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型社会建设中的传统文化渊源

2009-09-29 09:56胡辉杰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两型社会天人合一生态文明

胡辉杰

[摘要]中国传统哲学,立足于以人为本,崇尚和谐,追求天人合一,两型社会建设的宗旨与之一脉相承。中国传统的尚俭戒奢伦理,可以增进人的德性,提高文明水平;可以持家、兴国;与可持续发展密不可分,从而构成了节约型社会建设的核心思想资源。中国古代生态环境伦理表现出鲜明的东方特色,如人与自然共生、共存;善待生命,关爱万物;道法自然等,都为建设生态文明提供了极富启迪意义的思考。与此同时,需要避免中国传统伦理的绝对化。

[关键词]两型社会;天人合一;尚俭戒奢;环境伦理;生态文明

[中图分类号]G1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2-0137-08

“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简称两型社会)建设,有着极为深厚的传统文化渊源。中国传统哲学,就整体层面而言,立足于以人为本,崇尚和谐,其最高境界是追求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实现最完满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与践行科学发展观,建设两型社会,无疑是一脉相承。中国传统的尚俭戒奢伦理十分丰富,如节俭可以增进人的德性,提高文明水平;节俭可以持家、兴国,关系到国与家的兴衰等。正因如此,尚俭戒奢伦理与可持续发展密不可分,从而构成了节约型社会建设的核心思想资源。中国古代生态环境伦理表现出鲜明的东方特色,如善待生命,关爱万物;人与自然共生、共存;尤为可贵的是,中国古代提出了道法自然的理念——所有这些都为建设环境友好型社会、建设生态文明提供了极富启迪意义的思考。

一中国传统哲学观的启示

中国传统文化的以人为本、和而不同及天人合一的理念,既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是中华民族一以贯之的精神追求,也为建设两型社会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撑。

(一)以人为本

中国是一个以人为本的国度,有着非常丰富的人奉思想。《周易》就明确地阐述了儒家的天人观,把天、地、人并列为三才,立天、立地和立人之道三者并行不悖(《周易·说卦传》)。《尚书》则把人视为万物之灵:“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尚书·泰誓上》)。孔子曾说,天地之间,人是最尊贵的:“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圣治章第九》)老子把人列为“四大”之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老子·二十五章》)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哲学赋予了人以崇高的主体地位,是整个宇宙、也即天地之间的价值中心。特别是在儒家规范中,更是形成了重人事、轻鬼神,重生存、轻死亡的人本传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可以说,以人为本,既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特点,也是其最终的价值指向。

以人为本的人,既指具有抽象意义的人,又更多地是指民,指普通百姓、人民群众。在中国古代社会,尽管天与人、君与民都是相对的概念,但人与民基本上都是在同一意义层面上使用,两个概念并未作出严格的界定。所以,以人为本,就国家治理的政治理念与实践而言,就是以民为本:倾听民意民声、重视民情民利,是国家政通人和、长治久安的根本。《尚书》就认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天意与民意是相通的,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它的听闻与看法,其实质就是人民的听闻与看法:“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尚书·皋陶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中》)管仲在历史上最早明确提出以人为本,就是立足于“民惟邦本”的文化传统来阐述的:“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管子·霸言》)儒家有自己清晰而切实可行的政治理念,对中国以民(人)为本的文化传统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孔子把儒家的核心理念“仁”定义为“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在孟子眼里,人民是第一位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荀子则提出了“君舟民水”的著名比喻:“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正因如此,孔子提倡“仁政”、“德治”,孟子倡导“王道”,荀子主张“富民”等等,都是以民为本思想的具体化,从而构成了中国传统政治伦理的核心,并在历代国家治理者的反复倡导与实践中得以不断巩固与深化。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宗旨,党的几代领导人都坚持以人(民)为本,始终把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放在首位。毛泽东曾指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邓小平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提出了“三个有利于”标准,其核心问题,仍然是人民利益问题;江泽民在阐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时,深刻地指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是我们党同一切剥削阶级政党的根本区别。”由此可见,坚持以人(民)为本,突出人民的历史主体地位,是我们党的立党之本、执政之基、力量之源。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了科学发展观,其基本内涵是“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科学发展观的本质与核心就是以人为本。胡锦涛明确指出:“坚持以人为本,就是要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为目标,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谋发展、促发展,不断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的经济、政治和文化权益,让发展的成果惠及全体人民。”具体而言,科学发展观的理论核心,就是努力把握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平衡、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协调——这也是两型社会建设的终极目标。建设两型社会,最终是要以人为本,实现人的本质。

