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 韬
芙韬本名张富涛,生于1977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箭已离弦》。现供职于德州日报社。
赵淑贞决心穿越那些横亘着的山和水,学那孟姜女,去寻万喜良。
淑贞的万喜良叫王柱子,离家整三年。第一年春节,托邻村老乡捎回口信,说过年活儿多,路也远,才去了几个月,不回了,伴随口信的,还有一千块钱;第二年春节,还是那老乡捎来口信,说忙,不回了,除此无他;最后这个春节,老乡一脸无奈,告诉前来打探消息的赵淑贞,我老长时间没见着王柱子了,不知道他在做吗,有人说他开了店,有人说还在帮工,也有人说……嗨,净些没准儿的词儿。再追问,半句下文也不说,赵淑贞心中不免打起鼓,那咽回去的半截话,让她没着没落,病了?残了?遭祸了?反正不往好处想。眼见着田地里肥起来,瘦下去,再肥起来,赵淑贞实在煎熬不住了。
起了寻夫的念想儿,赵淑贞并没有立马行动,犹疑了不少天呢。莫庄如柱子那般的,并非独一无二,莫庄人不在乎,飞得再高再远,线头儿还拴在莫庄,老婆孩子爹和娘,还牵扯不住?在外混世界不易,动不动扯线,不妥。再说,男人不守着不能过日子啦?盘缠消费得不少钱,合适么?上辈子没男人缺的吧?但犹疑到末了,还是架不住心底时时冒出的杂草、飘过的阴云,不行,我得走一遭。淑贞跟公公婆婆透了意思,二老没说半个不字。过门这些年,儿媳的表现,他们挑不出半个不是,倒是那不争气的儿,先前行事作派就没个正吊子,他们原本也放不下心,如今出去三个年头,家中只落了个有人混在外的名声,听人家几句“准能发大财”,平常通不上个音讯,如今连过年竟也没个准信儿了。不知道在打鱼还是在晒网,儿媳去趟看看也好。
起程前一天夜里,赵淑贞对镜化妆。想想,淑贞结婚起,便没再摸过这些玩意,重新拾起手竟有些抖,该弯的时候却出了边角,想化得淡些,却浓得过艳,总也出不了意想中的结果,反反复复,急躁出了汗。不得已,重新洗了脸,稳住心神,一点一滴地描画完了。再看镜中的人儿,赵淑贞反倒不敢自认了,俏得叫人有些不好意思,心说别看有孩子了,描画描画也受看着哩。
赵淑贞平生头一回坐火车,坐上火车之前,先徒步走了三里田问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收秋了,从无边无际的绿海中辟出的路,十分瘦削,如赵淑贞单薄的身子。走出村的那一刻,赵淑贞忽然想到了孟姜女。赵淑贞的包袱里没有孟姜女缝制的寒衣,也没有布鞋,有的是几斤半青半红的枣儿,甜甜酸酸,柱子从前爱吃得很,还有熟鸡蛋,几袋方便面,留着自个儿路上吃。见到柏油路,拦了公交车,赶往县城,再倒车,赶到通火车的城市,买了票,随人流挤上蛇一样的火车,赵淑贞离万喜良越来越近,心中不免有几分激动,觉也睡不着,不停地张望窗外掠过的山、树、水、高高的烟囱……都快天亮了,赵淑贞才有几分困意,迷迷糊糊地瞌睡了一小会儿。
火车一路奔波,穿过黑夜,黎明时分,气喘吁吁地停靠在了那座城市。走出站口,赵淑贞第一感觉是闷,一点儿也不像村里早晨,清清爽爽。天空如此之低,如此之灰,而且还热,立了秋,出了暑,哪能还有这样让人汗渍渍的早晨呢?真不知道柱子这几年如何住得惯,还摆出乐不思蜀的架势,要不是来找他,她赵淑贞一刻也不要呆。
肚子饿了,手摸包,老天!赵淑贞惊得叫出了声,再摸,叫也叫不出来。那包倒还在,只是多了个口子,齐刷刷的茬,一翻,里面的枣还在,鸡蛋两个,吃剩下的,裹钱的塑料袋不翼而飞。赵淑贞心里暗叫着不好,慌得六神无主,这份急,比生产儿子小宝时难产还甚。上下左右,四下打量,仿佛那袋就掉在不远的地上。接着是悔,后悔不该瞌睡,麦收忙时,整晚上不睡也有的,偏偏贪那会儿觉!早睡也行,晚睡也罢,又偏在那时睡,似乎钱只能在那节骨眼丢,躲开便无事。
