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绣在布鞋里

2009-09-24 03:43
野草 2009年4期
关键词:绣品布鞋母亲

释 然

收拾衣橱时,在橱子最底层的角落里,有一个花布包裹,忘记是什么时候放这儿的,忘记包裹里装的是什么。急急地打开来看,是一双方方正正的小儿虎头鞋,是母亲做给我儿子的。鞋是新的,我儿子没来得及穿就小了,于是我宝贝似的收藏至今。

看着这双精巧的虎头鞋,不由我想起了远方的母亲。

我小时候生长在农村,最温馨的回忆莫过于陪母亲坐在门前的阳光底下,看母亲飞针走线的样子。

母亲心灵手巧,常常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裤上带着她的创举。——这里一朵花,那里又一只鸟儿,都凝聚着她的爱,她的才华。那花儿栩栩如生,那鸟儿活灵活现,只要我一出门,总会围上来一帮丫头片子,眼里极尽惊羡之色,我当然得意得很。她们总会拉了我去找她们的娘,嚷嚷着要学我的样子。从那时我便知,我有一位与众不同的母亲,母亲精湛的绣工也因此不胫而走。

打我记事起,来我们家求母亲描样绣花的人就络绎不绝。有上年纪的,但大姑娘小媳妇的居多。有绣门帘的;有绣枕头的;有绣小儿兜兜围嘴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单鞋棉鞋……绣品不同,自然是花样不同,母亲便根据不同的绣品描出不同的花样来。

母亲天生具有绘画的才能。

门帘上描一枝梅花,然后一只昂首翘尾的喜鹊轻落枝头,旁边再写上“喜鹊报春”的字样;枕头上通常画两只鸳鸯,几片浮萍,几道波纹,正中写上“百年好合”;小兜兜围嘴只用简单的几笔,就勾出一只小鸭子。于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鸭子便跃然布上;鞋的花样翻新更多,我无力描尽它的种种。

母亲总是把样描好了,再细细地告诉她们如何搭配丝线,效果才会更佳。然后稍稍沉吟半晌,也许在想,还有什么忘交待的吗?

过些日子,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拿着绣活来给母亲看,脸上洋溢着成功的欣喜,眼中透着对母亲的感激,也顺便给我带些吃的。也有上了年纪眼神不好的,母亲便亲自替她们干了。就这样母亲的手艺一传十、十传百,一些外村的也远远地打听了来,好脾气的母亲自然不会厚此薄彼,一一的应承下来。母亲揽下的活越来越多,记忆里多是她在屋檐下飞针走线的样儿。而此时的我总会搬了小板凳,静静地坐在她跟前,帮她递线,然后全神贯注地看她美若兰花的手指跳舞。

我痴痴地盯着母亲的手,那是一双何等灵巧的手,具有何等魔力的手啊。我经过她手的抚摸,神奇般地成长;我们的家经她手的打理,逐渐变得殷实;邻里们也享受着经她手带去的美丽与喜悦。有时我会悄悄地伸出我的手,傻傻的看上好半天,然后偷偷看看母亲的手,默默地和母亲做着比较,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怅惘:我的手能像母亲的那样么?

母亲偶尔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极尽慈柔,笑着问:

“丫头,想什么呢?快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提前给你绣好喽,好做你的嫁妆。”

“不要,不要,羞死人了。”我总是害羞非常。背地里却暗自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母亲总是借这空档伸伸酸痛的胳膊,左左右右地扭几下脖颈,然后又埋下头聚精会神于她的绣活。

我在母亲永远干不完的绣活中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我到了城里,改变了对母亲绣活的看法。

离开母亲去县城读书的日子,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审美观。开始对母亲的绣品不屑一顾。觉得那红花绿叶是那样的乡气,那样的土。母亲却常常眯起了眼,将那绣活举在面前,远远地欣赏自己的作品,眉毛与嘴角弯若钩月,那种成功与满足溢于言表。

我不甚理解,每每见她这样,心中不免腾起一缕莫名的愠怒。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这些东西?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意在抵制母亲为我添置的绣品。我发誓绝不会穿成那样走进校门。没想到我的这种决绝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母亲送我的不仅仅是绣品,还有那份不可考量的爱啊,而我却不懂得珍惜。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回到了阔别一月之久的家。母亲见我回来,不再光洁的面容霎时笑若艳菊,她放下手中的活急忙向我奔来。我却气恼地几步跨到她跟前,将她托人捎给我的绣花布鞋扔到她面前,狠狠地说,以后不要再给我做这丑陋的东西了!穿这个还不被同学笑话死啊!

