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

2009-09-27 07:07
人物 2009年8期
关键词:北京人艺剧社话剧

张 帆

2009年7月2日,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话剧导演艺术家、戏剧活动家欧阳山尊同志离开了我们。享年95岁。

凡熟悉北京人艺的观众都知道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是北京人艺的四大创始人,俗称“四巨头”,山尊是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老领导。然而在我心里总觉得他还没有走,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仍在我的面前。不久前,我到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还对我说,你写(关于人艺的)的书,我看了,里面还有一些不够细致,不够准确的地方。我赶忙伏到他的耳边说:“好,等您出了院,我一定登门求教。”我这样讲,绝非出于安慰,因为他在大伙儿的眼中就是一棵常青树,一棵不老松。老人家步入耄耋之年后虽因身体不适住过几次医院,但每次都化险为夷,不久就又硬硬朗儿朗儿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谈笑风生,干劲十足,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

回首20年前,我曾为山尊写过一篇“评传”,他老人家看后十分满意,并饱含深情地为我写了一幅很长的横幅。上书道:

团河识君念年前正值乌云布满天

胸中块垒不能吐彼此相对默无言

念载光阴荏苒过我已耄耋君壮年

与君结成忘年交相互倾吐肺腑言

蒙君为我做评传赞誉过高觉汗颜

愿将鼓励为动力

继续劳碌不偷闲

神州今日谱新篇迈进途中有艰险

曾历风暴何惧雨柳暗花明即在前

诗中“团河识君念年前,正值乌云布满天。”是指1969年(“文革”中)我调到北京人艺见到山尊时正值大家都被下放到北京大兴团河“五七”干校,那时的天空自然是乌云密布,而我为他写评传则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望着他那带有毛(泽东)体味道的墨宝,我不禁又回想起他那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

欧阳山尊,原名欧阳寿,1914年5月生于湖南浏阳。祖父欧阳力耕,精通医道,最好音乐,和谭嗣同一起办过新学。山尊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了父亲的胞弟——我国话剧艺术的创始人之一欧阳予倩。欧阳予倩不仅喜欢话剧,而且还擅长表演京剧,在梨园界有“南欧北悔”的佳话。有了这样的大师做父亲,欧阳山尊自然是获益匪浅,他7岁就登台演戏了!演出的剧目叫《张三太太》,是出儿童戏。进入中学以后,他参加演出的机会逐渐增多,曾先后演过《可怜闺中月》、《回家以后》、《咖啡店一夜》、《夜未央》、《威尼斯商人》等,他还在影片《天涯歌女》中客串过角色。

1931年,正当他考入上海交大的时候,“八·一三”战争爆发了,那天夜里,他随着同学们逃到了苏州。几天后,当他再返回上海时,他的家被日寇的炮火毁掉了,战时的“交大”也没有再招生的可能,一心想“科学救国”的欧山尊感到异常的痛苦。欧阳予倩看到儿子那样的焦急和苦闷,就对山尊说:“你既然那样地想学工,你就去当工人吧。我可以给你订阅美国万通函授大学机电系的讲义,这样你一面实践一面自修,将来再当工程师。”山尊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建议,进了杭州电厂,开始了他勤工俭学的艰苦生活。同时,他把勤工俭学的闲暇时间全部投入戏剧活动中。当时,在“左联”领导下的五月花剧社正在杭州演出,剧社里有许多他的好朋友,如刘保罗、田汉、魏鹤龄、舒绣文等。在他们的吸引下,他经常利用晚上或礼拜天去参加剧社的演出,演出的剧目有《乱钟》、《S·O·S》、《回声》等。他还为剧社制造了一台节光器(即控制灯光明暗的仪器),据说这是我国戏剧舞台上第一台节光器!

1933年夏,山尊考入上海大夏大学数理系。一进“大夏”,同学们很快就知道了他是欧阳予倩的儿子,于是一些热衷于搞戏的同学就拉他一起重组大夏剧社,开展救亡演剧活动。他们演出的《黄浦江边》、《车夫之家》和《居住二楼的人》很受观众欢迎。后来他开始为一些进步的学生剧团和工会剧团导戏,再后来他又与金山、辛汉文、王莹等人发起组织了“四十年代剧社”,演出夏衍的《赛金花》和《自由魂》。

