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及
1
金子记得,那女人进门时的情景。她打开门,女人抱着宝宝进来了,女人烫着黄头发,进来的时候像一团火似的。最后面的是应红花,手里拎着包和手机。金子的脑子里总记着那天的事,想忘也忘不了。尽管这事情距现在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但好像就发生在今天似的。
文山把电话重重地搁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文山说。文山是金子的丈夫,这会儿他陷在沙发里。金子手里抱着宝宝,宝宝的手伸在嘴里,她想把他的手从嘴里弄出来,但这会儿她真的没心思。她把宝宝放到了文山怀里,然后自己打电话。电话号码就写在那张协议书上。协议书有些皱,她就按上面的手机号码拨号。结果与文山一样,手机无人应答。金子觉得后背上凉叟叟的。
会不会是骗子呢?她突然问。
文山抱宝宝的样子有些古怪,他从宝宝的侧面露出脸来。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他们的儿子啊,她这样说道。是啊,他们是父母,她的担心肯定是多余的。每每往这上面一想,金子仿佛就宽慰一些。
宝宝是十天前送来的,是小区门口的劳务中介介绍来的。应红花,他们是熟悉的,以前也介绍过宝宝。但这一回,应红花显然更激动,她在电话里就说,金子,告诉你个好事,照看宝宝,一个月一千块。一千块当然不是个小数字,她异常兴奋,当场就答应了。宝宝送来那天,她特意观察了一下孩子的母亲,发现是文静、干净的人。父亲没有上楼,他在汽车,金子看到那人的轮廓,好像有点胖。
宝宝长得可爱,头发黑黑的,连眼皮也是双层的。金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觉得以后肯定是有出息的那一类。宝宝的母亲进门后,就从包里取出许多日用品,尿不湿、奶瓶、衣服,还有一听已经用过的雀巢奶粉。她说,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们做生意,很忙,要一个星期看他一次。金子从女人手里接过宝宝,那宝宝大概只有六七个月,看到了陌生人,就哇哇地哭。哭声响亮,连楼下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现在,十天过去了,也未见宝宝的父母来探望。不仅没有来,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此时,宝宝又哭了。她看到那听雀巢奶粉几乎快要空了。她想,要是他们再不来,那宝宝吃什么呢?文山站起来,不停地哄宝宝。她对文山说:他们不是说是做生意的吗,可能生意太忙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不可能的,十天了,一个电话也没有,正常吗?他说话的口气凶起来了。
她想想也不正常。但她还是往好的方面想,她不敢往坏里想。
你就是天真,都六十几的人了,还是像小孩一样天真。文山唠叨着。
她听着烦,就想到出门。我买菜去,她把孩子往文山手里推。文山不接,她又推了推,文山看了她一眼,很无奈地接过宝宝。
她走到窗口,看到外面下着雨,雨丝正像柳絮一样地飘着。临走前,她伸出手来拍了拍宝宝的面颊。宝宝朝她笑了笑,宝宝已经不惧畏她了,她想起了他刚到的那一天,他那个哭啊,真是疯。他就这样一直哭啊哭,哭到晚上,哭到他筋疲力尽睡着为止。
刚到楼下,她就听到楼上的喊声,是文山的声音。你快点上来,他拉大便了,拉得到处都是。文山把头探在窗口喊。
她哭笑不得,只好匆匆上楼。推开门,她闻到了那股大便的臭味,地上、凳子上、文山的手臂上、还有小孩的衣服上到处都是黄黄的大便。
2
宝宝熟睡了,神态很可爱。她喜欢看宝宝睡着后的模样,她觉得他睡着以后更加漂亮。
肯定是骗子,不是骗子我就不姓文了。文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充满了愤怒。
轻轻地带上门,金子从房间里出来。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文山的话是对的。那宝宝的父母是一万个不正常。宝宝来了半个多月了,但他们一点音讯也没有。以前手机不接,现在则停机了,巨大的不祥压迫着他们。他们去找过应红花,应红花说我怎么知道呢,他们都是登记的。说完应红花就翻出登记表,登记表上写着男人的名字,他叫王亚男,后面还写着身份证号码。
这身份证肯定也是假的。文山说。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总是乌鸦嘴。金子正告文山道。
乌鸦嘴,你总是不听我的劝告,贪小失大。文山没有罢休,一直在唠叨。
的确,一个月前,应红花打电话来的那一天,文山就泼了冷水。一千块,能给一千块啊,他表示了怀疑。你先搞搞清楚再作决定,文山曾对金子这样说。金子说,一千块钱呢,还要考虑什么呢,我们两个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也只有一千多块钱呢。
