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碎
“五万块”,这不是一个可以用一角一元来计算的数目,山里人对这个数字一律张大嘴,形成圆圆的“○”形,保持一至五秒的沉默,再挤出一声底气十足的“啊——”
杨子回来时,带了一大堆东西,有一套音响,还有农村人俗称“天锅”的卫星电视接收器。杨子是什么样的男人,大家愈来愈糊涂了,杨子结婚不久便离家出门打工,隔三差五也回来,接一个亲戚或者卖掉媳妇喂的牛又走,对杨子的情况,村里人大体可以这样统算归纳。
“这次恐怕不走了!”
“不会,人家捡到金娃娃罗!”
对这些话,杨子都不理会,一个劲地散烟,请人帮忙搬东西。五块一个人力,一群人蜂拥而上抢着拿东西。没有抢着的就在杨子身边蹭来蹭去,嘿嘿伸手向杨子,等一支城里来的过滤嘴烟,放在手里,把赏一番,那过滤嘴上的金色小圈真诱人。
“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杨子两口子尖声鼻气的“深情”对唱,让村里人一边羡慕那新音响的嘹亮,一边咬牙切齿地恨杨子招摇。电费不是钱吗?还唱得肉麻兮兮的。山坡上干活的恨够了,也扯着嗓子吼几声,年轻些的就跟着音响唱“流浪的人儿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好不热闹,山里回荡着“流浪”“流浪”,重重叠叠,渐渐远去。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开始想起杨子的儿子来,这孩子怎么没有跟杨子回来?大家开始为这个问题设计答案,五花八门的答案。传着说着就到杨子媳妇的耳边。那天,全村人都听见杨子媳妇在音响里哭着吼着问:“儿子到哪里去了?丧尽天良的。”然后,音响关了。杨子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杨子在外面的花花世界滚不出样子来,幸而他有一身好力气,别人便请他给舞厅“看”场子,也就是打手。杨子儿子也不赖,在镇里中学打架有名气,杨子觉得儿子是块料,回来带去帮手。杨子儿子不知道那地方打架拿刀不是摆样子,被砍死了。连肚子都剖开了,一地肠子。杨子叫老板来,他儿子躺在地上,一地肠子的血、苍蝇。老板给了杨子五万块,杨子才扯开声音哭起来,老板叫杨子离开,从哪来回哪去!
杨子家的音响又响了,杨子像搞宣传一样,顿字顿句说:“没有儿子再生一个,计划生育,老子有钱!”村里人都听见了,还听见“甜蜜蜜……”村支书到杨子家给杨子做工作, 说音响吵人,影响不好!杨子叫唤他家的大黄狗把支书撵回村委会,一路气喘吁吁的支书不敢慢下一步。
杨子天生该短命,不出三个月,他再回到村子,无声无息躺在骨灰盒里。村里人说人烧了,就像一把烟灰。
杨子那“五万块”其实搅得他心绪不宁。大黄狗是杨子儿子养大的,杨子钥匙扣上有一张他本来用来骗他媳妇的他儿子的大头贴,那狗天天在杨子身旁转悠,老盯着相片看。有次,杨子上茅厕,那狗等杨子蹲下就去扯钥匙扣,险些把杨子拽进粪池。当夜,杨子梦见他儿子,肚子剖开了,搂着自己的肠子叫,“爹,带我回家!”杨子正要叫唤,儿子又变成一堆钞票,红色的,像血,很晃眼。有好多的苍蝇,一群群的向钱上飞,密密麻麻。钱忽然燃成红红的火堆,可苍蝇愈来愈多,被火苗燎落堆在地上。苍蝇尸体堆着堆着就高起来,仿佛要把他埋里面去,那些没有死不能飞的苍蝇四处爬,爬到他的鼻孔里、嘴里、耳朵里,使杨子乱抓乱抖,把自己吓醒过来。
一身冷汗醒来,天也大亮,阳光晃到眼睛,屋子被阳光映衬成了红色,几只苍蝇在他头上盘旋。他穿好衣服伸手拿裤子才发现,大黄狗在扯钥匙扣,他夺过裤子穿上了,拾起鞋子砸狗,狗跑他追,他追不上,回家时他就决定再出去一次。出去,不在家中就好。
杨子走的前一天,他把大黄狗拴在电线上打了,炖一锅汤,边吃边唱“甜蜜蜜……”吃饱唱,他就抱着哭得稀里糊涂的媳妇做那事,他要为自己播种。
出门那天,他看一眼挂在门前树上的狗脑壳,骂了一句:“呸,狗日的断子绝孙!”这是他媳妇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