当下顾不得饿了,赵淑贞打听着找到公厕,用兜里零碎毛票交了费。公厕里到处污水。墙上粘满治性病广告,还有人享受排泄之余即兴创作的男女写真,线条虽粗犷,但关键部位却有几分传神。赵淑贞看得心惊肉跳,进去找个背静处,解裤带摸内裤,这才舒了口气,来时加了小心,没把钱全裹进那塑料袋,她在内裤上缝了个小口袋,装了单程的路费,不多也不少,掐算得刚好。
回家?刚下了车就买票回家?那可真窝囊。赵淑贞的心情跟这墙壁一样乱,又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眼见一位妇女站着发呆,好奇地打量。思忖片刻,赵淑贞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天黑前找到王柱子,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回去也不好交代。决心已定,又后悔路上不该吃那么多,多留一些多好,两个鸡蛋,这恐怕就是今天的全部吃食了。不到万不得已,裤裆里的钱可轻易动不得,若不,找不着柱子,人生地不熟,回不了家,那可就要流落街头了。想到这里,赵淑贞的心猛地收紧了。
静安东路十号附近有一个小路口,走进去就是青藤巷,青藤巷里有一个红星建材公司,至少有三个老乡说,最后见柱子就是在那里。赵淑贞早刻印在脑子里了,循着这条线索,哪怕踏破铁鞋,她也要一路追踪,直到寻着她的万喜良。经过一番折腾,也觉不出多么饿了,赵淑贞索性找个水管子,灌了一肚子凉水,当作早饭。
在莫庄,遇到个问人家的,谁也要领到门口才算。城里问个路也不简单,赵淑贞问了三回,答案依然渺茫。第一位说不知道的戴个眼镜,双手搂着个公文包,仿佛那是一只松手即飞的鸟儿,目光盯贼一样充满戒备,听到赵淑贞的问题,皱着眉头说了那三个字;第二位穿着吊带背心、紧身短裤,身体绷得浑圆,口气极不耐烦;第三位行色匆匆,灰色衬衣敞着怀,一个扣子也不系,里面是紫色背心,他止住脚,操着听不出东西南北的城市话说,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真不知假不知无法追究,只能干生气。盘算了半晌,赵淑贞狠下心用仅有的一块五毛钱买了包方便面,这才知道了静安路的下落,至于静安东路,“那就顺着静安路一直向东啊!这还用问!”脸上肥得流油的老板娘嫌她话多,买得东西少,直翻着白眼。赵淑贞这才晓得,眼前百步之外,便是那三人皆不知的该死的静安路。
城里马路的规模,远远超越了赵淑贞所有的现实经验。宽得跟麦场差不多,车流人流,挤过来荡过去,与莫庄东边莫干河里的水相仿佛,瞅得赵淑贞眼晕。走了差不多拾一亩棉花的工夫,嗯,赵淑贞觉得只多不会少,莫庄人的时间单位向来跟农活相换算,赵淑贞速战速决的预想就发生了彻底动摇,那路仍旧遥远着,变化的只是两侧楼房高矮以及门面的装潢、树木、一个又一个垃圾桶。这可不是去镇上赶集,想到这里,赵淑贞加快了脚步,但接着又后悔起脚上的新皮鞋来,还有身上的新衣,都不该买,又不是过年。莫庄的年轻人过年时分才穿皮鞋,平时下地干活,布鞋才舒坦。此刻,赵淑贞的双脚让这皮鞋夹得生疼,一瘸一拐,想快也快不起来。脱下鞋走几步,路硬,断不像田地里的泥土,太硌人,又烫,没办法,再穿上……
伴随着新闻30分的序曲,青藤巷的门面下,有人在奋力炒菜,行动早的坐在马扎上开吃了,到处堆满建材的巷子,变成了美食一条街,川鲁淮扬,酸辣咸甜,彼此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绎出别具一格的香。
