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略
1
小婆是石窟堡的奇人。
她是个风流的女人。老年人常说,小婆长得非常漂亮,一派风流,脸瘦削削的,皮肤白白净净,两条眉毛细细弯弯;她的眼睛最风骚,又大又亮的,看你一眼,你两脚就会发麻,就算西施也不过如此。
小婆最风流的事情,是夏天天黑以后,经常端着个木脸盆去狗头井淴浴。
狗头井在石窟堡南边的尖角岩下。尖角岩是一座很高的山,山势笔陡,都是峭岩乱石,间杂着许多松树和小竹。这样一路滑下来,到山脚下,又高起一座小山,叫做黄泥墩。这是一座黄泥山,满山都是茶树。
黄泥墩的南面,有一个清凉的防空洞,我们小时候经常结伴进去探险,可是走不到二十来米,就会遇到一潭水。这个防空洞打好没多久,半个洞就涌满了水。站在水边,卷起双手放在嘴上,对着洞底大喊一声,回声混响,阴森森的。不过我想,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黄泥墩的防空洞还没有打好。
防空洞对面就是尖角岩的山脚,有一块叫做七丈岩的巨石,下面就是狗头井,是一潭泉水,一丈见方,深到膝盖,清澈见底,潭底和周围都是青黑色的岩石,已经磨得光滑的溜,结着一些青苔蝴蝶。水从石缝里渗出来,又从一道缺口流出去。
炎热的夏天,在这样凉爽的泉水里淴浴,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可是老人说,小婆最风流的事情,就是在这里淴浴。
那时我年纪小,虽然听说过风流这个词,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人们有时看见一个小孩坐相不好,脚高高地搁起,就会斥责说:“别这么风流。”看见一只鸡飞到晾竿上站着,也会说:“这只鸡真风流。”
我想,淴浴不过是淴浴,与搁脚有什么关系呢,与站在晾竿上有什么关系呢,与风流又有什么关系呢。
狗头井那个地方,离村堡蛮远的,黑夜里一眼望过去,阴森森的荒山野地,魅影幢幢的,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坟尖上、墓碑旁鬼火一闪一闪,就是到那里走上一遭也够吓人的了,别说去淴浴了。要是我,走不到黄泥墩就会飞快地往回逃。所以我猜想,小婆是石窟堡胆子最大的人。
有一次我问妈妈:“小婆黑夜去狗头井,不害怕吗?”
妈妈说:“就是这样说啰。”
我说:“她怎么不叫上一个人一起去呢?”
妈妈说:“谁还有那么大胆子?她叫谁去啊?”
我说:“小婆一定很有本事,不怕鬼。”
妈妈说:“她一双小脚,走路都走不快,有什么本事?”
小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小脚老太太不稀奇,我们石窟堡就有好几个,她们走路也走不稳,要扶着墙壁,所以不大走到路中间,看上去像做了什么错事,只能靠边走。她们脸上皱纹成堆,穿的是斜襟衣服,后脑勺还扎一个髻,别着像大牛蛭似的一根簪子。我到建山家去玩的时候,看见过阿七奶奶梳头,她的头发有糯米稻草那么长,从左肩一直垂下来,加上她那一张皱脸,怪怪的很吓人。
有一次我听见老阿哥对长脚阿光说:“过去这些小脚太太,一般不大出门,出门也不会走得太远,经常抛头露面的,只有小婆一个人。小婆走起路来像妖怪一样,腰肢一扭一扭,奶子一耸一耸,啧啧,不知道有多丑怪。”
长脚阿光说:“我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她女儿水凤,特别馋痨。”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你那时还小,当然没印象。”
我见过小婆家的木脸盆,不过那时已经不当洗脸盆用了,成了洗脚桶。我曾看见长福阿公闭着眼睛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只脚放在那个木盆里面。木盆漆过红漆,但颜色已经很暗淡,看上去像个马桶,脏兮兮的。
2
其实石窟堡的女人,是经常在溪水中淴浴的。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去狗头井淴浴就风流,去溪里淴浴就不风流。
当然女人淴浴与男人不同。男人一般到深潭里去洗,只穿着一条短裤,洗完了走到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湿短裤换上干短裤,有的在水里就脱下了短裤,光着屁股慢慢走上岸,细细擦干身子再穿短裤。他们淴浴时,从来不怕赤身露体。
女人去溪里淴浴,顾忌就比较多,都穿着衣服和长裤,少数几个穿短裤的,裤腿也快掩到膝盖了。她们涉水到过膝深的水里坐下,大半个身子和衣浸在水中,慢慢地擦洗。洗完了还是穿着湿衣服,匆匆跑回家,躲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溪对面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上,看管我们家的山羊。一个五十来岁的陌生人,慢慢地从山脚下的路上走过来。这是条大路,每天都有好多人经过,可是这个男人走到我坐着的岩石下面,忽然站住了。
我听见他痛苦地“哼哼”了两声,突然高声骂了起来。他骂人的姿势像个女人,一只手托在腰间,另一只手伸出来,手指头毒毒地指点着,脚底板还在地上跺着。
他在骂玉珠婶婶、杨晓芹和维娟。我听见他说她们不要脸,还说这个村堡的风气这么淫荡。陌生人骂过女人,又开始骂我们村堡的男人,说这些女人这么风骚,做男人的也不管管,成什么体统?