(二)和而不同

中华文明的“和”文化源远流长。“和”作为一种价值理念,很早就出现在中国最初的古典文献中。“保和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如果能保持最大的和谐,沿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就能孕育万物,万国安宁。这其实指出了和谐是一切事物发生、发展的源泉。西周末年史伯提出了“和实生物”(《国语·郑语》)的观点,意指不同事物的和谐滋生万物繁荣。儒家是崇尚“和”的学派。孔子的弟子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论语·学而》)这代表了孔子的“和”思想,认为各种规章、制度等,都必须以和谐为价值标准——它是处理各种大小问题的基本原则。孔子尚“和”,主要是着眼于社会政治制度的制定和国家的治理,如《左传·昭公二十年》就记载了孔子的话:“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意指宽严相济,互为补充,就能实现和谐政治的愿景。同样是儒家的代表性人物,孟子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和谐

的重要性:“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下》)在天、地、人这三者的关系当中,人和是起着决定性的因素。正是从强调“人和”的重要性出发,孟子得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结论。与儒家重“人”之道不同,道家的“和”文化更重“天”之道,强调人道必须真正地融入到天道、自然之道当中去,才能达到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儒家提出了“和而不同”的命题,这是对中国“和”文化的一种最为本质性的阐释。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和”既承认差异性、多样性,又和合不同的事物和风格,互济互补,达到最终的统一、和谐。换而言之,“和”是一个统一体,与单纯的没有对立面、没有矛盾性的“同”截然相反。中国古典哲学对“和而不同”的命题还有更为明确的论述。史伯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国语·郑语》)土与金、木、水、火杂成百物,五味和才调口,六律和才聪耳……史伯用很多实例说明,多样性、多元化的对立、互补、融合,才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原动力;“同则不继”,则失去了生机与活力,就没有任何的可持续发展可言。总之,“和”不是无原则的妥协、和稀泥,而是经过不断的融和、发展,最终才能凝聚人心、整合资源,焕发出共生共存共发展的强大生命力:“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王制》)古代这种把“和”作为宇宙万物发生、发展之根本的世界观被后来的思想者一再予以阐发。由此可见,“和”文化真正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价值观。

两型社会构想的终极目标是建设和谐社会,实现人的本质,中华文明的“和”文化必将为其提供深厚博大的思想资源。当代中国发生了深刻变化,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和矛盾正逐渐显现出来,改革发展已经进入了新阶段;而中国作为逐渐融入国际社会的发展中国家,挑战和机遇都是前所未有。在这样的关键时期,2004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在《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决定》中指出,坚持最广泛最充分地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不断提高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能力。2006年,《中共中央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指出:“社会和谐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属性,是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重要保证”;“社会和谐是我们党不懈奋斗的目标。”中共中央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和”文化的继承与发扬,是面对国际国内新形势所做出的战略决定。

两型社会的建设,现阶段必然面对许多不和谐、不平衡的状况,社会层面的如城乡、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很不平衡;人口、资源、环境压力加大;就业欠充分、覆盖全社会的保障体系远未建立、民主法制还不健全等。个体层面的如诚信缺失、道德失范的现象时有发生等。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借鉴中国悠久的“和”文化思想精髓,坦然面对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和困难,科学分析影响社会和谐诸问题背后的深层次原因,秉持以人为本的理念,牢固树立“礼之用,和为贵”的价值取向,一切以正视矛盾、化解矛盾、最大限度地增加和谐因素、减少不和谐因素、不断促进社会和谐为宗旨,就一定能够凝聚力量、激发活力,促进文化、宗教、民族、阶层等各个层面的普遍和谐,从而最终形成全体人民各尽其能、各得其所而又和谐相处的良好局面!

