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渝霞
21世纪以来,对底层文学的写作和评论呈现一种强劲的趋势,一些作家对于社会的责任感逐渐回归本心,他们以知识分子的良知,把审视的目光投向城市底层的进城打工者,或叙述他们生存的艰难和生活的艰辛,或反映他们迫切融入城市的强烈愿望和被拒的痛苦,或反映他们精神的空虚和心理焦虑,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出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同时也有对“五四”以来启蒙主义文化思潮和批判意识的承继。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推动下,城乡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差距逐渐拉大,这种城乡差距性对立将中国社会分裂为两个不同样态的生存空间,产生了巨大的人口流动力量。同时,在经济发展冲击下,户籍制度的松动也为人口流动提供了制度缝隙和通道。随之而来,受现代意识的影响和生活观念的变化,农民们怀揣改变命运的愿望,纷纷走出赖以生存的土地,投奔到城市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在中国当代发展的情景下,农村成为他们想要挣脱和逃离的生死场,而不是希望的田野;希望空间、做‘人的空间是城市。”他们“逃离乡土,进入城市,由农村人变为城里人,便成为现当代文学中不倦的命运主题”。
在众多描写进城农民工题材的作品中,以女性的视角披露其在城市的心路历程、写得颇具特色的作品当属李铁的中篇小说《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作者以细腻的笔法刻画了一个在城市生活的乡村女子崔喜的形象,通过崔喜在走向通往城市道路中付出的代价,向人们展示了她从农村到城市过程中的心灵伤痛和挣扎,将她的自卑与自尊、爱情与家庭、渴望与压抑,紧紧交织在一起叙写;通过对比城乡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展示了我国城乡二元体制下,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一些年轻女性的心灵悲剧,展示了在城乡文明冲撞下渴望融入城市生活与现实拒斥中的局外生存状态,揭示出进入城市的乡下人融入城市文化的艰难命运。
长期以来,城市文明作为一种诱惑,一种目标,时时吸引着大批的乡村追随者,而乡村追随者为使自己能融入城市,必须要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思想蜕变历程。即使内心承受着被歧视的重负,但“成为城里人”的“梦想”却一直驻守在心灵的深处。城市,成了“农村人追求梦想的伊甸园——幸福和悲伤交融的地方”。(吴佳骏《一个乡村孩子在城市的游走》)对于一个农村姑娘向往城市生活,并通过婚姻嫁到了城里,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在李铁的笔下却别有一番意味:一个进了城实现了自己梦想的农村女孩就真的找到了幸福吗?
小说是从崔喜进城一年后写起的,而对崔喜的进城过程,则是通过穿插回忆来完成的。在叙述方式上,小说看似漫不经心,没有特别精心的安排,但恰是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体现了作者的细心与耐心。在叙述视角的选用上,以女性的视角和眼光来看待城市,使小说在叙事上更加感性、细腻,心理描写成为小说的亮点。由崔喜的心理变化,我们看到了农村女性在城市的心灵奋斗和挣扎,也看到了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矛盾和较量。一出悲剧的上演,往往是由许多原因促成,但却是以牺牲女主角的爱情幸福为代价的,而女主角却不仅仅只是崔喜一个人。这样看来,小说中崔喜的价值就凸显出来了。
崔喜在家乡时就对城市生活充满了羡慕与幻想。每当给在镇中学上学的弟弟送东西时,她都会到镇招待所门前的大槐树下去看住在那里的城里人,“每一个城里人都会给她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每一个城里人都会是一个水分子,他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就是一条城市的河。崔喜从没去过真正的城市,但从那汩汩流动的河水里她看见了城市,看见了天堂一样的生活”。
但是城市生活对于一个连中学都没念过、生活在偏僻又闭塞村子里的崔喜来说是那样遥远,“通向城市的路也许只有一条,那就是嫁到城市去。”尽管初见宝东时他的形象有些猥琐,三十多岁,腰板不直,头很大且谢了顶,穿戴也不时髦,身上缺少一股城市青年特有的清爽之气。这与崔喜想象中城里人的样子有很大差距,她感到有些失望。但是,要到城里去的强烈愿望还是驱使她费尽心机,靠自己的聪明和努力,将一次本不属于自己的机会争取了过来。崔喜成功地嫁到了城里,如愿以偿地成了城里人的妻子。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崔喜仿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那份可怜的自尊像一艘小船,承载着她对一个城市的渴望,即使她此时已经拥有了城市户口。她还是对自己的城市身份有些心虚”。
“城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我走在其中/学别人讲话/学别人着装/怎么心里/还是觉得不像/像一滴油/漂浮在水上”(风童《悬浮》)。为了让自己尽快融入城市,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她尽量磨削自己身上与农村有关的印记,在外观上努力改造自己。她学城里人的样子,化很浓的妆,从发式、服装、服饰之间的搭配到走路的姿势以及神态等细节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但是无论她怎么打扮,在人们的眼里还是既不像乡下人,也不像城里人。外形虽然改变了,但已经深入到骨子里的那种乡村庄稼地里的味道却不能从本质上改变。