就是贪小。文山不客气地说。
被文山这样一说,金子就觉得委曲。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啊,她回击,然后就呜呜地哭。她趴在劳务中介的沙发上,身子一抽一抽的。她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这宝宝要吃要穿,不知道钱从哪里来。
这时,房门口传来敲门声。文山就去开门。
进来了一个人,说是报社的记者,听说了小孩的事,就马上赶来了。或许是听到了说话声,睡着的宝宝醒来了。他一哭,金子只好去抱。当她抱着宝宝时,记者就对着她劈劈啪啪地拍照。她有点不适应,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宝宝看到了生人,哭得就更厉害了。金子不停地拍着,嘴里一个劲地说着乖乖乖。
记者拍完照坐了下来。他掏出本子,边问边作着记录。文山似乎很激动,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甚至还拍起了桌子。
黑心父母,连老虎狮子也懂得照顾子女,这真是连猪狗都不如啊。文山挥舞着手臂,甚至把口水都喷了出来。
骗局,这是毫无疑问的。记者坚定地说。
肯定是骗局,而且是百分之一万的,但我老太婆不相信,还在作美梦,还在想那一千块钱。文山说着说着又说到了金子。这让金子很不开心。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人面兽心啊,噢,不,比兽还不如啊。记者感叹着。
说完,他又对着金子怀里的宝宝一阵猛拍。
我要报道,要让全社会谴责这样的父母。记者又说。
此时,金子说话了。金子说,记者同志,你骂不骂小孩他爸妈我不管,我要你给我们想办法,我们两个退休的老人是养不起这个孩子的,这奶粉已经没了,现在是我们在掏钱买呢。
她是面粉厂职工,但面粉厂已经转制,现在只有四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文山是机械厂的退休工人,现在机械厂倒闭了,劳保情况更糟糕。他们有一个儿子,远在千里以外,儿子是邮电所的工人,这邮电又不景气,前几个月儿子又离婚了……一连串的问题压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喘息。他们没有办法,完全没有能力哺养这个孩子。
金子的一席话,深深地感动了记者。听的时候,他的眼眶也是红红的。他说,知道了,一定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
记者走了以后,金子与文山没有说话。为了这个孩子,这几天他们不时燃起战火。尽管以前他们也吵吵闹闹,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尖刻。
你去把宝宝换下来的衣服洗一洗。她对文山说。
文山坐在沙发上喝茶,没有理睬她。
听见没有?去洗一洗。她带着硬硬的口气又道。
不洗,这小子不是我弄进来的。文山甚至把电视打开,索性看电视了。
金子气得牙齿叫。她把宝宝往床上一放,冲到文山前,拿起遥控器,拍地把电视关了。文山的脸涨红了,气得手指也在抖。你,你神经病……他响亮地说。你才是神经病呢。她反击道。
你就是妇人心,就是贪小。文山。
金子把遥控器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里面的电池也哗地飞了出来。
好,就算我贪小,我贪小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破家啊。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她一哭,宝宝也跟着哭。哭声混在一起。
文山坐着,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事情真是窝囊透了。
3
金子走到菜场,就被人叫住。是摆香烟的一个妇女。我看到你了,登在今天的报纸上,你成了新闻人物。金子犹犹豫豫地走近烟摊,妇女就取出了报纸。金子真的看到了自己和宝宝在一起。
金子心里有些异样,她活了六十多年,这是第一回登报纸。她又惊又喜。当她看的时候,边上开始围起人来。
边上的人把报纸夺了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看法。
不像样,太不像样了,这种人应该去坐牢。有人说。
如果这样的人生活在我们小区,我保证他们让群众揍扁。又有人这样说。
金子现在不想说什么。她想,自己也真是瞎了眼了,会碰上这样的事。或许文山说得对的,自己是贪小,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但她当着文山的面不会承认贪小,她怎么能承认呢?
