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冰糖

2009-09-30 07:55昂格图照日格图
民族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养父养母柳条

昂格图(蒙古族) 照日格图(蒙古族) 译

昂格图,蒙古族,1967年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乌审旗。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内蒙古翻译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天上死的鹰》、《西林贺丽根》,小说集《马蹄声中的金珠莱》、《昂格图小说精选》等。

照日格图,蒙古族,1983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蒙古文期刊《内蒙古青年》编辑。蒙汉双语创作、翻译的作品已逾百万字。译作散见于《民族文学》、《读者》、《环球时报》等,其中数篇译文被转载,约30万字入选各种图书。

因为生活拮据,弟弟八岁那年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寄养了。那天母亲把弟弟洗涮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刚缝好的新衣裳,帮他系好衣扣,戴上帽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又一遍,单纯地笑着。缝衣用的布料是我们兄弟几个人从野外捡骨头,母亲卖到供销社,用卖骨头的钱换来的。

“记住,去了那家要管那家的阿姨叫额吉,管那家的叔叔叫爸爸,要听话,别总睡懒觉。”母亲跟弟弟说了很多话,在弟弟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远处传来马蹄声,那家的叔叔骑着马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母亲给他熬奶茶时我们兄弟几个出去把羊群赶了回来。“黑小子”和弟弟恋恋不舍地黏在一起。“黑小子”是弟弟在风雪天从野外捡来的羊羔,母亲就把它指名给了弟弟。

临走前那位叔叔给我们兄弟几个每人分了一块冰糖,此时母亲却不见了。那时我们都想,如果母亲在场,那位叔叔一定也会给她一块冰糖。随后弟弟跟着那位叔叔走了,走时很快乐,像是要去参加那达慕似的,我们几个用羡慕的目光送他们远去。等弟弟走远后母亲才回来,眼睛都哭肿了。我们把那位叔叔送给我们的冰糖在母亲面前晃来晃去,母亲却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母亲没收了我们手里的冰糖,将它们牢牢锁在家里掉了漆的红柜子里,说:“孩子们,乖,等你们去看弟弟时将这些冰糖带上。”说着两眼又噙满了泪水。那时的我们都拉长了脸,想着如果没有给母亲看,该多好,冰糖就不会被她锁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兄弟几个都争先恐后地去看望弟弟。说实话,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想念弟弟,而是为了那块冰糖。小小的我们又怕我们的坏心思被大人看透,所以才成天嚷着要去看弟弟。暮春的一天,母亲打开锁着的柜子,拿出那几块冰糖,包好,递给我说:“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说完告诉我弟弟家详细的地址。我高兴极了,拿上冰糖便一跃而出。路上看着怀里鼓起的冰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剥开包,一点一点地舔,等到弟弟家时多半的冰糖已被我舔没了。

弟弟消瘦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像个野孩子。弟弟见我就开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哭。那家的叔叔进来时我和弟弟像是犯了什么错的孩子,挨在一起站在炉子旁边。那位叔叔的眼神有一种冷冷的光芒。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我……我……”当我说不出话时弟弟抢先说,“他是我哥哥。”

“没问你!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圈里的羊少了好几只,你快去给我找回来!”那位叔叔说。弟弟受了惊吓,转身跑出了屋子。太阳落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里去找顺风而去的羊呢?我不安地望着窗外。

原来那家的叔叔阿姨膝下无子。母亲常说,没有孩子的人容易忘记善良。我一直在猜想那句话的真假。他们家比我们家富裕多了,但晚饭却是掺有些许炒米的奶茶。简简单单地吃完了便准备就寝。外面刮起了大风,窗户纸在刺刺作响,让人心生恐惧。弟弟还没有回来。为节省灯油,那家的叔叔早早吹灭了灯,屋子里和外面一样漆黑了。弟弟个头不高,且胆小如鼠。在家时,我经常趁夜晚尿尿开弟弟的玩笑。等我一尿完就迅速提裤子,大喊着有鬼往屋里跑。这时弟弟就会哭出来,尾巴一样跟着我跑进屋。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有一次我吓唬完弟弟往家跑,母亲却从里面闩住了门。我害怕极了,哭着喊下不为例,可母亲依然不给开门。这时弟弟轻轻推了我一下,说,等我们安静下来时母亲就会给我们开门。我们相互依靠着站在蒙古包门口,我能感觉得到弟弟的心在怦怦乱跳,他屏住了呼吸。屋子里的母亲以为出了什么事,就给我们开了门。

弟弟是八岁的小大人,他喜欢家畜。走失的几只羊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我边想边靠着墙进入了梦乡。开门声惊醒了我。弟弟回来了,满身风与尘的味道。弟弟的养父抬起头问:“羊找回来没有?”