此时,巷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如此陌生,如此突兀。斜挎着包袱,原本顺滑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仿佛被觅食的鸡刨过,她一定走了许多路,鞋子上蒙了一层灰土,那身粉红浅花的套裙光泽也不那么鲜了,上身紧绷在肉上,幸而也还耐看。她一定很累,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嘴巴紧紧地抿着,似乎不如此便无法前行。仔细端详,即使不画妆,女人也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此时像旱地里晒了一晌午的青葱,蔫是蔫了些,可一旦有了滋润,照样水灵灵地讨人喜欢。女人东张西望,不时还退几步,生怕漏掉什么。最终,她停在了红星建材公司门前。
红星建材公司老板姓陈,生得个头不高,但壮,板寸头,光着膀子,胳膊上刺着面目凶狠的虎头。赵淑贞出现的时候,蹲在门口的陈老板,刚吞掉碗中最后一口面条,他的心情特别坏,但食欲特别好,似乎只有不计后果地吃,才能发泄他的烦闷。远远地,赵淑贞扒头瞧眼儿,打量了陈壮汉一会儿,然后才怯怯地上前,叫道。师傅,师傅!壮汉把手中的碗一丢,那碗委屈地转了两圈才稳住。壮汉斜睨着赵淑贞说。八戒,找我什么事啊?淑贞不免恼火,城里人“不好说话”,算见识了,陪着小心,叫声师傅,却换回“八戒”一句骂。赵淑贞瞥着他胳膊上那只狰狞的虎头,又怯问一句: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王柱子的?说罢,赵淑贞哑然不敢作声。
陈老板嘬着牙花子,眯着眼说,你找王柱子啊,他死了!
赵淑贞如遭雷击,但心有不甘,死了?
真的死了。
那他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让我打死的呗,三拳五脚,就这样!说着,陈老板双手在空中作武松打虎状,仿佛正将王柱子摁倒在地,挥拳痛殴。
赵淑贞说不可能!你打死他,你要坐牢的!
陈老板为臆想中的行凶壮举而得意地笑起来,说你真是聪明啊,不是我打死的,他那样的我不稀罕打,他是被大货车撞死的。
赵淑贞有些发懵。
陈老板接着嘿嘿地冷笑,说荒郊野外,让车撞了个四脚朝天,野狗撕巴撕巴啃得根毛不剩,这行了吧?此刻。陈老板又好像幻化成了一只野狗,正在痛嚼王柱子的骨肉。
王柱子真的死了?这个不祥的恶念曾经闪过的,赵淑贞万也不信。走的时候全枝全叶,到如今,连个全尸也不剩,进了野狗的肚子,可怜的小宝,还没见过爸爸啊,从今起成了没爸的孩子。王柱子啊王柱子。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不让进城你偏不听,挣点钱赶紧回来,你还是不听,这下倒好,命丢在了城里。巨大的悲伤使得赵淑贞浑身发抖,她应该扑通一声瘫在地上,然后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数叨王柱子的不仁不义,还有自己的那些勤勉辛劳,莫庄丧夫的女人,向来这个作派,但此处并非莫庄,加之还有凶神一样的陈老板,赵淑贞强忍住了,但在转身的刹那,眼泪还是不管不顾地奔流而下。
从早晨到傍晚,这一天,忍着饥渴,硬硬挺过来,全由王柱子这个希望撑着,现在,希望瞬间成了绝望、成了死讯,淑贞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轻得似鸡毛柳絮,风一刮能飘到半空。
天边,黑云漫过,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刮跑了行人,卷起了碎纸屑,扶摇直上。从热气中闯出来的冷风,冰凉了赵淑贞的周身。开始有冷冷的水滴从万米高空纵身而下,决绝,毫不留恋。淑贞的头发变得轻而薄,荡起在风中,像黑色的旗。她像木偶一样,觉不出是热还是冷,分不清南还是北,她果真成了孟姜女。孟姜女还好,还能找到万喜良的骨头,可她的柱子呢?连块骨头也寻不见。她开始恨,恨这漫长的街,恨这热闹的城市,那些喧哗,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走了她的万喜良。
身后有人追赶,边追边喊:等等!你等一下!!