报纸一登,市长也会知道的,我想他总会有办法的。烟摊上的妇女说。
金子点点头,就离开了他们。她往市场里面走。昨天晚上,宝宝哭了半夜,这是以前没有的,她想是不是他被虫子咬了呢?她翻来翻去检查,也没有检查出名堂来。她一抱,宝宝就不哭了,但等她放下去,宝宝马上又哭起来……就这样,她被折腾了大半夜,现在她都感到脚步有点发飘。
宝宝已经长到六七个月了,她想买点青菜,剁碎,熬成薄粥。奶粉他们已经买过几次了,再买就有些犯难了,况且宝宝也到了喂其它食物的时候了。她想让他吃点稀饭,也可以省下一些奶粉钱。她在菜场里转了一圈,买了几棵青菜和一小块肉。她在菜场走时,不时被人认出来,然后一个个问她小孩的情况。她讲着讲着,就觉得累了,于是就快快地回家了。
下午的时候,民政部门打来一个电话,问了些情况。后来,电视台又来电话了,说要来采访。文山问她怎么样,她一个劲地摇头。她不想再让人谈论了,昨天就不该让那报社记者进来,现在事情弄大了。她想,万一,这一对小夫妻突然在门口出现,那又会是怎么样呢?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她心里总像有根弦绷紧着。
尽管她拒绝了,电视台的记者还是找来了。金子起先不让他们进,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放了进来。这帮人又是拍摄,又是问这问那,弄得家里一团糟。不仅这样,居委会的人也来了,站在门口,来做工作,更好像是来看热闹的。家里从来没这样闹猛过。
晚上,电视一播,更热闹了。金子家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面粉厂的职工打来了,机械厂的职工也打来了。有些人他们已经几年没有联络了,不知怎么也找到电话打来了。电话的内容总是差不多,于是他们就只好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叹息。当然,也有一些是表达好意的,问是不是需要衣服,需要牛奶之类的。由于电话太多,连宝宝睡觉也出现了问题。宝宝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晚上八点左右睡觉,然后半夜起来,吃牛奶,再睡。到三点又醒来,拉尿,哭几声睡到天亮。因此八点一过,宝宝就睡了,但电话还是没歇下来的样子,几次把他从睡梦中吵醒。没有办法,文山只好把电话的插头拔掉。拔掉以后,家里就安静了。
第二天上午,家里一直很安静。宝宝也变得很逗,不时地朝着金子与文山笑。金子想,他要是自己的孙子就好了。是她孙子的话,她就没有任何怨言了,再苦再累也愿意,可惜宝宝不是,宝宝是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她儿子结婚四年,一直没有孩子,据说这次离婚跟没小孩有直接关系。有一回,他听儿子在阳台偷偷打电话,她侧着耳朵听到了些,儿子在说女方打过胎,现在怀孕有些困难。现在,她尽可能地把宝宝想象成自己的孙子,她把手指放在宝宝的嘴边,宝宝就不停地舔她的手指,感觉痒痒的。这情形被文山看见了。文山说,你怎么这样不讲卫生?金子说,这有什么,以前的小孩都是舔手指长大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又不开心起来。就这样,一直到吃中饭,两个人都不开口讲话。
中午时分,他们听到了敲门声。两个人犹豫,谁去开门呢,最后还是文山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几个陌生人,手里都提着包。
你们电话是不是坏了,我们打了一个上午。门口的人说。
直到这时,文山才想起了昨晚把电话拔掉的事,于是赶紧就去把插头补上。门口的人从包里拿出一张介绍信来。
我们是福利院的,情况我们知道了,现在这个小孩归福利院收养。门口的人说。
这是金子没想到的。她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把宝宝放到床上,走到门口,她要好好看看那个介绍信。上面有一枚鲜红的章。看到红章,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们就要把宝宝带走。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几天她一直为这个事后悔,但现在突然有人来把宝宝带走,她心里又滋生出了留恋。她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你们,你们是不是……她支支吾吾着。