(三)天人合一

中华文明“和”文化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通俗地说就是天人和谐。古人讲天,有多重理解,如人格意义的天、道义的天、自然万物的天等。现代更多地把“天”归结为自然。钱穆晚年认为:“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季羡林把“天”直接等同于自然,并认为,天人合一的命题不仅是中国,而且亦是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最高、最完整的体现。他指出,天人合一“这个代表中国古代哲学主要基调的思想,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含义异常深远的思想”。

人与自然的矛盾,在世界近现代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两三百年间表现得格外突出。西方哲学传统强调“主客对立”、“天人相分”,把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看成是征服与被征服、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强调主体,贬低甚至否认客体的独立性,从而不可避免地导致自然资源被过度地利用、开发,人与自然固有的和谐遭到无情地破坏。特别是在全球化的今天,因为人类的生存受到威胁,全球性的环境问题越来越引起世界各国的重视,如酸雨污染、全球气候变暖、臭氧层破坏、土地沙漠化、生物多样性危机、水资源危机等等。

两型社会构想的出发点是解决当前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燃眉之急——人与自然的矛盾,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必将为其提供切实可行的新视角、新思维。与西方传统哲学观不同,在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中,“天”与“人”从来不是相互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在《中庸》里,就有“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与天地参”就是天人合一。董仲舒则说:“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他还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人是自然的产物,也是自然的一份子,并且是大自然中最精髓、最具主观能动性的一部分。所以,“人”的一切行为规范都是自然规律的一种体现,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而过度彰显“人”自身。“人”的道德修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合于“天”。如何能合?张载认为关键在于“诚”:“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另一方面,“天”也离不开“人”,没有人道,天道就无法体现出来,所以,张载说:“得天而未始遗人。”(《张子·正蒙》)

两型社会的建设,总体上看,就是要逐步摆脱主客二分、以人类为中心的西方思维模式的偏执性。在资源浪费突出、环境破坏严重的现实状况下,两型社会建设迫切需要从过去那种过分强调“知天”,强调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科学万能的迷信中走出来——因为那种无止境地一味向大自然索取的短视行为无异于自掘坟墓。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理念则时时警醒着我们,不但要“知天”,而且要“敬天”;既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又要切实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大自然,统筹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总之,对大自然存一份敬畏之心,尊重、理解、保护“天”无疑是人类社会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

二尚俭戒奢伦理的启示

崇尚节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具体而言,中国传统尚俭戒奢伦理思想及其现代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俭以养德

节俭一直被视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美德之一。儒家“尚俭”,春秋时鲁国大夫御孙就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左传·庄公二十四年》)在这里,节俭是一种大德。儒家把节俭看作与温和、良善、严肃与谦虚并列的五种德目之一:“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论语·学而》)孔子认为,与其过分奢侈,不如坚守节俭:“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所以,孑」子极力赞扬颜回以清苦生活为乐的高尚境界:“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孔子不但肯定节俭的重要性,而且自身就是这一美德的践行者。由此可见,儒家是把节俭看作是培养道德情操的基本规范。道家的老子也把节俭当作立身处世的三项基本法则之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日慈,二日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老子·六十七章》)墨子“贵俭”,不但是节俭思想的提倡者,如提出了节用、节葬甚至非乐等主张,而且是历史上少数身体力行者之一。

