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西山,从字面上就给人迟暮,迷濛,昏沉,静谧的感觉。还让人想起缓缓奔跑的夕阳,山峦的余脉,霞色的河流,坐在巷口搓草绳的老人。它像是最后的驿站,隐没的庄园。在归程上停顿的马匹。事实上,它确是一个古老破旧的村庄,纵横一条条石巷。山峦像个戽斗,装了一片田畴和村舍。左边的土公路悬在山梁,右边的机耕道通往陈坞村,远远看去,在机耕道的坡地上,西山中学像一堆灰白的鸟屎。梓树剥落了淡红色的叶,梓子白白地垂在丫上。荒坡上是一些油绿的菜蔬,枯黄的玉米杆,紫色硬漆树,没有墓碑的坟茔。几个小孩在砍茅芦,一个老人在铲菜地。田畴呈半月形,像一团包扎伤口的纱布,严严实实。我吃过晚饭,站在校园大门口,还可以看见雾气一般降临的暮色,黏稠,潮湿,夹带流逝的伤感。炊烟被风压低,而山峰浮出淤黑的脸。
李卿调,陈祠金,和我,是住校老师,都是单身。李老师和我,是因为离家远,而陈老师是因为家里没房。李老师长我五岁,矮小,没长熟的黄瓜一般瘦,说话有点短舌。爱酒嗜烟,抽短把的。有一次,他准备去望仙乡相亲,提着一瓶酒两个桂圆包,在路口等车。一个人实在无聊,就把酒打开,边喝边等,一瓶酒喝完啦,车也到了。他却爬不上车,他醉得像条死狗。后来女方说,他跟酒瓶过生活更合适。还有一次,天下大雪,李老师不知在哪喝酒,想摸着回校,但夜深。酱一样黑,摸到村口的包子店,就摸不清路了。一条小水沟成了他强大的敌人。包子店的窗缝飘忽细细的光,他敲开门,见一个年轻女子,耷拉的乳房鼓鼓的,他说了一大堆话。那女子却听不清一句——一个醉酒结舌的人成了自己的真实的假象。她以为他要调戏自己,操起切面刀,砍他的手。事后李老师是被外村来偷狗的人救起的,他躺在水沟边,鼻息微弱,雪地一片紫红。事实上,那晚他要借手电筒。前两个星期,在一个酒席上,我遇到他,我几乎认不出来。他的脸面包一样,鼓胀,有着高血压症的老人的红润。他转了几个地方教书,今年又回到西山了。陈老师长我十岁,一窝浓密油油的头发,粗黑的胡茬,像头棕熊。他有个外号,叫“范进”。他考大学,考了八届,才得以高中,进了上饶师专中文系。学生一点也不怕他,还当面骂他“你这个范进,有什么本事教我?我要考八年,跳井死算啦。”他裂开嘴,说“我是陈坞第一个大学生,再出一个,还不知哪年哪月呢!”学生又骂:“大学生又怎样。我哥和你同年,儿子都上初中了,你呢?还是个花癫。”师生打架事件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西山中学有三栋低矮的瓦房,是个“凹”字形。右边的回廊出口,有口井,左边的回廊出口,有一条山道攀过密密的油茶树,通往瑶山村,再弯上两座山,有一个两户人家的村庄,叫木勺坪。我去家访过,要走半天的山路。
李老师在井边种了几畦白菜,萝卜,辣椒,茄子,我们没买菜的时候,就去掏采一些,哪怕刚刚催苗。食堂有十几个山区的住校生吃饭,也有吃中餐的走读生。有一个初三的女学生,个头不高,扎两条小翘辫,穿红花的披风衣。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她每天带好菜来学校,辣椒丝炒煎蛋,焖肉,笋干炖肉,花样翻新。而这些菜通常是我的胃中物。一天中午,阳光暖暖的,适合睡懒觉,她跑到我房间,说:“傅老师,有好多人背后议论我。”我说,议论什么?她的脸一下就彤红了,低下头。欲言又止。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为了证明我的话,我翻出笔记本,对着一张一寸小照片说,就是她。你可能认识。“哦。是小棠。她是个少见的美人。”她说完就砰地关了我的门,走了。我听到了哗哗的哭声。第二天,她就转学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像一束光的消失。
作为爱情证物的笔记本,在两年后,随同两百多封信,在寒冬的一个向晚,化为灰烬。我边烧边哭。窗外的大雪迅速占据了我的屋顶。在这里,我不想复述这个女人。她仿佛是黑暗逼仄的隧道,我花了六年才走了出来。她消失在同样的隧道里——生活的隧道。我离开西山的第七年,她找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我想离婚,你会不会娶我。”我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我感到我的脸有些扭曲,笑得恐怖。她的脸因为缺乏良好的睡眠而略显浮肿,眼神散淡。我又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要感谢我。当年如果我们结婚,你根本养不起我。你的才华会被生活榨取得干干净净。”她说,“我们从头再来。”我说,选择就意味着付出代价,甚至是一生的。我看着她走出回廊的背影,迟缓,凝重,像一股扑倒的龙卷风。我的眼睛被热热的东西蒙蔽。我想起模糊的西山,歌谣一样飘散,泪水一样迷濛,山脉一样遥远。
去年,有一天晚上,我老婆坐在沙发上,双肩不断地颤抖,轻轻啜泣。我慌了神。因为她是极其坚强的人。我老婆说:“你为什么没跟她结婚?”我傻傻地笑了起来,问:“你是不是看了《没有画的画册》?那是四年前写的,你别认真。写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呢!”那是个一万多字的散文,记录我人生迷惘的启航。“我不是吃醋。我觉得你们感情那么深,没成眷属也算是人间有恨。”我说:“没有谁可以跟你比。跟你结婚才使我的人生完满。”我说的是真话。
前几天,我整理自己的老照片,发现有一张是在西山照的——一个瘦弱的男子,蹲在河中的石墩上,穿黑皮夹克和黑西裤,浓密的头发微微卷曲,背景是暗黄肃瑟的茅草。我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与一个额头突兀,头发稀疏,脸像南瓜的人放在一起,他们的共同点在哪呢?
