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螺 四月蚌

2009-09-24 03:43
野草 2009年4期
关键词:张叔支书小强

罗 翔

江汉平原,襄水浅滩,摸螺剜蚌,三四月间。有民谣唱传——

三月螺来四月蚌,

五黄六月长蚂蝗。

……

还没收工,桂芝就提了篮子到了襄河的一个小套里下水去摸螺剜蚌。桂芝有这个优待,县工作组五十来岁的张组长就住在她的家里。桂芝一日三餐地伺候,大队就允许她提前半个小时收工。桂芝起先是不答应这门差事的,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大干部,讲究多,不好伺候,哪像我们饥一餐饱一餐没钟没点地吃饭呐?大队支书亲自来给她做工作,你桂芝家没这个条件,整个襄河村就没哪家有条件了。你桂芝不答应还有哪个能答应呢?在襄河村,桂芝的家景是数得着的。住的是三间红瓦高墙的大房子。男人在城里的搬运队当工人,吃的是商品粮,拿的是活工资,一个月回家一次,白花花的票子就交到桂芝的手里。独种宝儿子小强初中毕业了在队里放牛,后来张组长把他推荐到大队当了民办教师,全家拿的拿工资,挣的挣工分。桂芝不仅自个儿人长得出众又是队里的妇联队长,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顶得上男人,拿的是头等工分。烧火撩灶在队里挂头号,碰到哪家办大喜事都是她去当掌厨师傅。支书连说带夸,桂芝再不领情就说不过去了。

桂芝想着法儿翻着花样弄给张组长吃。张组长看见襄河里有人摸螺剜蚌,就对桂芝说,那东西好吃么?好吃哩!我们这里每到这个时节都要去河里弄。螺蛳做蒸菜,香喷喷的,蚌炖汤,鲜鲜儿的。说得张组长嘴里痒痒的流口水,那,你就去多弄些来,这肯定是下酒的好菜,我要吃个够!

螺蚌虽然不要成本,但要的是功夫,弄回来之后,螺蛳要炒,炒好之后才能用针一个一个的把肉从螺壳里挖出来。蚌呢,也要一个一个地用刀剜。弄这两碗菜可得花大半天的时间呐!好多怕麻烦的人,宁可不尝这个鲜。可张组长的话对桂芝来说就相当于圣旨了。

好不容易做好了这两个菜,桂芝还把男人带回来的一斤酒也拿出来了,只等张组长回来吃晚饭了。张组长还没进屋就叫道,哦,桂芝,好香,弄什么好吃的?嘻嘻,您叫弄的,倒忘了。张组长看桂芝一眼,哦,想起来了。我说着玩,你倒当真啊,难为你了。

桂芝把菜端到了堂屋,一共有五六个菜哩。张组长看着酒菜,满脸红光,来,桂芝,你今天就不要到别处吃了。小强到大队开会去了,在大队食堂吃饭,你就不跟他留饭菜了。陪我喝两杯。来呀!桂芝磨蹭着,平时桂芝还没有和张组长同桌吃过饭,每次都是桂芝端着碗在厨房里或是到隔壁边吃边串门。张组长说,桂芝,我又不是老虎,要你陪我喝酒就这困难呀!你要是不来今天我就不吃!张组长真把筷子放了坐在饭桌前。

桂芝来到饭桌前说,张叔,我不会喝酒,要不,我把支书喊来陪你。不要支书陪,我和他经常在一起吃饭,倒是你,安置了我这长时间,还没有和我在桌子上吃过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今天,我要借花献佛敬你几杯酒,也算作是我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张叔,您就别说了,支书说了,这是我的任务,再说,大队也给了报酬的。这点报酬算啥?有几个人情愿做这服侍别人的事呀!不是你桂芝,我这一日三餐都犯愁哩,还哪有精力抓工作呢?