是叫我么?赵淑贞犹豫,隔着眼泪左右逡巡。漫天的乌云,使得此时较之以往黑了八分,近前才发现,追兵是壮汉陈老板。陈老板脸上的凶相软掉了许多,居然平添了一分腼腆,摸着板寸问她,你找王柱子是不是要账?
赵淑贞哭哭啼啼地说不是,我不是要账的。陈老板的脸色更加不自在,问你找王柱子是不是催货?赵淑贞哽咽着回答说也不是。
陈老板惊讶地问,那他跟你吗关系?赵淑贞抹着眼泪说,他是我男人。
陈老板懊恼地击了一下掌,说我看不大对头嘛,以往有人找他,听说死了,一准儿会高兴的,你反而哭,不好意思啊,他没出车祸,也没死!
赵淑贞不为所动,继续抹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说你不用见我难受就宽我的心!
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陈老板见一句两句也掰扯不清,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赵淑贞踉踉跄跄拖回公司,像拎一只落汤鸡。赵淑贞挣扎不脱,任由他拖着走。她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外面雨下得昏天暗地,借着风力,雨丝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墙、街道,一切阻碍它的东西。
红星公司其实只有两间门面,叫公司有点儿虚张声势,店里摆着些样品,仿瓷粉、瓷砖、石膏,另租了一个农家小院作仓库。陈老板叫陈四泉,开红星公司有一些年头了,干得还不错。王柱子的确在这里呆过,四个月前辞工不干了,前后干了不到半年。人利索,也挺会来事儿,作为邻县老乡,陈四泉给的钱算最高的。他辞职时,陈四泉还有几分不舍,觉得老乡托底,活儿上也好。但王柱子走后,陈四泉才发现,他已经给自己制造了多大的窟窿,怪不得怎么留也留不住。
王柱子预收了许多主顾的定金,还到处宣扬与陈四泉的关系是“老乡加兄弟”,以此借了许多主顾的钱,然后携款消失了。具体数额目前尚是个谜,直到赵淑贞登门,把已知道的粗算下来,三四万不止。这几个月,隔几天就有人上门寻找王柱子,但凡找他的,准没好事,要账的,催货的,陈四泉好话说了三火车,嘴皮子磨起了泡,听到“王柱子”三个字便不胜其烦。加之今天,守门市的小姑娘又拍拍屁股不干了,陈四泉才一怒之下演绎出了郊外车祸、野狗分尸的传奇。
昕罢陈四泉的如此这般,赵淑贞瞠目结舌。王柱子活着与否,此刻竟成了问题。她一时捉摸不透陈四泉卖的是什么药,回想刚才那副凶狠模样,她觉得王柱子死定了,看当下的满脸实诚,她又觉得王柱子真的跑走了。赵淑贞拿不准主意,她当然不希望王柱子死,可要是他真的骗人家这么多钱财,真就不如死掉还好,怪不得没脸回家。
眼前儿最迫切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返回去?望望街上的急风骤雨,从心里打怵,不回去,又往哪里去?陈四泉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不如这样,你要不嫌弃,先在我这里住下来,正好我也缺个守店的,你虽然是王柱子的老婆,可依我看,你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管吃住,工资另算,关键是你在这里先住着,我可以帮你找王柱子,他跑到天边我也要挖他出来。这家伙,不是东西,家里有这么好的媳妇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