这是民政局决定的,门口的人这样说时,就跨了进来。然后他们开始收拾宝宝的东西,奶瓶、衣服、玩具等等。她朝文山看看,文山似乎表现出一种高兴的神态。这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久,文山就走到了那些人中间,竟然帮他们收拾起东西来。
当其中一个人抱起宝宝时,她的心突然拎高了。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要平静,不要冲动。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放在这里不行,她和文山养不起,进福利院应该是最好的归宿。
这时,工作人员走到她的身旁,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手续,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那个人说着把一支笔递给了她。
拿着这支笔,浑身无力,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出卖宝宝,像个人口贩子似的。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很迅猛,以致她的那只手一直抖个不停。工作人员手指着一空白处,请她在这里签,然而她的手晃得太厉害了,根本无法签字。她就停在那里,身体僵直,内心发颤。还是文山反应快,他过来,从她的手里夺过笔。沙沙地签上了名字。
宝宝被抱到门口时,突然哭了。宝宝的声音很尖厉,这声音就像是扎在金子的心头。她朝门口望去,看到宝宝在陌生人手里挣扎着、扭曲着。金子的心仿佛被刀刮过似的。她朝门口奔去,但一个工作人员很快就挡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他在那边会过得很好的。工作人员说。
金子被挡在了门口。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眼泪一直落下来,落到嘴里,她感到了一股咸涩味。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楼下汽车的发动声,宝宝那不屈不挠的哭叫声回荡在楼梯上。
4
早晨醒来,她朝着宝宝睡的方向望一眼。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她好像感到丢失了什么。
她起床、刷牙,听到文山拿着收音机在听新闻联播。文山每天都要听新闻,一边听,一边在手里玩着健身的铁球。她不想理睬他,她觉得与他谈不来。在小孩这件事情上,她也觉得文山过分。他好像喜欢出风头似的,对报社的记者是这样,对电视的记者也是这样。他会对着他们滔滔不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他总是重复着那几句话:比猪狗还不如,比动物还不如。
洗完脸刷完牙,她下了楼。昨晚,她睡下后,一直没睡着。宝宝那张脸总是浮现在面前,晃来晃去,飘上飘下。以前,每天她都要为宝宝整理,摸摸他的小鸡鸡。宝宝的小鸡鸡可爱透了。现在摸不到了,她就有点失落。她想,宝宝的小鸡鸡长得真是好看,像一把小茶壶,小巧、精致。福利院的阿姨会怎样对待这小鸡鸡呢?她们会粗鲁地对待它,甚至会弄伤它。想到这,她心里的悲哀加重了。但这些她不能告诉别人,连文山也不告诉。她觉得这些是难以启齿的。
在楼下,她遇到了王宝英。王宝英背着宝剑从远处走来,金子知道她在锻练身体。王宝英穿着大红的丝绸衣服,走路的样子很神气,看到金子就远远地打招呼了。王宝英也是从宝宝谈起,她说她看到宝宝了,在电视里,好像放在福利院里。金子的情绪一下子调动了起来,她急忙问怎么样。王宝英说,哭,一个劲地哭,像个哭虫。王宝英这样一说,金子的心就紧缩了。她想起了宝宝走的时候的情形,难道一直在哭吗?这样一想,她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王宝英说完这事,又说到了去做礼拜的事。王宝英是个基督徒,她经常去做礼拜。关于入教的事,她已经好几次动员金子了,但金子一直没有想好,金子对上帝似信非信。文山是个无神论者,他说他绝对不会去信什么上帝的。人为什么会信教呢,那是人的软弱,文山有他自己一套歪论。王宝英呢,似乎也急于要发展金子似的,一遍一遍地给她宣传基督的好处。有一段时间,金子甚至感到王宝英有些过分了,她一遍遍给金子打电话,有时甚至直接上门了。
信仰基督,你会感到幸福的。王宝英说。