节俭不仅本身是一种基本德目,更重要的是,它能极大地增进入的德性,加强道德修养。节俭的本质是对人自身欲望的节制与约束。所以,古代社会所强调的人的各种修身养性功夫中,节俭是极其重要的一环——甚至是各种德性的根基。一个尚俭戒奢的人,一定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如果物欲横流,则不免有道德沦丧之虞。正因为如此,古人深刻地认识到尚俭戒奢在培养人的道德素养、坚守社会道德理想中的巨大作用。如司马光在他的家训中提出:“夫俭则寡欲”、“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司马文正公传家集,训俭示康》)诸葛亮告诫他的儿子也强调“俭以养德”:“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集·诫子书》)

建设节约型社会,必须把尚俭戒奢做为加强道德修养的重要一环。节俭既是一种基础性的道德规范,又是成就一个人其他各种德性的极为重要的路径之一。高尚的品德、崇高的志向等各种道德追求都与节俭息息相关。2001年,中共中央颁发《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在逐步形成和发展社会主义道德体系的基础性工程中,勤俭被列为二十字内容的基本道德规范之一,从而有力地促进了公民道德素质的提高,促进了人的全面发展,促进了以人为本理念的真正贯彻、实施。

(二)俭节则昌,淫佚则亡

人们常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而要促进一个家庭的发展,在生产力水平相对低下的古代社会,节俭是至关重要的因素。《尚书·大禹谟》中舜帝赞扬大禹时就说:“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意指大禹能够勤勉于国,节俭于家。节俭是中国古代社会家庭和谐发展的第一原则,不论贫富皆是如此。这一点在中国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各种家训中可窥一斑。如叶梦得:“夫俭者,守家第一法也。”(《石林治生家训要略》)朱柏庐:“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治家格言》)古人之所以如此重视节俭原则,除了节俭能使家庭成员、特别是子孙后代加强道德修养外,更重要的是它能促使整个家庭开源节流、量入为出、最终实现可持续发展。

古代社会还把尚俭戒奢提到了治国方略的高度。《周易·节》就说:“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天地因为有了节制的美德,所以成就了春夏秋冬四季,国家治理更需要制定法度来节制,这样既不伤财,也不害民。《尚书·太甲上》也指出:“慎乃俭德,惟怀永德。”这是伊尹教导太甲的话,意指做君主的,应该慎行节约的美德,要怀着长远的思考。墨子曾强调:“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墨子·辞过》)圣王如果以身作则,持守节俭,自然就国富民安。同样的道理在荀子那里也表达得十分透彻:“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荀子·富国》)对于君主而言,富国之道,在于节用裕民。这样不仅能获得仁义圣良的道德威望,而且能够聚集巨大的财富;反之,不知节俭,过度耗费和强夺资财,势必会造成国虚民贫。

与“俭”相对立的是“奢”。古代社会家国一体,崇俭必定戒奢、抑奢,对于家庭是这样,国家更是如此。奢侈、浪费最终必然造成整个社会国虚民贫,而其中的本质在于人的欲望的不可抑制和过度扩张。所以,古圣先贤很早就认识到,人的基本需求是有限的,而人欲望的无穷扩张,势必损害身心健康。老子曾不无警告地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在老子看来,过分追求感官的享受、纵情于声色犬马的生活,圣人不为;贪欲无厌,不修其内,自然是祸患的开始:“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第四十六章》)墨子反复强调,圣人在宫室、衣服、饮食、舟车和蓄私五个方面都不可不节俭:“俭节则昌,淫佚则亡。”(《墨子·辞过》)墨子把尚俭戒奢提到家国兴亡的高度,无疑是很令人警醒。曾国藩也说:“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曾文正公家训》)“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李商隐·咏史》),正因为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古代不少颇有作为的君主,如汉文帝、汉景帝、曹操、唐太宗、宋太宗、明太祖等,都提倡节俭,杜绝奢侈,并身体力行,率先垂范。

