鄙夷眼光。这感觉养成男孩的自卑心理,我常被那残伤刺痛。还一直影响我儿童的身心发育,害怕各种带动力装置的机器,发动机轰鸣也让我害怕,开汽车,曾是我很久打不破的神话。

父亲事事争积极,爬高爬下,能写会画,画毛主席招手像,拿扫帚和白灰水刷“千万不忘记阶级斗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标语,还给钻台齿轮和一个洞隙里膏油。这样,他单枪匹马爬上那三角架的钻机,村里好玩的朱三想开玩笑,摁开开关,没料齿轮一

下夹住父亲的腿,父亲发出动物惨叫。朱三看惹祸,摁灭开关,但没有勇气救人。他被恐惧的叫喊吓得屁滚尿流,在夜色掩护中逃掉了。唯一的救星跑远了,父亲强支撑着不敢倒下,脚下已一摊鲜血,求生欲望使他放弃羞耻感,扯开嗓子,一声声叫全村所有人名。

天不太晚,大约晚十点左右,钻井人喝汤了。喝汤是说的城里人晚饭。钻台距堡子一里多地,父亲凌厉凄惨的叫声,被夜风传到堡子已经变得嘶哑,这才被人听见。全村人都赶来了,但大家面临选择,没办法立即救他。扯他,不行,扯齿轮,那是铁的,一村人也扯不开。要钢锯切开齿轮,就要报废钻机,除此外,就只好扯开他残断的血肉筋骨?两个都要紧,没人敢拿主意,就这样僵住了。时间流逝,血不甘自己跑得慢,像屋檐水蜿蜒,流在边沿底下,没有东西接着,变成滴滴嗒嗒,顺着钻机淌。父亲在家霸道惯了,花花才不敢拿这大主意,要父亲拿,他不拿主意,大家都不救。父亲坚持不住疼,叫将腿从上面扯断,像扯开缠绕在水磨外面叶轮的水草样了事。被送到医院消毒、缝合,一切按科学要求处理。不生硬扯断,就不会截肢,但保不下钢铁钻头。可为社会主义献满腔热血,你不能自私为一条烂腿损坏国家设备。公家财物和个人身体比较,个人多么渺小,微不足道。

周围人并不高看父亲,看着从医院回来的父亲,后来扔掉拐杖,能自如地走路,还无知地说他装了木头腿。他们不敢揭开脾气暴躁的父亲的裤腿,只能私下好奇地问我,在我这小孩面前掏老实话证实,害得自卑、紧张的我心发紧、发毛。

花花前后跟着车,责任制后,各顾各的,谁把女人放在眼里呢!她被后面人推倒。她原在人后,车头开到身边,倒成了中心。她求人家给自家旋,说肥料和种子放一天,再不旋实在不行了。跟了三天了,今儿见车在连墙地里,想用这办法给人家要将,急急地撒了化肥种子,企图人家可怜她和白花花的化肥。车是少不更事的人开的,和她没有交情,不听她的,继续从人群朝出开。眼睁睁开出去,她急,伸手抓烟筒,企图拉住。突突响的烟筒烧红了,她不知道烫手,结果啊呀一声,撒手,还是晚了,手皮被烟筒烫熟粘走,露出粉红嫩肉。借着她松手,车也借机开远了。

疼,透心地,钻心痛。我不问也知道,看她悄没声地,眼泪却刷刷滚落,噗嗒嗒在浮土击起细白的粉灰儿,眼泪重,半天落一个个蜂窝样的窝窝圈儿。她蹲坐地上,为没把地旋了委屈,疼是陪衬。单是手心没皮,她不会哭。她像抽了筋的长虫,直不起腰,也不做饭。伤心加伤痛,所以更厉害了。用黑乎乎酱油抹上,又将煤油抹在上面。她说这样凉凉的,能遮疼。我会烧米汤,埋着头,蹲坐在灶口前,吧嗒吧嗒地将风箱弄得生响,为了火大,柴草塞得多,满实实的,满房子青烟不朝上走,平行缠绕,成了电影上看到的仙境缥缈。努力感染出白白蒸气,里面的水被烧痛了,吱吱作响。这会儿,抬头让眼睛看表,风箱吧嗒五分钟,就算烧好了。饭端过去,给白洋瓷碗里私下放了勺白糖,是慰劳花花的。

花花手烫伤,我恨红色拖拉机,仇恨拖拉机机头突出的东方红字样,想烧车为花花出气。车毁掉了原本和谐的关系。我将煤油倒进小瓶。一直想怎么操作,还不暴露自己,狠狠教训下张扬骄傲的不可一世那家人。那家人好像知道我想干什么,处处小心,老在屋里放着,还怕车冷,防感冒样盖一个新太平洋单子。旁边拴条大公狗,人一走近,它就欢腾,龇牙咧嘴,不让靠近。

花花是幺婆小妈,那又怎么了,碍别人狗屁事,她心不毒,把我当儿子看,我衣服和脸手,被她收拾得比城里娃干净,有亲妈的娃又怎么了,还是比不过我。她不是传说的掐先房的娃,不拿老婆针戳,里里外外是我最亲近的女人,我要为她报仇。我半夜梦游样起床,给那家人大门用棍子蘸屎糊上,上学顺路,在他门口拉泡屎尿,为他们制造开门碰见的热腾腾黄屎饭,成心恶心。还不够的,借上他家门前厕所,将积尿瓦尿罐射个窟窿,让尿液跑完。还远远地用弹弓石子锻炼我的准头,瞄准他家趴卧在茅厕墙头黑老鸹样的黑尿盆,让吧嗒声脆响,开花样打开,不过不是开花,而是变成碎片。这是最毒的,让断子孙,绝他家,没有了子孙罐。

时间长了,耻辱感才减轻,迫切仇恨淡化,没有了。

可惜这彻底胜利,没有人来分享,对做什么讨大人喜欢的我来讲,没有成就感。可为什么还做,就是感觉他家拖拉机伤了花花,我心疼,她是世间最好和最任劳任怨的女人,她受委屈,撕裂我心,本能要找回平衡。这事不敢让父亲知道,那时我眼里他是正人君子,老限制我,说不定会吊在门框上抽我。

父亲失意,老归罪于自己残废,归罪于时代。我不这样认为,觉得是一个人性格修养和为人处世关系。你不顺应时代,不和谐融洽,老是和大家格格不入,大家不拔掉你这个不顺眼钉子,还等着干啥。与其说大家排斥你,不让你好过,还不如说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是他老人家身体快报废了,威风不在了,跑不了江湖,挣不到钱了,脾气就变得坏,歇斯底里地把人骂得不敢和他待。我也才敢这样说。姐也不再看他,在家务作自己一双要考大学的儿女。父亲期待村上给他假肢款。在江湖挣钱时,他放弃了那样权利。现在他又想要。父亲说这话时就一反常态,变得谦恭和无助。他以为记者见官大三级,也是我平时不注意,卖弄身份如何了得,像无冕之王,钦差大臣。他知道省领导被我照过相,写过文章,以为我们有特殊交情呢,让我以记者身份给省领导说说。我想中国的省领导,要日理万机,手头要管理近一亿个老百姓,哪会为你自私的这点痒痛说话呢。

花花活着时,父亲脾气也大,虽也无理发怒,但在花花面前,被人家温柔轻喝一下,便乖乖收敛。那种权威更替使我发现,男人权威在六十岁以前,之后便是女人的天下。眼有病,才变得这样,花花变成他行不可缺的拐杖,他想享受外边世界,离开带眼镜的拐杖就无法办到。一个人变异,只有把他置身于孤立无援的荒漠境地,才不得不俯首称臣。

三十年前的父亲,对家庭还是很负责任,为自己和家人生活质量,他想要出去挣钱。合作社医疗站散伙了,他不得不失业。气力活做不得,不得不在嘴上手上下功夫。在集会上,见江湖游医给人看病,他对自己医术自信,便心动了。

底层社会,如江湖大,浩瀚,人落在上面如漂流落叶,谁也把握不了自己主观方向,只能在熙熙攘攘中,随波逐流,也可以逆流上溯,但你得会水性,才不至于呛水淹死。父亲可惜不在水面上,有扁舟驾驭,而在水面下,还被潮涌呛着。