玉珠婶婶她们正浸在溪水里淴浴,有时候还互相泼水,嘻嘻哈哈地浪笑。有时候她们从水里站起来,衣服紧贴着身体,两个大奶奶就凸了起来。
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从来不会去留意。这个陌生人少见多怪,还这么爱管闲事,连这种事也要跳脚大骂,真是好笑。
玉珠婶婶听到骂声,惊讶地扭过头来看。我以为她们一定不肯白白吃亏,会一起骂回去,将这个陌生人骂得狼狈逃走。可是她听了一会儿,脸上挂不住了,连忙站起来,缩着脖子佝着背,两手掩着前胸,贼头贼脑地逃回家去。
杨晓芹和维娟也跟在后面逃,维娟年纪还小,大概觉得好玩,我听见她嗤嗤的笑声,进了竹园,她的笑声一下子放肆起来。
从此,石窟堡的女人再也不去溪里淴浴了。
陌生人看着玉珠婶婶她们跑向竹园,得意洋洋地歪了歪脖子,继续走路。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一点看不出来,这个陌生人有什么本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天下至理。
我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不断地讲述小婆淴浴的故事了。
我也忽然知道了,为什么人们传讲的不是女人在溪中淴浴,而是小婆夜间去狗头井淴浴——因为隐秘,所以暧昧。
我想,一个女人,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溪中淴浴,小婆肯定觉得不习惯,这才摸黑去狗头井的。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已经做过春梦。我懒洋洋地坐在岩石上,仰天看着流云,想象着小婆穿着薄薄的乔琪纱短袖衬衫,端着一个透亮的木脸盆,在夕阳下慢慢走向狗头井,一直走到天黑才到达。
在想象中,小婆走路的姿势有点像玉珠婶婶逃跑,两手护胸,缩脖佝背,小脚一跳一跳的,跳到后来,有点像透明的狗尾巴草。
这也许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性感的姿势。
接着,我想象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是不是赤身裸体,白亮亮透明的皮肉在黑暗中一晃一晃的。我想,当时有没有人躲在七丈岩上偷看呢——不过天已经黑了,想偷看也看不到什么。
3
小婆是从很远的一个地方,逃难逃到石窟堡来的。小婆是她的两个哥哥送来的,听说他们刚出家门时,还带着七八口箱子,一路上东丢西丢的,到石窟堡只剩下三口箱子了。她哥哥回去后,再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阿七奶奶说,那是日本鬼子造反的时候,多少乱也不知道,小婆的娘家在大地方,到处是兵马枪炮,还是我们这种深山冷岙太平些。小婆是苏仲甫老婆娘家的远房亲戚,因为躲避打仗,才跑到苏家来的。
“她是个洋气的小脚姑娘。”阿七奶奶说。
小婆是坐着轿子来的,在溪对岸就下了轿,她哥哥将她背过了溪,然后才慢慢走进村堡。她抬着头,咬着下嘴唇,脸有些发红,微笑着从人群中穿过。
人们只看到她,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两个哥哥——后来有人回忆说,好像是两个理西洋发的小伙子。
阿七奶奶说,她那时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棉布旗袍,剪着短头发,胸前挂着一个小巧的银十字架项链。石窟堡的姑娘媳妇,很少看到打扮得这么洋气的人,我们像看西洋镜一样看她。
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黑皮猴似的大孩子,嘻皮笑脸地问小婆:“你是不是新娘子?”
一个妇女黑着脸,赶紧将小孩拉过一边。这孩子名叫家宏,本来是里岙人,小时候死了爹娘,一直寄住在石窟堡的妗母家里,他虽已十六七岁了,可是一直傻傻的。
家宏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小婆有些发窘,脸色通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我们乡下人的生活,无非是种田割稻、卖柴放牛,日复一日的,实在是平淡无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姑娘,不免轰动。
石窟堡的历史只是一些口口相传的碎片,一边传说一边变样一边散失,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一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比如说到一个有名的偷鸡贼,只是说他本事很大,长袍里能藏七八只鸡,可是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却谁也说不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小婆有不少故事流传下来,连一些很普通的细节也讲得出来。也许是因为她的娘家太遥远,生活习惯与我们差别太大。
4
那时候石窟堡有两家店铺,一家是杨家的豆腐店,一家就是苏家开的杂货店。青娥才十六七岁,就开始掌管杂货店。杂货店生意很清淡,小婆就经常到小店里来,和青娥一起坐着,嗑瓜子,绣花。有时阿七奶奶、李法式的老婆几个人也会过去聊天,打麻将。小婆打麻将很精,打错一张牌,就会用生硬的绍兴话骂:“短命死则个!”