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是很难因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渗透在血脉之中的乡村固有的思想观念成为制约城乡交流的障碍。“宝东不仅从已经改变了面貌的崔喜身上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些属于乡村的东西,还从许多细枝末节上看到了乡村的影子。”为了搞好邻里关系,她主动与人打招呼、聊家常、串门,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乡村行为甚至让城里人产生了厌恶。“崔喜以牺牲自己的脸皮为代价,悟到了城市生活的一些基本原则。”即便是在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上,她也要执拗地忍受痛苦和危险坚持自然生产,“她之所以坚持自然生产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东西在作祟,那种东西叫做对抗,就像一棵迁移的庄稼对异地的土壤产生排斥反应一样,一切都源于本能。”
崔喜们俨然已经走出了乡村,选择了背离农村原有的文化语境,但她们却无法完全割断与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那里是她们的出生地和生长原乡,那里赋予了她们原初的人格形态,这是她们在进入城市后无法剥离的,即便是在城市的文化语境中努力地去改变自身的人格架构但也只能是二者的融合态。城市生活并没有给崔喜带来真正的快乐,甚至只有压抑和委屈:“和城市人交谈,总是对别人嘴里的乡村话题或者带有乡村字眼的话特别敏感,她总以为别人在有意嘲讽她,而她自己一讲话又免不了要提乡村,用乡村的一切作为参照来评价城市。”
对崔喜而言,精神上难以融入的痛苦是致命的。在城市,她就像一棵缺光缺水的植物,孤独、寂寞。为了排遣寂寞,也为了向宝东和婆婆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决定去找工作。她先后在饭店里做服务员、给人家做保姆、在保健按摩院做按摩员,但三次打工经历的失败,使她感到了城市生活的出人意料,她对城市生活有了一些失望。直到有了第四份工作:在雪糕厂打工,她迎来了进城后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在送货路上,在飘忽不定的驾驶室里,她和大春“想说城市就说城市,想说乡村就说乡村。他们聊城市时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平淡如水,可聊到乡村时两个人的眼睛就都亮了。乡村的话题像火红的高粱穗一样映出一片热情的天地,而一些具体的细节则像一首首民谣,
听起来总能令人百感交集”。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他们陷入了一场实实在在的恋情。崔喜与宝东之间没有恋爱,她与宝东的结合只是自己进城的一种交易和踏板。所以,当她遇到了大春,她的情感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她和大春彼此心里想着对方,都离不开对方,感受着性的饥渴和煎熬,他们的热情在偷偷摸摸中释放了。
随着感情的推进,崔喜内心也越来越矛盾,她所孜孜追求的梦想面临着严峻挑战,与一个来自乡下的男人相爱,这显然有悖于她的城市情结。小说此时对崔喜的心理刻画是细腻的、犀利的,作者仿佛拿着一把刀,将她的内心世界细细地解剖。她明白“城市对她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象征,而丈夫、家庭、舒适的生活等都不过是这幕精神戏剧中的一个道具,它远没有男女之间的这种微妙感受来得真实”。特别是近两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实际意义上的快乐,甚至使她产生了一种失败感,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宝东乐此不疲地与其他女人打情骂俏还有他越来越明显的冷漠;而“大春像一头黄牛一样孜孜不倦地拉着她走向乡野”,大春的热情和激情“使她感受到了温暖和抚慰,这抚慰是物质的,更是心灵的”。在城市和爱情之间,她难以取舍。
经过艰难的抉择,她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她明白“她对城市的渴望是胜过一切的”,她离不开城市,“城市是一块磁铁,城市是一张大网,把他们吸住了,网住了。”城市生活已经融入到她生存价值判断与生活的理念中。于是,她用近于残酷的方式斩断了与大春之间的恋情,将大春驱逐出了她的城市生活圈。“这种近乎残酷的文化选择,无疑是农民在走向城市的精神路上所必须付出的赎买灵魂的学费。”但是,没有了爱情的城市生活对于崔喜来说就如同植物缺少了水分,会不会凋零与枯萎呢?她陷入了又一轮循环之中。
结尾很沉重,“她买了几样宝东爱吃的蔬菜,宝东毕竟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土壤。为了一棵庄稼的生长,她必须善待土壤,翻土、锄草、浇水……她拎着这些东西往回走的时候感觉眼睛湿湿的,她知道自己哭了,但脚步却越走越坚定。”这是以牺牲情感和幸福为代价换来的痛苦的决定。在作者看来,一棵庄稼长在农村的土地上,太阳照耀,和风吹拂,雨水滋润,才能茁壮生长。而一棵失去了乡间土壤的滋养、水土不服、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艰难生长的庄稼,等待她的必然是枯萎与凋谢。城市生存方式比农村生存方式优越的理念对崔喜来说具有超乎想象的巨大力量,尽管她在城市生存方式中感受不到幸福和快乐,她还是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法斩断了自己与农村生存方式的联系。真实的生存体验败在了抽象的生存理念之下。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崔喜还要忍受精神上的痛苦与挣扎。谁又能为崔喜的悲剧埋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