他开始不强挣扎,把生活赖在政府身上。长期没有国家单位,耕种的责任地是他养老基金,但干不动了,父亲由此在家,什么也不干。全家六口人,只靠花花一人在队上起早贪黑上工,挣工分。这样一年透支集体几千元钱。对于父亲,对于这个家庭任何成员来说,已经到困绝的山穷水尽,没路走了。父亲性格脆弱,在重负压下更失控。花花顾及这家,学会包容父亲,并不断地为家里的负担找人反映

情况。

公社书记家和我家相似,并有感触,但他不白帮忙,让花花为五十里外的他家送三百斤粮食,花花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拉架子车去的。粮食到家,他积极地亲自跑到村里商量解决办法,由生产队负担父亲的农业税和两级提留,并每年在假肢中心定做假肢和假肢专用单棉皮鞋。问题暂时这样解决了。这几年,集体没有了,连几千年交的皇粮都没有了,农民没税,也没费了,这钱自然没有分摊理由了。他为了在我面前保持往昔威风的尊严,自己和自己作对,故意不花儿子钱,强求集体照顾,但没有人能帮他,自然痛苦和烦躁了。

几十年前,他年轻力壮,还可以为了生活,说是农民身份却不种地,出去云游四海。他不是世外高人,不化缘,出去是靠别人提供的不可靠信息挣钱。父亲第一次到成都,背三十多条宝成烟,一条一块五角,卖到三元钱。当然,他没有忘记带那人造革皮包。下了车,才知道这地方车站多大。人群涌动,恐惧心虚,迟疑不走,还是被人流推出站,人流很快消失在街道,有的去旅馆,有的亲友接着。父亲在车站惶惑,就像离开编队组织的孤雁和蚂蚁,感觉处处有看不见的危机,处处是无形的陷阱和地雷,没有向导,他寸步难行。第一次出远门,来了,就得为了男人尊严,硬着头皮挺。

有人问父亲,干什么呀?父亲说,从老家带些香烟卖!

那人胖胖的,细皮嫩肉,戴一个玳瑁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是个知识分子。他说哎呀!不行,查得很严,会被人家没收的。父亲内心生出紧张,浑身冒汗了,他顾不上擦,听对方说,我给你找个买主,可能一下全要。父亲有些感激,跟着他走。两人走着,父亲左右开弓,肩扛手提,背上还有一个。

那人看父亲走得困难,热情地说:老哥,我帮你一下。父亲确实累,感谢中将网兜给他。经过厕所时,那人问父亲上吗?父亲本想去,却觉得不能将里面有干粮的网兜带进,说算了。那人说,自己要去,让父亲等着。说完大方地将货物丢下,让父亲帮着看守。径直去了。

父亲等时,才发现憋得不行。那人回来,父亲愧疚地笑,说自己也得去。那人说,去吧,活人叫泡尿憋死,岂不是笑话嘛。父亲将网兜放下,进去了,畅快地将积压好久的液体挤出,憋时间太长了,排泄时间长。坐一夜火车,人多,有东西携带,小心谨慎,所以不敢去厕所。出来后,才知道出事了,两个网兜没有了。这是让人气愤的风门生意。

骗子在车站,装成买卖人,身上背包袱行李,在路旁看行人谁有钱,上前搭话。问兄弟从哪里来?又哪里去?行人说了,他接去说,我也去,帮单位收钱回来,一路上孤身,和你搭个伴儿,钱和货物有个照应。一路上同行,同食同宿,骗子大方慷慨,行人渐渐失去警惕心,到晚上睡觉,他找借口金蝉脱壳,将货物钱财囊括掳去。父亲就遇上这回事儿。父亲发慌,心虚了,感觉往下坠。开始不那样想,想可能因为他尿的时间长,那男人等不及,在附近商店买烟,或者找水摊喝水。一家一家找,挨个将商店找完,父亲才知道受骗了。父亲又感觉尿急,膀胱里什么也没有,却急出了尿意。幸好人造革皮包还在,那是唯一希望。

晚上,在城南一个国营旅馆住下。身体躺着,人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平展展的床像火烧透的铁锅,他把自己当锅盔烙,想明天咋办,是打道回家,或是开张挣钱?长安米贵,有居之不易之称。来成都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路都这么难走,生活不更如同登天。旁边人被他翻腾烙透的锅盔样闹腾,也睡不着,出门人都习惯将就,干脆不睡了,起身问父亲,陕西来的?父亲有点狐疑,已经成惊弓之鸟,不敢再有什么闪失。但还不会世故,因为老实话流畅,条件反应地点头,说:是!他乡遇故知一样,一听是乡党,对方马上变得热情,说他也是,家是宝鸡的,什么为难事,可以找他。

父亲紧张地再点头,不敢显得太主动。天亮,父亲摊子支起,人们好奇,马上围上里外几圈。地上用石灰粉撒出祖传秘方:腹安三剂。做过老师,常为学生体育活动划线,他做得轻松。他不懂在秦岭南药不说剂,说帖。好在城里人不计较,能看懂。好事的说自己有胃病,符合第三剂。

父亲先人是举人出身的关中鸿儒,写过《济生纲目》一本大书。家里不光有孔子孟子书,还有医书,相互通着。后来家里子弟天资不好,不把这做饭碗,没人学这个,撂荒了这差使。父亲在旧书堆捡回来,研究三种药将肚子病治完。木香顺气散、龙胆舒肝散、元胡索乌贼骨粉合成的止痛散。元胡止疼,乌贼骨粉对胃溃疡。药典有:腹疼不止,急索元胡。问的人多,但没有人掏钱,后半天,打败仗样的父亲灰溜溜地收摊,有热心人告诉他:老话讲,药不南下,要相信的,干脆收了吧。南方人细腻,用药细,名医多,他们不相信外地医生。父亲这才感觉自己像贼,偷跑进人家后院,领略到什么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得已情况,是不能随便离开庇护自己的熟悉热土。

不在社会久飘的父亲,缺乏承受能力,这样吃了亏,又回我们县城摆摊卖药,也经常出去上各街道的会。有时候离家近,也就回家看我和花花,这样歇息一天,吃花花做的好饭菜,补补身体,也调剂外面跑的惊恐、惶惑不安的心。

县城和各个街道上人不认识他,但乡音熟,没有人欺生。每次生意一般,没有多余钱,店钱是口里牙缝挤的,不敢再住外面旅馆。为细水长流,生活压力不大,他求卖纸钱的老板,介绍哪里有房子租,到了彩彩家当房客,也算救济没有经济来源的彩彩妈。彩彩妈是寡妇,叫什么,不知道,男人死了,大家叫寡妇。有人笑话他,说可以救济寡妇身体。我和花花偶尔去看,也住在那里,孩子找孩子玩,我在院子认识彩彩。彩彩家只有女人,活得惬意窝耶,不用下河捞柴,不用土锅烧水。只脚步轻盈走路,双手敏捷做手工,和任意男人毫无顾忌讲笑话。她家常来各种男人,进去的三心二意男人,因为逗笑,会干精细活,才受她家欢迎。寡妇家爱钱,会卖弄风骚,身体也需要,生活也需要,只看中有财力的男人,会弄得那男人神魂颠倒,父子不和,兄弟闹心。

彩彩妈有几天出门,像父亲走穴到各街道上会那样。不同的是她被彩彩说是躲几天。男人不敢见女人流血,不能和她在一起。她收拾东西出去,任何人不能去。自家人认为看见身体会僵硬,成说话的槐树。她妈不在,没人监管,小狐狸精彩彩,受她妈遗传,放肆地想教坏我,让学习她妈的身体功课,让我慢慢开窍,成为她第一个主顾。这里不提她教我的荒唐事了。

4

父亲对江湖门道起窍,是结识了两个江湖皮相。

那天中午,他支上摊,摆一块红布,上面摆上草药,就算开始了。一个长相粗俗男人,操山东腔说,大哥,支上了?