“找回来了。X字角不知动的是什么倔,自己跑了很远产下了羔,害得我好找。下了个白色的羔,我抱回来了。”弟弟说,言语中充满了得意。

“羊羔呢?”弟弟的养母问。

“羊圈里呢。”弟弟边说边抽了一下鼻涕。

“去,把它抱回来,晚上它容易着凉,用黄油喂它就好了。”说着划了根火柴,灯亮了。

已是午夜时分,弟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衣服都没脱就钻到我身旁。我给他盖好被,他的小手紧紧抱住了我。我用脸贴着他的脸,将母亲给我的冰糖放进他嘴里。弟弟用被子捂住头说:“我想妈妈了。”他抽泣着,我只能默默地为他擦眼泪。那晚我们的枕头湿透了。

第二天醒来时弟弟已经不见了,枕头上放着我给他的冰糖。

接羔的季节弟弟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拿着冰糖去找弟弟,我们在草场上相遇了。弟弟笑了,能看见掉了牙的豁口里他的舌头在晃动。

“我就知道你会来。没喝早茶吧?给!”说着他拿出已干硬的玉米饼,敲在膝盖上弄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我。我们吃玉米饼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长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这一点很让我惊讶。

“黑子今天可能要产羔了,那乳房胀的;歌手白估计也快了,不吃草,在原地转呀转的;高个儿黄最不是东西了,总带着羊群跑,产了羔还嫌弃自己的孩子;朱红最好了,每年都是双胞胎,今年也是。它还给高个儿黄的弃羔喂奶呢!”说着弟弟还拉长音调叫道,“伊热(来)……伊热……朱红……柴格(拟声词,用来呼唤家畜)……柴格……”只见一只浑身长着朱红色毛的山羊放下它正在啃着的草一路小跑了过来,旁边跟着雪白的两只羊羔,看来真是一对双胞胎。在灌木丛中熟睡的一只羊羔也从梦中惊醒后跑了过来。弟弟趴在地上学着羔羊叫,然后冲向朱红硕大的乳房。站在两旁的两只羊羔也冲了过去……朱红悠闲地反刍,看着远处的山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跑来的一只羔羊吃不到奶,用刚刚隆起的犄角顶了几下弟弟的屁股。弟弟笑着站了起来,满嘴是奶汁。

“吃羊奶的本事我是跟我们家黑小子学的。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那先生总偷吃别人的奶,也不怕把它顶死。”弟弟说着拍了拍衣服。

“还是那样,现在成了惯偷。现在它的个子也长了,也不怕母羊顶它了。你回去估计都认不出它了。”说着我们坐在了一起。

“我求了妈妈多少次了,想把黑小子留做种羊,可妈妈就是不同意,她说黑羊绒不值钱。可爸爸在的时候就很喜欢黑色。”

“我也喜欢黑羊羔,大年初七那天母亲给了那只羊自由,母亲说从此不碰它。现在它的毛长得特别长,你要能回去一看,肯定会叫你看傻了。”

“唉,其实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头。

“他们想你都要想疯了,他们说等你回去给你吃奶油拌炒米。”

“我怕骑柳条马。那天我鼓起勇气跟养母说要回家,她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嘴里尝到血腥味时我跑了。我只知道母亲和你们都在夕阳落山的那边。可还没过几道梁养父就骑着快马追上了我。他骑着马把我赶回家里,狠狠揍了我一顿。他说家有家规,回去?你去哪儿?这就是你的家!他用细细的柳条抽我。我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额,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地上吃草的羊,坛子里的酸奶,瓦房,箱子里的面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亲,她是你母亲,我们对你这样严厉是不想让你成为一个坏孩子。”弟弟说,后来他又骑了几次“柳条马”。弟弟咯咯笑,说,那匹“马”就站在家里水缸旁边。弟弟还说,如果不睡懒觉,不丢牛羊就好多了。看着他,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拿出早晨他留给我的冰糖说:“给,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