张组长提起瓶子给桂芝筛了一杯,再给自己酌一杯,看桂芝羞答答的样子笑着说,桂芝呀,在你家里喝酒,你怎么就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啊!张……张叔,我,我没喝过酒哩!哪个一生下来就会喝酒啊,喝,不碍事的。其实,桂芝是喝过酒的。每次男人回来的时候都带酒回来,男人喝酒的时候也要她喝,两人推杯换盏的,不多一会儿就把一斤酒喝完。之后,男人抱着她到房里爬在她的身上呼刺呼刺地叫唤个不停。张组长要她喝酒,她就想起她和男人的那些事,她的心里就很不自然。可张组长不是自己的男人啊,怎么能陪他喝酒呢?男人说,你只能陪我喝酒。因此桂芝能喝酒还从没外露过。

见桂芝迟迟不端杯子,张组长说,桂芝呀,你看,我今天心情好。你就忍心破坏我的好心情?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要求哪个陪我喝酒哩!你就不给我这个面子?说着,张组长仰着嘴就把一杯酒灌了进去,桂芝,你今天要不陪我喝酒你就是瞧不起我,那我马上就走!张组长说着就站了起来。桂芝也慌慌地站起来说,张叔,您别生气,不就是喝酒么,我陪您喝!我舍命陪君子了。桂芝给张组长筛了一杯,来,张叔,都怪桂芝不懂礼数,您原谅桂芝的无知。桂芝和张组长碰了一杯,呼啦啦,一杯酒倒进了桂芝的喉咙,桂芝故意地不停地咳嗽起来。张组长忙站起来用手捶着桂芝的后背,慢点,呛着了吧!桂芝捂着嘴跑到厨房里舀水漱口,见张组长来了说,张叔,我说我喝不了你偏要我陪!张组长笑了,不是你喝不了,而是你没有掌握喝酒的要领,哪有刚学喝酒就一口灌下去的?要细细地喝,慢慢地饮,心急还吃不了热豆腐哩!张叔,你看我这样了,就不喝了吧!哪样儿了,这不是很好吗?再喝慢点就得了。

桂芝就只好回到桌子上陪张组长,你一杯我一杯的,张组长喝得红光满面,很有兴致,歪着脑袋觑着桂芝说,桂芝呀,你看,你不是很能喝么?他看看瓶子,一瓶酒已经完了,这不,我们俩把一斤酒消灭了嘛!你做的螺蛳蒸菜太好吃了,还有这蚌汤,这蚌汤啊,是我从来没尝过的鲜,今天我可是放开了肚皮呀!这都是你桂芝的功劳啊!说着,张组长把自己那双肉嘟嘟的手搭在了桂芝的手上,我这段时间发福了,我得感谢你桂芝。张组长抓起了桂芝的手揉捏着。桂芝用力一抽,没有抽出来,哪知张组长的手揉捏得是更紧了。张组长,张叔,我,我去把菜热一下!桂芝站了起来,很慌乱的样子,她端起一碗菜急急地走出堂屋。张组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桂芝的背影笑了。

说起是在桂芝的家里吃饭睡觉,可张组长难得有机会和桂芝在一起拉呱。本来张组长想利用晚上的时间和桂芝闲聊几句,可桂芝的儿子小强好像在监督似的每天缩在屋里不出去。很晚甚至半夜的时候小强房里的灯光依然亮着。张组长有时也和小强坐坐,见小强看的是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等之类的小说,张组长就说,你喜欢看书?小强嘿嘿地笑,张爷,我,喜欢!哦哦,爱学习,这很好!没几天,张组长就把小强弄到大队当了民办教师。可当了民办教师的小强还是每天晚上都在家里,张组长依旧找不到和桂芝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桂芝把热的菜端来了,张组长说,桂芝,吃饭呀。喝了酒要吃点饭压一压呀。桂芝没有坐而是离桌子远远地站着。你坐呀!我想问你一件事?张叔,什么事?你家小强是……哪年初中毕业的?桂芝一听张组长问这话,就挪了一把椅子坐下回答,是前年!哦?!……张组长把那个“哦”字拖得长长的就没有了下文。桂芝也隐隐地听人说,大队里来了吃商品粮的指标,说是推荐上大学。张组长是说话算话的人物啊!可她又不便问。没有再说话的张组长就张着嘴巴,拿眼望着桂芝,看得桂芝两脸像刷了红墨水。张组长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桂芝赶紧跑过去搀扶。张组长结结巴巴地说,桂……芝,我……喝多了!他反过膀子紧紧地箍住了桂芝,你……把我扶进房里!桂芝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用力掰着张组长的指头,可是怎么也掰不开。她就大喊,小强,你怎么才回来,吃了没有?