父亲说,是。山东口音说,地平不平?父亲顺口说,到处是大马路,地方平展展的。

山东口音脸顿时变了,显得懊悔,像一个工人和农民不小心说话一样丢了身份。嘴里嘟囔:闹了半天,是个空子。父亲不懂为什么,没有揣摩。过后收摊,过去看那位,主动招呼,结果人家不理,和另

一群人去喝酒。这就是头次见大相老黑。

老黑开始做“泼浪”。这生意一处地方,只骗一次,再骗不灵了,因此档口萍踪无定,要么换其它生意。开档前先做“洋色”,找猪血把一枚烧红的铜钱放在血内,钱与血粘连一起,找些冷饭青菜和匀,没人注意时倒地下,伪装好。有人路过,马上装的煞有介事,说:才有一个女人带娃,过我这,娃忽然肚子痛,要死过去,到此求医,我给一粒药吃了,当场呕出这堆饭菜,里面有钱一个。钱是吸血的,被血粘实,在肚子内就是血龟。这个小孩好险,若非遇我救他,迟一月后发作,就性命难保了。

城里人生活好,太闲,没清醒挣钱的用处,所以一会儿聚拢一圈听讲的人,后面的看一圈人,知道又有热闹,像洒水滚元宵一样,越聚越多。他这才趁机鼓吹药丸,能治什么疑难杂症,如何了不起。听的见得少,看他样色好,钢口好,就中迷一样,顾不上细察,像现在老鼠会上当的,想发财的穷人过于沉迷。所以他能挣到钱。

摊子人不多,父亲就去看别人生意门道。慢慢知道什么是江湖生意,什么是空子做买卖。他对这些有浓厚兴趣。亲眼看老黑从圈子圆起,到“催啃”,一会收一把钱。他尽管真心实意给人看病,但生意很难做,所以父亲对老黑内心羡慕,存心有意学。

老黑收摊时,殷勤的父亲叫黑哥,并主动帮忙,这样交谈上了。收完后,在街道饭馆吃饭,父亲拍马屁,为更好骑马,套近乎,口袋钱不多,二斤饺子,一盘牛肉,一盘皮蛋,还要了马尿味的啤酒,父亲都舍不得吃,几乎全让老黑风卷残云。席间,父亲摸了老黑手,捞起来,看了又看,那粗短、肥肥、黑黑的手,他觉得神奇,说是仙人手,能点石成金。碟和碗空了,酒菜完了,老黑才酒饱饭足,满脸通红,拍拍坐皱的屁股起身告辞。他有去处,跑江湖的人,不带家,但也不亏待身体。有夹磨好的女人,给上个一块儿八毛,便主动煨热炕陪着身子睡觉,还将妨碍事的亲男人赶到外边。

跑久也懂点世故,深谙这些的父亲不勉强,理会地笑了。

父亲长相文雅,像机关干部,态度又谦恭。老黑也有意放下架子,和父亲谈起来。他看父亲可怜,每天死守着等一天,也挣不下钱,有心点拨几句,告诉这生意不难做,要有几个必需的先决条件。

第一要长相,相貌堂堂,气派要大,凭人样子再“挂洒火衫”,意思穿着阔绰,在平地上一站,能唬住人,叫做人式压点。个中意义,如唱戏角色,必有台风,才能警人。父亲相貌堂堂,条件够了。第二要“碟子”利落,即唇齿之能。父亲当过教师,也能说会道。第三得有“夯儿”,即有嗓子。父亲做教师时,没有扩音器,靠喊能把知识传输到大教室的各个角落,还要掰开揉碎,靠耐心,绵功样传到每个学生耳朵。有三样特长,才能拜师入门。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行,也是仅顾衣食。父亲不是相,但老实,有学问,所以老黑也就说这么多给他。老黑说看病生意,要懂“水火簧”,也就是看水势深浅下手,几句话套出人口袋装多少钱,再想办法分几道挖完。父亲老是想着看病,能让人怎样有效果,赶紧药到病除,就不想怎么把钱挣到手。空子有这传授,也能挣钱。江湖人有黄土变黄金本事,上会前,口袋一分钱没有,但一会儿就能把很多人的钱说到自己口袋。

老黑借住我家,有准备的父亲让花花炒菜,也喝酒。酒喝多了,老黑变得滔滔不绝,连绵不断地卖弄五马长枪,想让父亲高看他,知道他能上天,能入地,如何有大本事挣钱。拨浪不能做,他攥啃做其它。之所以来我家,是借锅灶,将罂粟壳砸成粉末,放在铁锅熬,再放碾碎的西药末,还有绒线样的藏红花和红糖。烧火的花花,有趣地看这些。一个小时后,锅里水熬干,黏稠得能拉出亮丝儿,倒在水泥板上晾干。

我嘴馋,用指甲抠点,在嘴里尝了,顿时五官挪了位,舌头忙着,含糊说:甜。花花也尝一块,点头赞叹我的发现。

我们一家去会上看热闹,看他做生意,他圆粘子吆喝:老少爷们,我初到贵宝地,钱财用尽,没有盘缠,但老爷给我传授一种治疗咳嗽的灵丹妙药。见人慢慢住了脚步,他啃包放下,慢慢打开。嘴里一直不停,接着说,什么灵丹妙药,只说不见算什么呢,给大家见识一下。旁边面目木顿人,被他这样逗笑了。啃包打开,露出在我家熬的黑乎乎东西,旁边有戳包谷的启子,用它别药。

他说爷有绝方,爷临死时,传给自己先人儿(父亲的轻蔑称呼)。他故意编排自己先人,讲故事,编故事,让对方相信来历,最后把钱掏出来。他编先人是败家仔。败家仔都家有余荫,靠先人挣钱和荣耀养身坏毛病。他不吃不喝,不嫖不赌。五毒不占四样,就爱烟枪,抱着比老婆亲。省城东大街四合院,被烟枪抽进吐出,卖掉了,一百亩天字号水田卖掉了。爷肚量小,将自己气得躺在床上,出气比进气多。药房卖掉,换东家。好在有药方,为了不让孙子饿死,绝了后,没有人坟前看他,

死前一手教孙子熬药。

里面有什么药呢?

我给大家搬指头数一数:

有知母,有贝母;

有天冬,有麦冬;

天冬,麦冬,麦门冬;

有金花,有银花;

还有金银加二花;

有蜂糖,有冰糖;

黑白二糖调阴阳……莲花落的口,溜,逗,吸引人。半个小时,圆好粘子,收钱,取药,看得我们都恨不得替他多生几个手,帮着收钱,两饼药卖完,挣了五十元。挣满工资的人,还不到五十,就这样被老黑轻松地赚了。

那天父亲生意也好,回来掩饰不住兴奋,赞许说江湖挣钱本事好。势利的花花比父亲更兴奋,把给家里挣钱的功臣侍候得更细致和周到。父亲说有了那本事,再不让一家受可怜了。花花爱香皂,爱去澡堂洗澡,爱雪花膏,也爱吃肉。过去父亲满足不了,就将外面见闻告诉她,逗得在家郁闷的她一笑,会使生活情趣质量高些。

老黑世代江湖,但狭隘小气,知道给父亲的口收不回来,嘱咐江湖上讲究宁给人一口,不教你一手。尤其那口,是不能轻易给人的,它是江湖人的命。

很多年后,成年当了记者的我,还见过他的生意。在会上不做铜钱,变成白色橡皮虫,他把“肉儿”摆着,还是圆粘子,催啃,翻钢口,一会儿聚拢一圈人,把钱变进自己口袋。前后十几分钟,让懂江湖的人也咂舌。后来不见他了,估计跑不动,老死了。

街道上又多了模样像他的一个年轻人,而且技巧日渐完臻。估计是继承父业的儿子。儿子不卖药,改卖轻巧磁疗戒指。每个三百,日进斗金。顺溜的口,基本不变。像诗人将散文分行,变成十三字一句的现代诗,格式变了,钱挣得更多。

5

社会行业管理,有些乱,市场上只要交一块钱,任何人都可以摆药摊,不管真假。长期还可以优惠,街道政府以费养管,不弄出些乱子就行。开放搞活,政府摸石头过河,试探政策和实际的脚合适不,能走多远。行业不要闹事,政府就鼓励大家挣钱。