母亲的笑僵在脸上,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变化。渐渐的,我看见她眼底的光越来越淡,淡到露出了深藏的忧伤。上翘的嘴角渐渐抹平,最后合拢下拉,一如两扇紧闭的大门。萧瑟的秋风掀起她的发,她弯腰捡鞋时,我眼前有几根银丝飘动。我的心蓦地一紧,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想母亲一生最擅长,最喜欢的绣品,却被她的女儿贬得一无是处,此刻的母亲该是怎样的落寞,怎样的失望。想起小时候陪母亲坐屋前的太阳底下,曾那样痴迷母亲灵巧的手,为自己不能拥有母亲那样的手惭愧过,幻想有天也能做出母亲那般美丽的绣品。而那时的母亲心心念念的还想着提前为我结婚准备绣品。那时母亲不曾想过会有今天的场景,不曾想过她美好的愿望有天会被我贬得一文不值。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嫌弃母亲了?

但倔强的个性又迫使我无法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直到吃过晚饭上床睡觉,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

那天的晚饭是母亲做的最丰盛的一次,我却没有品出它的滋味。

第二天父亲与我促膝长谈,他说了很多,我唯记住的是他说,母亲为了给我赶制布鞋,点灯熬油一月之久,她眼睛花了,手也开始皲裂,做这么一双鞋不容易。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母亲在灯下做鞋的模样:搁至鼻尖的花镜,独对孤灯的寂寞的背影,忘我地做着她认为有意义的事。她的心都扑在了我的身上,那每一次的拉线声,是她每一次奏响的思念的弦,那细细密密的针脚,是她对我的细细密密的爱啊。而我,却当着她的面,轻易地摔碎了她辛辛苦苦凝集的点点滴滴的爱。

我也许该做点什么了,我的目光落在了鞋柜上。

我打开了鞋柜,这是一个我很少打开的柜子,没想到里面竟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从小到大穿过的各式各样的布鞋,虽然很陈旧,颜色也不再鲜亮,底子都磨毛了边,母亲却刷的干干净净,保存至今。母亲不舍得扔它们,许是睹物思人,想重温发生在我各个年龄段的故事吧。望着那满柜的鞋子,我猛然明白,原来我是母亲的最重的心事。

那鞋从小到大一字排开,上面一层的边上正放着母亲刚做的那双,我拿出重新审视:白白厚厚的四层鞋底,鞋面是黑色的,鞋面的一侧用鹅黄的丝线绣了一朵怒放的菊花。仔细看时,那菊花的针脚不是很缜密,边也不是很整齐,较母亲年轻时的绣活略有逊色。母亲对绣活的要求一向是精益求精,我知道,不是母亲不想做好,而是她力不从心了。眼前倏地闪过那随风飘动的银丝,我忽然感到托在手中的鞋有千斤般重。我穿上鞋子,走进阳光里,很合脚,也很漂亮,那朵菊花盛开得似乎更艳了。

我走到母亲跟前,微笑地望着她。

母亲的目光先是在我脚上停留片刻,后转移到我脸上,定住,我看见她眼角扬起点点泪花……

我知道,母亲原谅我了,我想说出那三个字。嘴角努了努,终是没出声。

周日下午我返校,母亲送我去车站,在车站等车时,她又重复起那些不下十几次的话。在以前我听到这些话时总是嫌她絮叨,如今,还是那些熟悉的话,却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母亲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饱含着她对女儿的厚重的爱。

车来了,母亲提着我的包抢先一步上了车,随走随看:“有座吗?有座吗?”最后她给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把放吃的东西的包放在我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而后她就放心地下了车。

车开的一刹那,我看见她举了举手,张了一下嘴又摇了摇头,我想她肯定是又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已经晚了,一脸沮丧的样子。我看着母亲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猛然探出身去,大声说:“娘,对不起,对不起……”母亲还是那个扬手的姿势,她没听到我的话。我转过身来,眼泪潸然而下。

爱,是可以延续的。如今,母亲对我的爱又延续到了我儿子身上,虎头鞋不正是母爱延续的象征么?虎头鞋是以大红做底色,前头圆圆的。黄色的丝线组成半圆的虎脸,一对剑拔弩张的乌眉,眉心中间用绿线绣着个“王”字,两只椭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色的眼珠闪着慑人的寒光,鼻子猩红,牙齿是三个由白布折成的小三角形组成,上下两排,错落有致,是立体的,愈发彰显了虎的凛凛威风。

母亲这样的年纪还能做出这样的鞋,我知道,母亲的心事在这鞋上,母亲的爱,绣在了布鞋里。我穿着母亲的绣品长大,我的儿子又开始穿母亲的绣品迈向人生。我懂母亲,母亲是舍不得她钟爱一生的绣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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