金子常常体会不到幸福的感觉。当她看到王宝英的姐妹们有说有笑时,心里就会涌起冲动,也想快点加入这个组织。但一到晚上,她又会发生变化。当她睡在床上时,就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加入这个组织有些突兀。那天王宝英对她说了许多基督教的东西,然后动员她一起去做礼拜。她听着听着居然答应了。十点钟的时候,王宝英带来了五六个人,她们碰头以后,就朝着南门的教堂走去……
从教堂回来,金子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这与她刚去时的心理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主要源自于牧师的一番话。牧师是位年轻人,大约三十岁,能说会道,很是吸引下面听讲的人。
牧师说,我们要有仁爱之心,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如果你帮助了别人,那么上帝也会帮助你。相反,如果你不肯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那么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只有自己的人,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牧师最后说,这样的人是可悲的,这样的人只生活在他自私自利的狭隘空间里。
牧师在说这些时,金子如坐针毡。她觉得牧师是对着她讲的。这些话完全是针对她的。她不肯帮助别人,她把宝宝从家门口推了出去,她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她想起了文山对自己的评价,文山就说她贪小。现在看来,文山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的确是自私的。如果她以前不曾相信的话,现在她突然相信了。她想,这肯定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在看着她,在考验着她。她现在还没有加入教会,但她更相信这是上帝对自己的考验。她越听越觉得气喘吁吁,脸色也一下子白了。坐在她身边的王宝英问她怎么啦。她摇摇头,只说不舒服。
回到家,看到文山一个人坐着在看电视。文山说,儿子来过一个电话,让你回一个过去。但金子对儿子的电话没有兴趣,她径自走到房间,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她和衣倒在了床上,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耻。宝宝在那边好吗?他还在哭吗?他的小鸡鸡会不会受伤呢?他是不是能适应那里的环境呢?……一连串的问题向她劈头盖脑压迫过来。她感到浑身发冷。
5
金子是骑自行车去的。
路上的时候,她一直在想着那个朱砂印。这是她前几天为宝宝按上去的,就按在他的眉心里。那时,宝宝很乖,一动也不动。她就用一双筷子,把朱砂印到了他额头上。红红的朱砂印很可爱,宝宝不停地转动着头颅。现在她就想到了一幕。
快到福利院时,她突然有了些恍惚,她想她进去怎么说呢。她心里没有底。到了大门口,她甚至想到了放弃,她想还是回去吧。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在门口转来转去。
转了一阵后,她突然又有了一股勇气。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咬咬牙,走进了福利院的大门。
她本来想应该会有门卫之类的人在看着大门,结果没有。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在里面,她看到了一群孩子,孩子在花坛边上跑来跑去,这些孩子中有几个是带着残疾的,比如脚是拐的,脸是歪的,等等。有一个孩子的脸上长着一块大大的胎记,他一边叫,一边在跑,一副怪模样。她突然心里滋生了出了一些寒意。她想这里会不会都是这样的儿童呢?
走到一幢楼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楼上的扶栏处有一排儿童,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敢走动了,这些怪模样的孩子令她害怕。她想,难道宝宝以后就永远和这帮人在一起了?