建设节约型社会,必须把尚俭戒奢作为培养文明风尚、齐家治国的根本。我国是发展中国家,人口众多,资源相对紧缺,耕地、淡水、能源等主要资源的人均占有量不足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至二分之一;而且,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资源压力持续增加。因此,在坚持资源开发的同时要崇尚节俭,杜绝奢靡,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国务院部署在2004年到2006年开展全国范围内的资源节约活动,全面推进节能、节材、节水、节地等工作,无疑让整个社会节约意识不断增强,建设节约型社会的理念蔚然成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节俭习惯的养成、社会风气的革新,领导者尤其负有重大责任。邓小平曾强调,节约不能搞形式主义,中央和地方都要积极参与:“必须节减一切可以节减的开支,克服浪费……今天的问题复杂得很,仅靠几个章程、几个法令、几个办法办事是不行的,要因地制宜……节约也要有积极性,如果没有地方的积极性,就不可能节约,就要发生浪费。”2006年3月,胡锦涛强调,要引导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青少年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其中“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被列为八荣八耻之一。这也进一步表明,尚俭戒奢是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表现,关系到民族存亡、国家兴衰。

(三)尚俭戒奢与可持续发展

中国尚俭戒奢传统伦理无疑构成了节约型社会建设的核心思想资源。建国近六十年来,我们党和国家一直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毛泽东在西柏坡时就指出:“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

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可见,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一开始就是两个“务必”的两大核心理念之一。毛泽东后来明确指出:“勤俭办一切其他事业,什么事情都应当执行勤俭的原则。这就是节约的原则,节约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基本原则之一。中国是一个大国,但是现在还很穷,要使中国富起来,需要几十年时间。几十年以后也需要执行勤俭的原则……”毛泽东还指出,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邓小平曾说:“艰苦奋斗是我们的传统,艰苦朴素的教育今后要抓紧,一直要抓六十至七十年。我们的国家越发展,越要抓艰苦创业。提倡艰苦创业精神,也有助于克服腐败现象。”1997年,江泽民在中纪委第八次全体会议上做了题为《大力发扬艰苦奋斗精神》的长篇重要讲话,强调:“党的性质和肩负的历史使命,决定了我们艰苦奋斗的本色。”由以上可见,我们党和政府几代领导人都克勤克俭,不论在什么条件和环境下,都能着眼于国家的长治久安,率先垂范,始终保持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革命本色。

进入新世纪,建设节约型社会,已成基本国策。当前的突出问题是众多的人口与相对稀缺的能源资源的矛盾,是经济社会日益高速发展与资源瓶颈的矛盾,它决定了我国要实现新型工业化和现代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正因为如此,2005年10月,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将建设资源节约型社会确定为我国中长期战略任务。2006年3月,十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审议通过的“十一五”规划纲要提出,要落实节约资源基本国策。

建设节约型社会,必须把尚俭戒奢伦理传统融入到流通、生产和消费等各个环节当中去。中国古代社会是典型的农业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有限,经济发展与人口、资源的矛盾并不特别突出,因而尚俭戒奢侧重于消费层面。节约型社会也必须构建新型的节约型消费模式,培养新型的消费观念和消费行为,在全社会形成崇尚节俭、合理消费、适度消费的理念。更重要的是,传统节俭伦理必须与新型工业化的流通、生产等各个环节紧密结合起来。节约型社会应对的主要问题是经济发展与能源资源的矛盾。践行科学发展观,建设节约型社会,必须把节约能源资源放在首位,以节约使用资源和提高资源利用效率为核心,转变以高投入、高消耗、高排放、低效率为特征的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在体制机制、科技管理等方面大胆创新,在重点领域和关键环节率先突破,建设低投入、高产出,低消耗、少排放,能循环、可持续的国民经济体系,最终切实保护和增强经济社会发展的可持续性。

三生态环境伦理的启示

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而丰富生态环境伦理思想的国度。具体而言,中国传统生态伦理思想及其现代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天地之大德曰生:共生共存