父亲从成都灰溜溜地受打击,好久换不过气,后调整振作起来,选择新的出行路线,朝西北方向走,那边人见识少,也缺医少药,容

易成功。一路上跨州过县,朝地广人稀的小县城走。

在一个南北通衢小镇,看见做生意的羽姨。

羽姨的父亲早亡,母亲耐不住孤苦煎熬,跟一个唱戏的小白脸跑了。母亲不算自私,走时要带她,但本家不愿意,说兄弟没香火了。就这样,她在叔叔伯伯家养大,叔叔伯伯家留下,也不把她当亲生,只是狗猫一样养活,她一直在外面瞎逛,喜欢跟卖跌打丸的人转。武把式觉得她长相不坏,人也老实,掏钱给吃了一顿饭。她夹磨成托儿,白天做徒客儿,晚上陪床睡。女人有这本钱和妙处,也学成那卖药的手艺。

羽姨到底是女人,脸皮薄,什么都懂,但圆不起粘子,生意老不好。她人天生的厚道,见父亲打招呼,人又长的气派排场,就热情回应。父亲请吃饭,也爽快地答应了。

在吃饭当中,有人向她招呼。来人一起坐下,和羽姨也是以前在会上跑生意认识。他看见父亲,搭钢盘道,他年龄大,并不自落辈分,问,兄弟,贵宝地?父亲一急,头上也冒汗,想起平时那些词汇,赶紧回应道,小地方,华清县。那人又问,贵宝号?父亲说,不敢不敢,小买卖,布袋子(治胃病的)。说了很多,父亲内心慌乱,但应答老到,硬没让人瞧出外行。

羽姨有点惊喜,说,你还懂这些?父亲说,慢慢熏出的。

以后在一起,父亲从羽姨口里知道江湖更多内容。江湖人爱惜本行业话,有言道:“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宁给你一口,不教你一手。”老黑不告诉这些,得来的不容易,为这些,逢附近会上,父亲将羽姨和老黑请回家,让花花炒鸡蛋,陪喝酒。江湖人在外面跑,习惯胡吹乱侃,一瓶酒下去,春点倒水样倒出。有准备的父亲,赶紧拿笔记录。

为不穿帮,能多捞取钱财,江湖有和汉字符号一样的口语。“看病的”称“皮老”,“病”称为“倦”,把“病好”称“通”,“病不好”叫“闷”,把“膏药”称“皮子”也叫“佗”,把“丸药”称“弹式”,把“末药”称“随付”,把“酒”称“清”,把“烟”称“云”,把“装药小袋”称为“罗星袋”,等等。

学会春点,才能吃生意饭。艺业不轻传,教人学的容易,会不值一文半文,丢的更易。不惜一锭金,舍不得一句春。只许江湖人知道,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各行买卖毁了,治不了“杵儿”,挣不了钱。所以每次酒醒后,老黑显得有些后悔,但又没法子,他不能将嘴里吐过的东西收回。就这样,父亲凭着热情好客,有心偷学,懂了点江湖门道。

老黑告诉父亲,从师傅那学会挣钱诀窍。圆粘子、捋粘啃条子、归包口儿、催啃、杵门子与翻钢、叠杵、劈雷子等等。还有攥啃。比如配咳嗽药用鸦片或烟灰、淋泥制成丸。一种放鸦片,一种不放鸦片,夹杂使用,可使病情时好时坏,争取回头客,多骗钱。羽姨也是满三年后,师傅才教攥啃的。攥啃是绝招,一般徒弟出师,师傅才不得不教,像《封神榜》徒弟三年下山,师傅面对面教真本事,还给上天入地的神器。不够三年,不会教的。

拜师傅,规矩大。徒弟亲笔写拜师帖,请江湖前辈签姓名,跟满三年出师。徒弟不论在经济上或精神上,都向师傅孝敬。无门槛的,也就是没有拜师,那么离开地头稍远,就会遭到行家“踩档”,踢了摊子赶走。

老黑说父亲是兼老艺,兼老艺得了艺,如虎添翼,那还了得,他怕抢生意,将来没饭吃了。他又是义气人,这会变得谦虚,说自己不是大相,虽有名气,但年龄和父亲相仿,算是同辈。他不想有师徒名分。再说父亲做几年自己徒弟,女人和孩子谁养?他饶过父亲,岂不是乱了江湖规矩。他让拜他父亲,并主动引见。

说不上什么缘分,那老爷子一眼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身上不加修饰的书生意气,他几乎将自己终身见闻告诉父亲,一点不怕外露。他告诉父亲,江湖见不得人的,靠老黑那些粗人,不会长久。他喜欢文化人,好将自己一生记忆的生存手段写出。老爷子传授的不光是治病挣钱办法,更多地传授社会的人情世故和江湖行走学问。

他说能挣钱的生意人,都受过师傅真传授,叫好夹磨。挣不下钱的,不懂这些,叫“死空子”。傻念书的叫“攥尖”,他们精通医术,不会使腥儿,也不能够治杵,不能挣钱。生意人投师使腥,也要懂真的。给人看病时,心里使腥,嘴里要尽说《伤寒论》、《黄帝内经》书理,名为“腥加尖,赛神仙”,又有“相儿一包,空子一挑”。

江湖人有能的人称相,讲究平地抠饼,就像大海里捞黄金。单枪匹马出来挣钱是大本事人。手巾一条,铅笔一根,站在场上,凭唇齿之能,圆粘子挣钱。用东西多了,摆着费事,运着也难,讥诮是“空子一挑儿”。

传授有五:一曰“前棚”,二曰“后棚”,三曰“玄关”,四曰“炳点”,五曰“托门”。前棚场中站,嘴一聊,叫游逛人围着不走,这是第一手,圆好粘子,用“韩信乱点兵”把人拢住,又像拴马桩儿。

向围的人说:别看咱这场围人不多,内中的事儿不少,我用眼一把,就知道谁有病。嘴里说着,眼睛不住往人脸看,这叫“观色”,又叫“把簧”。在面色萎黄人面前,告诉说,你重病缠身,活不了半年。按“现簧”说,明白人心里有什么事,揣情度理,他要没病,不能来这里看。点儿诈得害怕。吓唬叫人害怕,叫“扣瓜”。瓜扣上,点儿紧张,问:你看我活多久?怎么治?他不说了,又给别人送口。那人因为扣瓜,就站着不走,等着花钱买药。他施展手段,几句扣个瓜,又几句扣上个瓜,七八个人“顶瓜”,七八个人害怕。他就“插幅子”。幅子是纸条,类似医院看病叫号的挂号单。

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免费诊断,叫大家听听我说的如何?后面要给治疗,要给我多少钱呢?黄金有价药无价,我看病两块。可今天,不为挣钱,为的传名。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为的传名,今天卖药,不要一块,每个收一毛,若是都要,我可顾不过来。特别优待,为的传名,咱多了不看,只看八人。我这儿有八张纸条,哪位乐意,哪位伸手,谁接着纸条有谁。接着的别喜欢,接不着的别烦恼。过了八位后,如若再有人看,我还是要一块,许你不买,许我不卖。哪一位真正看病,就接纸条。

说完他散纸条,说哪位,哪位接个纸条吧。别人还怀疑,扣瓜人伸手接纸条。纸条散完,前棚事算完,幅子插出去,把小板凳拉开,叫“点儿迫下”,等坐稳,就“逼杵”要钱了。

他这样说:里面发现有混事的,不是真病人,故意来拿他耍呢,大家是不是要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所以现在可是先交钱,放在那儿,说对了,是我的,不对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钱退回。向傻头傻脑的点儿,挨个儿将钱要过来,放在一处。这种钱到手,还不能算完,还得再要。点儿花一毛钱到手,叫“头道杵”,还有“二道杵”、“三道杵”、“绝后杵”。想往下要,得会使“抽撤盘簧”了。

同吃同住,三个月,算这样高级速成班毕业,得了艺的父亲,回来撂地做生意,看病先生不能像卖大力丸那样低等相张扬,表面看哑

巴生意,但聪明了,意义不一样。毕竟得了江湖大相挣钱门道。他将腿脚弯曲的病人,用苗子别到周围吸点。每处也会夹磨好一些托儿,那些一般好占便宜的灵性人,给点药就行了。父亲花蕊样簇拥在一圈人中,病人规矩围坐,供奉神仙样恭敬。

货卖海处。人吃五谷杂粮,活到后半辈子,谁能不让自己得病。病这玩意儿,像鬼缠身,蜘蛛网网住脚跟,抖索不尽,难受又恶嫌。谁不想找一个好医生,把自己变得和当初一样浑身轻松,脚健腿快呢。有病的人看父亲摊子,觉得他肯定好,手里有绝活儿,诚心诚意问。父亲包口儿,三言两语谈拢了,对方就耐心让给扎针和包药。