妈,我吃过了。好香,你们吃的螺蛳蒸菜,还有蚌汤啊!也巧,小强果真回来了。

张组长听见了小强的声音这才松了手,双眼暗淡,整个身子像散了骨架,他一下子瘫在了床上,一会儿就呼呼噜噜地响起了鼾声。

次日,张组长没吃早饭,也没有和桂芝打招呼就到公社开会去了。

张组长到公社开会时,一般只有晚上才回家吃饭。桂芝烧好了饭就到隔壁拉呱去了。忽听有人在她家里猴急火撩地大叫,桂芝,桂芝!桂芝跑回家,见是支书就问,抢火呀,吓了我一大跳,有么事?出事了哩!支书边说边走到堂屋里,显得有些神秘,音量也调低了,你惹祸了!看支书的神情有些紧张,桂芝猜道,是不是张组长出了事。支书的双眼瞪着桂芝,你知道了?我哪里知道哇,张组长怎么了?支书点燃一支烟,吧嗒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满屋子就有了几股浓浓的烟雾在乱窜,我问你,昨天晚上张组长是不是吃了螺蚌的?桂芝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啊,张组长要尝鲜,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弄了几个菜,张组长吃得心花怒放,比吃山珍海味都欢喜哩!支书又吧嗒一口烟,指着桂芝压低声音嚷道,你坏了大事,你以为张组长是我们这些土包子,人家身子金贵,是城里的大干部,吃不得这些野疙瘩东西。一到路上张组长就上吐下泻,浑身瘙痒,满身都鼓起了鸡皮疙瘩,没到会场却到了医院。你呀,搞得我真难堪,公社书记把我训得低头落耳,害得我到医院里伺候了一天,人家张组长还不买帐,把气撒在我头上,成天儿对我黑着个脸一言不发的,桂芝呀,你把我害苦了,你叫我怎么说你哩!

支书一顿数落,桂芝心里很气恼,哪个晓得他的身子跟我们不同呢?是他要吃的,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哪个也没害,又不是我巴结要给他张组长烧火的。今天我把话撩开了,我干不了这侍候人的活儿,你支书另请高明吧!

看桂芝急了,支书赶紧说,桂芝呀,在这节骨眼儿上,你就不要抬杠了,我这是心里不舒服,发两句牢骚。我把你不当外人才跟你说,你不要往心里去。支书见桂芝满脸通红,脾气上来了,他的话就软了下来,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桂芝,张组长一天没吃饭,我在医院打的饭他看都没看一眼,我猜想,他八成是吃惯了你烧的饭菜,我就说,张组长,我回去叫桂芝给你烧饭送来。他没吱声,这就是默许了哇。桂芝啊,只好麻烦你一下,去了后,向张组长说个不是,他还伸手打了你个笑脸人不成?

桂芝来气了,你要这么说,我还偏不去了。我本来没有不是,你还要我向他陪不是。这三月螺,四月蚌,我们庄户人吃得嘴里香喷喷,肚里舒坦坦,就他张组长吃不得,看来这张组长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瞎说什么呀,人家张组长是大干部,驻队回去后还要升哩!公社书记都得罪不起,你说,我们一个小逼大队干部还不得把他当神供啊!

是你把他当神供,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好供他的?

你也要把他当神供。支书开导桂芝,你家小强是哪个弄到大队教书的?我猜,这只是第一步,往后你家小强还有前途,桂芝,这就要看你的啰,你桂芝热菜滚汤,荤荤素素地安置好了张组长,他张组长就不会感动么?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好了,不说了,你就赶紧弄点好吃的,一会儿,我叫辆“东20”来把你捎到医院去。

桂芝本来心里有些不情愿,支书的一番话说得不软不硬的。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拿了根竹篙,在上面绑了镰刀去钩那挂在树上的丝瓜,弄好了丝瓜,把腊肉切了清洗了几遍。腊肉炒丝瓜,这是清热止屙的一盘好菜。又用西红柿做了蛋汤。拿钵子把饭菜装好放在篮子里。桂芝提着篮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就看见了“东20”停在了她的门口。支书说,到底是桂芝,手脚好麻利。说着从车上跳下来,桂芝,我就不去了,拜托你了。支书晓得桂芝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桂芝爬上了“东20”,车子在土路上摇曳着,蠕动着。桂芝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篮子。好不容易上了襄堤,司机加大了油门,桂芝的脸被风吹得摆动了,她吼着嗓子,喂,慢点!