中国哲学之所以把天人合一作为对待人与自然的根本理念,核心在于人与自然都具有共同的本原,能够相通、相合。在老子看来,宇宙万物的本原就是“道”,天地万物都因“道”而生,这就是人们熟知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庄子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在儒家眼中,“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参”,是因为“人”之性与“物”之性相通,“与天地参”就是天人合一。按孟子的说法,就是“人”与“天”本来就“性”“天”相通:“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后来的思想者更是认为,“天”“人”不仅相通,而且同为一体。程颐说:“人与天地一物也。”(《(程氏遗书)卷十一》)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氏遗书)卷二上》)朱熹说:“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中庸章句》)这些都表明,人与天地万物都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应该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而张载把这一层意思阐发得更为生动、透彻:“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在张载看来,人与万事万物皆为天地所生,两者同为一体,同为一性;人与人之间都是同胞,人与万物之间都是朋友,从而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图景!

正因为天人一气、万物同性,“人”之“生生”与“天”之“生生”在“同性”“一体”的前提下,完全可以共生共存,生生不息。《周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天地的伟大德性在于生长一切,创造一切。所以,人只要尽己之心,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必能尽物之性,进而能与“天地”并称,加入到“生生不息”的“天地之化育”这一宏伟浩大的宇宙生化当中去,“人道”与“天道”共同繁荣滋长,那么,“天人合一”的和谐景象一定会呼之欲出!

(二)仁民而爱物:关爱万物

既然“生生”是宇宙的“大德”和根本,那么,对于人类和万物而言,“生”就是“仁”,就是“万类霜天竞自由”。所以,程颐才说:“生之性便是仁也。”(《(程氏遗书)卷十八》)朱熹也说:“仁是天地之生气。”(《(朱子语类)卷六》)儒家特别重“仁”,把人类和万物看成一个有机的生命世界,按照“爱有差等”的原则,把“仁”从人的自身逐渐扩展到至亲、他人直至天地万物等更为广阔的世界。这样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就是孟子所说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孔子提倡仁爱,特别表现在善待动物上,如“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如反对竭泽而渔、覆巢毁卵等。无不表明他着眼于人类社会长远发展,珍视动物内在的生命和价值,珍视人与自然的平衡、和谐。孟子奉行王道,强调施行仁政,他心中的理想国其实就是善待万物、走可持续发展道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社会。不仅如此,孟子还探讨了动物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君子如何面对的问题:“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这个“见牛未见羊”的著名故事,充分体现了孟子珍惜生命,关爱生物的仁心仁术,这种“不忍之心”其实正是万物一体精神的具体写照。

中国古代社会在具体制度层面上也对如何珍惜自然界的各种生命形态,维护生态自身的平衡等方面有许多具体而细致的规定——这些行为规范即人们通称的“时禁”。相传帝尧的时候,就设了“虞人”的官位来掌管草木、鸟兽、山河的事情。《礼记·祭义》记载说:“曾子曰: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王制》又说:“无事而不田曰不敬,天不以礼曰暴天物。”《礼记·月令》中的记载更是细致入微。《管子》不但提出“时禁”、“惜生”、“适度”等生态伦理原则,甚至明确提出了“地德为首”的命题:“理国之道,地德为首”(《管子·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时”是指大自然本身的生命节奏

和律令。“非时则禁,及时则发”是古人在环境保护方面所遵循的一项基本原则。人类的一切行为,虽然有自己的利益和欲望因素,但首要前提是遵循大自然自身的节奏和律令,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等,不任意地“时禁”、“时发”,不随意地伤生、杀生,从而避免走人以人类为中心的误区。人类必须把自己对大自然的索取控制在资源和环境可承受的范围之内,才能最终实现“人道”与“天道”的双赢!