过去,父亲做不到从容,偶尔运气好了,生意一下子变得好,人挤得太多,就连他自己都慌乱起来,包药的手,变得颤索索,药面摇得撒出来。有人看父亲忙不过来,就没耐性地走了。现在父亲应对自如,会给每个身体下苗子(针),个个夹磨好,封啃,反钢口,收兰头,顺利地将钱挣到口袋。

摊子支在县城的鸡市,过去是斗鸡地方,往来人很多。不知道为啥叫这名,但一说,都知道地方。离住地半里路,早上五点,他就起床忙活起来,天冷,没有热水,就用毛巾蘸着暖壶少少一点水,扪湿眼屎,再漱口,洗洗嘴巴,呵辘辘半天,把口里水喷出满天花,射到墙角。即兴在院子走一趟拳脚,走拳目的,吓唬心怀鬼胎的地痞流氓。

药头晚上在房子包好,是药店水丸药,用金粉一滚,明晃晃的,像金丹,能唬住人。妇女头发长,见识小,没有家庭地位,因此常置气,憋气心口疼,噎得不能吃饭,找摆摊的父亲看病。药是木香顺气丸,所以一吃保好,江湖叫木子号。他用了江湖游医的样色,加上彩彩家寡妇宣传,吹嘘,使周围人都说有一个华佗样名医,整天看病的络绎不绝,连县医院主治医生也来,向他诚恳地学习治病方法。和我在家的花花,也有事做。偶尔会有人上门,买老黑留给我们的治咳嗽药。每次花花口气装作豪气冲天,但分量上却老斤斤计较,这样赚我们平常生活用的花销。

6

第一份《少年文艺》报,父亲那年给定的,这就证明我不是儿童了,成真正的少年了。他为提高我作文水平,也满足我整天不择手段偷人家书寻着看的迫切病。报纸上女排第一次得世界冠军,拿奖杯,女排运动员铁拳头郎平,给郎平打后援的二传手孙晋芳,都成心目中英雄,欧阳海却淡出英雄谱。

衣服有更多花样了,颜色也多了。姐回来,穿红衬衫、牛仔裤,被羡慕的花花看得更风发意气。随着姐姐年龄大,心胸大,和花花主动说话了,但不叫妈,白搭话。

奶三周年纪念,我成了班里的人物,被很多人围着,一个个脖子伸长,谦恭无比,问我,你们家放不放电影,是不是《少林寺》呀?班里有很多光头武僧,整日哼哼哈哈,在大冬天将肉拳头在冰冷石头上砸。开春和秋季在胳膊粗泡桐树和杨树砸,好像磨好的刀试试锋利不,蹭下树皮的人,就是功夫在身。姐不爱读书,却书不释手了,还不让我看,封皮记得叫《窗外》,还有《在水一方》,还有一本,她藏得更紧,叫《玫瑰梦》,被父亲发现,悄悄地在灶火里烧了。发现丢东西的姐,整天把我当特务看,老狐疑地看我,问我见书了吗,但不像过去找不见东西大吵大叫,敢硬碰硬的找花花茬。书是她在外面借的。丢了的书,她自然要私下花钱买着还了,但却奇怪不声张,算悄无声息过去了。弹球是新游戏,我不花钱买,用架子车轴承钢珠,我知道在哪里找。每次上学前后,狗一样在修车铺寻索,靠气味寻找别人啃过的骨头样灵敏。那明晃晃锃亮东西,大家都爱,还有电镀东西,都是孩子的最爱。商店彩色玻璃球,有人拿这换我的钢珠,还有一种办法,不换也成我的,就是赢他。

平地上,小刀剜个深坑,一指头深浅,茶杯大口,从五步外朝进滚,先进去的,能砸没进的,砸中就成自己的,像现在的高尔夫球,但空间却极小。我沉迷这样的游戏,像财迷挣钱一样在心。没对手时,就在院子自己陪自己玩,期待准头更好,在外面战无不胜。

为什么在一九八一年,打捞些飘忽不散、碎片一样的记忆,又没有集中故事,又缺乏传奇人物,被朋友说成车站机场那种流行自述纪实了,让我罢手,可我还在坚持把它做完。是什么启发了我,我也开始打捞起了答案。

那年,我家和平时不一样。有肉吃,有糖,有饼干,还有一些能说会道的、有本事人在家。每逢父亲回来,我都雀跃欢呼一会,能从他口袋翻出新东西,更多的是苏打饼干,还有满足和补充我想象的小人书。《佐罗》、《三国演义》、《毛泽东在延安》等各种连环画,是我的最爱。为此,我对他更崇拜,更爱,更期待带来更多的财富。

那次他带回来一男一女,两个生人,男的手指着让我叫叔,女的叫羽姨。男的黝黑,敦实,粗壮,个子不高。我本来没有好感,但他指点我在院子练拳,还给我表演用肉掌劈砖,比少林武僧有绝活,这才我让对他有好感。女的我其实认识,但花花不认识。长得白净,细腻,说话比花花柔软,爱摸我肉肉的脸蛋,说好奴的娃。可奴是我们这里讲的很脏的意思,我不喜欢她这样说。她不知趣,还会在我不提防时,嘣地亲我一口。她嘴唇湿,但又干爽,不带口水。我们家生活质量提高,就是和这两个人有关。

晚上,院子有月亮爷时,明晃晃的,瑞在时,会和我在后门口看它,发疯地叫:

月亮爷,明晃晃,

俄(我的发音)在河里洗衣裳,

洗的白光光的,

槌得硬邦邦的,

打发哥哥穿整齐,

提上灯笼出门去,

哥哥要骑花花马,

妹妹要坐花花轿,

出南门打三炮 ,

你看热闹不热闹。

还有“槐树槐,个歪歪,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了,我家姑娘咋不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歪着脑袋上戏台。”叫得声嘶力竭,嗓子干咬(痒),才歇了。树荫下,丫连着丫,股套着股,编出个个有意思缝隙。唐朝诗人写了一个什么“复照青苔下”诗句,就是写这样的晚上的场景。不管谁在这氛围中,都能感觉时空错动,身体飘浮,思想和灵魂升腾,会浮想联翩。

晚上怎么睡,我比大人心里还紧张,但他们一脸平静,看来反倒简单,作难的好像成了我。那一男一女和花花父亲,连同我,都在一盘大炕上睡。晚上还是没电,灯泡不亮。在煤油灯下,他们包好小药包,我还帮着包,尽管没有他们包的熟练,也不好看,但只要不漏药,他们都不计较。

完事后,大家安静地睡了,中间不隔东西,没有扁担、水杯等隔断,只有鼻息,一紧一慢,慢的抽丝,紧的呼啸,就像街道口的旋风。都是有滋味的风尘男女,却做到秋毫未犯,进入纯洁的状态。这样平静地睡着,连有人翻身也没有。

那夜我多事,整晚睡不着,天生的警戒,怕那黑壮的男人欺负花花。

奶死后的几天,就是我开蒙时,也就是大人说的娃一下子心开窍了。眼变得明亮,脑子变得豁亮,什么都一点就透,嘴还是紧,严实,但心里却远近人知道,好坏人分清,哑巴吃煮馍(饺子)样心里有数。就这样不说,让

大人父亲疏忽防范我。

挣钱少的羽姨,为省钱,在县城父亲租住的房子过夜。父亲也挣钱少,常为给势利的彩彩妈付房费,嘴里嘟嘟囔囔,他心疼那一叠幸苦卖药的钱,但还不得不给。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也息息相通,走得比别人近些。小小的厦子房,靠对墙临时支一个旧门扇,算是她将就过夜的小床。幸好她身躯不大,稍稍蜷缩下,睡觉刚好够。但后半夜,我就发现羽姨也挤在我和父亲的床上。