像小婆这样的远客,总会受到小媳妇取笑。上春头,有一次阿七奶奶考问小婆,知不知道黄花麦果。黄花麦果是一种吃食,采了黄花麦果草的嫩叶,洗净后略略一煮,剁烂去汁,和在米粉里搓揉,做成了黄花麦果糕,在锅里一蒸,就可以吃。
阿七奶奶常常笑着回忆说,小婆这个人,连黄花麦果也不知道,我问她在老家做不做黄花麦果,她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她说,我们春天做风筝。我问她风筝是什么,于是她花了几天时间,做了一只蜈蚣风筝。
那天下午,小婆拉着青娥和阿七奶奶她们,去溪边空地上放风筝。阿七奶奶后来说,小婆告诉她们放风筝有多好玩,其实她自己不会放。
小婆和阿七奶奶她们都是小脚,跑不快,只有青娥是天足,所以决定由她来放。
怎么放呢?小婆不好意思地说:“我过去只负责做风筝,我哥哥负责放。我也攥过风筝线,那是哥哥放上去才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放起来过。”
她说:“我记得我哥哥是这样放的,他牵着风筝飞跑,等风筝飞上天了,就慢慢地停下来,线慢慢放长,风筝就越飞越高了。”
青娥照小婆教的试了一个下午,最后居然真的将长长的蜈蚣风筝放上了天。
就这样,石窟堡的上空,第一次出现了风筝。
风筝在别的地方是很普通的玩物,在石窟堡就稀奇了。那天傍晚,溪边聚起了上百个人,看青娥放风筝,除了正月里看戏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事,连溪对面过路人,也停下脚步,排了长长一队人。
不过风筝也只热闹了一次。黄昏时,青娥拿着风筝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被苏仲甫夺过风筝,当面扯破了扔在道地里。苏仲甫还将青娥臭骂一顿,说她疯疯颠颠、风骚放浪,总之不像个好姑娘。
他没有直接骂小婆,可是小婆也听得灰头土脸的,再也不敢做风筝了。
阿七奶奶总是在做黄花麦果糕的季节,说起小婆做风筝的故事,我在建山家就听说过两三次。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风筝,阿七奶奶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曾经做过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后来我看到了风筝,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们放风筝的样子。因为小婆既然因为缠过脚不会放风筝,那么她就是个与阿七奶奶一样的小脚老太婆,不是那个常去狗头井淴浴的年轻漂亮的女人,而我看到的青娥,是个粗手大脚妇女——我当然知道,她们也都曾经是小姑娘,曾经年轻活泼,可我就是想象不出来。
5
小婆在石窟堡住了一年多,由苏仲甫做主,嫁给了长福阿公。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人,会做,肯吃苦。他家在石窟堡也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有十来亩上好的水稻田。他又是独生儿子,他爹死得早,但他妈妈也是蛮能干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婆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小婆的花轿从苏家出发,没有走直路,而是绕了大半个村堡才抬到长福家。该新郎倌出去迎花轿的时候,长福忽然找不到了。大家着急地四处寻找,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长福的妈妈蓬头散发,都要哭出来了。最后,一个孩子在楼梯下的暗角落里找到了他。
李法式问长福:“你怎么躲到楼梯下?”
长福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第二年长福的妈妈生病过世,小婆就成了当家人。青娥对她说:“你真有福气,婆婆早早的就死了。”
青娥这句话在石窟堡是很出名的,大家说起来都评论说:“青娥这个人,真是天性凉薄,就算婆媳处不好,也不能说这种话。”
我见到的青娥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倒不怎么凶狠,但是身材很粗壮,还有些驼背,低声下气的,大概是因为开批斗会时,她常常挂着牌子陪斗。
青娥的儿子维民年纪与我差不多大。我们与维民吵嘴,吵到最后总是说他妈妈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剥削分子,她小时候老是用皮鞋脚头踢贫下中农。
这是维民的痛脚,他听了就脸色青黄,哑口无言。
青娥究竟有没有踢过贫下中农?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却不知道去哪里打听。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妈妈:“苏家是恶霸地主,对我们贫下中农一定很凶,他们有没有打过我们家的人?”
妈妈说:“地主倒是不凶,但地主家的狗腿子却很凶,很威风。”
我问:“狗腿子是哪里来的?”
妈妈说:“什么哪里来的?李法式就是苏家的狗腿子。”
我吃了一惊。原来李法式那个老头,就是狗腿子啊。他跟我们家还是亲戚呢——当然,我们石窟堡,大多数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妈妈还说,不过青娥那时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得很精了,别人要借一升米,去借的时候,她是手背凹、手心凸,捋掉高出升箩沿的米,可你去还的时候,她捋米的手法就不一样,手背是躬起来的。
妈妈说,这个手法,听说是小婆教会她的。
我又吃了一惊。像小婆这样一个古怪的人,黑夜里还会独自去狗头井淴浴,竟然会这样剥削贫下中农,而且小地主婆还得从她那儿学,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想到过。
6
早先我们石窟堡有个风俗,插秧时女人不可到田头送茶,否则要遭逢旱灾。可是小婆不知道,因此犯了忌讳。
那次长福阿公带着两个帮工,在黄泥墩下的田里插秧。小婆觉得天气太热,也是心疼老公,就颠着小脚,拎着一壶茶送过去。她不识路,在田塍上绕来绕去的,问了好几次人,才到了自家的田头。