弟弟把手藏在身后,说:“我不吃,一吃就总想吃。养母会说的,还是不吃为好。回家这事也一样,一回去就总想着回去。”弟弟突然又说:“一头羊产羔了,我们去看看。”那头母羊已经把自己的孩子舔得干干净净了,小羊羔蹒跚着找奶吃。弟弟拍手跳了起来,说:“黑小子,我又多了个黑小子。”在家时弟弟常和我们家的黑小子对话。我们经常看到弟弟和他不会言语的黑小子聊得火热。有时候弟弟管那个黑色羊羔叫书记。他说:“你是我的书记,你想吃什么呢?吃什么你随便点。”当然,黑小子也什么都吃。为了给黑小子采最好的柳条吃,弟弟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还弄崴了脚。

春天的白昼过得太快了。我们隐约感到肚子饿,一看日头才知道黄昏已至。趁着黄昏的凉爽,吃饱后的畜群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回走。

“弟弟,快点,如果黑小子跟不上母亲就把他抱起来,回去晚了你那养母又要对你发火了。”

“哥哥,还是由你来抱吧。”

“它不是你书记吗?还是你自己抱。”

“我怕它妈妈会不要它了。 养母说,被抛弃的孩子不能抱羊羔,羊羔会被母亲抛弃。我怕它在暴风雪中走丢了。”说完话,弟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别听她瞎说,你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好的,最好的孩子才往外走,不信你去问母亲。”说着我第一次抚摸弟弟落满灰尘的头。

“如果母亲再把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和小弟弟抢妈妈的被窝睡了。”说完他天真地笑了。

我们赶着畜群慢慢往回走。把小羊羔留在羊圈里的母羊们咩咩叫着加快步子往回赶。弟弟吻了吻我怀里的黑小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谁也不许说啊。”

“当然,我不会说的,你说吧。”我发誓道。

“昨天的那头羔羊我不是抱回来的,是赶回来的,所以才弄到那么晚。”弟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想让养父养母说我是弃儿,只要那头羔羊不被它的母亲抛弃,他们就不会骂我是弃儿了!”说着弟弟看了看鞋。弟弟的鞋尖露了个洞,沙子钻了进去,很快又会钻出来。

“并不是所有的羊都会弃婴,羊还是好的多。”说着我把黑小子放在弟弟怀里。弟弟像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

弟弟真的长大了。他给所放的羊群讲自己知道的几个故事,自己却成了故事里的人物。我也似乎更爱我弟弟了,如果谁敢碰弟弟一下,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圈好牛羊,弟弟开始准备晚饭,他做的粥非常可口。弟弟在择他从野外采来的韭菜。我突然想起了弟弟说过的“柳条马”。那根约两米长,大拇指那么粗的柳条似乎在看着我。我把它藏起来,走到屋外的垃圾堆旁,挖了个坑埋掉了。我像做了什么大事,心情很愉快,随后又忐忑不安地想着没有了“柳条马”弟弟的养父会用什么打他。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枕边放着弟弟留下的冰糖。昨晚睡觉前我把冰糖放到了他的内衣口袋里,他竟然又拿出来留给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家,拿着冰糖一跃而起。弟弟的养父拿着一模一样的两根柳条微笑着走了进来,然后并排放在水缸后面。他比谁都清楚,如果把柳条放在水缸旁边就能永远保持柔韧。

“我们前园里不仅有柳条,还有更大的树呢,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笑声大得刺耳。

“我不看,我要回家。”我鞋也没穿就跳下了炕。

“三十年前我被寄养到这家时这里到处都是柳条。我们用柳条编筐,编篱笆。养父也经常用剩下的柳条让我骑柳条马。现在这里的柳条越来越少了。据说我那已故的养父也是被寄养到这里的人,小时候也没少挨过打。现在却找不见像样的柳条了,羊是柳条的大敌。我那臭小子总是不小心,让羊群跑到园子里。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完这些,弟弟的养父不再吱声了。

我拿起那块冰糖便夺门而出。我弓着腰,从梁的那边往家跑。我怕弟弟看见我。跑出很远我再看弟弟时他也正在往家的方向跑。想到我们就这样分别,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在擦自己的眼泪,似乎听到了他在抽泣。弟弟似乎在拽着我的衣角央求我,哥哥,你等等我。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清附近的东西。我回去求一求母亲吧,我不用冰糖换我可爱的弟弟。这时我突然觉得家在遥远的地方,弟弟也在一步步离我远去,而那块我生怕丢失的冰糖,在我的燥热的体温下正渐渐融化,渐渐变小……

(译自《花的原野》2007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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