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明遭遇算命(外一篇)

2009-09-24 06:43
延河 2009年8期
关键词:周明柳青陈忠实

阎 纲

阎纲著名文艺评论家,曾出版文集多本。发表评论、散文多篇。

那年暑天,走南阳,共三人:周明和我,还有南阳人周大新(部队作家)。

《空城记》里,诸葛亮唱:“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奠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先看汉画馆。再拜武侯祠。

今日亲见,叹为观止。从汉文化、中原文化、楚文化到现代文化,源远流长,惟“博大精深”可以誉之。汉画的狂放沉雄,前后《出师表》的挺拔飞逸,都是精神气质处于自由状态下的神来之笔。“三顾茅庐”处,柏森森、魂渺渺,不尽的遐想。

步入殿堂,穿越碑林,告别“精忠报国”的岳元帅借宿其内、“泪如雨下”的一方圣土,想象他“夜不成眠”、“挥涕走笔”、“舒胸中抑郁”……远远地,命运之神向我们招手。

“信不信由你……”一位算命的妇人冲着我们穷吆喝,眉眼和善。

我和周明笑而不答,妇人穷追不舍:“信不信由你。在俺南阳城你打听去,俺……”我动摇了,说:“周明,你去试试!”周明说:“不不,让人笑话。”我说:“伟大领袖叫儿子算命,说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和大新将周明几乎推到了妇人的怀里。

“大哥,你眼大有神,耳大有福,春风满面,弥勒转世,气度不凡,你的命刻在脸上,一辈子没吃过亏。”然后朝着我和大新问:“首长,我看得准吧?”

周明满脸放光,能断定一路都是鲜花?其实,周明和我一样,干校时被整得死去活来。

周明半推半就,妇人说:“你甭不信。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抽签算命,问事吉凶,预测未来,逢凶化吉……”又说:“抽三次,抽到大红签,五块钱,多则不限,你大福大寿大富大贵大吉大利大官大款命里注定还在乎几个小钱?抽到下下签,分文不取,人倒霉了,好意思收入的钱?”

我再推周明,周明扫了一圈。四下没有警察,然后说:“咱仨都算。”我说:“我时乖命蹇,算不算都一样。”大新说:“我去年算过了,果然遭了一难。你们没事,我请客,尽地主之谊!”

一大把折叠的纸牌“唰”地一声像扇面一样打开。我奇怪,求签问事是竹签,怎么到了武侯祠变成纸牌?

连抽三签见吉凶。周明头一签,红;第二签,红;第三签,又是红!签签泛红,属“上上签”,一生走红运。女人宣布结论:“大吉大利大红签,多福多寿多美满,晚年更幸福,特别是婚姻爱情……。”

轮到我。心想,无非看碟下菜,顺情说好话呗!抽第一张,白;第二张,白;第三张,还是白!签签泛白,属“下下签”,众惊。妇人最后解签:“这位师傅为名不为利,一生多难。”也就是一辈子倒霉呗!言罢,念我命运多舛,安慰说:“七十有吉,八十元凶,流年运起,否极泰来,晚年多福多寿。江湖浪大,除非贵人相助。你就等着救你的贵人显灵吧!信我,准没错!”话没说绝,时来运转,留给我诸多憧憬的空间。

占卦算命,模糊数学。上上签,好上加好;下下签,逢凶化吉,给出路,让你高高兴兴地掏钱走人。

她不收我的钱,大新硬塞给她五元,周明的,大新也一并付了,好像比五块钱多了一倍。

周明和我是“五同”:陕西同乡,兰大同学,作协同事,“516”同案犯,创建陕西旅京同乡会。1953年距今,抬头不见低头见,风风雨雨56年,从来没有红过脸,文坛少有啊!

借南阳算命的吉言,转瞬已是5个五年计划,周明老矣,周明不老!广结善,缘气色好,桑榆红霞尚满天,多年睡工地建起中国现代文学馆;手下几个“中国”字头的文学学会操持得红红火火;台北的病榻前,将56箱近万件的珍贵资料“抢”了回来,北京挂牌,亮相“柏杨研究中心”。周明只比我小两岁,但是面嫩,热爱生活,精力充沛,有求必应,“和为贵”的处世哲学,“基辛格”如火般地穿梭文坛。七十郎当的顽童,从早笑到晚,越长越比儿子年轻,没大没小,人见人爱……他命不大——谁命大?