大家都觉得发笑:小婆可够糊涂的,连自己家的田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并没有人提醒她不可以给插秧的人送茶,或许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是去送茶的,直到傍晚,小婆送茶的故事才传开来,成了流传至今的笑话。
长福阿公没有想到小婆会到田畈来,他偶尔直起身子歇一口气,远远看见有个女人在田塍上走,也不会认出是她,当然更不会在意。小婆走近自家的田,看到了正在插秧的三个人,就提着嗓子招呼他们喝茶,满脸都是劳苦功高的神气。
长福阿公听见小婆说的话,又看了看小婆拎着的茶壶,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扔掉手中的秧,走到田塍边,一句话不说,给了小婆一个轻脆的巴掌。
小婆傻掉了,直着眼睛看着长福阿公。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实人长福会打她一个巴掌。
两个帮工看见小婆嫩红的脸上,长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泥手印,忍不住想笑。他们连忙走过来劝住长福阿公,说小婆是外地人,不懂得本地风俗,所以百无禁忌,一边又向小婆解释不能送茶的原因,说长福阿公是老实人,老实人发火就是这个样子的,一会儿气头过去了就会来赔罪,劝小婆不要放在心上。
小婆想朝帮工笑一下,刚咧开嘴就哭了出来。她拎着茶壶,一头哭一头往回走。
帮工又大声提醒她,拿到田畈的茶,照规矩也是不能拿回家里的,倒掉了茶才可以将茶壶拿回去。
小婆当然又走错了路。她只是往回走,没想到去找回家的路。她心里委屈,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空空洞洞,哪有心思去想路怎么走。她只是毫无目的地东走西闯,结果闯到了狗头井。她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哭。
那可能是小婆第一次到田畈,当然也是第一次到黄泥墩和狗头井。
听说,长福阿公种好田回到家里,没见到小婆,锅里也没烧好饭,就到处寻找,到天色漆黑,才在狗头井找到她。
在我的想象中,小婆坐在狗头井边哭了很长时间,她可能还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觉得就算被长福欺侮了,也没有娘家人替她出头。等她哭够了,才用山泉洗了洗脸,洗掉了长福阿公留下的泥手印和满脸的眼泪,也许她还解开裹脚布洗了洗她的小脚。
她不知道,她在石窟堡又留下了一个笑柄。
7
关于小婆的所有故事,我都是听说的。我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女人,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经死了。
我听说我小叔叔读书时,曾经批斗过小婆。那次学校里搞忆苦思甜,批斗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老贫农李长生发言,他无非是讲他如何去放牛,他姐姐如何跟他抱头痛哭,他说,要是那时候我们有自己的田地多好,我就不用去替地主家放牛了。
那天他说顺了嘴,说出了小婆的事情:小婆那时候跑到上海去做奶娘,赚了钱来买田地,想做地主婆。
李长生说,小婆一直想做地主婆,她老是说,她的娘家生活多好呀,她妈妈到了四十多岁,还养得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她是一门心思,想重新过上娘家那样的生活。
就这样,小婆也被揪到学校里挨批斗,像青娥一样,她胸前也挂了一块木牌子,低着头站在台下。我知道青娥的牌子上写的是“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可是不知道小婆的木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
我向小叔叔打听过小婆挨批斗的事情,小叔叔说:“我猜李长生其实并不想与小婆过不去,他没有想到他的话会让小婆挨批斗。你知道他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发两个钟头的言,不用打草稿。”
所以我猜测,李长生本来想说的是,他和他姐姐其实也像小婆那样,想买一块田养家,只是没有钱买,也没有本事像小婆那样去上海。可是他突然想到过去有田地的人,都是地主富农这样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于是顺嘴说了下去,说小婆想做地主婆。
小婆去上海做奶娘,是苏青娥的妈妈瞒着苏仲甫托人介绍的。
那时小婆刚生了女儿水凤,心里就活动了。她对青娥的妈妈说,长福阿公这个人好是好,就是太老实,没有什么长远打算,守着这几亩地,眼下饭是够吃了,可就是免不了种田割稻,赤脚踏地吃苦头,她送一壶茶还要吃巴掌,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她说:“婶婶,我也不求过得像你们这样,我只想辛苦几年,到年纪老了家里还有一口饭吃。”
过了些日子,果然有人带信来说,上海有一个大户人家,媳妇快要生孩子了,想找一个奶妈,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干净细心就行。
小婆打扮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女儿,坐在独轮车上,由长福阿公推着出门,到了溪边,长福背着小婆过去,又回过来推车过溪。
那时去镇上的路不像如今这么平坦,路上,小婆经常得抱着女儿跳下车,让长福阿公将车推过一道坎或者一道沟。
村堡里的人说,小婆这一出去,只怕不会再回来了。她长得那么漂亮,说不定能嫁个大官。
李法式问长福阿公:“你老婆这样走了,你后悔不后悔?”
长福阿公说:“命里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法式嘿嘿冷笑着说:“你当然不会后悔了,你艳福也享过了,当然不会后悔了。你晓得不晓得,我们老爷有多少生气?人家可是托付给我们老爷的,现在叫我们老爷哪里去找人?我们太太被老爷又打又骂,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然不会后悔。”
长福阿公连忙讨饶说:“我也不想她出去,可是她要走我怎么办?不给她去她就寻死觅活的,我有什么办法?”