桂芝来到了张组长的病房里,病房里阒寂无声。张组长脸靠墙侧着身子躺着,细微的鼾声从他的嘴里拱出来。桂芝轻手轻脚地蠕到屋里,把篮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就在一张空床上坐下来。一股浓浓的药味钻进桂芝的鼻子里,桂芝闻了怪不舒服的,想呕吐。她用手绢捂住了鼻子,那药味儿还是呛得她咳嗽了一声。张组长醒了,把侧着的身子扭过来,声音很细地说,桂芝,你来了?

张叔,我来了。桂芝站起来走到张组长床前,觑一眼张组长,只一夜时间,张组长的身材就小了一圈,面如土色,两眼凹进了许多,眼袋黑黑的,看上去有点吓人。桂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张叔,是我不好!

张组长在床上蠕动着身子要坐起来,桂芝连忙扶着张组长的肩头。张组长的双手就紧紧的抓住了桂芝的胳膊坐了起来,这怎么能怪你呢?天要下雨,娘要降儿,哪个能拦得住。要说怪,得怪我自己的身体。你说,你们能吃得,为什么独独我不能吃呢?

桂芝说,您身体金贵哩!

瞎说的。我又不是过去地主老财的公子小姐。不能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再金贵的身子也没用。张组长把桂芝的胳膊抓得更紧了。桂枝闻到了从张组长的口里窜出来的一股怪味,搅得桂芝的胃翻滚着。桂芝用手捂住了鼻子说,这药味儿好难闻。她站了起来,张组长的两手从桂芝的胳膊上脱落下来。桂芝说,张叔,趁热吃吧!桂芝把饭菜从篮子里取出来,揭开,就有糯糯的香味在房间流动,那香味直粘住了张组长的鼻子,张组长就感到一阵一阵的饿。他的鼻子深吸了一下,好香啊!还是桂芝的饭菜诱人啊!张组长浑浊的眸子一下子亮了,他张着嘴瞧着桂芝。桂芝就慌忙撇开了张组长那锥人的目光。

桂芝弄好饭菜端给张组长,张组长接过饭菜却没有动筷子,他愣愣地看着桂芝。桂芝催着,张叔,你吃呀!张组长说,桂芝,你不吃我就不吃!我知道你没有吃哩,我还不了解你啊!桂芝只得给自己弄了点饭菜,张叔,我们吃!张组长笑着说,好,我们吃!张组长端起碗呼啦呼啦地吃起来。

残阳,从窗口溜走了。夜,披着黑纱跑来了。

桂芝有点心神忐忑,张组长看着桂芝说,桂芝,安下心来,在医院呆一夜后,明早我和你一块儿回去。桂芝小声说,哎,家里一摊子事等着我哩!鸡呀猪呀,没个人打理!其实她早就伺候好了鸡们猪们,她觉得和张组长呆在一起感到憋闷。张组长虽在她家里住了快两个月,可桂芝很少单独和张组长在一起说话。张组长在家里的时候,她总是找借口出去,可今天连借口都找不到了。这一夜该怎么熬过去呀!话茬子都是张组长找的,桂芝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学生,张组长问一句,桂芝机械地应一句,连张组长也觉得寡然无味了。他拿起床头的一本书,可没看完一页就合上了,他眼在书上一个字也没瞧进去。他把书索性丢在了床角说,桂芝,你就不会主动和我说会儿话。他向桂芝招手,坐拢来,坐到我的床上,我又不会啃了你,你是不是把我当阶级敌人防着?

张叔,您说哪里的话呀!

那你怎么还像钉子一样钉在床上啊!

桂芝只得蠕过来,坐在了张组长的脚头。

你就不能坐拢点么?

桂芝没有动。她望着窗口,外面是黑黢黢的天。

张组长从床上挪到桂芝的身边说,桂芝呀,我老张待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个数吧?你安置了我,我还让你吃了亏不成。你家小强在学校怎么样?

托张叔的福,他在学校很好,校长很信任他!