午休的时候,我喜欢把双脚搁在对面吴校长的办公桌上,头往后一仰,闭目养神。阳光从小木窗蚂蚁一样爬进来,飘忽,懒散,房间被光线割成两块,一块像黄斑鱼,一块像烟灰色的瓦垄。校长一般红涨着脸,扑在我的脚边,淌细细的口水,白白的短发铺了尘埃,鼾声均匀而粗重,还不时地打自己的脸——该死的蚊子变成了血印。一群叫嚷嚷的学生会把我们吵醒。“该上课了。”校长说,“你去替李卿调老师打一下铃,他喝醉了。我也喝得差不多”“上课的时间已经过了12分钟。”我说。你去吧,没关系,又不犯法。校长说完又倒头睡下。我从门背后,操起小拳大的铁锤,拖双松松垮垮的破皮鞋,小跑到第四根柱子,对一片生铁,当当当。“谁在乱敲!吵死了。”陈祠金老师打开窗户,露出肥肥的上身,手里拿副眼镜(像滑稽的道具),一看是我,便说:“傅菲,上课了?”
我教初一语文,当班主任。一星期12节课。按老规矩,星期四下午、星期五下午,不排课。我差不多一个月就请半天假,把星期五上午的课换一下。溜到县城去玩。县城像一个强大的磁场,我是细铁粉,摆脱不了它的吸力。郑渭波,郑发贵,徐勇都在县城,我隔三差五在《江西青年报》、《赣东北报》就读到他们的诗歌——我哪是在读诗,简直是读一张赴约的通知书:快来吧。快来吧!有一次,我玩过头了,没按时去学校。中心小学徐校长停了我半天课(村中学归他管),把我叫到办公室,质问:“你跟谁请假了么?自由主义!写检讨。”徐校长是个60来岁的老头,全县年龄最大的校长,有肺结核,一天到晚咳嗽,猴子脸,戴副宽黑边的眼镜,瘦小,走路
弓着身,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冒一股腐肉气。我说,干嘛仇人似的,我又不是小孩,写什么检讨。不写可以,你别想转正。他说。我甩了他的门,骑辆“飞鱼”牌载重自行车走了。我听到背后“哪是老师,简直是个流氓”的叫骂声。我骑了八公里回到西山中学,怒气冲冲地问吴校长,是谁告的状?吴校长说,告状还会有谁?潘主任。这人表面上对谁都是好好好,到了徐校长那里,谁都不好。你找他吧。我一听,软掉了。因为潘主任除了我。跟谁都吵闹过,大家骂他奸臣,爱打小报告。
等我想到要向他道歉,已经是四年之后。我经历了人世的恶和毒,蜿蜒与沉浮。人明了生活,才会成长。我去他家,他媳妇说,他已去世一年多了。
对某个地方,尤其是对一个驳杂的、隐隐发痛的地方,进行梳洗,是很难的。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在那儿生活过。它是如此的简短,陌生,腐朽。其实,西山还是西山,而我已经是另一个我。只有在填履历的时候,我才想起它,有一栏属于“1989年8月至1991年2月,在西山中学教书”。
从西山中学到我家枫林,有30分钟的自行车路程。通常我在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傍晚骑车回家。后架坐着李卿调。他骑不来车,为此我们经常取笑他。我沿途浏览古城河的景色,暮色从水面浮上我的额头。暮色饱吸乡村的悒郁,内敛,低垂,在河边游弋。那两年我过着错位的生活。我到了家里,华灯初上,家人正在吃饭。昏暗的灯光下,浮满神态白若的脸孔。我不吃饭,倒头就睡。我醒来的时候,家人已进入梦乡。我了草地扒一碗饭,就在书桌上铺开光洁的白纸上,写东西。仿佛暂时低低的飞行。这样交叉的缺席现象。让我获得安宁与沉醉。仿佛浩浩的夜晚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是夜晚降临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著于此。我像一个逃亡者,一路的躲避与隐藏,惊恐不安,惶然无措,到了夜晚身心才得以缓解。
白纸是杂货店买的,8分钱一张,我裁成32开。厚厚地叠在桌上。我热爱光洁的质地,像一张热衷于接受抚摸的脸。在纸张上,我演绎黑暗中的双面角色,既满足于这种芜杂纯粹的言说,又善乐于触手可及却遥不可达的静听。