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的脸上似乎有蛔虫斑,一块深一块浅的。金子弯下身子,问那女孩子,你知道前天来的那个小孩子吗,就是电视里报道的那个小孩子。
他住在前面的房子里,他还很小了,需要阿姨喂他吃东西。女孩子说。
对对,他只有六七个月呢。金子说。
我带你去吧。说完,女孩子就跑了起来。女孩一路蹦跳着,金子就一直跟在后面。
福利院很大,但房子很陈旧,里面有好多的树。她就跟着女孩子从这条小路窜到那条小路。她都弄糊涂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条路呢?最后,女孩子把她带到一间屋子前,伸出手指了指。就在这里,她说。
金子听到了哭声,哭声此起彼伏。她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脏兮兮的女人抱着孩子,正在往孩子的嘴里塞米糊。看到金子,她抬了一下头。金子想,难道是她在照料宝宝吗?难道是用她那双粗糙的手去整理宝宝的小鸡鸡吗?想到这,金子的心又凉了一片。
金子轻手轻脚地走,一边走还一边朝那女人张望,她害怕女人不让她进去,但女人似乎没有在意她。
孩子的哭声很响,似乎有好几个孩子在一齐哭。金子走到一排摇篮前,她张大眼睛寻找宝宝。她心里一直要说,宝宝,宝宝,你在哪里啊?这里总共有六七个孩子,他们的哭声扰得她耳朵生痛。
就在这时,她眼前一亮。她看到朱砂印了。是的,就是她按上去的朱砂印,红红的,并不扎眼,但还是能辨认。宝宝正在使劲地哭,他哭得整张脸通红通红。金子内心就像针在刺一般。她朝门口的女人看了看,女人还在专心地低头喂米糊。金子伸出手来,轻轻地放到了宝宝的脸颊上。嫩嫩的皮肤质感传递到了金子的手上,一股温情就这样涌了上来,它很强大,就像海潮一般。
金子的手很灵,触到宝宝的皮肤后,宝宝就不哭了。
金子的心揪了起来。她想宝宝是在想她的呀。
金子把手放在宝宝的脸上,她轻轻地抚动着。宝宝好像很舒服,一动不动。
这时,金子又偷偷地拉开了宝宝的裤裆。她要看一看宝宝的小鸡鸡有没有受伤。她看到宝宝的小鸡鸡红红的,连屁股下面也是红红的。整个裆部有一股重重的尿臊味。
金子突然觉得心痛起来。
宝宝,我对不起你啊。
此时此刻,一个危险而又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出来,这个念头紧紧地抓住了她。她朝门口再次张望了一眼,那里一切风平浪静。于是她迅速低下身,一把抱起了宝宝。她要宝宝呆在身边。她没有孙子,她要宝宝成为孙子。
她的脚步像风,甚至比风还要快。她没有顾得上门口的女人,只顾朝门外走。她要抱走宝宝,她不能没有宝宝。
你干什么?啊,干什么呢?女人问。
她不答,继续走。
啊,来人啊。那女人终于叫了起来。
金子脚步匆匆。她不管女人的叫声,只顾着奔。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味地朝外冲。跑出几十步以后,她听到了后面的声音。好像有人追上来了。
金子越跑越快,她好像回到了从前,脚步轻盈、有力。现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了其它的念头,她只是告诉自己,快,快些,再快些。
她冲到了门口。她不敢回头,她知道后面跟着的脚步。她要带宝宝离开,她要自己哺养这个孩子。她不能与宝宝分开。这样想时,她浑身就充满了劲。
她把宝宝放进了篮子,然后骑上了车。
拦住她,拦住她。有人在喊。金子摇摇晃晃骑着车。这时,她听到了宝宝的哭声。宝宝一哭,她的心就乱了。
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了。金子把车子骑到了马路上。有个人站在路的中央,像一棵树似的挡着了。
金子想,不管了,冲,冲过去再说。
她就低着头拼命踩车子。宝宝的哭声更响了。追赶的脚步和喊声此起彼伏。
金子是在骑出十几米时摔倒的。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车把子拐来拐去地晃了几下,然后就倾倒了。她和宝宝都倒在了地上。边上的人一阵惊呼。
她想,闯大祸了。
6
躺了一天一夜,终于起来了,她浑身发软。
腿还有些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拐到窗口,她看到了外面热闹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
现在,她有一种说不清的疲倦。这一觉真的是漫长无比。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睡着,她在不停地晃动着那天的情形。她的脸上摔出了青淤,而宝宝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自从福利院回来以后,她就和文山大吵了一架。文山讥笑她,说这回闯祸了,脸丢大了。本身心在痛,他这样一说,她的心更痛。她不知道宝宝怎么样?是不是摔坏了?如果摔坏的话,那么她会负罪一辈子的……
