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2007年的春节,带着妻儿,我回到了故乡。故乡的天空里已是满荡荡的南风,所以,第一次坐飞机的儿子说:“回家,怎么摇摇晃晃?”
这次回家,我还带了永胜兄的诗集《原色》的打印稿。由于父母年事已高,且身体羸弱,已离开乡下老家,蛰居于妹妹家中,所以,我只能在妹妹所开的小旅馆里,读《原色》。依照我旧日养成的习惯,赤子之书,当在村庄、山头、河流、风、亲人……的身边阅读。只有在那样的场所,我的阅读,才会让心灵以及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动起来、活起来,与它们所依偎的一切,产生精神上的交融。真实的文字是通灵的,它们承载着太多的,我的梦想与哀求。
然而,这一次,在小旅馆昏暗的灯下,在窗外经久不息的烟花声里,所读的《原色》,一样的,如一席持久的、跨年度的盛宴,令我温暖而又心生迷离。不是基于旅馆的流水、漂泊、偶然、神秘和暂住的基本品质,而是基于作者频频回望的苍凉的青春,带着痛感的真诚,以及游魂般的他者与自己的命运。
作为一个阅读者,我当然有着自己隐秘或公开的阅读谱系,但我从来都尊重任何一种写作方式。不止一次,我总是在强调,用自己的双唇、舌头、喉咙和肺,发出的歌唱,就是伟大的歌唱,因为那是人的声音。
整部《原色》,最动我心的,是《故乡故居》、《母亲七十》、《儿时老家》、《那年我家在北京》等占了诗集很大部分的,关于家与亲人的吟唱,它们成了乡愁的主干。因为它们泪水与秋风的品质,因为它们悲怆而又柔软的个人情怀,一再地让我在旅馆的午夜,将自己设想为他,并分享或分担属于他的高贵与脆弱,困扰他的梦靥与焦虑,构成他的坦诚与寂寞……多少事,多少人,皆因其早已成为昔日路上的雕塑,所以才鼓荡诗人的魂灵。回去?在这“回去”的精神沙场上面,古往今来,不知埋葬着多少人的王国与宫殿,也不知堆满了多少血泪的琥珀。正因为有那么多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异乡的明月下,才站满了如此众多的赤子或诗人。正因为回家的路,一如我三岁多的儿子所说的那样,老让人感到摇摇晃晃,我们才有那么多的近乡情怯,才有那么多的虚弱与虚无。
我之所以如此,大抵是因为我们都在心中,都守候着自己的生活与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