过了两年,小婆回来了。
阿七奶奶说,小婆是坐轿子回来的,就像新娘子一样风光,就像她逃难到石窟堡时那样风光。
就这样,长福阿公向南堡的大地主林子坚买了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听说,林子坚这个人是个人精,比我们石窟堡的地主苏仲甫精多了。他原来有四五百亩田地,看看山色不对,悄悄地低价变卖掉了,只留下两三亩薄田。苏仲甫跟林子坚是多年的老朋友,就骂林子坚是个败家子,专门赶到南堡去劝,没想到林子坚反过来劝他赶快卖田卖地。
林子坚说:“我们赶上改朝换代了,田地也不保险,房屋不保险,钞票也不保险,只有金条保险。”
两个人不欢而散。苏仲甫回来后叹息着说:“一户人家宁可出败子,不可出呆子,也许过得几年,他会神智清醒。”
8
那时有很多部队进进出出的,比如勾刀篓篰部队、王阿保部队什么的。有一年,娘舅部队到了南堡驻扎。娘舅部队的人都挺奇怪的,特别喜欢小孩子,一看见就抱起来亲热,要孩子叫他娘舅。娘舅部队有一个绰号叫“坍眼”的小头目,听说长福阿公家买了林子坚的几亩田,就挎了一支驳壳枪,带了个勤务兵,来找长福阿公赌牌九。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头,不会赌钱。那“坍眼”倒也耐心,慢慢地教会了再逼他赌。没想到真是应了“生手拿高牌”的俗话,长福阿公连赌连赢,“坍眼”带来的五块银洋钿全输光了。“坍眼”当然不肯歇,撒起了无赖,拔出驳壳枪,“嘭”一声拍在桌上,说用这支枪赌长福阿公的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长福阿公当然不肯。“坍眼”说,如果不赌田地,就赌他老婆。原来他看见小婆长得漂亮,起了色心,又不能明抢,想在赌桌上赌回去,免得出了事情打官司。长福阿公又怎么肯让出老婆,连忙将赢来的五块银洋钿还他,情愿再加上两块。
“坍眼”将银洋钿推回去,说:“这是你赢的,我怎么会赖账?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拿起驳壳枪在桌上敲了敲,瞪着眼睛说:“就赌这支枪,赌一百块银洋钿吧。我是好说话的人,我这支枪却不是吃素的。田,老婆,银洋钿,你自己挑吧。”
长福阿公拿不出这么多银洋钿,只好赌田,结果将刚买来的十五亩田、三亩旱地都输给了“坍眼”。“坍眼”一高兴,拍着桌子夸奖长福阿公说:“你真是个好朋友,赌品好,爽快,豪气,世上少有。”夸奖完了,又拿着田契、地契和驳壳枪,要跟长福阿公赌一百块银洋钿。最后,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写了一张五十块银洋钿的借据,“坍眼”才走了。
小婆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只是干嚎,也没有骂长福阿公,也没有骂那个“坍眼”。
接下来的事情,我和老六只听老阿哥说过一次。老阿哥说,那天的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到了晚上,小婆又坐上了独轮车,长福阿公推着车子,趁黑去南堡找“坍眼”。
我们都知道,老阿哥是个孤老头,别人避忌的事情,他都敢说出来。可是他是喜欢吹牛的人,他的话总是要打点折扣的。老六根本不相信老阿哥的话,他说:“你骗人,小婆和长福阿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娘舅部队驻扎的地方告状。”
老阿哥说:“他们哪里是去告状的,他们想让小婆陪‘坍眼睡一夜,拿回田契,或者拿回借据。”
我还是不相信,睡一夜又怎么了,“坍眼”怎么就肯交出田契或者借据?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可是‘坍眼在部队里也不敢乱来,怕给上司知道了吃罪不起,就用乱棒把他们打了出来。”
“坍眼”隔几天就差人拿着借据来讨债,差来的人每次上门,头颈一侧一侧的,要吃要喝,要小婆杀鸡杀鸭地招待。这样来了几次,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只好让小婆带着他,到苏仲甫家去借债。
苏仲甫数落说:“我是看着你爹爹一点点买地置产的,他没享福就死了。你老婆到上海做奶娘,起早落夜,多少辛苦!你也该好好看着这几亩田。辛苦铜钿快活用,再快活也不能学游荡阿三,在赌桌上快活掉。我这几亩薄田,在石窟堡也算不错了,可是你看见我摸过麻将,还是摸过牌九?”
长福阿公说:“他带了枪呢,他有枪,还歪戴着帽子。”
苏仲甫说:“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告到县里去,看他还怎么横七横八的。他有枪怎么了?你不会让人来叫我?我看他敢不敢动你。”
小婆说:“我们也是胆子太小,看见枪就吓都吓煞了。我们只想着日子往好里过,没想过被驳壳枪指到脑袋上。”
多年以后,我们学校里忆苦思甜,批斗地主的女儿苏青娥,老师知道长福阿公向苏家借过债,也请他上台控诉,长福阿公嗡声嗡气地讲了借债的过程,不过那时我们记得最牢的是苏仲甫的那句话:“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
9
背上了一身债,长福阿公一到农闲就去做兑糖佬,摇着拨浪鼓穿街走巷。小婆又一次出了远门,她想去上海当保姆。
小婆第二次去上海,还是坐在长福阿公推的独轮车上出去的。
苏仲甫是小婆走后才知道的,他怒气冲冲地派了李法式把长福阿公找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长福阿公老老实实地说,她想去赚点钱回来,一是要还债,二是向林子坚买的那几亩田,刚到手就丢掉了,她也不甘心。
苏仲甫一个耳光批过去,接着是一顿臭骂:“你这种人良心都给狗吃了还是怎么的?这样的乱世,你倒放心让一个女人满世界跑,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上次你们瞒着我让她去上海,你婶婶被我打骂过几次,你不知道?这次索性连你婶婶也瞒过了,胆子贼大!外面打仗打得多凶!你还木知木觉的呢。她两个哥哥将她托付给我,我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她去上海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跟我说?对得起我吗?”
