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号,你在做什么?”我的前面传来喊声,我抬起头,看见组长正朝我走了过来。
“我在签写报表与合格单。”我飞快地把那几块被我裁剪好的小纸片夹在一堆报表单里面,再在那些印满了名字,产量,数量,不良率的报表上填写了刘水平,李燕,张富等,组长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笔下的数字,刘水平,产量,一万二千四百五十四,不良品数目,七个。他盯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声,做事要快一点,走了。他走后,我又从那堆报表单中抽出碎纸片,那是我的诗歌《人行天桥》的一些构思,整整一周,我都被这首诗折磨着,特别是在上班的时候,在机器的轰鸣中,我不断让那些瞬间而来的长句子折磨着,我感觉它们就像另外一些机器在我的思维中奔跑着,冲刺着,它们轰鸣不断,我不能让这些感受丢失了,我把十六开大的合格纸分成八块,在这些小纸片上记录着我的感受,每写完一张,我便把它们收进我的口袋中,藏好。下班后,再把这些整理出来,做这事情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感觉我具有地下党人一样的敏感,从脚步声里辨认是不是我的上司来了,我上班偷偷做私事不能让上司看到。
“24l号,你今天的报表还没有做完啊,我必须在十点半之前交到经理室了。”这声音隔着老远,我知道是主管来了,整个车间都在他的管理之下,他的声音是整个车间最大的,我回了一声,我还在整理不良品,这是一套新模,新员工的不良率有点高,我必须知道原因,需不需再补料的,很快就能做好了。
我蹲下身来,数着红色胶筐里的不良品,看了看那些打歪了的牙孔,有的只打了一半,牙针断了,有的是因夹头震动,打偏了。在做车间统计之前,我在这台机器上做了一年多,基本上了解这台机的性能,而且知道它打哪一套模板容易出不良品,我在蹲起来的瞬间,立即把那些碎纸揉成一团,丢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我知道主管一听到不良品增多,肯定会将我手中的报表认真看一下。他走了过来,从我的手中接过报表。翻了起来,看了看数字,说了一声,是有点多,这样,你这套模的不良品认真统计一下,然后到仓务部沟通一下,可能要补料。他摇了摇头,把报表递给我,走过去,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个开机的员工,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到工模房看看,让他们改进一下。
等他走远了,我装着把圆珠笔笔套掉在地上了,弯腰捡起笔套跟那个纸团。回到了车间办公桌前,把还没有写完的几个句子写完,开始做我的工作日报表之类。
下班了,我把我今天写的六个纸团收集起来。躺在铁架床上,开始用这六个纸团的句子写着我的长诗《人行天桥》,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在信中,我是这样写的,我喜欢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只有在偷偷摸摸的间隙我才感受到内心的莫名的兴奋,那些句子与感受才会在瞬间来临,现在下班了,我不再担心有组长,主管来打扰我了,但是现在我的头脑里却一片空白,什么感受都似退潮一样,平静了,什么都没有了。每次上班时偷偷写下这些句子时,我都怕被上司发现,他们会罚我的款,但是越害怕,这些句子就越在我脑海中出现,我不能让它们白白地流失了,我必须记下来。
写完信,我开始读书,做其它的事情,有时会发呆,为什么现在头脑一片空白,为什么偏偏到上班时才有那种感觉。第二天上班,我又偷偷地写着那些句子,感觉到它们的来临,它们带给我的那种莫名的冲动与兴奋让我觉得上班时间在变短,上午四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但是不幸,还是来临了,当我正在纸片上写着“恒河母亲搭着一条鳄鱼远遁/大地匍匐五谷生长/旷野的呐喊中/神忿恚投江/以水作青铜/命运的蟒蛇张开巨大的嘴/”这几句的时候,主管不声不息地站在我的背后了,他从我的手中夺过那个报表夹,我看见四张被我裁剪好的纸片从报表夹中飞散地飘落下来,主管从地上拾起那些纸片,念了出来“用海螺祭祀海妖第十二夜方舟来临/参孙杀死三千腓利基人/是魔鬼一样的神赐他力量/弗洛依德不能从平庸中解脱出来/人行天桥请把引力场和电磁场统一起来/让杀戮的声音远逝桥啊桥/一堆等待爆发的铀足可以将上帝毁灭/”,啪,他把报表夹丢在机台上,说了一声,这是些什么啊,你跟我进来,我感觉周围的员工笑了起来,看着我,我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了进去,我憋红了脸,从地上捡起报表夹,然后不忘了把那些纸片收了起来,跟着主管走进了办公室。
“241号,你在做什么?他坐在办公桌上问道。
我没有做声,低着头。
“我不知道你上班在想些什么,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啊,鳄鱼啊,蟒蛇啊,神啊,在上班时,你要好好做事,不要想这些神啊,世上没有神的,神也要吃饭的。”然后他说起其它来,上班要认真啊,现在工作难找啊,你现在不在机台上,比以前轻松多了,要珍惜这份工作之类的。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头嗡嗡作响。
末了,他拿出一张罚款单,签上他的大名,然后递给我:“地下党,你也签个名吧!”
我接过罚款单,看了下,工号241号,姓名,郑小琼,上班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同时不珍惜公司财物,罚款五十块。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走了出去。
第二天,那张罚款通告便贴到公司的公示栏,吃饭的时候,每次经过那个公告栏,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工号,还有自己的签名,我的脸上都是火辣辣的。看着工友们一个个从我的身边走过,我感觉他们似乎在看着我,议论着我,我低着头,飞快走进食堂,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生怕别人说起我罚款的事和上司念出来我写的那些句子。过了几天,几个跟我关系要好的同事,他们知道了我的另外一个外号,在这个工厂除241和郑小琼之外,有了另一个外号:地下党。她们笑着,又装着一本正经地朗诵到,神啊,给我一头鳄鱼与一条蟒蛇吧!朗诵完,她们做着鬼脸,哄笑起来了。
罚款之后,我还是被这些诗歌折磨着,第二天上班,,我还写着这些诗歌,我还在继续我的地下党生活。直到离开那个工厂。我一直做着地下党,一个诗歌的地下党,一个太容易暴露身份被多次罚款的地下党。那些罚款单与那些写在合格纸上的诗歌,都被我收藏着,它们是我曾经的梦想,一个热爱诗歌的小女孩在寻找梦想的证明。
后来,我离开那厂,找了一份不用当地下党的工作,我还一直怀念着那段日子,那种因莫名的紧张带给我的兴奋,因为兴奋带我内心的幸福。
如今,我还在写着这些诗歌,这些散乱而幸福的诗歌。
它们是我生活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