傻瓜花花不知道这些,她看父亲对彩彩妈外热内冷,里外清楚,也不把身体和钱乱给,这样大大地放宽心,为家里承包的责任地,把我送到,被父亲温存一夜,就早早回了。她哪里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招惹彩彩妈,是因为那样会掏了身体,还得掏腰包。出来为了养家,钱一下子被彩彩妈掏去,那还了得。这样,我成了羽姨和父亲两个大人应付其他外人的眼罩。为了隐瞒这秘密,为了心理安稳平衡,不得不承受大人隐私的我,不得不让自己和花花更亲近些。每次我在羽姨尖细的嘻笑声,还有解开一支假肢变得灵活的父亲沉重急促的呼哧带喘声、竹床板不堪重负吱吱作响声中茫然惊恐醒来,突然坐起来,看着不安分的大人。迷糊状态睁眼看身边起伏的黑影,光影还不断变化着高低大小不同形状。他们都以为我没脑子,是彩彩那样的碎娃,白天玩得累,早呼呼睡了。他们完事后,要重新开灯,重新收拾床。

灯亮时,我赶紧紧闭双眼,生怕被发现。好像羞愧的人是自己。他们做那事等我睡着,并试探叫一声,才细细碎碎地有声响,后慢慢声响扩大,丝毫不顾及我在旁边,像彩彩家的电视里,《西游记》的妖怪来临,狂风大作,暴雨突至。

没月亮的天是黑漆漆的,又安静,又神秘,容易想法套想法,像洗衣粉水吹出的泡泡,轻轻一下,就会一连串串,比蛤蟆卵还多还长。我又进入想象,联系白天所有人和事,进入一种虚幻但空灵的状态。我和以前想法又不一样了。到底大了几岁,日日进步。白天劳动,也慢慢进入状态,无师自通,懂得把握节奏,调节有限体力。不再是过去那样,企图凭开头冲劲,想一口吃完。那如山包大、如草林样密集的活计,开始冲劲完了,人也筋疲力尽,变成焦躁不安,老不住地抬头,看前面遥远地头。

我现在会以平常心,平和状态,不考虑如何做完,而是边做边想,完善自己思想,或者把所有会写的字再翻腾一遍,延伸思维,并不挂念些新鲜好奇事,也不考虑地头有多远。稍稍靠直起腰,擦汗,喝水,但这些动作短暂,既不让身体彻底放松,又不让身体过于扛着,陷入过度疲劳。效果很好,麦头越捡越多,超过学校的任务,会得到盖红戳的七分钱买的作业本奖励,不用再在家里麦囤里,偷偷舀粮食,交给老师了。

那晚还想到死了很久的我妈,有人讲,活着的人,是从很多尸体里爬出的,我想我也是,从各种横竖陈列的尸体里爬出的,电影里演的也那样。活人都是死人所托生,可我是托谁,我妈又日后托成谁。我想不出,脑仁都疼了。在白天,我会在一个个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脸上瞅着,期待是我妈或者是奶,想着他们先前是谁,我以后又是谁。有时这些想法,让我感觉自己是儿童型萨满,或者巫师,天性喜欢,并乐此不疲地、平静地探索那些瑰丽新奇的事,还期待能有金舌头和窍孔奇多蜂窝状的头脑。

我老沉浸于无法突破的愤懑,以至于泪流满面,心中挤出怪异尖叫。这种情绪一直缠绕,从出生开始,直到现在。记忆中我老饿,我妈奶水太稀,肚子不顶饥,营养不好,头发也长不全,说话也晚。连锅头火炕,整天是热的,让我舌头根长出许多小舌头,大舌头摆不开,也伸不直。快四岁了,嘴里只能哇哇叫,这样释放自己,没人理解我干巴硬脆的嚎叫,因为大家都用通用语言符号了。

饥饿是什么?是空虚。这是我的感觉,有具体经历。我说饥饿时,很多人怀疑,觉得我无病呻吟,故意做娇气。觉得出生在1972年,不应有饥饿经历。可确实有,而且深刻。这不是社会原因,而是家庭缘故。白面是奶吃的,不给孩子吃。家里尊重老人,不看重孩子,我靠边站。上学时,我青春期身体膨胀,使饭量很大,每顿吃三个三两重馒头和一碗汤面条,我老觉得不耐烦蒸馍的花花,眼睛老看我抓馍的手,怕她嫌弃,内心也胆怯,自觉不敢多吃了。

有思想了,会思考了,一直追寻自己的由来。整天缠在我妈圆鼓鼓屁股后面问,那时她活着,爱和我不断地说话。父亲不敢问的,整天阴沉着马头样的长脸,只会把自己躺在从成都带回来的竹编躺椅里,明灭着烟火头,不时地吱溜一下手里的宜兴壶嘴。我妈没上过学,但会编织假话,制造很多神话思维,让我无知的精神对这个世界上想象出更多。

她说我是河里漂来的,天上掉的,地里长的。后门口是渭河,从小认知的,大部分娃都被说从河里用河叉捞的。她给我讲故事,我出生前是飘动的灵魂,人的灵魂在河流和田野轻快愉快地生存长久。死后的人,皮肤干枯萎缩,蛇皮样嘎巴巴蜕掉,越变越小,变得朝气蓬勃,身强力壮。人的灵魂活很久,但不会永远不死。我太痴迷这问题,所以对一切提不起劲,甚至吃肉也不能振奋,老想着灵魂和肉体结合。想象着我在地上,变得越来越小,变成精灵一样的婴儿,像现在科学发现的0.06毫米的精虫,不过不在男人身体里,而是漂流在空气、涌动的河流中。或者在风中,在泡沫中,在树梢中,稍大些,我就涌动在水里。湿润潮汐将我唤醒,岸上人在阴天,会听见我哇哇大哭,年轻女人不敢外出,不下河洗澡,也不在井台打水,而希望怀孕的女人就不顾及,继续在外劳作,或下河,用河叉将我打捞上来,养在水桶里,放在床边和她们过夜。我会钻入女人身体,从头脑钻进去,那是灵魂所在。血带着我直达她肚子,在子宫每天成长,像一种野蜂的精卵安放在别的幼虫身体里那样生活。六岁时,活着的瑞,给花花编谎话找怪,借口出去拉巴巴,和女孩结队到打场,将我带上,消失在园子柿树后面。我知道大的男孩,可以睡在女孩家,这限制偷偷摸摸,不能让别人知道。大家知道,也会同意,只是必须付出代价。大男孩和我不一样,他们的小鸟有乌黑的胡子,看起来让人害怕。他在黎明前回家。假如女孩妈发现,就不得不娶她。按照习俗,女婿在三年内,为他们开垦土地,也不能逃避自己家劳动,并准备足够的粮食、酒肉和新房,在结婚那天,这些不可少的。

大的女孩在某个清晨,不回自己家,留在女婿家。在以前,她和任何男人在一起睡觉,必须是她中意和看上的。在堡子,男孩不在乎对象是否处女,但能当妈却很重要。一个未嫁姑娘怀孕,只是有失脸面。男人相信能使她怀孕,女婿不是孩子父亲,也有穷家低身份的接受。结婚后,不怀孕的女人,是要遭受遗弃的。出生的女孩会被杀死,如是男孩会被留下。女孩刚被女人狭长的阴道剧烈痉挛挤出,还没开口哭泣,因为没有蚕蛹一样的精巧东西,被大人溺入尿桶,薄薄地埋在猪圈粪土里,被寻索的黑猪撕扯吃掉。

男孩好好地放在狭小竹篮里,吊在半空,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早死去的先人害怕血,

害怕红色,像战争一样,血带来灾难,门外挂一绺红布条,让死去的先人走开。男孩坐牢一样,在硬又窄的马蹄篮醒来,就难受,哭,大人用手叩篮子沿,孩子以为抱自己,止住,但没人理,只很短一会儿,孩子暴躁地哭。他妈才忍受不了干扰,将他放下吃奶。

我大概也是这样。饿很久的我每次逮着奶头,贪婪狠劲咂,几乎将自己朝窒息吸。我不怕死,可我妈怕坚硬的牙床,身体虫子样收缩,面部五官扭曲,痛苦不堪。半岁我长牙,我妈就怕狼娃子样,怕我的嘴,故意给她饱满的奶头涂苦水,让学走路的我断奶。我渴望紧紧攥着那丰腴肥硕的奶包包,那恒热温度,香甜蜜腻的味道,能使孤立无援的内心得到短暂的安慰和保护。