李法式看见长福阿公从苏家出来,嘿嘿地笑着说:“长福啊,你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能干的一个老婆,想不发财都不行。”他转过头去对别人说:“做奶娘都能发财,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啊。”
不过别的人看见长福阿公,并没有说他糊涂,只是半开玩笑地恭喜他说,过得两年,小婆坐了轿子回来,他又可以进账好几亩田。有人还说,到时候租两亩田给他种种,就算田在南堡也不要紧。
各种部队在石窟堡进进出出,还经常有伤兵抬过来,让老百姓空出一些房子治疗。长福阿公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常常找人商量,说说自己的担心,想探探别人的口气,好像别人口气好他老婆就平安,别人的口气差他老婆就危险似的。他老是说想到镇上去看看,究竟外面什么样子了,可是又不敢出门——那段时间,他连兑糖都不敢去。
10
过了好几个月,有人带口信给长福阿公,长福阿公又推着独轮车出去了,回来时,小婆蓬头垢面地坐在车上。
小婆让长福阿公直接推着她去苏家。可是苏仲甫吩咐下人,不让小婆进门。
阿七奶奶说,小婆回来的那天晚上,很多人到长福阿公家去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弄得像办喜事一样热闹。
起先,小婆精疲力尽地坐在高脚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脸上倒微微有些笑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听大家聊天。后来她吃了点东西,像说书一样,讲了这次出门的经历。大家以前可不知道她的口才这么好。
她说,这次她没能进得了上海,因为上海正在打仗,机枪大炮到处乱响。她跟着二十多个逃难的人,逃到东逃到西,那时候谁都慌了神,没有半点主意,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开始走,大家就都跟着他走,也不管他往哪里去,有时谁去路边的树丛里小解,也会跟上一群人。幸亏有几个小孩子,大家都走得慢,一天才走二三十里路,她才勉强跟得上。路上还死了两个人,有一个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身上一个血洞,真是可怕。
小婆说:“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到后来,也不知道转到了江西呢还是江苏,当地人都说着听不懂的话。再后来,她还是跟那批人失散了,坐在路边哭,幸亏遇到一个军官,是个老乡,正好要来绍兴,她就搭他的汽车回来了。军官还送给她一些盘缠,否则她就只好讨饭回家了。
小婆说,她顺便回了一次娘家,可是她娘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成了一堆废墟,那地方她几乎认不出来。她找不到娘家的人,也找不到相识的邻居,只好又哭了一顿,托附近的人家,如果有人找到这堆废墟,转告一下她的消息。
老阿哥那天喝醉了酒,等他醒来,人已散了。他听见长福阿公在问小婆,那个军官有没有带家眷。
11
第二年来了土改工作组。评成份时,苏仲甫是地主,长福阿公也评上了富农。
长福阿公觉得冤枉,他很不服气地说:“我那些田,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我评不了地主,只能评富农?苏家的两百亩田是田,我们家的十亩田就不是田了?为什么他是地主我不是地主?”
那天小婆在青娥家里聊天。青娥眼泪汪汪地说,他们家很快要搬出大屋,不知道住到哪里去。
青娥的妈妈说:“你随便找个人嫁了,总有一间茅草屋可以遮风挡雨,可是爹爹妈妈就只好到路廓里过夜了。”
青娥说:“还有谁敢娶我?我横直跟爹爹妈妈死在一起。”
小婆劝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们家也是富农,你们就住到我家去好了。”
青娥冷笑着说:“你肯定你家的房子保得住?你自己住到哪里还不知道呢。”
小婆讪讪地笑了笑,伸出小脚看了看,说:“大不了再去逃难,我已经不怕逃难了。”
她们说着闲话,长福阿公却跑到胡村去了。他去胡村找工作组说理,死活要给他评地主。工作组的人将他这个富农分子臭骂一顿,又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可也没有打醒他,还是不服气。
小婆从青娥家出来,听说长福去胡村,吓得脸如土色,颠着一双小脚,颤巍巍的跑了五里路,一直追到胡村去了。当时有好几个人看到小婆奔胡村去,她走路东一拐西一拐,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动作却极快,像乱头风似的冲出了石窟堡。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才到胡村,七问八问的,好容易找到了工作组的房子,看见长福已经被绑了起来。她拉着工作组的人拼命求情,说长福一向脑子有毛病,他做的是什么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工作组的人正拿长福没有办法,见小婆来认领,也就放掉了他。小婆拉着长福阿公,刚出了胡村,一口气松下来,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哀哀地哭。
长福阿公说:“你哭什么?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小婆说:“他们有枪,你没看见?他们有枪啊,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长福阿公说:“有枪了不起?难不成他们打死我?”
小婆说:“你不知道的,他们有枪啊,那个黑脸的人,腰里别着枪啊。”
长福阿公说:“你真是糊涂了,怕成这样子,有枪就能够随便杀人?”