昨天下午,文山收拾了一个行李袋走了。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只是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六个字:到儿子处去了。文山走了以后,金子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动,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她与文山在一起生活的情形。想到了组织安排他们的婚姻,但婚后伴随他们的却是争吵。一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他们吵了成百成千遍了。无法统计,也无法计算。这会儿,她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可笑起来。她想,这回,一个陌生的孩子却让他们分开了。
要走就走吧,不看到也让六根清静些,她现在最担心还是宝宝。
起床后,她去刷牙。她觉得嘴巴有些苦,肚子也有些饿。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她想,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文山回来了呢?她还是低着头刷着牙,泡沫挤满了她的嘴唇。敲门声一直在响,而且似乎比前面更激烈些。她快速地漱了漱嘴,然后又瘸到了门口。
朝猫眼一瞄,她一惊,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福利院的,上次来过。
金子心里大乱,她想这怎么啦?脑子就像机器一样折腾起来。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决定:不开门。
门外是敲门声。
她把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到外面的声音。现在她不敢开门,她怕听到可怕的消息。他们会告诉她宝宝的事。他们会说宝宝受伤了,宝宝的脑子摔坏了……她不敢去听这样的消息。就这样,她用力地塞住耳朵,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她坐到了地上,屁股感受到了地砖凉意。
门外敲了一会,那两个人就走开了。她估计他们回去了。
吃过中饭,他给王宝英电话,王宝英又说了宝宝的事。王宝英说,宝宝在住院了,昨天电视又报道了,说他摔了一下,现在住在儿童医院里。王宝英这样说,她心里就难受。她想,是自己让宝宝受苦了,于是她突然决定去医院。现在她觉得宝宝就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以前自己生儿子时,没有这样的感受。但现在,在这个几个月的宝宝身上,她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阳光疲惫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一片苍白。她是坐公交车去的,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脚还是痛。但她马上把脚痛给忘了。她内心充满了愧意,她祈求上帝,一定要保佑宝宝平安无事。
儿童医院门口都是人,进进出出,谁也没有注意她。
问询处有一位小姐坐着,她就上前,想问一问,问清宝宝住在哪个病房情况到底如何?正当金子刚要靠近问询小姐时,她的眼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但又好像有些陌生,她想不起来是不是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正从大厅里穿过。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金子是看到孩子头顶上的朱砂印时,突然反应过来的。那孩子就是宝宝,那抱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怪不得有点脸熟啊。金子想,她肯定也是看了报道以后才来的。
那女人仿佛也看到她了。两双眼睛在空中相撞。这时,她看到了很惊讶的一幕,那个女人抱着宝宝开始奔跑,朝着医院外快速地跑去。
金子怔住了,不知怎么办。她的脑子里呈现出了空白。但这时间不长,过了二三秒钟,她突然高喊起来。
不好,有人偷孩子啦!
这一喊,大厅里就骚动了起来。许多人的目光一下子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然后,她也开始奔跑起来,她要去追上前面这个女人。
那女人是在大门口被保安拦住的。
一拦住,那女人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是号淘大哭。女人一哭,宝宝也跟着哭了。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啊。那女人舞动着头发说。
金子傻了,站着一动不动。她天天盼着宝宝的母亲能回来,可当真的出现时她好像有点接受不了。
这是我的孩子啊,我要回去,有什么错啊。那女人边哭边叫着。
保安在打电话报警,周围已经围了许多的人。金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想上前,又不敢。想走开,又觉得不合适。脑子里反复地出现同样一个问题: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