哦,有件事情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可是……

张叔,不该我晓得的事您就莫说。

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张组长把身子凑近了桂芝,声音很小,大队来了个读师范的指标,你们的支书想让自己的女儿去,我给卡住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桂芝摇了摇头不解地望着张组长。

我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家小强,这可是跳农门吃商品粮的好机会哩!张组长说着,张开自己的胳膊箍住了桂芝,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啊!

我,我……桂芝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办好!您……还是给……给……

张组长的嘴猛地嘬到了桂芝的脸上,桂芝慌慌地扭着脸,张叔,这……这,不好!

怎么不好!

你是我叔啊!

那,那就不叫叔,叫大哥!

张组长的手开始不安分了,它抓住了桂芝胸前的两座小丘使劲地揉。桂芝疼得哎哟哎哟地小声叫唤起来。他把桂芝扳倒了按在床上。桂芝使劲的掰着张组长的手,张叔,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能哪样呢?别的女人还想不到哩!你就想让你的小强窝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么?张组长用一支手攥住了桂芝的两个手,另一支手伸向了桂芝的裤裆。

张叔,你有病,费不得力哩!

想你了还哪有病啊!你能给我治百病哩!

我来身上了哩!行不得房!

张组长喘着粗气,浑身都弄出了汗,他哪里还听得进桂芝的话呢?他的体内燃起了一种东西要尽快地释放出来。

忽然有人敲门,张爷,妈,我来了!

张组长愣了,浑身的激情像血液被抽空了似的,他一下子瘫在了床上,一动不动,急促的喘气声顷刻也消失了。

桂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小强,你来了?

我来看张爷。小强看一眼睡在床上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张组长说,张爷,我来看您来了。说着把手里提的罐头放在柜子上。

哦,是小强来了哇!快坐!张组长爬起来坐在床上,学校的事忙完了?张组长想,你个鬼东西来的真不是时候,还真的要把他送出去哩!于是他对小强也是对桂芝说,我决定了做你们支书的工作,今年的这个推荐读师范的指标就让小强去,一定让小强去,张组长说着还把右手在空中飞了一下。

真的?!小强抓住了张组长的手说,张爷,你真是我的好爷爷!

桂芝沉着脸说,看把你高兴的。

没多久,小强真的要到城里读师范了。

这天桂芝的男人回来了。送走了小强,男人就黑着个脸吩咐桂芝说,今天多弄些菜,我要好好地和张叔喝几杯!

桂芝的男人还是头一次和张组长喝酒。男人的酒量很大,喝了很多,话就来了,平素没有多少言语的男人今天就像把话的闸门拧开了,一个劲儿地跟张组长讲个不停!桂芝就说,没哪个割你的舌头,你不能少讲两句啊!男人瞪桂芝一眼说,我和张叔说话,这儿没你个女人插嘴的地方,滚一边去。

你吼哪个,老子不是你的下身末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就滚!

你再嚼嘴,老子揍死你!男人站起来走到了桂芝的跟前,一把抓住了桂芝的前胸。

张组长急忙蹿过去掰开了男人的手,整个身子夹在男人和桂芝的中间。你们吵什么呀,给别人看笑话,你家孩子刚去城里读书,我是顶着压力给你们帮的忙,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就不要吵了。

桂芝走了,默默地在厨房里坐着。

男人和张组长坐下继续喝酒,他看着面前的一盘蚌汤说,张叔,你看桂芝这个女人是不是粗心,明摆着您喝不得蚌汤,她今天又做了。

喝得,我只是吃不得螺蛳。是我叫他做的,我喜欢喝!

张叔,男人猛灌了一杯酒,带着哭腔儿说,张叔,要不是为了小强,我非要与桂芝散伙不可。

你说什么酒话呀。你再这样就不喝了。桂芝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人哩,你还不知足,是不是在城里有了相好的呀,我的同志哥,这思想可不行啊!

不是不是,张叔,您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啊!我,我他娘的就不是个男人。您别看桂芝这个婆娘长得还是个女人,可是她却不是个女人……哎……男人说不下去了。

张组长看着他,桂芝怎么了!