1937年,山尊行将大学毕业时,抗日战争爆发了。他一面参加上海剧人联合组织的《保卫卢沟桥》的演出,一面思考着毕业后的志向——是当职业演员,还是到父亲工作的明星影片公司去当职员呢?最终他还是认为不当亡国奴是大事,于是参加了周恩来、郭沫若领导下的上海救亡演剧队一队,告别了父母双亲,奔赴抗日的华北前线,从此开始了他战斗的戏剧人生。他跟随一队转战武汉、郑州、开封、洛阳、西安,直至山西境内。这期间,山尊除担任队里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共青团的前身)的领导工作外,还导演了《张家店》、《弟兄们拉起手来》等剧。

1938年春,按照组织的决定,“一队”解散了,他被分配到八路军总政治部组织的部队文工组,并以翻译的身份陪同美国驻华使馆参赞卡尔逊去华北各根据地访问,为期3个月,行程6000余里,深得卡尔逊的赞赏。

1939年2月8日,欧阳山尊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了延安抗大总校文工团的副团长。在紧张的学习和演出中,他仍像普通团员一样,编、导、演、唱什么都干,甚至还“钻锅”演过京剧。不久他又被任命为八路军120师战斗剧社社长、鲁艺晋西北分院院长、“联政”宣传队队长等职,先后导演了《麻袋》、《一万元》、《黄河三部曲》、《第四十一个》、《旧恨新仇》、《宣传》、《警备队》、《贺宝元回家》、《求雨》、《粮食》、《虎利拉》等十多个戏。

1942年春,山尊从前线回到延安参加文艺座谈会,并在会上发了言。毛泽东看了战斗剧社从前线带回来的一组戏的演出后,亲笔写信给山尊等剧社领导,高度评价了他们的演出。

抗战胜利后的最初一年,山尊按照周恩来的指示,到国统区负责文化战线的统战的工作。1946年底,他又调往新华总社当起了记者。而实际上他没干多长时间的记者就搞起了工业,直到建国初期一直在东北工作,先后担任沈阳汽车总厂副厂长、东北工业部机械局计划处处长等职。

1950年春,山尊终于回到了老本行的工作岗位,任以李伯钊为院长的老人艺副院长,并很快与刘郁民合作导演了著名歌剧《王贵与李香香》,大获成功。老人艺是一个包括歌剧、舞蹈、军乐团、昆曲、话剧等门类的综合性艺术团体。1951年秋,文化部提出文艺团体要专业化的要求,要逐步建立新中国的剧场艺术,这样山尊与曹禺、焦菊隐、赵起扬于1952年6月接到了组建专业话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任务,他们四位也就成了北京人艺的奠基人。从北京人艺成立到“文革”前夕,山尊除担任副院长、副总导演等工作外,还先后为剧院导演了《春华秋实》、《日出》、《带枪的人》、《烈火红心》、《关汉卿》、《三姐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红色宣传员》、《山村姐妹》、《李国瑞》等近40部话剧,除此之外他还主持了首都剧场的建设工作。山尊导演过的这些优秀作品,

有的已成为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像《日出》、《带枪的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特别是他导演的1956年版《日出》,不仅成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也成为中国话剧的经典,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部《日出》能超越北京人艺的这版《日出》。他所撰写的30多万字的《(日出)导演计划》,更是自中国话剧诞生以来我们所能见到的最翔实、最准确、最能体现曹禺原著精神的导演计划。这本专著也成为戏剧院校每个学导演的学生的必读教材,可谓传世之作。

众所周知,北京人艺是一个有自己表演学派的剧院,是一个有着自己优良传统的剧院,是一个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享誉世界的剧院。比如像《茶馆》,那是全世界无与伦比的话剧!而北京人艺演出风格的形成就凝聚着曾是北京人艺缔造者之一的山尊同志的心血。

1978年,山尊被调到文化部艺术局做顾问。他虽然离开了人艺,但他的心始终没有离开人艺,只要剧院需要,他有请必到,有戏必排,他先后又为剧院排了《巴黎人》、《末班车上的黄昏恋》、《北京人》、《油漆未干》,其中后两部戏担任艺术指导,而且不是挂名的指导,是真的亲临排练场指导工作。从1978年到2007年,他还为北京乃至外省的话剧院团导演过《曙光》、《杨开慧》、《于无声处》、《江南一叶》、《松赞干布》、《饥饿海峡》、《梦迢迢》、《雨还在下》、《流金岁月》,以及电视剧《燃烧的心》、《斯特朗在延安》、《风筝情》、

《与生命对话》,还有电影《透过云层的霞光》等不胜枚举的作品。

这里要特别提出的是200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他以91岁高龄还登台在《求雨》一剧中扮演一个回民老汉。2007年庆祝中国话剧百年时他又登台朗诵了鲁迅的剧作《过客》,并荣获“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的荣誉称号,受到胡锦涛总书记的亲切接见。