《白鹿原》乡党夜话

去年4月27日,《白鹿原》创作20周年纪念日,也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四卷集《陈忠实集》出版的日子,陈忠实来京,借机与陕西乡党们聚会。

“乡党”就是老乡,陕西人相互间亲切的称谓。《论语·乡党篇》:“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孔子见乡党,何其谦卑逊顺!陈忠实见乡党,也学孔子,“恂恂如也”。

周明说,忠实一贯低调。

我们边吃边聊,在一个相当雅致的涮肉馆子里。

我说,忠实,你堪可称道的当然是《白鹿原》了,从《陈忠实集》里能够梳理出《白鹿原》成功的轧迹。

1976年,《人民文学》发表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出了事,编辑部急需写走资派还在走的作品,10月,我便回西安找你。你当时在西影写东西,十分痛苦的样子。我说明来意后,你极力推托,从婉拒到坚拒,最后,我被说服,只有放弃。(陈忠实:这事我记得。)当时的背景下,这不容易啊!

1978年,复刊《文艺报》,1979年7月,我住院手术的第三天,《文艺报》送来一堆新到的期刊,读到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和你的《徐家园三老汉》与《信任》,说不出地激动。正好这时我的一篇文章的清样来了,我仄卧在枕头边写了“校后又及”,说《信任》仍然带着关中芬芳的泥土气息,观察生活深入并满怀善意,一新人的耳目。1979年,《信任》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可是20年后,在李建军(见其专著《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的眼里,《信任》最后对“仇人”的处理简单而幼稚。

白描说,那要放在当时的背景上去看。忠实在《陕西文艺》上发表的《公社主任》何其精彩!那割麦的情景与动作绘声绘色,美极了!这篇作品柳青他们看了都很吃惊。建军你读过吗?

李建军说,我找来《陕西文艺》读过了。当然不错。

陈忠实说,柳青读了后,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亲手改了小说的第一面,他难得这样做。老阎,你见过几次柳青?

我说,我和周明一块见过两回,我自己又见过三回,总共五回。

陈忠实说,我没你幸运,只见过他两面,还是他在台上讲,我在台下听。

我说,据说你把《创业史》读过6遍。你称柳青“伟大的作家”,你是柳青的好学生。你在人性化,个性化的复杂、精确与出神入化,以及小说的技法和修辞手段方面,得益于柳青,但是,陕西文坛上、中国文学史上,不允许有第二个柳青。《创业史》里,常常用大救星的头脑来思考,用最高批示“教育”“最严重”的农民,《白鹿原》却用作者自己的头脑思考。抚今追昔,追昔鉴今,你比柳青幸运,因为你经历了以一脑治天下的文革,坚信只有实践才能检验真理的真理,你把你手里的小说解放了。《白鹿原》是个里程碑!

白描、白烨同声说:《白鹿原》会成为世界名著!

何启治说:范曾在法国读到《白鹿原》,特意为忠实赋诗一首,附言说:“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放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

让。”海外评论家梁亮激赞说,从深度和技巧看,《白鹿原》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

白烨说:有眼光!

我说:《白鹿原》的发表、连播和出书,特别是错过了一届、到了下一届方才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逐渐为舆论所承认。忠实经过多年的经历和磨练创作出史诗意味的长篇,把长篇小说创作全方位地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它从生活史料出发,写尽了人情世故,颠覆了狭窄的阶级学说,张扬了一种既继承传统又突破传统的新精神。它在历史深度和东西方文化完美结合方面。显示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强大的生命力,而当时,有人把现实主义当成一条死狗准备抛掉,现在,连最挑剔的青年先锋派也降温、改口了。