她……得了女人的一种怪病!一年上头那东西都出血,男人只要一沾就会传染上这种怪病,目前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医生反复叮嘱要我不碰她,您说,这不把我活活憋死么?我才四十岁呀,呜呜呜。男人趴在桌子上抽噎起来。

张组长像被雷公老爷打痴了,木木地坐着。

桂芝的儿子小强到城里不久,队里就有人传出了风言风语,说桂芝和张组长有皮绊,而且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在张组长得病的那天晚上,桂芝缠着张组长,拿自己的身子给他的儿子换的推荐指标。先前张组长已经答应给支书的女儿的,就因为桂芝那个骚狐狸抢了书记女儿的商品粮。支书婆娘碰见桂芝后总是横鼻子鼓眼睛的。支书也用怪怪的眼光瞧桂芝了。

桂芝感到她成了大家的一个靶子,这些无油无盐的话她怎么和别人辩解呢?她只得折断了膀子往袖子里揣。

张组长对桂芝也没有了以前的热情了,他甚至看见桂芝有点儿恶心了。一天,他对支书说,你给我换一户人家吧!人言可畏,大家都在嚼舌头说我跟桂芝怎么样了,哪有的事哩!你看我老张是犯作风错误的人么?

支书呐呐地说,那,安排到哪个的家里哩!支书已经很清楚张组长的角色了,他想把张组长安排到自己的家里,这肥水真不能流到外人的田里了,可是他又不便主动地提出来,他搔着脑袋说,这,这可是个难题啊!

难什么呀难,是九天揽月呀还是五洋捉鳖,我看,就住到你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商量也方便。

张组长要搬走了。桂芝帮着整理东西,她看张组长一眼小声说,张叔,对不起了,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原谅!

张组长搬到支书家后,又有人传出了话,你看,要没那事,张组长还会搬走?被人玩厌了给一脚踹了。

桂芝的心里说不出的苦,这苦水她找不到一个人倾诉。这天,她跟队长请假,我男人带信回来说找到治我病的药方了,要我到城里去治病。请了假后,桂芝像个逃犯立马就赶到了城里。

张组长在支书家里吃饭总是吃不出味道来,支书的婆娘烧的饭菜吃起来索然寡味。张组长就想吃桂芝做的饭菜,可一想起桂芝得了怪病心里就像有了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不舒服。

桂芝是和她男人一起从城回来的,她男人从城里调到了公社的搬运队,每天早出晚回,小俩口的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风言风语过去了,本来桂芝的人缘就好,加上她男人豪爽爱交朋友。没有哪个再说桂芝的不是了。桂芝还和先前一样在队里帮人干这做那的。

转眼一年过去了,张组长要走了,据说还升了。

这天是张组长离开襄河村的日子,四月的天,阳光明媚,张组长眯着眼在蜿蜒的襄堤上徜徉,看着远处泛着点点金光的襄水,再看那襄水的小套里,有好些人在水里蠕动,那是人们在摸螺剜蚌哩!随风蠕来一阵阵糯糯的歌声——

三月螺来四月蚌,

五黄六月长蚂蝗。

螺蛳蒸菜醇又香,

腊肉蚌汤醉心房。

……

这歌声唱醒了张组长的胃,他的胃开始咕咕咕地翻腾了,张组长一步步斜下襄堤,他要去找桂芝。

还没走到桂芝的家里,桂芝老远就看见了,大声说,张叔是稀客呀,我要小强他爸去找您了,听说您要回去了,我们喊您来吃餐中饭。

饭不吃酒不喝都可以,可得给我炖一钵子鲜鲜的蚌烫,我要美美地喝一顿。张组长说着望着桂芝笑了,还故意撩开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

桂芝的男人回来了,身后跟着支书队长等几个人。

酒足饭饱了,大家走了。张组长和支书摇摇曳曳地从桂芝的家里出来,男人歪歪扭扭地搀扶着张组长。桂芝推开男人说,醉鬼,死回去吧,我来送送张叔。

送了几步,张组长说,回吧!走了几步,张组长回过头来,见桂芝还站在哪儿,就说,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

听了张组长的话桂芝跑上前,张组长说,桂芝呀,我回城后一定帮你打听一下,看有没有治好你病的药!哎——年年轻轻的,可惜呀,这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啊!

桂芝好半天才红着脸说,谢……张叔了。

桂芝见支书走远了,她走到张组长跟前红着脸呐呐地说,张叔,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哩!我骗了您……!

张组长傻傻地看着桂芝,像看一个陌生人,看得眼里心里都沁出了泪,好半天他才说道,桂芝呀,你骗了我,你也救了我,你是个真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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