小婆一边低声絮絮叨叨,一边脱鞋子,可是她手脚都已软了,怎么也脱不下来。长福阿公替她脱下鞋子,解开裹脚布,只见她的双脚已肿得像个红彤彤的圆馒头,脚底板有好几个血泡已经磨破了。长福阿公只好将小婆背回家。一路上,小婆的眼泪水,把他背上的衣服浸湿透了。
说起这段故事,人们都会感叹:小婆一双小脚,亏她走得了这么远的路。阿七奶奶解释说:“她心一煎起来,哪里还顾得了小脚?当年她逃难的时候,不也靠着一双小脚吗,她是吃过苦的人。”
直到苏仲甫被枪毙,长福阿公才明白,小婆比他有见识。
12
恶霸地主苏仲甫是在南堡枪毙的。
听说在刑场上,苏仲甫看见林子坚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大声向他喊道:“子坚啊,到了阴世间,我那些田还是我的,你那些田都没有了。”
我们读书时,经常批判他这句话,一是批判他妄想变天,二是批判他宣扬迷信。
那天上午,阿七奶奶几个人来约小婆,一起去刑场看热闹,小婆不肯去,说长福不在家,出去做兑糖佬了,女儿水凤没人照管,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看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怎么也不肯去。
阿七奶奶那时年轻好事,叫小婆将水凤寄在别人家里,她说:“都说你胆子大,孤身一人敢到上海滩闯,敢去胡村工作组那里找丈夫,也摸黑去狗头井淴浴,怎么这样的热闹倒不敢看了?”
最后,小婆拗不过阿七奶奶,只好答应一起去,她说:“叫不叫青娥一起去?”
阿七奶奶说:“你也不想想,青娥怎么会去?她怎么会去看枪毙她爹爹?”
她们走得慢,小婆又几次想回家,弄得阿七奶奶几个很扫兴。等走到南堡的溪边,几个恶霸地主已经枪毙,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看见家宏那孩子拿着一根竹棒,在几具尸体之间笑嘻嘻地走来走去,用脚尖轻轻踢死尸的脑袋,拿竹棒在死尸身上点来点去。
小婆看得害怕,骂道:“家宏家宏,你踢死人的头,我回去告诉你妗母。”
家宏听见小婆的骂声,嘻嘻笑着,伸伸舌头翻翻白眼,拿竹棒插入染血的沙地,猛地一撬,沙子就飞了过来,溅到她们的身上,她们一边骂着一边躲开。
阿七奶奶跺着脚骂道:“你捣什么蛋?这沙子还有死人的血呢!”
家宏哈哈笑着,飞也似地逃走,进了南堡。
小婆脸色变得煞白,身子摇摇晃晃的,她对阿七奶奶说了一句“头晕”,就匆匆回石窟堡了。
阿七奶奶后来回忆说:“长福嫂只说了头晕两个字就回家了,叫也叫她不住,追也追她不上。我们以为她身子只是不舒服,胆子这么大一个人,谁知道她见到了几个死尸,就会吓出病来?我们还不怕呢。”
小婆回到石窟堡,已经快到傍晚了。她一路上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去看枪毙苏仲甫的热闹,很对不起苏青娥,她应该陪陪苏青娥,安慰安慰她。
那时苏青娥已经从苏家大院搬出来,住在一间破屋中。小婆看见苏青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跟她说话也不理睬。
小婆走进她家,看见横梁上挂着一个女人,吓得尖叫一声,逃回了家。
13
傍晚时分,长福阿公挑着兑糖的两个箩筐回来,刚走进院子,一把苕帚就飞了出来,差点砸中他的脑袋。接着小婆出现在门口,指着他又哭又骂: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没有枪毙?像你这种人,祸祟来了窝窝囊囊的,平白无故倒去闯祸,你这个地主命,你这个枪毙鬼,你去当地主啊,你去当地主啊!”
长福阿公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响动一大,一会儿院子里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小婆见人多了,骂得更加理直气壮,声音更加响亮:“你这个闯祸精,枪毙鬼,人家好心送一壶茶给你,反而打人家一个巴掌——我嫁给你,就是看着你是老实头,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哪知道你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天小婆骂了很久,将许多陈年旧事都挖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一个老实贤惠的媳妇,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弄得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拆劝,只好泛泛地宽慰几句。可是小婆像疯了似的,谁劝她就骂谁,夹头夹脑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弄得别人不敢再去劝她。
阿七奶奶告诉长福阿公,上午她拉了小婆去看枪毙苏仲甫,看到了几具死尸,或许是受了惊吓,或许是中了邪。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小婆回复到原来的模样,低眉顺眼的。阿七奶奶说,说起来也奇怪,被她骂了一顿,我们反而觉得她更加亲近了。
小婆的女儿水凤后来回忆说:“阿婆——也就是青娥阿姨的妈妈死了后,派人到我家来报信,特地说明只叫我爹爹去送丧,我妈无论如何不要去。那天阿婆出殡,我妈还是带着我去送丧了。我们没有走在送丧的人群中,只是远远地跟着。”
水凤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她对我妈妈说:“那天送丧的人不多,青娥阿姨都招呼得好好的,我爹爹也一样,可她就是不招呼我妈和我,看也不看一眼。我妈很尴尬地站在边上,我看见她好几次想说话,最后一句也没有说。直到青娥阿姨离开了很久,我妈妈才到坟头磕了头,慢慢走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哭。我那时太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据水凤说,后来青娥再也没有与小婆说过一句话。
14
小婆的女儿水凤长到十多岁,脸色苍白,头发枯黄,走路好像随时要软倒似的。她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哭,叫她去割草,她背着篮子在畈里东歇一会儿,西歇一会儿,逛了一整天,草还盖不住篮子底。
那时全村堡人知道水凤特别娇气,又做不动活,恐怕以后没有人肯娶她。人们说,水凤像煞了小婆,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小婆十三四岁的模样。
水凤还特别挑食。家里没有米饭,只有乌糯饭,可她看见乌糯饭就哇哇哭,饿得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是不肯吃。小婆没有办法,到处给她找吃的。老阿哥说,有一次,小婆花了几天时间挖一个老鼠洞。不过老阿哥没有说她从老鼠洞里挖到了什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比方,是形容小婆找吃食有多少艰难。
我出生后,我们已经不必吃乌糯了。但那时候,石窟堡家家户户都吃乌糯饭,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米饭,稀粥、麦稀饭也难得看见,平时能吃到番薯也算不错了。如果要我上山去掘乌糯,那也没有什么的:桐树山上面有一道背阴的陡坡,那里满是齐胸高的狼萁毛——乌糯就是狼萁毛的根——砍倒一片狼萁毛,用锄头掘不了多深,就能挖出根来。
小婆就不同了,她一双缠了几十年的小脚,穿着弓鞋,爬到那个陡坡上去,累且不说,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她的命。偏偏她也跟着人们去那里掘乌糯,大家互相呼唤着出门,别人走出村堡,小婆才走出弄堂,别人到了山脚,小婆才走了一半路。我猜想,小婆自己掘到的乌糯,还不如别人送给她的多。
掘来乌糯,洗干净砸烂,加水过滤,然后晒干成粉,才能做乌糯饭。可是在水凤眼里,乌糯饭就像毒药一样。
有一天,水凤从外面进来,缠着小婆要吃白米饭。
小婆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世上哪还有白米饭?”