我问忠实:你喜欢昆德拉?(忠实说,是啊!)你说你之所以喜欢昆德拉,是因为昆德拉具有举重若轻的智慧和简洁明快的深刻,这使我更深一层地理解了你的追求。《白鹿原》所开创的,是石雕式的现实主义。

白描说,忠实在语言上也有突破。柳青把“言传”用错了,当成单纯的动词“说”了。

陈忠实说,柳青是陕北人,这也难怪。

我说,但是活用关中方言,柳青有功。梁三老汉的口头禅“我跟你没话!”“我跟你不过话!”绝对传神。

像《信任》这样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命力日渐衰落,但是《白鹿原》出版至今15年,常销不衰。启治,你是《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又是责任编辑,你最了解情况。

何启治说:迄今总印数已迭120多万册,加上盗版的和国外印制的,数字很可观。(陈忠实插话说:盗版本已接近20种,印数已接近正版。)

我继续说:当年《白鹿原》进京,我的发言题目是《(白鹿原)的征服》,我被它的艺术征服了。15年后的今天,仍然被它所征服,当代文学史上,少见吧!

何西来说,所以,李建军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评论集就叫《不尽的(白鹿原)》。

我说,是啊!西来你为《不尽的(白鹿原)》写了长篇序言,分析得到位,雷达还为《白鹿原》出了批注本,你们都有功啊!

《白鹿原》的诗魂在精神,在发掘几千年来赖以生存的民族精神,包括处世、治家、律己和自强不息中善恶因果的对立与调试,然而,发现民族精神易,重铸民族精神难。传统道德依然救不了中国。黑娃血淋淋的头颅与阿Q的被示众;白稼轩作为白县长的父亲最后拄着拐杖上坡坎,作为“梁伟人”的父亲的梁三老汉最后也拄上拐杖出现在人群里……,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国农民的出路。

中国农民向何处去?祠堂还是庙堂?捣毁还是改制?纲常名教?耕读传家?人欲与天理人性、阶级性?阶级斗争、文化冲突?犯众怒,还是犯天理?

惊人的真切,奇异的情结,神秘的预见,深奥的传统文化的积淀和生发,刷新阶级斗争史观,使人不得不在艺术陶醉的同时陷入历史的包括暴力革命和阶级斗争史的沉思。它从人的社会性、文化性、生命性的新视觉着眼,打破了自《渭华暴动》甚至到《金光大道》、《创业史》以来农村革命题材的定势,成为对于《创业史》等以来的小说史的阶段性地背叛。为此,陈忠实不惜冒犯被神化、庸俗化的(口含的)天宪,宁犯天条,不犯众怒!

何西来说,是啊,宁犯天条,不犯众怒!

我强调说,一句话概括:《白鹿原》的突破,体现在历史的深度上——通过隐秘的心灵史质疑万能的“斗争哲学”!

白描说,老阎,我想起了,你知不知道你1983年在《延河》上那篇《走出潼关去》对陕西作家产生的影响!你说你对陕西作家的印象是“诚实无欺但伤于太实;出于泥土却失之太土”,不善于把自己藏起来,不善于说“半”句话,不善于虚实相间,不善于切割巧构。所以,自1982年路遥的《人生》获奖之后,陕西再无人获取全国性的文学奖项。那时的陕西文学多封闭啊!大家急了,频繁地开展活动。一次,拉上一大轿车作家到陕北,规划长篇小说的写作,天奇热,大家的兴致却很高。此后,贾平凹的《浮躁》等作品出世,《白鹿原》的写作也开始上马。省作协内部类似沙龙性质的活动非常活跃。我们常常进行“写作预测”,有一次在作协院内的喷水池旁,路遥说,假若给这个水池立座维纳斯,各人反应如何?先说胡采什么反应?很有意思。路遥到我家来,常常聊到深夜。路遥写东西跟别人不同,他琢磨出个故事,到处给人讲,反反复复地讲,让你参与构思、出点子,然后动笔,把大家的智慧囊括一空。忠实写东西不言传,关上门闷着头刻苦地写,写成后还捏着一把汗呢。

陈忠实说,写《白鹿原》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生活也非常困难,娃上学快交不上学费了。我给我老婆说,我回老家去,你给我多擀些面,这事弄不成,咱养鸡去,养鸡为主,写作为辅;这事弄成了,咱写作为主,养鸡为辅。老婆给我擀了一大堆面,说吃完了回来再擀。

众问,听说你是在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压力之下发愤写作的?