(三)道法自然与生态文明

儒家提倡仁爱万物,但实事求是地说,它对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万物的“仁”还是“爱有差等”,它的天人合一更多地具有道德、义理的意味。而道家给两型社会建设提供了具有强烈互补性、也更具超越性的视角。与儒家偏重人道不同,道家更重天道——更具自然意义的“天”。老子认为,域中四大,“自然”最为根本,是起着决定性的因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天道就是自然之道,是天地和人都必须遵循的自然之道。在这里,老子既看到了人的高贵的一面,能够充分发挥人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又强调入在自然面前的有限性。天与人不是主宰和被主宰、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而是主体和客体、有限性和无限性相互融合、贯通的关系。道家的天人合一要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宇宙万物与人类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但又应该各顺其情,各尽其性。道家追求的是因循自然、遵循天道的生活,道法自然的最佳体现是“无为”,至少也是不要“妄为”。在道家的眼里,让鸟儿飞翔在蓝天,让鱼儿畅游在水里,以自然的方式对待自然,而不是以人的方式去想象自然——“不开入之天,而开天之天”(《庄子·达生》),就能达到“圣人无为”的理想境界!

“天地之大德曰生”、“仁爱万物”、特别是“道法自然”等都是中国古代社会生态环境伦理思想的精髓,是天人合一理念的具体化,它们给两型社会建设带来的最大启迪就是必须树立生态文明的理念。在人类文明史上,有过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几种文明形态。对于大自然,人类经历了由最初的原始崇拜、敬畏到逐渐适应、直至征服、主宰的巨大变化。然而,诚如恩格斯在19世纪70年代就告诫:“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第一次胜利,在第一线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在第二线和第三线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响,它常常把第一个结果重新消除。”工业文明虽然前所未有地提升了人类改造和利用大自然的能力,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对环境的破坏也是前所未有的。资源能源高消耗、环境高污染、生态恶化的现象难以得到有效控制,由此带来了人类空前的生存与发展危机。2007年,联合国专家在题为《全球环境展望:环境与发展》(GE0-4)的评估报告中指出,人类目前的人口与生存方式已经超出了地球环境与资源的承受能力。

生态文明作为一种新型的文明形态,其本质上是对工业文明的深刻变革。生态文明强调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强调入是自然的一部分,强调更具深远意义的社会公平,特别是代际公平。1972年召开的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使得国际社会开始关注环境保护问题,通过了《人类环境宣言》;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题为《我们共同的未来》的报告中正式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模式:既要满足当代人需求,又不危及后代人满足其需求能力的发展;1992年召开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把可持续发展战略提升为全球发展战略,并提出了“环境友好”的理念。我国在1994年就通过了《中国21世纪议程——中国21世纪人口、环境与发展白皮书》。2005年胡锦涛第一次提出努力建设“环境友好型社会”;2006年我国第十一个五年规划把“环境友好型社会”列为国家奋斗目标;2006年,中央决定,到2020年,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目标和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资源利用效率显著提高,生态环境明显好转”;2007年10月,党的十七大报告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基础上首次提出“建设生态文明”、要求“生态文明观念在全社会牢固树立”。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把“生态文明”作为其他三种文明建设的基础和前提写进党的行动纲领,突出显示党的科学发展、和谐发展理念的进一步升华。

建设生态文明,是我国社会文明思想所达到的新高度,不仅仅表现在形成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的产业结构、增长方式、消费模式。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思想观念上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认知,确立“自然”的主体地位,确立“自然”的尊严和所固有的内在价值。建设生态文明,最终必须超越“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树立起“生态整体观”,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单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价值标准。这样一种生态文明,意味着人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向自然的回归,是人道与天道的合一,是传统天人合一伦理观在当代中国的升华。

综上所述,中国传统文化不论是在整体哲学观念上,还是在具体的伦理层面,都为两型社会建设提供了深厚、丰富的思想资源,从而为最终实现以人为本、建设和谐社会、践行科学发展观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需要注意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变革提供了极具价值的思考,但我们也不能过于片面化、绝对化。如生态文明是两型社会建设的内在要求和战略选择,与中国传统天人观一脉相承,但并不意味着生态文明等同于生态中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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