水凤哭着说:“阿光阿哥家里有。”
小婆说:“你看见了?”
水凤说:“他们吃了好几碗。”
这年头还有白米饭,可就太奇怪了。小婆将信将疑,领着水凤到长脚阿光家里,果然看见好几个干部坐在八仙桌边上吃白米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长脚阿光那时年纪还小,也捧着一碗饭在吃。
小婆说:“你们行行好,给孩子吃一口。”
长脚阿光的爹爹站起来,将他们碗底剩下的归拢在一起,还不到半碗,递给水凤。水凤三口两口吃完了,小婆千恩万谢,领着水凤出门。
她刚走到门口,听见长脚阿光的爹爹说:“过去借米,她是浅升出,满升进。想不到今天她到了讨饭的地步。”
小婆猛地转身进去,跪在地上说:“我浅升出、满升进的,吃得肚肠烂穿,落得讨饭的下场,遭到报应也是活该,谢谢你们放过了我,我下世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说着就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血都磕出了。
大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跳了起来,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水凤跟进来看见这样子,吓得抱住小婆的脖子,乱哭乱喊。
小婆一把抓过水凤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地下按,一边说:“你吃了人家的白米饭,就这样走了?这辈子你怎么报答得了?生下你这个馋痨鬼,明天就饿死你算了!”
长脚阿光却不知道小婆是什么意思,走过来问:“喂,你在我们家拜什么?”
小婆一听,就合起掌,向长脚阿光拜了下去:“你这个小官人,头皮方方,说话和和气气,定能活到长命百岁。”
长脚阿光的爹变了脸色,说:“好了好了,闹什么闹?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走,等人家赶吗!”
小婆爬起来就往外走,嘀嘀哆哆地一路哭回去。当天晚上,小婆就死了。我不知道小婆是怎么死的,只是听说她死的时候,穿一身浅蓝色阴丹士林旗袍,这是她做姑娘时穿过的最漂亮衣服。
15
在我的印象中,自从看过枪毙苏仲甫以后,小婆才开始去狗头井淴浴,因为傻伯伯家宏将带血的沙子挑向她们这个细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听老年人说,在长福阿公将田地输给“坍眼”以后,就去狗头井淴浴了。
小婆说,她似乎一辈子都在逃难,只有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才觉得安稳,好像回到娘家一样——她说的是,好像回到娘胎里一样。
关于小婆淴浴的故事,还有一个怕人的结局。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天气很闷热,看样子就要下雷雨了。小婆想赶在下雨前去洗个澡,端上木脸盆,颠着小脚,穿过一大片水田,又穿过旱地,到了狗头井。
可是她听见井里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心里奇怪:难道石窟堡还有第二个人在这里淴浴?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悄悄走过去张了一眼,吓了个半死,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讲故事的人照例停顿一下,才揭开谜底:“她看见一条大蛇,有小水桶那么粗,盘在狗头井里淴浴,两只眼睛就像绿灯笼——天气太热,蛇也受不了。”
然后总结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狗头井淴浴了。”
所以狗头井的水虽好,我们从来不喝。
我常常想,那条大蛇去哪里了呢?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在山里游走,那些柴草甚至小树都会哗哗乱响着向两边分开,声势浩大。如果有一条小水桶那么粗的大蛇,在山上生活这么久,不可能没有发现。在晚上,我看着四周黑黑的山影,心里就发慌,猜想着那条大蛇埋伏在哪个角落。
有个传说道,尖角岩上有一个很深的洞,洞里面有一条五百年的大蛇,因为身子长得太大了,再也出不了洞。它仰天吸一口气,天上的云都会掉下来,飞机从上面经过也会飞不动。它就是靠吸气吸下鸟兽青蛙来填饱肚子的。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尖角岩洞中的大蛇,很可能就是小婆见过的那一条,它已经成了蛇精,会变化了——也许小婆黑夜里到狗头井,并不是去洗澡,而是跟那个蛇精变化的一个男子约会,只不过有一次那条大蛇不小心现出了原形,才吓走了小婆。
这种想法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触犯了蛇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