陈忠实说,有一次叫我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开会,路遥发言,李星绕到我的后面,耳语:“今早听广播,《平凡的世界》评上茅盾奖!”接着说:“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你干脆从这楼窗户跳下去!”回乡后我发愤写,到年底终于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抱上稿子回到西安家里,老婆问:“弄成了?”我说:“弄成了!”就这一问一答三个字、不同标点的三个字!我把书稿交给李星,看看到底弄得咋样。一天,碰见李星,问他,他铁着脸,我心里直忐忑。他一把拉住我,说:“跟我上楼。”刚进家门,他把书稿往床上一摔,说:“事咋叫咱给弄成了!”

众大笑,觉得非常有意思。

陈忠实说,当人民文学出版社高贤君高度称赞的信件送来以后,我爬到沙发上半天没起来,老婆慌了,“出啥事了,出啥事了?”我说:“咱不养鸡了!”(众大笑)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高贤君去世时,我难过极了,赶到北京和他告别。

白描说,《白鹿原》像咱们陕西媳妇和面、揉面、醒面,反反复复、揉搓了再揉搓,各道工序一样不能少、不能马虎,真真把面给揉到了!

众说,你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白烨说,但是评茅盾文学奖,《白鹿原》障碍重重。评委会分成两大阵营,意见绝然对立,致使这一届评奖延迟了两年。多亏陈涌啊!陈涌反复琢磨作品,然后在评委会上拿出正式意见,说“深刻地反映了解放前中国现实的真实”,总之,两个基本上:“作品在政治上基本上没有问题;作品在性描写上基本上没有问题”。这样才达成一致,但必须修改才能参评。后来,改了,评上了。读者希望新的版本恢复创本的原貌。

何启治说:删去田小娥每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动作和鹿子麟第二次和田性过程的部分,关于国共两党“翻鏊子”也删掉一些,约删去两三千字。

我说,提出三个问题让大家开开心:一、忠实的写作,老婆的帮助极大,可忠实总以老婆无文为憾。设想:假若写《白鹿原》以前他同知识女性结婚其结果将会怎样?假若写《白鹿原》之后他同知识女性结婚,其后果又会怎样?

众大笑,说:要不就是一年也过不下去,要不一月也过不下去,要不一天也过不下去。

周明说,要是跟某某某的话,一个晚上都过不下去!

陈忠实笑得最开心。

我说,二、设想:《白鹿原》最后被枪毙没有评上茅盾奖,是不是情况比现在要好?

白烨说,不不,要是被封杀,什么也谈不上了。

我说,三、白描说了,陕西成为文学大省,与陕西作家出身基层、非常熟悉生活有关系,地域特征嘛!这很对。我想再问:陕西成为文学大省(更恰当地说,应是“小说大省”)的成功经验到底怎么概括?没有《保卫延安》的压力,《创业史》的诞生会不会推迟?没有《创业史》出世,能否带动路遥、平凹、忠实、志安等一批青年作家“走出潼关”?没有《人生》、《平凡的世界》的压力,《白鹿原》的笔者会不会破釜沉舟,自将磨砺,一鼓作气,以超越历史为己任?

大家议论得非常热烈。最后,集中到白烨提的一个问题上:尽管如周明说,忠实非常低调,但是,《白鹿原》独步文坛,为什么不可以期待它问鼎“诺贝尔”呢?

责任编辑刘羿群

猜你喜欢
周明柳青陈忠实
点·线·面·体:初中数学复习教学的设计与实践
志愿者精神 永不落幕
柴垛上的石头
提神
各界群众前来省作协吊唁陈忠实先生3
各界群众前来省作协吊唁陈忠实先生4
选自《陈忠实画传》
参考资料
柳青:呈现真实的自己
柳青“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