更多的时候,我安静地坐在桌前,我能感觉到黑暗包裹着一缕烛光穿越心脏。那是一种天空的旷达,悬挂着熠熠的灯盏,澄碧无垠,安抚大地的沉眠。我轻轻地打开窗,一枝吐芽的桃枝伸了进来。
我的房间是极其简陋的。一张床,一张小桌,一只经常被老鼠偷袭的鸡笼,一个旧书架。我的邻居是一棵桃树。吹口琴的蟋蟀,跳荡着水声的蛙鸣,敲打瓦的雨点,此起彼伏的鼾声。
在深夜独坐的人,他像在和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告别,又像另一个旅途的起程。
至今我无法知晓自己,是迷恋深沉的夤夜,还是拥抱宁静与孤独?夜夜如辙的蜿蜒中,我已经沦为自己的囚徒。在纸上的奔驰已成为绝境,也是惟一的宿命。
烛光照耀与灰烬掩埋,同样幸福。
你知道,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怕狗怕蛇,怕夜里并不存在的鬼,还怕蚂蟥。你也知道,西山中学除了石头,就是这些东西。那是一些野狗,尾巴拖地,嘴巴淌长长的口水。眼睛恶毒地扫来扫去。蛇会爬到床上,盘在那儿,一堆牛屎似的。风吹瓦缝的声音像鬼的脚步,我惧怕被黑夜包围。尤其是风雨交加的夜晚。俞美芬老师也和我一样,怀揣忐忑不安的心,度过每一个长夜。一次,她半夜惊叫起来,说看到鬼,半个身子探进了窗。我们听到尖利的哭喊声,拿着闩门用的铁条,冲出去抓鬼。抓到的却是一个人——她的男朋友,我们的同事许响贝。许说,在半夜里睡不着,想她,就冒雨来学校了。俞过了几天就调往别的学校,一对恋人成了冤家。冬天,隔不到两天就停电,我们点根蜡烛,坐在回廊上,和学生一起唱歌。谈往日旧事。我们显得有些幸福,也有些别样的忧伤,我们仿佛围着一堆并不存在的篝火,仿佛被什么东西照耀,让我们暂时忘记生活的悲凄,青春的枯寂。假如有月光,我们就可以看见大地浑圆的肩膀。
一个人在学校留夜,我会去村里的杨志胜家。他小我两岁,上嘴唇有一块红斑。他喜欢偷狗,在田头烤熟,再拎回家煮芋头,叫一堆朋友来吃。我们的友谊从一辆破单车开始,在四处的村庄晃荡,找古树,看破房子,到农家吃萝卜饭。他的兴趣是陪我玩,侦察地形。我离开西山的第三年,他在义坞打工,谈了个女朋友,那女的提出分手,他抱了一包炸药,跑到她家,说,你分手我炸房子。被法院判了七年。我再也没看过他。
我沉寂的生活,因远方同学的到来而生动,荡漾出美丽的波纹。尤少兵,余敏,张国鸿,差不多两个星期就会来一次。他们一来,我乐颠颠地在厨房里忙活。尤少兵在西山谈了个女朋友,他不敢去她家,纵容我打前锋。有一次,我们在河边,等他女朋友赴约,没饭吃,就吃饼干和啤酒,两人大醉。他醉了就哭。我知道他的脆弱。穷书生面对强大的物质社会,像水中的瓦坯,土崩瓦解。张国鸿自小丧母,初三那年丧父,顶职在乡供销社上班。我已经十年没看到他,不知他在哪儿,过得怎样。我在县城工作的第二年冬,我在电影院的路口。遇到余敏的父亲,六十开外的人,头发全白。荒坡一样。他说,余敏昨晚死了。我当场失声痛哭。我以为他失恋自杀。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学生,我们都反对,觉得女孩太小。他和我从小长大。自到我离开西山。他父亲说,他死于肝腹水,从发现到死,只有三天。死的时候,靠在她姐姐的怀里,吐了很多血。一家人哭得抱成一团。他安慰他姐说,没事的,吐了血,人舒服多了,想多睡一下。他再也没醒来。我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面对他的死,我失去承受他冰凉面容的勇气。他埋葬在我村口的路边,我每次回家就能看见他渐渐荒落的家。他以另一种形式,警醒我:热爱生活,宽宥生活,活着就是幸福。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