她不理解我,变得很坚决,给奶子贴纸片,说烂了。像奶被我纠缠要吃姑孝敬德茂恭的水晶饼,也会拿出空瓢一样的彩色纸盒,让我信服和彻底死心。这样暂时哄住我,可我好奇,不容易忘事,也更牵肠挂肚地挂念我那对亲爱的奶包包,那天然粮食袋是我出生携带的,怎能随意忘记了。我天天不怕麻烦,掀开她大襟袄下摆,让能自动跳出的奶子露出,这样日复一日检查。我妈粗心,终于一天被我发现上面碎纸片不见了,草莓样奶头依旧鲜艳饱满,我欣然地逮住放在嘴里。这引出她从其他人处引进办法,给上面涂苦楝子熬的水,不猝防地一下子苦到我喉咙里,强烈地苦,还延伸到肠胃深处,让肠胃痉挛,地震样摇晃不停,把带有酸味饭菜呕吐出来。这才罢手。这是第一次品尝苦涩,日后再见奶头,我就不信任我妈,会肠胃紧缩,条件反射地呕吐,不再敢逮奶子了。这样,又丢掉一个与生俱来的习惯。

7

残废和现实困苦,把父亲逼成一个学有所成的江湖大相,有着一身绝世的挣钱本事,让我们一家生活质量,从面临崩溃边缘,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太知道我家难处,刚责任制,先要分地,分集体的东西。我那天从学校昏天黑地回来,书包还没撂,让花花强拉到大场里。书包像我的小花尾巴,不赖不赖地,追赶着敲打屁股和腰胯。我说还没吃饭呢。花花说,瓜娃,吃啥吃,赶紧跟我抓阄去,晚了咱家东西让人抓走了。大人迷信孩子手气,结果我只抓了一个木叉,连我家入社的值钱东西都没有抓住。拖拉机、扬场机、脱粒机等,还有牛、马、驴、骡子,都没有抓住,让别人家抓走了。花花比我还沮丧,回家没有做饭。事后才知道,有权人搞鬼,玩猫腻,早把写好的纸蛋给自己儿子,在手里攥得紧紧呢。我和一些孩子在一群没大奖的阄里,自己赌自己呢。

花花种不好地,她不会播撒种子化肥,出苗时,我家地里一坨坨没有,光板板,就像好好的头上满是不好看疤剌,恶心,各家都笑话花花没本事。发愤图强的父亲才出去寻活路,类似走西口和出远门打工。

现在地不种了,干脆闲着,让长草,倒也没有人笑话了,反倒羡慕,还殷切地想托关系承包我家地。

九月天,疯涨了四十多天的心,也强行收了回来。进入三年级了。新开学,发现天突然高了。清早有露,在草尖上、玉米叶中间的沟渠上,你一动,就看见它们骨碌碌滚动,没见过珍珠,但知道是晶莹透亮的,能发光,我几乎把它也当珍珠,想收起来,保存着。但一动就变成一摊水,我这才知道不可能实现。天有点凉,挨地的脚底最先感觉冷,布鞋底磨薄,但没有磨穿,还没有新鞋换,踩在刀背样车辙硬棱上,顿时觉得痛,换到光溜溜车辙中。新学期,新气象,让我那次没有这样走路,而是趁着花花没起床,悄悄将那辆自行车骑了出来。

姐当了冰棍厂厂长,钱挣得多了。每天和三个一样大的女孩,不等天亮,就起来烧开水,放上糖精,等开锅水冰凉,再倒入一个个插好细长竹棍的按子,冰冻出冰凉稀森的甜冰棍。父亲也能挣回比别人家多的钱。家境突然变好了,家里有辆自行车,尽管旧的,是父亲从城里买别人的,为他偶尔在附近会上摆摊用。我无师自通,平时掏脚骑得飞快。孩子爱车,不管什么车都爱。

很久前,花花会上回来,带回橡胶车轱辘,是架子车底座,像电视举重运动员的玩意。我将那玩意推得满院跑。那方向刁,不好掌握,使力不均,会原地打转。这样没用,要打架子,花花叫木匠做活,做四个厚立柱,我看着扁平的模样,问是什么,木匠说,是将军柱。车尾巴有箱板,能叫出。像车门一样,插上和拔开,拉土出粪用。还有仰门,更高,更大,为拉麦秆等庞大东西。架子做好,在春节后开学那天,我和一群村上孩子推着铺着花被的车,一路高呼一路呼啸,将奶送到姑家出门。奶被姑留住,放学后,依然呼啸着把空车当战车样拉回。

几天后,我在学校,那截断铁轨铃声一响,灰球一样的孩子,一窝蜂从门里挤出来。课间十分钟重要,我迷上打面包,把别人的翻过就赢成自己的。听说城里孩子叫四角,都是让人羡慕的挂历硬纸叠的。一群人从学校倒塌的围墙外面匆匆经过,都猫着腰走路。我抬头擦热腾腾的汗,有人说,看你爸,顺着手指方向看去,破烂的围墙那边,父亲推自行车,扶一辆别人弓腰拉的架子车,很多人簇拥着,都救火一样,急切的朝我家方向赶。

语文老师也看,在我身边说,可能你奶不行了。我不知道含蓄话意思,一头雾水。放学回家,家里招满一群亲戚,忙来忙去。奶在炕上,微丝不动,嘴里风箱样呼呼作响,有白沫不断涌出,高大父亲不再打我那样不可一世,此刻乖巧,双膝跪在奶身侧,用一根筷子缠白棉花,在喉咙深处粘白沫。家人不理我,让不要碍大人事。空气不好,大人和人斗气一样,满脸忧郁和不快。我在半空馍笼摸一个黄娘娘馍,怏怏地去了学校。

大人爱干活,什么时手都不闲。不是嗡嗡纺线,就是掐豆芽,或者在绽开的棉花桃掏棉花。小脚奶不走路,爱干这些。姑叫吃饭时,她头仰起,靠在被垛睡着,后才知道没气息了。那时不知道脑溢血这病。奶在自家炕上等咽气,身体是软的。不在姑家死,就看出嫁出的女是泼出的水,生死与她家没责任。几天后,奶浑身变硬,真正死去。脸青白,手也是,没有一丝血丝颜色。合棺盖时,有人把我拉过去,让看最后一眼,我怯生生的,看不理我的奶,还摸了下。不悲伤,没表情,麻木地在悲伤人群中站着,完后被人拉出来。儿子两岁时和我玩,小家伙感觉打人有意思,便拍我脸,我高兴,他又拍,一次比一次重,我只得装作死去,头一歪,眼睛一闭,一动不动,他叫我,我不应。他猛地哇声哭了,我赶紧哄。想我和他的差距,六七岁,竟不如两岁时的他懂生死。

下葬时,十六人抬埋,一角四个壮小伙,两劳力抬着,两劳力替换。架子车不作灵车用,拖拉机那家人自私,也不作灵车用。棺罩里才是棺材,红心柏木,地底下有穿山甲,专吸人的脑髓。没钱人用梧桐木做棺,但也会用柏木做挡板。抬埋的声势浩大,父亲摔一个纸糊瓦盆子,他昏个踉跄,手滑落了,没摔碎,后面跟着的人比他还急,用脚拨在当街横窝的一块石头上,瓦盆才西瓜样开了瓢。棺罩没有轮子,尽管四角有棱,不算车。却比车气派,像大官官轿。要说是车,就是房车,空间大,

可以躺。

拖拉机前见的马车,既是生产工具,也能代步。堂姐出嫁,就是马车拉的,发落外村女婿家。我是娘家小舅子,身份押箱,在女婿家得红封,就是红包。红纸包好的钱是一分二分,也有五分,不会再多。一个冰棍二分钱,一斤大白菜,快剥到心,才二分钱。红封内容,对孩子不小觑的。

人生和开车道理一样,你起步早,可能比别人早收获好东西。有辆车,步子变得沉稳,思想超脱了。人生就是速度。打算去的地方,瞬间打个来回,像穿越时空隧道。人类坐飞机体验,估计也如此。圣经里挪亚制造方舟,估计启发现在人去太空,为将来保存种族,离开能源掏空的地球。要不然美国人的航天飞机,怎能早些上了天。