纵观山尊同志的一生,真像他自己说的是一匹不知疲倦的战马,为中国的话剧事业奔忙劳累了一生。

在创作上,山尊一贯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他认为戏剧的源泉是生活,戏剧工作者对生活应具有形象观察、形象积累和形象思维的基本功。戏剧只有通过鲜明的人物形象才能满足观众的审美要求和达到宣传教育的目的,应该做到潜移默化,而不是耳提面命。他主张演员的表演可以“由内到外”,也可以“由外到内”,其目的只有一个——塑造出有血有肉的能征服观众的人物形象。因此,他对演员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他希望每一个与他合作的演员都应有与他同样的认真负责的精神、刻苦钻研的精神、废寝忘食的精神。这不光体现在他对主要角色的要求上,同时也是对剧组每一个人的要求,哪怕你演的是一个根本没有台词的角色,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几秒钟的过场戏,他排起来都十分严格。如他在排《带枪的人》时,有一位演群众角色的女演员,在台上只有几秒钟的过场戏,可那位演员走了一遍又一遍,他总说不对,就是过不了关。最后他说:“好吧,我们为她休息10分钟,让她好好想一想。”想想看,这对一个女演员是多大的压力和打击呀!果不其然,那位女演员躲到排练场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委屈地哭了。这样一来,山尊顿时感到自己做得让人太难堪了,便三番五次地去承认错误并耐心启发她对角色的理解。最后那位女演员被哄得破涕而笑,愉快地回到排练场,满怀激情地投入了排练。如今,这位女演员已成为著名的表演艺术家。从这件小事中,我们不难想象山尊对戏剧中主要演员的要求是什么样子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既是严师又是慈父的好老头,一个让人敬重的艺术大师。

山尊导演的戏可谓“戏如其人”。他导演的作品在不失北京人艺风格的前提下,有着他自己独特的个性,那就是热情、明快、节奏鲜明、气势磅礴,十分大气。山尊是一个十分有魄力的导演,他不怕碰重大题材、人物众多、场面复杂的戏。话剧《带枪的人》是反映列宁领导下的十月革命的戏,人物之多、场面之大在人艺的舞台上是史无前例的,但在山尊的指导下演出非常成功,这也是人艺舞台上第一部运用转台的戏,周恩来总理看后十分赞赏。遗憾的是这出戏很难再恢复上演了,人们只能从当年新闻制片厂所拍的影片资料中看到这出戏的片段,看到北京人艺老一辈艺术家刁光覃所扮演的列宁,这也是建国以后我国舞台上出现的第一个领袖形象。

山尊做人正直,爱憎分明,心胸坦荡,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说违心的话,也不做违心的事,尤其是在重大政治问题上,更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不顾个人安危,敢于坚持原则。比如1957年“反右”运动中,苏民的爱人(也就是濮存昕的妈妈)贾铨被错划为“右派”。一天,山尊正在排戏,办公室的同志告诉他贾铨单位有个办案人员来谈“要事”。山尊排完戏后接待了那位办案人员,问对方有何“要事”。来人说,贾铨被划为“右派”了,单位按照上级指示要将她送到新疆劳动改造,希望苏民也一起走。山尊不假思索地当即明确回答:贾铨是你们单位的人,想怎么处理,那是你们的事。苏民是我们剧院的人,不能去!说完便下了逐客令。那个人也只好悻悻离去。山尊在那样大的一个政治风浪中,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风险,果断地处理此事,真是伟大而又难得呀!由于有了山尊的明确态度,不但苏民没被发往新疆,就连他的爱人贾铨也幸免了发配新疆劳改的厄运。这件事在北京人艺被传为佳话,他的人品也越发受到大家的钦佩和敬重。直到今天,事隔50多年,苏民在谈到此事时,感激之情依旧难以言表。

山尊同志虽然走了,但作为人艺人来讲,都从心里感到他依然活在我们中间,他为中国话剧奋斗一生、鞠躬尽瘁的精神依然在鼓舞着我们。

北京人艺是幸福的,因为有了陪伴我们近60年的欧阳山尊;欧阳山尊也是幸福的,因为北京人艺的点滴成就都浸透着他的心血。此刻,我仿佛感到这匹不知疲倦的老马并未远去,他那高大的身躯好像仍走在我们的前面,带领着我们向着更高的目标前进,因为他说过:我息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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