所以我特别爱车,个子比自行车高,但腿没它长,身体没它重,大梁上不去,坐不到较软的硬牛皮勾子座上。有了车,人生多一分险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状态差时撞人和被人撞。花花怕给我这样操心,不让我去学校骑,只让在家骑。但我还是偷着骑出去,尽管掏脚,让车外趔着,但能把它踩得比现在孩子滑板快。路是大家的,你飞快时,就有可能和别人对撞。幸好撞的不是车,每次有惊无险。有次玩晚了,我从外边回来过十字路口,那地势低,有一洼积水,月光打上去,白亮亮一片,像泻地的水银。骑得速度太高,几乎是感觉冲着上去的,所以看见那明晃晃的光亮,本能地使劲捏刹车,被后轮迅速将前轮拖倒,人重重摔倒,车也跟着压住身体和腿。倒地时,我耳朵还听见头隔着地,砰地一声,就睡着了。后意识很快清醒,但实际短路已经好久了。浑身酸痛,一时起不来。没人往来,没人救我,这样过了好久,自己才有力气起来,扶起倒地的车,它也倒霉,头歪了,让我骑在它前轮胎上,夹着扳正,试试还能骑,这样悄没声息地回来了。

三年级课本变了,和姐以前看的书不一样,没有了做华主席好少年的话语,我爱北京天安门课文还在。书也变好看了,彩色的,书页白了,也厚了。老师还是以前两位,她们故意跟着我升学一样,调到主校。

孩子的心理怪,我整天揣摩不透。就是在外面受伤、吃亏,都不主动给家人说,生怕得不到父母少许安慰,还再挨顿责骂,干脆就噤口不说了。那样越变越狭隘,越小心。骑车摔到的事,也守口如瓶,怕被收去了花花勉强答应的代步工具。

那次午饭后,张淑琴老师让我和她一起去抬水。过去,我怕去她办公室,每次一探头,看见她,像老鼠见花猫,哧溜一下,反方向跑开了。她仿佛看穿了我,故意让和她去。她让我以班长身份留下,帮她看暑假作业。她说,季家娃,我让你来我办公室,你怎么不来,觉得我不是你班主任吗?她口气柔和,感觉几乎不是她,眼睛也不是她,变得和善。我觉得她看透了我心,等待着她的判决。可她一反常态,摸了我的脸。她手干的,涩的,冰凉,但硬。大概粉笔拿多了。和花花手不一样,花花手温暖,干燥,外紧内软,手心有硬硬的一点茧子。我不回答,鼻子却紧张地吸,感觉清鼻涕流下来。不知道回答她提问,不知道应付场面,可我会沉默。我从小面对不好回答的问题,就这样沉默,不说话,盘算如何脱身,想她会不会放我回家。她忽然放我了,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像我弹弹球样,在脸上嘣了一下,长嘘了一口,好像也解放自己样,轻松地说,去吧。这样我像开禁、放了闸的水,冲出她办公室。

新拓宽的柏油路,看不见车,偶然驶过一辆,走身边掠过去。我车快,鼻子嘴巴肚子,因为这飞快进风。紧闭嘴巴,变得钢硬的风,还是想撬开嘴和牙齿。半眯的眼睛迷离,耳朵边进了风,并聒噪成呼呼大声。都提醒太快了。前方路面猛地斜插一辆车,拉满参差不齐的树干树枝,可能早就在,只是我看见晚,这样我双手捏刹车,车却摇摆起来,我赶紧放下,车又稳了,但又要撞上了,我又刹,车又摇摆,我又放松,就这样刹,放,刹,放,刹,前面车终于看见我了,自觉把车停了,但多半个路面,被它踅着挡完了。

最后时刻,我又捏闸,企图紧急刹住车,但车剧烈扭动起来,像蛇惊了样,我知道要面临大劫,身体要腾空,纤细的胳膊、大腿都要断上数截子。但我还是不慌乱,没有放弃操纵,车向大车尾部绕去,车身和路线弯曲,我因为脸盘大,老被人说吉人天相,还真每次有惊无险躲过劫难。又是一次扭扭曲曲斜插过去,将要命的死亡抛到身后。这样出了一身凉汗,衣服后背湿透,汗涔涔的,粘在身上,异常难受。我知道躲过了,更不敢回头,加速度使劲蹬,企图更快地将刚才的噩梦扔在后面。假如丧身,估计暴尸好久,才被可怜的花花找到。我早变成破破烂烂残渣烂肉,甚至那堆发臭的尸体,已经变成成堆蛆芽子涌动的安乐窝。

8

那下午,我神色慌张回来,扔下自行车,早早地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装作睡了。我被张淑琴老师指头弹出点什么,身体变得怪怪的,爱出虚汗,爱紧张,还怕人看出什么,就把头和身体埋在被窝装作睡觉。裤子不舒服了,宽大的裤腰多余地方,花花帮我绾着疙瘩,老磨蹭着我尿尿的小鸟。小鸟过去不灵敏,现在像人惊了下,变得神经紧张,让我不敢使劲跑步,不敢过于欢快运动。爱做梦了,还习惯趴着睡觉,将身体和头脸紧挨着坚实大炕那面。这些活动暗自运行着,没人知道,没人发现。

我不恨她,我有礼貌,有修养,是好娃里的数。知道伦理,不造反。不像其他男生,给她打水时,故意在井口提上的水桶,呸呸地唾唾沫,还搅拌成水激荡出来的水花泡沫。这些她不知道,照样用这样的水洗脸,做饭,冲麦乳精喝。背后那男生笑,但没有人敢报告老师,怕被那人高马大也会打架的留级生报复。还有她当边防军的女婿回来了,浑身上下光堂堂的,整天穿白衬衣,绿军裤,绿色胶鞋,不是别人那种孩子拉的屎的黄颜色。白衬衣底下,用军用皮带整齐束着,看起来人精神,让他爱毛主席那样卡腰。张淑琴老师还是不回家,他爱来学校,但不出来,老在房子里。张老师整天不开心,脸色更难看,一次不给我们上课,三天后才青对熊猫眼出来。我知道她挨打了。我觉得她可怜,对她的好感也这样来的。

不算第一个一年级,我学习成绩基本一直是好的,还拿了几次奖状,但成绩单的分数却不高,甚至还不如差生。这不影响老师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故意不给我高分,怕我浮躁,说我尾巴爱翘,爱骄傲,故意压我的气。可我那时哪知道大人那么复杂呢,心底还恨过。

花花和我妈,还是不一样,她对我好,也对父亲好,万般温柔,像灶火里灰烬里只明不着的暗火。花花平时在暗火煨红苕。她不直接烧烤,用暗火煨透,让外面皮生,里面焦黄焦脆,变熟变软。

她不和我一个被窝睡,知道我不是瑞那样亲生。每次暖两个被子,父亲不在时,我和她挨着睡。那晚我浑身发烫,几乎流鼻血,老想靠花花温暖的身体睡,但她不领会我流露出的意思,自顾自地睡了。我睡不着,想去她被窝里,用手试探地扒,但扒不开。她睡觉喜欢卷被筒,身子压着被沿,让我扯不开,也无可奈何。可我光片的脚丫子,还是不听话,还在努力,企图撬开卷成煎饼一样的被筒。脚底在发烧,冲探的脚尖也胀气,浑身胀气,还有皮肤毛孔、头发,都由过去温顺倒伏状态乍起变成触角,异常灵敏,不顾一切地向外面探头,伸缩,向前努力延伸,并企图一扫千里地探索,回应那种温暖和软绵。

窗户外面忽然下起大雨,看不见,但能感觉豆子大的雨滴,打在梧桐树宽阔的树叶上刷刷脆响,七月天经常有的雷电也在这夜有了,轰隆隆地滚动,一声近一声,一下下挤压在我发热作响的耳膜里和如鼓擂动的心脏里。雨下来时,天就瞬间阴冷起来,但我浑身却被什么东西点燃一样燥热。

真不知道那晚上怎么了,我浑身内外不安静,不安宁,不舒服,烦躁,恼怒,不知道具体冲撞方向。只在被窝里挤压身体,让它疲累异常,像驯服体内暗藏的野兽,不得要领,但充满必胜决心的摸索。想让它变成雪水,渗透不见。

过完9岁生日第一天晚上,我儿童懵懂的性意识,就这样如潮涌来了,只是悄悄来得早些。同时1981年9月1日,人们那年那月那天觉醒了,都好像被我那夜晚情绪激发的,不安心平常生活,不热爱集体了,只想着自个给自个挣钱,想发大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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